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系始末之四
中国是当今世界史上,独一无二的文明古国,源远流长是我们的特色。甚至打了几千年的“内战”,也不例外。打内战对咱们中华民族来说,那真是与生俱来的好本事。但是咱们打了数千年的内战,也没有哪场内战,像美国内战那样,痛痛快快的,说打就打,说停就停的。它们总是婆婆妈妈的,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最后结果则往往是当胜者败,当败者胜。然后才分久必合,重行来个天下一统。再出个伟大的太祖皇帝,让老百姓来享受几年没有内战的清福。在民国五年(1916)开打的“护国战争”,总算打出了个结果,打得袁世凯做不了皇帝,一气而终。但是从民国六年(1917)开打的“护法战争”,却打不出个结果来,最后无疾而终。可是,南北战争虽消灭于无形,却又搞出南打南、北打北的两个内战之内战来。
在民国初年的政治史上,段祺瑞虽然始终是个关键人物,但是所谓“皖系政权”,从一个颇为像模像样的“责任内阁制”,逐渐变质,一直发展到段氏“马厂誓师”,赶走张勋;把溥仪二度拉下宝座,并要仿效民元“开国”的旧例,来“再造民国”之时,段祺瑞才真正地独断专行起来,走向枪杆子出政权、个人独裁的死胡同里去。段祺瑞所走的这条“回头路”,节要而言之,便是近现代中国的政治体制,向议会政治前进的转型发展中,躐等而行,一旦发现“此路不通”,转而走其回头路的客观形势也。
段氏当时的“责任内阁”,被三权分立(事实上只是两权分立)的体制,弄得一筹莫展,只有挂冠而去。所幸天如人愿,半路上杀出个“复辟”运动来。国会被解散了,黎元洪也被赶跑了。段氏借兵回京,惩前毖后,痛定思痛,他就要组织个只发生橡皮图章作用的国会,和选个听话的总统,然后来他个“武力统一”,搞个“枪杆子出政权”,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他这个新模式,是他从痛苦的政治经验中实践出来的。实践才是检验一切真理的标准呢。其后他在中国政治上的继承人,搞虚君实相,耍橡皮图章,就青出于蓝了,此是后话。
正当段祺瑞发现了这条新路之时,那早就有意在华南另立革命政权,来从事三次革命的孙中山,这时也天如人愿地,利用了来自柏林整麻袋的钞票,率领了老乡亲,时任海军总长的程璧光,和大批失位、失业的国民党系议员八十余人,乘舰南下广州,组织护法政府,自称大元帅,和北京老段分庭抗礼,对干起来,中国就一分为二了。
在此之前,整个中国虽早已炮声隆隆,内战打个不停。但交战各方,向未否定北京民国政府的合法地位。占领了北京的军阀,所搞的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已。反对北京的地方军阀,也只是搞搞古代所谓“清君侧”的把戏,打倒所谓窃政的权臣罢了,从未否定北京政府的合法性,来搞其“一国两府”也。纵是袁世凯称帝时,蔡锷、唐继尧、岑春煊等,组织其都司令部和军务院一类的机构,亦未尝作此想也。
可是中山这次南下,组织军政府,开非常国会,自立为大元帅时,并正式与北京政府争夺“关余”;后来又在“巴黎和会”中,与北京政府争夺中国的代表权,那就是在中华民国之内,搞起“一国两府”的“分裂运动”(secessionism)了。这一分裂运动,由中山开其端,其骨牌效应,像中山逝世后,1925年国民党在广州所建立的“国民政府”,到1931年,共产党在江西所组织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至抗战期间建于延安的“边区政府”,以至今日的两岸,事实上都是当年的“一国两府”、“国内有国”的分裂现象绵延未绝而已。
至于李登辉的“两国论”、“去中国化”,就更是这个分久未合的走火入魔的现象了。因此,那些在实际政治圈里,搞争权夺利的政客和只着眼于目前现象的政论家,就和熟谙宏观史学的历史学家之所见颇有不同了。因为前者所看的,只是一时的平面现象,而后者所看的则包括这一平面现象之后的纵深背景。知道他打哪里来,才能预料他向哪里去也。
这宗一拖九十年、分而未合的现象,欲知其缓缓发展起来的纵深背景,我们得先了解段祺瑞所导演的“参战案”,看看府院之争是如何终了,再探讨探讨,孙中山先生如何在广东,另立山头、败部再起的这一串骨牌效应,然后再慢慢看这本连续剧,就不会为之晕头转向了。
在段梁集团大搞其“再造民国”,主张一切从头来起时,反对力量最大的就是孙中山先生和他的老国民党的集团了。其中包括政学系、韬园派等许多小派系和西南五省中三数个老护国军系统的地方军头,像云南的唐继尧,广西的岑春煊、陆荣廷等人。这个南方集团和北洋系有其相似之处。在得意期间,他们是四分五裂的,谁也不能为他们整合组织个统一的“反对党”(opposition),但是一旦这个集体,遇到全面威胁,像袁氏称帝和段氏独裁之时,他们又会在一个“强势领导”(且借用当代名词)之下,搞团结奋斗。因此这次反段斗争,就轮到资格最老、声望最高的孙中山来统一领导了。
中山在民二“二次革命”失败之后,老国民党集团,四分五裂,他自己虽然组织了一个中华革命党,来继续奋斗,实质上中山本人也变成个灰溜溜的失业政客,一筹莫展。所幸中山有个最倔强而不服输的个性,对他自己所“发明”的主义,有其最坚强的使命感(和他同时的俄国列宁,也是如此的)。
像列宁和孙中山这样个性的革命家,就有他们的特色了。由于他们从不消极,工作态度永远积极,他们是随时勒缰以待,准备行动,准备出击。因此一有机会,他们就可以立刻抓住,而干了起来。不像一些懒汉,只会守株待兔。真是兔子来了,懒汉也是抓不住的。像列宁和孙中山这样的人,就是捉兔子的好手了。中山这次领导全国反段,做了护法运动的总头头,就是他抓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而大干起来的。
上文我们曾约略提过,德国出巨资支持孙公反段、反参战的故事。那时欧战两方,对中国参战与否,都在大肆活动。合法的外交活动之不足,双方都使用银弹政策,大搞其“钱进”活动。协约国方面,因为国多,势大财足,他们对中国朝野的银弹攻势,也是多样的,包括借款、发行公债、贩卖军火等说不尽的花样。在一般对付政府、政团、政党等等整体之外,还有单独对个人的花招。例如佣金(commission)、回扣(kickback)、折扣(discount)和走私(smuggling)等,加上市场中的非法(illegal)或法外(extralegal)的陋规等等,各种办法,借满足当事人的私欲,而各为其国也。
但是,朋友,可别把贪污受贿,看成中国酱缸的特产。其他国家也是一样呢。俄国当年要把阿拉斯加卖给美国,美国国会有无数议员投票反对,不愿出高价,去购买那个无用的“大冰箱”。最后国会还是通过以美金七百五十万元购买了。国会何以如此出尔反尔呢?后来俄国革命爆发,帝俄档案公开,谜团就揭穿了。原来卖掉阿拉斯加,俄国政府只实收五百万。另二百五十万,都分别用去贿赂那些投反对票的美国议员去了也。所幸那张受贿议员的名单,被帝俄销毁了。因此哪些美国议员收过俄国的贿赂,就不易查出了。
这件美俄交易的趣事,想不到无独有偶。二次大战后,德国的档案也被公开了。在这些密档中,竟然发现了大宗早年德华外交的密件。其中就暴露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驻华公使辛策(Paulvon Hintze,编者按:或译为辛慈)身怀巨款,俟机对中国政府中决策官员行贿的计划和事实。当民六(1917)3月1日,中国对德绝交已箭在弦上时,辛策晋见段祺瑞,告以中国如不参战,德国除给予中国政府一切如停止赔款、退还租界等优惠之外,他对段个人,亦当以一百万元相赠。段微笑说:“协约国所给远较此为多。”云云。
附注:辛策向段行贿,对柏林曾有详细报告。见德外交部未刊政治档案,China7, Bd.8-9,A24099, Hintzean Eethmann Hollwag, Kristiania, 3. Juli. 1917;及A 27424 A. A. an Baron Bussche,18. August.1917。中文节译,载李国祁著,《民国史论集》,1990年,台北南天书局,“第八章:德国档案中有关中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几项记载”,页311~326。以下本篇所引用之德国档案,除另行说明外,均取自李书。
据辛策向柏林报告,协约国所费贿款,多至一千三百万元之巨,远非德国所能望其项背。钱雄者胜,因此辛策对段氏行贿就失败了。失败之后,他乃继续对投反参战票的国会议员行贿。据报是每票二千元。同时辛策也向其他中国官员行贿。重要性仅次于段的便是副总统冯国璋了,据辛策报告,冯原为反参战派,因收协约国重贿,乃变成参战派。辛策欲再以重贿扭转之,终未如愿。
中央官员和议员之外,辛策也曾向督军、省长、巡阅使等地方官员行贿,希望他们起而反抗中央的决策,这就毋需多赘了。
在政府官员之外,辛策的另外对象,就包括孙中山先生在内的在野党了。这时孙公正在摩拳擦掌,准备武力反段。但是无钱困倒英雄汉,正当他在上海一筹莫展之时,忽然间辛策公使(或辛氏代表)翩然而至,真是天赐良缘。根据各种迹象显示,德国当时用金钱在中国支持反参战运动,似乎不是什么严守的秘密。根据德国密档所记,当时一位留德粤籍学生程光耀(Tsing Kwong-yao,音译),即曾向德国外交部毛遂自荐,愿作是项交涉的中间人,并接受六千马克的补助,返华活动(见李书,页317~318)。
其后中德于3月10日正式绝交了,辛策公使于3月26日被迫下旗回国。其情报工作乃由美籍传教士里德(Gilbert Reid)、在华的两个德国人(Dr. Krieger与Dobrikow)和德国驻沪总领事克里平(Hubert Knipping)接替。克里平乃透过原与德方有联络之国民党干部曹亚伯(Abel Tsao)与中山联络。德方并允以最高额可到二百万元的经援,来支持国民党的倒段运动。克里平同时也秘密联络其他反段人士,如岑春煊、康有为、孙洪伊、唐绍仪,甚至张勋,多管齐下,共同反段。
中山在曹亚伯安排之下,亲自会见克里平的情报员西尔穆尔博士(Dr. Shirmer),显然是4月、5月间之事。中山答应起兵反段,但是他狮子大开口,要独吞这两百万元的德援,据报德方也欣然同意。德国佬原是近代世界上做事最有效率的民族。他们既然答应了,不久这宗德援百万元钞票,据目击者冯自由等人的回忆,就装满几麻袋,用黄包车拖到孙公馆了。福无双至今朝至,孙国父在一夕之间,就从一个升斗不继的穷老汉,变成百万富翁了。
事有跷蹊的是,根据德国密档,孙所应得的财富,应该是两百万马克。但是根据国民党的纪录,孙只收到一百万。李国祁先生向我说,另一百万可能是被经手人曹亚伯中饱了。余不谓然也,因为此事虽秘,但是毕竟数目太大,中山也不是个省油灯,曹君何能吞下百万之巨?再者,曹君且于翌年奉派去德国活动。他如有中饱行为,就不可能再有另次使命了。因此关于中山被打了折扣,最可能的解释是,德国人先扣下一半,视孙中山反参战活动的成效再付。孙中山反参战不成,乃不了了之。
有人怀疑,可能是由德国经纪人,直接送给另一反参战巨头的岑春煊了。然耶?否耶?就有待更深入的考据了。
在拙著《晚清七十年》中,曾提到晚清中央机关中,“最肥的肥缺”,便是醇亲王所掌握的海军衙门(见卷三,“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专册,页40~46)。海军衙门“肥”在何处呢?那就是衙门的主管有购买船炮之权。船炮在当时军火贸易上的国际价格,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而国际军火商,对买主负责人的酬劳,照例都有或明或暗的佣金回扣,这佣金照例大致是售价的百分之六。在千万元的军火交易中,这佣金的数目,是大得吓坏人的。据笔者个人所认识的可信的知情者言,无孔不入的军火商,往往在酬劳大主顾、大掮客之外,还有回扣之回扣,以酬劳主顾或掮客底下的办事人员。这“回扣之回扣”,既然是从天文数字里扣出来的,其数目也不会太小。因此一桩军火交易完成之后,买方上下有关的大小官员,可说是见财有份,鸡犬升天。这也就是传统衙门里所谓“无官不贪”的成语之所从出了(记得当年看梅兰芳主演的京戏《苏三起解》,当苏三姑娘在哭诉官府不应该昧良心收受贿赂时,那位解差崇公道听不过去了,分辩曰,官家收贿赂,只是例行公事嘛。在这场黑金交易中,他崇老伯也分到了一双全新的棉鞋呢。虽是戏剧,它所反映的,却是古今官场的现实也)。
在近代经济史中,现代化企业,最先以千万富翁出现的,原来就是军火商人。如今颁给我们学术界最尊贵的诺贝尔奖金的诺贝尔先生(Alfred B. Nobel, 1833~1896)便是19世纪欧洲最大的军火商,享有国际专利,无烟火药的发明人和制造者。他发了亿万大财之后,晚年才转为慈善家的。
这种无本生意的军火掮客,在晚清时代的中国,差不多都为控制中国海关、路矿和银行的“洋员”所包办。尤其是李泰国(Horatio Nelson Lay, 1832~1898)、赫德(Robert Hart, 1835~1911)这一类的海关监督,兼做掮客生意,那真是百万腰缠(见上引前书,卷三,“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专册,页10~11)。到民国时代,这类工作就逐渐为洋行大班、外贸采办官所分享了。而在这种军火交易中,更可悲的是,当事者收受回扣,往往视为当然,认为是军火贸易的当然报酬,取不伤廉也。加以此一陋规,实源自洋人、白人、老外,并非我们“丑陋的中国人”所发明的土产也。如今肥水不流外人田,当事人能与老外分享之,楚弓楚得,还是爱国的行为呢。
这桩从晚清七十年就延续下来的风气,不因国共两党革命政权之崛起而为之中断。试看喧腾中外,发生在巴黎和台北之间的“拉法叶购舰案”,其不知何往的佣金,还不是天文数字?分享此佣金的法裔和华裔的掮客们,还不是取不伤廉,视为当然?要不是搞出人命来,谁又来乱管这些“例行公事”呢?台湾“购舰”购了半个世纪了,这也不是第一遭。20世纪50年代之初,不学如愚,为着职业上的好奇心,就曾翻阅过所谓“毛邦初案”被抖出来的原始史料。毛邦初将军当初就是主持空军在美国购买军火的负责人,拜读他们的公私密档,对学历史的人来说,真是阅人多矣。
朋友,你我小民的容量窄小,可能认为掮客们的佣金太大了。不知那也是人家挖空心思得来的辛苦钱呢。就以这次价值连城的法制拉法叶型高科技的军舰来说吧,英、美、俄制的类似产品多的是,怎样说动台湾主顾中意于你的巴黎特产呢?这就要靠足下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其他相关的掮客本领了。
读者贤达之中,拥有私家住宅的,应该是所在多有吧。您对房地产掮客的百分之六的佣金,还不是照付不误吗?买卖军火的佣金,只是大上几百十倍罢了。同样是佣金嘛,有啥稀奇呢?房地产贸易(也就是俗语所谓炒地皮),原是现代大都市伦敦、纽约、香港、东京,乃至今日的上海,交易最大、利润最厚的企业。孙中山平均地权的学说,就是针对炒地皮而发展出来的。国际军火贸易也是类似的商业,只是一明一暗罢了。
升斗小民买卖房地产,各方牵涉甚多,劳人心思,众所周知也。殊不知买卖军火的牵涉,就更是说不完了。且看拉法叶的法国卖主,怎样才能说动台湾的买主,出重价来购买,固属不易。但是法国的卖主,还要怎样去说动北京的反对派,不反对这项军火买卖,那就难如登天了……
本篇的主题,原是讨论黎元洪总统和段祺瑞总理的府院之争,以及参加欧战与否的国家大事。怎么又节外生枝,大谈其军火买卖来,岂非离题万里哉?其实善读史者都知道,参战案是表面文章呢,而买卖军火和协谈外债,才是政治纠纷的主要内容。在民国初年,为政府协谈外债,乃至发行公债(Bond),都是经纬万端,机关无穷的。读史者如对这些微观小史实,初无所知,只是抱着官家档案,夸夸而谈其国家大事,就要被官样文章所误导了。欲知当年内债外债的底细,当然非经济史家的百万言专著,不能道其详。但是通史家也有对读者的义务,不让认真的史书读者,为官样文章的迂阔之言所误导,而画龙点睛地,试以三言两语交代之。
原来在20世纪初年,中国政府公债(Chinese Government Bonds)在伦敦股票市场都是蓝筹股(blue chips)。何也?因为当年军阀政府,受洋人特许,发行公债时,都存五日京兆之心,急于成交,折扣甚大。至公债到期,归利还本之时,由于有洋人管辖的关余、路矿、税收等为担保,本息均按十足票面价值核算实付。因之利润高而风险少,宜其位跻蓝筹也(此种公债,在今日大陆上则叫国债,也是一种blue chips,朱镕基总理曾说,每次发行,只要一个上午,便卖得足额了。其原因是国债稳定,利息又高于银行存款,以故引起抢购也,这就是另一种故事了)。
以上所说还是“公债”(内债)。若向洋人银行商借“外债”,则折耗之大,机关之深,就更是一言难尽了。据曾迭任公使、大使、财政总长、外交总长,乃至摄阁总理,并曾实际经手、交涉外债的顾维钧先生告我,当年外债之发行,中国政府的实收,均不到九成。至其所需的政治和经济的担保,则侵蚀国家主权之至深且巨,实是一言难尽(见《顾维钧回忆录》,中文翻译版,第一册,页144~147。顾氏之外,笔者曾为此专题与张公权、陈光甫等诸财经巨子,及前北京政府的老财长和摄阁黄郛的遗孀,作过深入的探讨,粗知其内幕操作的情况。但口述者类多坚持只能作off-the-record的谈话,而不愿作出正式纪录。然有火候的经济史家,根据此一线索,实不难追踪也)。
中国的政情既然如此,则欧洲交战国,为中国的参战与反参战,就使尽浑身解数,各尽所能。他们最后一着的撒手锏,便是对中国政坛实力派的两方,加以铺天盖地的金钱贿赂了。我做口述史所访问的顾维钧先生,和我的史学老师郭廷以教授,都肯定这大宗贿赂是事实。但他二人都找不到绝对的史实,来加以佐证。
那时在北京作名流的胡适之先生,后来曾告我说,他听说,当时在北京被袁世凯“软禁”,而终于恢复自由的章太炎先生,便在活动,想当一任交涉外债的掮客。读者千万不要被这“掮客”二字所误导。认为太炎先生,这位望重乾坤,清名盖世,而又疯名远播的国学大师,革命元老,一句洋文不会,如何能做协谈外债的掮客呢?这样想,那就是被官书误导的标准实例了。殊不知当外债掮客,乃是当时政府的一种挂其名义而收其实惠(往往是银元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变相赏赐。一朝邀赏,终身康乐。太炎先生当时名满天下,人人敬畏,只是终年闹穷,晨炊不继,或许真想干一任掮客,一劳永逸也。
适之先生当年只是与我这个学生清客聊天,而无意中说出此民国掌故。我个人亦从未想到把这桩“无征不信”之闲谈记之于史书。只是后来发现已出版的《胡适日记》,似乎也有此记载,才想起与胡老师这段聊天的故事,而略记之耳。
这段小小的无征不信的传闻,却也提供一些实例,说明欧战的交战国两方,对中国政府中的参、反两派,都可以用银弹政策,而达到他们的目的。有关章太炎先生这记小传闻,显然不是事实。太炎先生纵有此意,他所牵涉到的,也不会超过五位数,为数甚微也。
总之,当时南方反对派,反对举外债,和反对购买军火以扩建所谓“参战军”,才是他们反段的主要内容。外债之弊,已如上述。扩军之弊,就更不用多说了。不特当时的中国,纵迟至今日21世纪,中国也不会派遣远征军,赴欧洲参战。扩军的主要目的,既然是内战,则南方反对派,就非反对不可了。因此,那位养反对党以自重的黎大总统,就变成南方反对派的中枢代言人了。
据顾维钧先生告我,在他第一次出使华府时,适逢袁死段继。国库枯竭,官府薪饷不继。财政总长陈锦涛,乃连电顾使,在美国试举外债,以渡难关。顾氏奉命之后,乃使尽浑身解数,在美国银行界寻觅不带政治条件之债主。并尽量避免旧有之陋规,压低利息,为中国举债六百万美元,以济北京政府的燃眉之急。交涉完满解决,北京大乐,有电褒奖。不意顾家突然收到岳丈大人、前国务总理唐绍仪拍来急电,严嘱顾氏停止此项交涉,取消此项外债。我问:唐前总理此时退休在沪,何以忽然静极思动,起而干涉朝政呢?顾说:唐绍仪是国民党员,此时他显然是奉中山之命行事也。
可是以后接踵而来,向日本举借的所谓“西原借款”,就是另外回事了。因为段内阁当时的财政危机,原是个无底之洞。六百万美元,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继续举债,别有用心的日本,就趁机而入了。
协约国当时利用银弹,在中国实力派上下各阶层中制造影响,单刀直入之外的辅助手段,大致就是这样转弯抹角的了。
日本在袁世凯时代,是强烈反对中国参战的。其理由很明显,毋待细述。谁知后来在段政府时期,尤其是美国正式邀请中国参战,而参战派在中国也渐占上风之时,日本态度忽然作一百八十度之逆转,乃至坚邀中国及时参战。段政府一时未决,日本竟诱以巨额借款,是所谓“西原借款”是也。
可是那感到事急而不择手段的同盟国的德意志,就开始对反参战的中国实力派,来铺天盖地行使马克政策了。
孙中山原是个穷人,做了百万富翁,于愿已足。接着他便坐上了在广州开府的军政府大元帅宝座,反段才是孙公主要目的也。广州是个有钱的都市,可以派捐派饷,有了政权,此后民国史乃打开新篇章了。
在孙公之外,反段人士,多的是饿鬼。虽然记录无多,据说岑春煊也曾收过数十万之多。至于康有为、唐绍仪等又分润了多少,就无从查考了。一年之后,德国战败。在两年后的巴黎和会上,老日耳曼被套上了一个天文数字的赔款。百万元的数目不足道矣,也就被人们遗忘了。
一百万马克对一个立志定国、打天下的人来说,本也不能算多。但是我们国父却是个上海人所说的“穷大手”。他老人家虽家无担食之贮,却是个一掷百万的革命英雄。发了一笔百万横财,我们也发现孙公馆门庭若市起来。他的访客之中,有大批南下的国民党各派系,尤其是政学系的议员、策士,军人也多的是,最令人瞩目的,可能要算海军总司令程璧光了。
程璧光(1861~1918),广东香山人,是孙中山(1866~1925)的小同乡和少年伙伴,长中山五岁。幼年也曾侨居檀香山。嗣在马尾水师学堂毕业。甲午战争时任“广甲”舰的帮带(副舰长),是黎元洪的上级。民国以后加入国民党,并迭任海军要职。在上述黎段当权期中,任段内阁的海军总长。为拥黎而反参战,并曾与伍廷芳等四总长联合辞职,把段祺瑞逼成个光杆总理,而引起政潮,已如上述。
在民国六年5月、6月间,拥段的督军团造反,逼黎总统解散国会之时,一向与陆军对立的海军,在总长程璧光和第一舰队司令林葆怿的领导之下,乃策动黎总统乘舰南下,在上海另立中心,以镇压督军团。黎氏不愿离京,程林二人乃于6月9日,径自率领海军七舰,脱离中央,驶往上海。中山显然要抓住这一千载难逢时机,乃约同唐绍仪、岑春煊等反段要人,于6月23日公宴程氏于上海哈同花园,力劝程氏率领海军,加入南方集团,开府广州,共同护法、讨逆、反段。程氏以海军经费无着为辞,中山慨允负责筹募。随即于6月27日,“饬人送交璧光军费三十万元,以为护法进行之需”(见《国父年谱》,页759,及《革命文献》,第四十九辑,页371~372)。
当年在上海专搞黑金,而声势喧天的青帮巨头杜月笙,曾有名言曰:“花钱比赚钱更难。”如孙国父者,这次可说是得花钱之三昧,钞票是用在刀口上了。
上节已言之,孙国父这时只发了一百万元的横财,在6月23日一桌酒席上,眉眼不皱,就花掉他三十万。也真是气魄豪迈,胆识过人。更可讨论的则是收款者,程璧光其人。他虽是中山老友,但是他向无服从领袖或在政治上从一而终的习惯。这时溥仪尚未复辟,南北的界限并不明显。而程总司令也只是以海军为筹码,拥戴黎大总统,和陆军争雄。他的政治态度,一直是游移不定的。程氏竟以此于翌年2月26日,在珠海被刺殒命。刺客为何方所主使,当时彼此冲突甚剧的桂孙两方,俱蒙嫌疑,可见程之不洽于双方也。而中山竟能对这样的人,几乎罄其所有,下若斯之赌注,也可见国父之所以为国父了(参见关国煊著,《程璧光传》,载《民国人物小传》,第七册,页383)。
中山之所以如此孤注一掷者,乃是有他革命计划的。盖革命家都有他们革命的最后目标。其他中途妥协行为,都被认为只是过渡的安排。孙公革命的最后目标,便是他自己所发明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之彻底实现。要彻底实现,就得把国民革命进行到底,而控制他自己的母省广东为革命根据地,实为第一要务。可是广东其时,却在桂系督军陈炳焜的掌握之中,所幸陈的掌握并不严密,留有足够的空间,可让革命党切入而就地生根。再者,陈是在陆荣廷、岑春煊、唐继尧的领导之下,和国民党又同在反参战和反段的联合阵线之中,两派可以和衷合作。因此孙公如能说动程璧光,率舰南下,国民党就可以与陈炳焜平分广东。论声望,论实力,孙公都变成这一新局面的最高领导人,使广东成为他的革命基地,所以他老人家就不惜一切地下此巨注了。
孙公对此一计划似早有腹案,今番复得百万巨款,他就付诸实施了。在7月1日张勋拥溥仪复辟,黎大总统失去自由之后,国家无主,中山乃一方面电邀黎氏南下,另方面通电西南六省(两广、湘、川、滇、黔),以中国不可一日无主,西南各省,“应火速协商,建设临时政府,公推临时总统,以图恢复”(见上引《国父全书》)。
一切初见眉目,中山乃于1917年7月8日,偕大批随员,章炳麟、朱执信、陈炯明等,登上程璧光总司令所特派之“海琛”、“应瑞”两舰,浩浩荡荡,离开上海,驶向大洋,直奔广东去也。从此开府广州,出任大元帅,后又改任非常大总统。孙公先例一开,中国自此就一国两府,逐鹿者前仆后继了。论其始也,不能不上溯自辛策公使之百万马克也。抚今思昔,夫复何言!
2001年10月8日于北美洲
编者注
但是,哥伦比亚大学韦慕庭教授(C. Martin Wilbur)在所著Sun Yat-sen, Frustrated Patriot(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一书中,根据美国驻广州总领事亨兹曼(P. S. Heintzlmen)呈国务院的报告,则认为德人实交中山先生一百五十万银元。随后孙把五十万元交海军总司令程璧光,三十万元给南下的国会议员,余款由荷兰银行与日商台湾银行汇广州备用。这两个数字差别很大,因为按照胡适家书所载,1917年一美元相当银元二元六六。则二百万美元就是五百三十二万银元,与美国的记录相差极大。同时,以常理推断,德国总领事应以马克或银元交付的可能性较大。然而美国的领事报告,以广东督军陈炳焜所说为依据,陈并不支持军政府,给美国领事的情报不一定准确;而且孙交程璧光的数目与李国祁教授所说也有出入。因此,上述两种论断可能都还有商榷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