狄奥多西已经强大到能够掌控帝国内部的日耳曼部族,但他的继承人显然还不够强大,蛮族不久便掌控了政府内部的各个层级。甚至连军队内部也混乱不堪;传统的罗马步兵团被蛮族的骑兵所替代,整齐有序的军团现在成了一个陌生、怪异的混合体,每一队士兵都操纵着不同的武器,讲着不同的语言。皇帝仍然是东西两个帝国的最高权威,但实际上能统率混乱军队的人才是掌控实权的人。一系列来自蛮族的铁腕人物在君士坦丁堡大有作为,他们可以任免傀儡皇帝,并对任何帝国复兴的机会视而不见,只为了保证自己的权力。君士坦丁堡愚蠢的统治者们无视了边境蠢蠢欲动的敌人,而是用恐惧和嫌恶的目光打量着具有非凡聪明才智,有一半汪达尔人血统的将领斯提里科,如今他效命于罗马的主宰、弱不禁风的皇帝霍诺留。统治者们置毁掉整个罗马 的风险于不顾,坚持视他为真正的敌人。
斯提里科为西罗马帝国带来了好运,因为现在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公元406年的冬天是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在罗马最北部,莱茵河已经完全封冻。日耳曼蛮族渴望到达温暖富庶的地中海地区,因此热火朝天地跨过边境,不久就大批抵达高卢地区,然后继续向西班牙进发。斯提里科从北非来到莱茵河地区,平定了此处的动乱,同时沿途抵御入侵者。追击哥特人的过程中,他两次来到东罗马的防御地区,因为他带来的麻烦,两次都被当地人视为公敌。如果帝国的两部分能够撇开彼此的成见,组成统一阵线对抗敌人威胁的话,他们或许能将黑暗时代再推迟至少几个世纪,但东罗马已经因为琐碎小事而元气大伤,相比蛮族的威胁,他们更恐惧的是斯提里科的权力。当新的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联合哥特人向东罗马大举进发的时候,两个政府间的相互猜忌达到了顶峰,因此君士坦丁堡一派并没有选择直接与阿拉里克作战,而是鼓动他去进攻意大利。
斯提里科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保卫西罗马帝国不受哥特人的侵犯,但与他了不起的军事才华相比,他的政治头脑却简直糟糕透顶。多年以来,他都对拉韦纳地区政权的反叛意图和罗马的阴谋视而不见,而是忙于为了帝国东征西讨,他认为不管遇到任何情况,只要人们看到他为国家如此鞠躬尽瘁,就一定会明白他的忠心。然而,元老院却认为这样有名望的人不应该拥有太多实权,他们对这位将军充满了轻蔑,认为他不过是半蛮族血统的暴发户,没资格拥有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权力。此后,斯提里科曾经下令毁掉西比拉的预言书,那些保守派的异教元老院成员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当斯提里科来到他们面前,提出以四千磅黄金收买西哥特人以解除他们的威胁的时候,元老院的愤怒爆发了。
斯提里科提出用钱收买西哥特王阿拉里克,而不是与他直接对战,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他已经竭尽全力去维护西方的统一达数年之久,但他的军队已经精疲力竭,并且入不敷出,已经无力继续四处征战。因为军队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用钱来解决西哥特的问题无疑是此时的上上策,但对于那些在罗马高枕无忧的元老院成员而言,这无疑是自取其辱。在这样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自然就会有人向弱不禁风的皇帝霍诺留告发斯提里科,说他已经背叛了罗马帝国光辉的历史传统,选择低声下气地向敌人求和,应该被处以死刑。卫兵很快逮捕了斯提里科,将这位不知所措的将军从教堂礼拜中拉了出来,在他手下军队的视线之外将他处死了。
元老院成员并没有多少时间为他们充满恶意的胜利沾沾自喜。因为西罗马失去了它的守护者,意大利彻底暴露在了哥特铁蹄之下。阿拉里克几个月之内就翻过阿尔卑斯山,扬扬得意地率领大军来到了帝国古都的城门之下。罗马的居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曾经坚信这座城市的赫赫威名能够掌控整个世界。罗马居民对哥特人充满不屑,他们承诺哪怕有一个蛮族人进入他们的大门,所有罗马人都会血战到底。阿拉里克则嘲笑他们夸下的海口,喃喃低语道:“干草越厚,就越容易收割。”他下令大军攻城,在公元410年8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八百年来的第一次,侵略军冲进了罗马城。
眼睁睁看着哥特人冲上了七座山丘,元老院此时悔之晚矣。三天之内,蛮族军队便洗劫了这座永恒之城,甚至冲进了奥古斯都的陵墓,将帝国的遗迹也全数破坏。正像此类事情发生时的通常情况,洗劫并不是特别残酷,但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掀起的轩然大波传播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圣杰罗姆在伯利恒写下如此语句来描述当时人民所感受到的恐慌情绪:“西方传来了极为可怕的谣言……我要说的话堵在喉中……掌控整个世界的城市如今自身陷入了他人掌控。”
目睹这座仿佛高洁不可侵犯的城市落入蛮族手中,帝国拥有神圣秩序、不受侵犯的观念在西方受到了巨大的动摇。这是东方与西方之间第一次巨大的世界观碰撞。东罗马人安全地居住在君士坦丁堡,他们逐渐从创伤中恢复,重新拾起了对神圣统一的帝国的信仰。然而在西罗马,这样的信仰已经不复存在。罗马事实上只不过是凡人的创造,没有任何政府或者国家号称自己是人间天堂,真的注定能受神庇佑。基督徒与其说是某个城市的居民,不如说是朝圣者,在世间四处游历,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们的家园,任何帝国,不论是罗马还是君士坦丁堡,都只是昙花一现罢了。这样的信仰分歧起初看起来并不惹人注目,但很快就发展为巨大的文化分歧,相比蛮族的军队,这样的分歧将帝国推向了更加彻底的分裂境地。
阿拉里克并没有享受胜利的喜悦太久,这让罗马人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意。在取得胜利仅仅几个月后,蛮族的国王便因为发热而死,但这次入侵对帝国的荣耀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破坏,大局已定。帝国的军团孱弱无力,现在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在席卷整个帝国的蛮族侵略下能够高枕无忧。东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二世对此有所警觉,因此他立刻下令修筑高大的新城墙,将君士坦丁堡包围起来。城墙有40英尺高、约16英尺厚,这些固若金汤的砖石能够成功抵御未来1000年内所有可能的入侵者。对罗马的洗劫已经深深伤害了罗马帝国的精神核心,但这次洗劫也促使最为伟大的防御工事正式建立,不论是在古代抑或是中世纪世界。帝国在未来的很多年内可能都无法恢复和平,但至少都城的防御工事能够保证安全。
然而西罗马帝国没有这样的大手笔。霍诺留在哥特人起初出现的时候就已经逃离,随着罗马的衰朽日益暴露,他下令将首都迁到了防御措施更安全的拉韦纳。但即使是在一座全新的城市里,西罗马的皇帝依然无力阻止帝国的日益衰朽,只能眼睁睁看着众多行省逐渐陷落。西哥特人和法兰克人在高卢泛滥成灾,西班牙也很快陷入了叛乱的旋涡,撒克逊入侵者涌入了不列颠尼亚。不列颠人感到忧虑不安,因此写信给霍诺留请求支援,但他们收到了清楚的答复,也就是西罗马的主权已经不复存在。皇帝做出的答复是“请你们自求多福”。但他确实束手无策,帝国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撤退,不列颠地区陷入了与撒克逊人的漫长而无望的战争。罗马仍然拥有着来自北非的财富,但到423年时霍诺留因肺部水肿而死亡,汪达尔人夺取了北非大部分的土地。
东罗马政府尽其所能帮助濒临灭亡的西罗马,但它几乎已经自身难保,因为又出现了新的可怕敌人。他们是起源于中亚地区干旱草原的野蛮游牧部落——匈人部族,他们开始席卷帝国的疆域,毁坏所及范围内的一切,所到之处都会被恐怖和死亡的阴云笼罩。与其他罗马人蔑视的“不开化”的蛮族不同,匈人是彻头彻尾的野蛮民族。他们身穿用田鼠皮缝制的紧身短上衣,从不洗澡或是换衣服,露天睡在他们的马背上,食物也是直接生吃。对于罗马帝国的人民而言,这些举止粗野、大声咆哮的游牧民族看上去简直像是某种骇人的神罚,他们可怕的领袖阿提拉,被全欧洲人称作“上帝之鞭”。
面对来势汹汹的罗马大军,阿提拉却毫无惧色,他洗劫了从黑海到普罗庞戚斯的每一座大城市,与君士坦丁堡签订了几乎是羞辱性的条约,他获得允许能够随时随地越过边境。因为国家政府的软弱不作为,罗马每年必须付给阿提拉两千磅的黄金来满足他的欲望,阿提拉看上去十分满意,他离开了罗马帝国,没有生出事端,但几个月之后整个罗马世界就听到了可怕的消息,匈人再一次进犯边境。然而这一次,罗马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因为不愿意被迫嫁给一位罗马元老院成员,皇帝的姐姐霍诺利亚写了一封信,并随信附上一枚戒指,向阿提拉求助。不管她究竟是不是为了乞求婚姻,这位可汗都将之视为求婚,并介入其中,他提醒惊恐的皇帝,自己马上就要来“取回他应得的东西”。
阿提拉派兵进入高卢,他的骑兵大军长驱直入,而畏缩的罗马军队溃不成军,指挥官也束手无策。这下再也没有什么能保住帝国的古都,惊恐万分的全城人望着地平线的方向,祈祷阿提拉不要到这里来。皇帝长期不在导致罗马城产生了权力真空,此时此刻,因为缺少世俗领导者,越来越多现世的责任落到了当时城市中唯一的实际统治者——教皇身上。当阿提拉到达罗马时,他并没有看到威武的大军或是庄严的皇帝努力保护这座城市免于被他的狂暴席卷,而是只有教皇利奥一个人徒步前来与他会面。在尘土飞扬的军营中,教皇——智慧是他唯一的武器——与蛮族进行了会面,试图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局势。
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历史上并无明确记载,但不管教皇态度为何,阿提拉最终撤回了大军,离开意大利,出乎意料地放过了这座罗慕路斯的城市,使它得以保持完好。他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并又将一位年轻新娘纳入他的后宫之中,彻夜饮酒作乐。他在次日的早上没有出现,他的士兵闯入他的卧室时,发现他已经死了。当夜,他因为动脉爆裂而死于鼻腔大量出血。他的士兵唱着“世界的恐怖之王”的歌曲将他用三层棺椁下葬,第一层是黄金,中间一层是白银,最外面一层则是铁。他们发出悲伤的怒吼,撕碎自己的衣服,划破自己的面孔,在这位王者的辉煌面前,一切国王和皇帝都要卑躬屈膝。在遥远的君士坦丁堡,皇帝正在幻想着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然后他得到了伟大的阿提拉死去的消息。整个帝国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