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系始末之三
我们曾经提到,在袁世凯留下的烂摊子中,黎段二氏首先就为着个人的“意气”和小小人事的纠纷(徐树铮和孙洪伊),闹得不可开交。将人比人,我们写历史的可以大胆地说,黎段二人还都不能算是“小人”。他二人都还算是有气度的政治家。君子之间的意气之争,如上所述,尚且不能化除,一旦碰到更复杂的、小人之间的政治斗争,就治丝益棼了。这就是在民初,几乎把国家闹翻,其后遗症至今未了的所谓“参战案”。
在美国正式邀请中国参战之前,中国国内的各派政客,已为参战与否,吵得不可开交。早在袁世凯时代,二十一条交涉之前,中国外交人员就为“调停欧战”,出了一大乌龙,而腾笑国际。原来那时刚当选美国总统的威尔逊,有意调解欧战。事为中国驻美公使夏偕复所知。夏乃自作聪明,认为调解欧战,中国的袁大总统,最为适合,乃未向北京请示,便径往美国国务院向国务卿建议,说袁大总统有此意向。华府上下闻报大惊,乃电嘱美国驻北京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一探究竟。始知是一大乌龙。袁总统闻报大怒,外交总长孙宝琦引咎辞职,乃有密派顾维钧使美之决定。顾氏在华府接篆未几,美国便正式参战。
斯时袁世凯已因帝制而暴卒。顾乃密电北京国务院,力陈中国参战之重要。其最主要之论点,为日本竟不顾中国之存在,而在国际交涉上,以东亚唯一代表自居。协约国之英法二强,不特早已承认日本之代表权,并有暗中缔结之密约,以加重其法律根据。美国在各方压力之下,也与日本订立《蓝辛-石井协议》(Lansing-Ishii Agreement),以“地缘关系”为遁词,予以变相许诺。顾氏认为,欲突破此一恶劣的国际环境,中国非参战不可。国务总理段祺瑞对顾之建议大为折服,乃不顾各方反对,决定中国非参战不可,终于引起政潮,余波至今未息。当我个人在四十年前与顾氏细谈参战政潮时,曾就各方史料,作出最详细之纪录。
最近笔者为撰写本篇,曾复查《顾维钧回忆录》之中文译稿和英文原稿,始知本稿当年在哥大打印期间,被过度删节,文气每有错接,而形成错误,甚是可惜可叹(可能是当时主持者,为节省助理费用所致)。谨补志于此,盼今后使用者慎之。
参战案,原只是政府政策之制定的问题。在一般正常的国家里,不论是君主或民主,正反两方,都要遵守“法律程序”(due processo flaw)进行政策辩论。是正是反,一二三就决断下来。除非是一国之内的政治社会问题,发生了无法解决的死结,像美国内战前所发生的“奴隶问题”。北方废奴,南方留奴。这个一国两制,双方都牵涉国计民生的重大的政治经济问题,因此一拖数十年,无法妥协。最后南方主张,干脆把“两制论”,变成“两国论”,使南北两部,各成一国,各自分治,各自独立了事。但是北方人民,在林肯总统的领导之下,却要维持美国统一,不许南方搞“分裂主义”,这样一来,南北战争,避免不了,就打起内战来了。结果南方的枪杆没有打出政权来,北方的枪杆维持了国家的统一。
我们中国那时的“参战案”,并没有那么严重嘛。参战与否,也是一二三就可以决定的政策嘛。它之所以变成没完没了的政治皮球者,是踢球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题发挥罢了。更惨的则是这场球赛,原也没个胜负的规则,因而它就踢得没完没了。最初双方所争的原是制度上的纠葛,渐渐地就变成二人你死我活、有你无我的意气之争了。
最不可恕的是黎段二人之下,还各有一群趋炎附势、幸灾乐祸、浑水摸鱼的小政客,来推波助澜,把府院两方,拖到毫无妥协余地的绝境。这群环绕着黎元洪,以秘书长丁世峄为首的小政客,是所谓“四凶”;而围绕着段氏,则是以傅良佐最为激烈的所谓“四大金刚”。下节所说的“公民团”包围国会的下流闹剧,就是傅良佐一手制造,而段竟毫无所知也。俗语说,阎王易处,小鬼难缠。他们这寄生于府院之内的两组“小鬼”之间的世仇,竟远远超过这两大“阎王”之间的宿怨。因此双方都把参战案,当成个政治皮球,就踢得没完没了了。
更可悲的是,黎段二人,都还算是正派人士,不是那种心狠手辣流氓式的独裁暴君。正因为如此,他二人都易为群小所包围,听信谗言。黎元洪原是一位每“为左右所左右”的菩萨;而耿直的段老总,号称“刚愎自用”,却每每变成“刚愎他用”(参见杜春和编,《张国淦文集》,2000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北洋从政实录》诸篇。张氏湖北人,原为黎元洪的同乡好友,亦为段所信任,在府院之争最激烈时,担任段的秘书长,折冲于黎段之间,深知二人斗争的内幕,所言亦颇多持平之论,值得推荐。还有章伯锋、李宗一主编的史料丛书《北洋军阀(1912~1928)》,第三卷搜集有大量新史料,颇值玩味细读。至于陶菊隐、李剑农等古典巨著,也未可偏废)。
长话短说。国务院于1917年3月3日由国务会议通过“对德绝交”,而黎总统却于翌日拒绝用印。国务总理段祺瑞,乃以去就相争,并于3月5日,声言辞职,躲往天津私邸,向黎总统摊牌。黎不得已,乃请副总统冯国璋,专程赴津劝说,并怂恿国会参众两院,于14日一致通过《对德绝交案》。可是对德绝交,和对德宣战,还有一段距离。宣战之权既然操诸国会,段总理乃进一步向国会施压,要求国会立即通过《对德宣战案》。国会之内的老国民党系,和进步党分子,这时为着制宪和其他小问题,正在搞“肢体抗争”(且用个目前台湾的政治术语),吵闹不休,对宣战大事,无暇讨论,有意拖延,而迟疑未决。拥段人士,尤其是所谓“四大金刚”乃迫不及待,怂恿段氏于4月25日,在北京召集一个“军事会议”。出席者凡二十余省区的督军、都统、代表等数十人。大会一致通过,拥护政府的参战政策。且派出军人代表晋见总统,并招待国会议员,甚至遍访协约国驻华使领,对宣战案加以大力推动。
军事会议之不足,最荒唐的却是所谓“公民请愿团”之出现,并于5月10日,实行包围国会,强迫国会通过《对德宣战案》。由傅良佐所一手制造的这个“公民团”,实在是个最荒唐、最下流的政治工具。它是一些便衣军警,另加一些用小钱收雇的游民和地痞流氓,甚至乞丐娼妓,总共数千人,自称“公民请愿团”,把国会团团围住,以断绝饮食等下流方式,强迫国会议员,投票通过《对德宣战案》。这种下流的勾当,在当时不但激怒了“反派”人士,连“参派”议员也不以为然。对德宣战,就更难不宣不战了。
从这点荒唐小节,我们不难看到,近现代中国的“政治转型”,乃至后来所谓“体制改革”,和今日所谓“民主运动”发展的轨迹。单从外表来看,咱中国佬搞“议会政治”像模像样的,还是民国初年这一段呢。且看:段祺瑞这个搞责任内阁的国务总理,他制订了一个《对德参战案》。首先总统府不同意,他这个国务院就一筹莫展。好不容易,总统答应了,而国会不通过,段总理急得头大如斗,也还是毫无办法。
朋友,这就叫作“制衡制”(check & balance)嘛。所以我的老师,近代中国的民主圣人胡适之先生,那时也正在北京,目睹这一政治情况的发展,他恨铁不成钢,当时也跟着急得头大如斗。后来民初的“议会政治”彻底地失败了,适之老师,为之长吁短叹了一辈子,认为“可惜,可惜”。他后来在美国当难民,还不断地向我回味这段历史。他认为当初国会里那批议员,很多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物”,议会政治,民主政治,和他们失之交臂,真是“可惜,可惜,可惜,可惜”!
笔者这个学历史的学生,当时就曾一再向胡老师解释。人家的议会政治,民主政治,折磨了几百年,其间也是血流如注,人头滚滚的。最后才搞出个可行的制度来。我们中国佬,看人家挑担不重,一下就想照本宣科,哪有这样容易的事体呢?谭嗣同不是说过,变法必须流血?流血就应该从他谭某开始。所以他竟真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把个少年头颅,捐献出来了。谭氏殉国之后,又已百年,我们的旧法究竟变了多少呢?抚今思昔,足见变法改革之难也。哪里一蹴可几?胡老师认为我这个学生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是他还是可惜、可惜地,可惜了一辈子。
事实上,所谓“制衡制”,并不全是洋货。在古代中国自从出了一个权力无限(unchecked power)的大独裁者秦始皇之后,儒家大师们,吃一堑,长一智,其后历朝都有其“内在的制衡制度”(built-in check & balance)。从西汉到清末所实行的“回避制”,便是其中之一。民国初年,这一制度被彻底地破坏了,才冒出许多“不回避”(以自己母省为地盘)的地方军阀来。
汉唐的三公,北宋的参政,都是制衡制度。中国自古读书人秉持传统治术为官,对于马上得天下的皇帝,也是一种制衡,那就说不完的了。因为一个成熟的国家体制,不论是君主或民主,“制衡制”都是必需的。只是现代化的民主政治,或议会政治,特别强调其重要性罢了。
相反地,凡是有独裁倾向的政治领袖(甚至包括二战期间的罗斯福),都是讨厌这种制度的。在咱们中国的政治传统里,也只有秦始皇……才是真正权力无限的独裁暴君。相比,纵是我们所最不齿的“军阀”(像上述的黎元洪和段祺瑞)都还有若干“内在的制衡制度”来加以约束呢。
因此在段祺瑞掌权的初期,老段倒是很忠实于《民元约法》的精神。他所搞的倒确是一种“三权分立”(至少是“两权分立”)的议会政治。但是这种现代化的政治制度,在民国初年,显然是“躐等”了。我们的祖国那时实在太落伍,还不配采用这种先进的政治制度呢(纵在百年后的今日,还是有人认为“不配”呢)。引进西方的制度,躐等了。过犹不及,在历史三峡的“化君权为民权”这一峡内,就要发生“洄水”。宏观历史的发展,就要进三步退两步了。
段派所搞的“军事会议”和“公民团”,既然发生反作用,反段派就益发气焰万丈了。在反对党和愤激的舆论怂恿之下,5月11日,段内阁就发生了“阁潮”,导致“外交总长伍廷芳、司法总长张耀曾、农商总长谷钟秀、海军总长程璧光在一天内先后提出辞呈。内务总长范源廉本来就在家养病,新任财政总长尚未到任(前总长陈锦涛因贪污案去职)。这样,内阁就剩下总理一人,段祺瑞真正成了孤家寡人”(见黄征等著,张宪文、黄美真主编,《段祺瑞与皖系军阀》,页67)。
可是段祺瑞却是个刚愎自用的军人,据说他还是坚持奉公守法,独自一人驰车去国务院“上班”办公。那时去古未远,总理大人一入公门,站岗军警,从前门到后院,都大声传呼:“总理到。”声震屋瓦。全体办公人员,都应声起立,以示恭敬。不幸这次“总理到”时,却因为六部皆空,公门冷落,署内小猫三只四只,显得无限凄凉。段氏却熟视无睹,孤家寡人,独自据案办公,旁若无人。情况十分怪异。
这一笑剧,经人报入总统府,黎总统就为这一消息所误导,再加上“四凶”的怂恿,以为段总理真个成为孤家寡人了。因此一时冲动,竟“为左右所左右”,意图一了百了,乃于5月23日,手令将国务总理段祺瑞“免职”,遗缺由伍廷芳暂代。这一下不得了,这位空头总统,竟然抓到并非空有其头的老虎尾巴,惹出了督军团造反。中央政府尊严扫地,近现代中国,变成军阀横行的下流国家了。
段祺瑞是有其双重历史身份的。
第一,他看来是个现代化议会政府中责任内阁的总理。这个阁揆由于政治失策,个人刚愎自用,被国会投了不信任票;同时也为其本阁阁员所杯葛,成为一个独夫。他那位政敌的黎总统,就想乘势而去之了。
第二,也是黎总统所严重忽略的,则是段的另一个历史身份,却是北洋系军阀和官僚的总头目。他原想做一个现代化责任内阁的国务总理,可是事与愿违,为着自保,他也走回头路,去搬出其北洋系的老班底了。这些老班底,旁观政局,早已为段不平,而摩拳擦掌,勒缰以待,不待段氏之乞援,他们就早已蠢蠢思动。再者,黎元洪和国民党系的政客,原来也是政敌满街的。黎与段决裂,正为他自己的政敌制造机会,群起倒黎。这一来,以后中国的政局,便按照这两条相反的路线,而大开其政治倒车了。
黎元洪把段祺瑞撤职这出闹剧,显然是他低估了段的潜势力,和过高地估计了他自己合法国家元首的权威。前节曾提到,当段于3月5日以去就相争,对黎摊牌时,黎曾一时为之手忙脚乱。怎么事隔不过两个半月,黎总统为何一时又天威大振,竟然主动地把段氏撤职呢?其主要原因是,黎认为段在督军团中,真正的影响力有限,是个银样镴枪头。因为那时把持各省的地方军阀虽有二十多个,并且有个松散的督军团组织,但是这些督军,相互争权夺利,彼此明争暗斗,派系分明。段祺瑞一旦被中央政府撤职,他们未必就会联合起来,为这个落水狗,群起对抗中央。就以段的母省安徽为例吧,安徽省长倪嗣冲,就不是段的死党。倪此次晋京谒黎,暗中对黎有私情请求。但是倪因手中无兵权,只是个空头政务官,对黎无适当的重要性,乃被黎以官腔训斥一顿,诚惶诚恐而去(见上引近版《张国淦文集》,《北洋从政实录》,页170)。
再说原任“安徽督军”的辫帅张勋吧。张勋在民初专任“长江巡阅使”时期,驻节徐州,对黎副总统曾表示十分恭顺。如今他威震东南,曾数次召集各省督军,大开其所谓“徐州会议”,隐然以督军团领袖自居,但是张勋原不是“北洋六镇”出身的北洋嫡系。相反地,他是一贯被段祺瑞、冯国璋等嫡系将领们所歧视的北洋外围。他所统率的官兵,通通蓄发留辫,是有名的“辫子兵”,对前朝故主的宣统皇帝,胸怀愚忠,对有功民国的段总理,却永远阳奉阴违。因此总统只要运用得法,这位貌似菩萨、浑浑而有机心的辫帅,未始不是一张反段的王牌。这样,黎是在与“四凶”详议,加上自己深思熟虑之后,才使出一记撒手锏,把段氏“撤职”的。
谁知事出意料之外。首先,段在被免职之后,虽因之再度避往天津,但却全力反击,他强调在责任内阁的体制之下,总统所颁任何命令,如未经总理副署,便属非法。因此这次撤去他本兼各职,未经他自己副署的总统命令,原是违法的府令。他自己不曾宣布自撤其职。因此不接受此项府令。
不幸在那时的中国,任何司法辩论,若无枪杆子为后盾,都是空话。黎没有为这件法律问题而改变初衷。他还是命令伍廷芳暂代阁揆,接着又发表老官僚李经羲为正式总理继任人,以便把内阁全面改组。不意就在这紧锣密鼓之际,张勋却在其任所,于5月23日,召开了所谓“第四次徐州会议”。张的原意是乘此时局动荡,策动各省督军,阴谋其拥护清帝复辟的活动。谁知那位黎总统所最不在意的安徽省长倪嗣冲,竟然也乘机公报私仇,首先发难,通电全国,对乱政滥权的黎政府“宣布独立”。安徽既然始作其俑,陕西督军陈树藩,河南督军赵倜、省长田文烈,浙江督军杨善德、省长齐耀珊,奉天督军兼省长张作霖,亦于数日之内,纷起效尤。其后接踵而来的独立运动,竟遍及十三行省之多。各叛将并拟在天津成立“总参谋处”来联合造反。张勋虽未独立,亦致电北京,以中央率先破坏法律,群情激愤,各省势将继续“自由行动”。
国会中拥段的研究系、交通系议员,更于此时火上加油,纷纷离京,以示抗议。北京政府遂陷入严重政潮。这时西南五省(粤、桂、川、滇、黔)督军虽也曾通电表示拥护中央,但是远水不救近火,通电勤王,究属空话。四顾无门,那位原来就是个孤家寡人的黎总统,不免慌了手脚,穷于应付。黎在四处扳请调人,以和缓政局,均不得要领,在此绝境下,不得已乃乞助于张勋。盖以张既非北洋系的死硬派,却是督军团的首领,至今也没有宣布独立。张如肯亲来首都,作诚恳之调停,则政潮或可消弭于无形。黎总统乃于6月初,连电张勋,希望辫帅惠驾北京,共商国是。可是黎大总统再也未想到,他这记电召,却是引狼入室,最后竟弄成个清帝复辟的荒唐局面来。张勋何以要拥宣统复辟,我们还得稍稍温习点清末民初新旧军的“转型”,和所谓“宗社党”的遗老们,暗中图谋清帝复辟的老历史,才能认识张勋这位“辫帅”、“遗老”,在民国史上所发生的反作用。
张勋(1854~1923),字少轩,江西奉新人。幼年家贫,又遭洪杨之乱,父母双亡。他年不足十岁便被迫四处流浪乞食。稍长在湖南当兵,中法战争(1885)时,随军调到云南,曾参加谅山之役,以勇猛过人,立有战功,被迅速提升至中级军阶。随后曾被派携两万元巨款,往上海采购军械。不意他这位大老粗,敌不过十里洋场销金窟的诱惑,两万金瞬即化为乌有。但张勋是条汉子,不愿潜逃,挺身返滇受死。果然在昆明为军法处判处死刑。但是他的老上司,念其功,怜其蠢,乃网开一面,让他以潜逃销案。
张氏“潜逃”往华北之后,投效于宋庆的毅军,参加中日甲午之战,为袁世凯所赏识,乃随袁去小站。迨袁于1899年调任山东巡抚时,又随袁在山东率领地方团队,镇压义和团。据近年所发现之当年山东地方档案所示,这位对袁自称“标下勋”的张屠户,有一日杀义和团五百人的可怕纪录(见拙著民国通史晚清导论篇《晚清七十年》,远流版,卷四,“义和团与八国联军”专册,页67)。
在那个野蛮时代,能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屠夫,便有升官的快捷方式。张勋经袁世凯的拔擢,至辛亥革命时已位至方面。段祺瑞出任湖广总督时,张居然官拜两江总督。与段氏平分长江中下游,东西遥相颉颃。二次革命战役之后,张军以纪律败坏,被调离南京,改任长江巡阅使,再兼任安徽督军,驻节徐州。徐州交通便利,张乃发起“督军团”之组织,并以该团首领自居。曾四度召集所谓“徐州会议”,拥督军团之集体声势,议论朝政。一时中外闻名,俨然是当时督军团中,最具影响力的军事领袖。
但是张与段的军事背景和政治信仰上,却是绝对的南辕北辙。段是一位德国留学的现代军人,崇拜德国,连服用阿司匹林都要以德制为准。并曾领导诸将领,通电强迫清帝退位,有开国功勋,因此他对维护民国国体,原是生死不渝的。张勋则是一位行伍出身的草莽英雄,对大清故主的皇恩浩荡,则肝脑涂地,没齿难忘。他虽曾奉袁宫保之命,大肆屠杀义和拳匪,但他的政治信仰,却也是“扶清灭洋”,终身无悔也。
新军多半同情维新和革命,旧军却是保皇的死硬派,这本是清末军界的通例。两者之间的冲突,往往是你死我活,各不相让的。李宗仁将军当年在军官学校毕业之后,便属于新派,他告诉我许多当年新旧军人之间冲突的老故事(见《李宗仁回忆录》第四、五章),颇足发人深思。
张勋是属于旧军那一派。他为感念故主之皇恩,不但终身不剪辫发,他所统率的“定武军”,约一万二千余人,也是长辫绕头,从不剃发的。在当年国际旅游史上,“辫帅”、“辫兵”,乃是外人来华旅游的一大景观呢。
据说,张勋在官仪礼节上,对“磕响头”有特别偏好。所谓磕响头者,便是磕头时,以前额触地,磕得叮咚作响,愈响愈为虔诚。忠臣面圣时,往往磕得满头鲜血而不能自已。张勋喜欢的正是这一套。朋友,您说这是胡涂,下流,虐待狂?但是一代有一代的不同风气嘛,“文化大革命”时代,跳忠字舞,把像章挂在肉体上,鲜血淋漓,有何不同呢?您说张勋信仰帝制,崇拜皇上,现代人信仰主义,还不是一样?时代不同,大同小异而已。因此,他段张二人在近现代中国军事转型史里,也代表着两个绝对相反、互不兼容的型态。
张勋所代表的是清末,曾经盛极一时,湘淮军的老系统。军中得力官兵,往往不是无知农民,便是江湖出身的死士。所谓“砍掉头,碗大疤”,所谓“头有刀疤,屁股有板子花”,视死如归的草莽英雄(“板子花”,是江湖好汉犯法,被官府打板子的伤痕)。他们所凭借的是血气之勇和实际战场经验。但是这一老系统却只是近现代中国军事转型的前半期的旧军制,是要被淘汰掉的。
段祺瑞所代表的则是转型的后半期,所谓学生军。那是以欧美的现代化军制,由海陆军官校训练出来的青年军官,淘汰旧有湘淮军的老系统。因此他们在陆军中的起步和升迁,是以军校文凭为准。他们是军事专业化的技术人员。专靠血气之勇的时代,已成过去历史。这也可说,是宏观历史发展中的一桩“客观实在”。
因此这新旧两系统在清末民初,军事转型的历史上,相互嫉忌排斥,也是血泪斑斑的(参见上引《李宗仁回忆录》)。首先是湘淮旧军,尤其是缩编以后的淮军,把持了大清帝国的军政,力拒新军的蚕食。但是他们逆水行舟,首先在甲午一战中,淮军旧部被日军摧枯拉朽,消灭殆尽。六年之后,再经八国联军之役,淮军被消灭得了无孑遗,于是就被新建的六镇所取代了。这六镇就是后来“北洋派”的嫡系班底了。张勋不幸,他行伍出身的旧军背景,使他虽攀上袁宫保,却打不进六镇,因此终身只能是北洋系的边缘军阀,始终进不了北洋系的核心。
可是事有跷蹊的是,就在这旧军日趋消灭之时,张勋的辫兵“定武军”回光返照,不但在当时军制中,是一支硕果仅存的“旧军”。辫帅张勋,居然做了督军团的首领。也算是个异数吧。张辫帅效忠大清故主,拳拳以重扶大清王朝复辟为职志。他四次召集“徐州会议”,其真正目的是要说服各省督军,恢复大清,以救中华。各省督军对张勋的一派苦心,也都深有同情,并无强烈反弹(注意:当时纵是南方反袁、反段的军头,像岑春煊、陆荣廷、谭浩明,都有其恋清情结)。这就使辫帅对废帝溥仪的一片愚忠,益发不可收拾了。
其实这种在近现代中国,军制转型期中,新旧之对立,纵在张段之后,仍然不断地发生。在国民党北伐之前,蒋介石之赶走许崇智,改组粤军,讨伐刘震寰、杨希闵;广西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之定桂战争,新桂系赶走老桂系的陆荣廷、沈鸿英等内战,也都是军事转型的一部分。再看张作霖、张学良父子所统率的东北军,老帅是“旧军”的总头头,少帅则是新式军校出身的改革派。他们父子两方的新旧之争,最后竟然弄出个拥护儿子、打倒老子的郭松龄叛变,几乎把老子真的赶出了满洲。
民初段张这两造的对立,是黑白分明得太明显了。所以我们要把他们当成两个个案,多说几句,做近现代中国军事转型史的注脚。
现在言归正传。让我们再看看,张勋这个忠于大清皇室的旧军头,是怎样搞起复辟来的。长话短说。民国六年(1917)6月7日,张勋在数度电劝黎大总统“解散国会”以息众怒之后,乃亲率辫兵五千,专车北上。但是张没有径去北京,在路过天津时便停下。原来他要在十三省联合造反中心的天津,为清帝复辟,制造点政治气候。有人说,他曾试探过段的意思,而段不置可否,然后他才大胆上马的。但是据张国淦的回忆,段曾明告张勋:“你如复辟,我一定打你。”(见上引《张国淦文集》,《北洋从政实录》,页178)事实上这是故事的两面,并不冲突。原来段张二人,都是不善于搞口是心非、阴谋诡计的直肠人。但是他二人身边,却多的是苏秦张仪和鬼谷子之流。
段派的策士,这时显然是不顾一切地,怂恿张勋及早晋京,干掉黎元洪再说。而张派谋臣,则显然希望宣统早日复辟,庶几他们的老总,也可以爬上李鸿章和袁世凯都坐过的宝座: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随之大家也好鸡犬升天。设有不测,自有长辫子的头颅去引颈就戮,与他们何涉?所以大家就起哄了。因此段张对话之后,段的警告显然立刻就被一些苏秦、张仪所淡化了。
事实上,段氏当时也确实只是个孤家寡人。手边有将无兵,他能打谁?(见下节)张勋这位黑旋风大屠户,显然是被他自己的左右和段的左右说服了。他如搞起复辟来,段是既无此心,也无此力去打他的。所以这个张李逵,不顾一切地干了起来。
6月13日,黎元洪被迫解散国会,张勋乃于6月14日偕李经羲、段芝贵等专车抵京。15日晤黎,商讨重建政府。16日张勋身着黄马褂,头戴红顶花翎,径往故宫跪谒废帝溥仪,请圣安,并恭请幼主复辟。这时才十三岁的溥仪亦盛服接见如仪。他虽只是个十三岁的幼童,但是面谕群臣,议论国事,态度沉着,见识深远,有模有样,殊非诸大臣始料所及。更不像四十余年之后,新凤霞女士笔下,那位颟顸老朽的“皇帝”。
这位英明的幼主,在接见那些老官僚和军阀时,首先以朕躬年幼,当此大事,恐才力不胜而谦辞。诸大臣则力奏,当年圣祖皇帝(康熙),冲龄践祚,还幼于今上,只要辅佐有人,年幼何妨?溥仪骤闻“圣祖”二字,不禁敛容起立,一再自谦:“朕何敢比圣祖?”他谦虚而庄重的态度,使面圣诸大臣,更是赞叹不已,由衷敬服。在辅弼大臣一再跪请之下,幼主始俯允所请,愿意重行登基,君临大清帝国,以慰亿万臣民喁喁之望。但是他也嘱咐群臣,应慎重将事,不可将此御前密谋,告诉“王爷”(他的父亲,前摄政王载沣)。因为王爷胆小,畏首畏尾,可能偾事。溥仪这番话,说得简直不像出诸十三岁的幼童之口。使辅政者更觉得圣上英明天纵,对复辟运动也就更具信心了(据参与者事后追忆,张勋此次“面圣”,确是十分戏剧化的,见冷汰〔陈曾植〕著,《丁巳复辟记》,载上引《北洋军阀(1912~1928)》,第三卷,页238)。
此后再经过外事人员,向驻京各使领疏通一番,张勋乃于22日专访日使林权助,密谈四小时,以争取日本对复辟之认可。翌日,更遍访各国驻华使节,以争取普遍的国际奥援。6月25日,他更安排李经羲正式出任阁揆,以安定北京政局。6月30日,张再秘密入宫,除与陈宝琛等清室遗老计议之外,并与新近秘密抵京的康有为饮宴密谈。康仍主张仿效英国式虚君实相的君主立宪制,颇不为张所理解。因此二人所谈,并不太投契,其后康遂不能参与密勿云(见同上)。
在一切安排稳妥之后,张辫帅乃择定吉日良辰,于7月1日清晨四时,率领康有为、劳乃宣等清室遗老,及陆军总长王士珍、步兵统领吴炳湘、首都警察总监江朝宗等数十人,恭请废帝溥仪,于故宫太和殿升座复辟。并改元,以中华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这出清帝复辟的活剧,就在张亲自导演之下,正式地礼成了。
随后且由皇帝陛下,御诏封黎元洪为一等公,张勋、陈宝琛、王士珍等为内阁议政大臣。张勋兼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冯国璋为两江总督、南洋大臣。陆荣廷为两广总督。其他官职,也各有其选。随后乃由张勋、王士珍等领衔通电,将此项喜讯,布告全国,通报世界。因此,亡了六年的大清帝国,在一日之间就蓦地复活了。
此时新皇既然登基,临朝主持帝国大政,当时有的议政大臣竟主张立威,将黎元洪杀头,以谢天下。并拟具“圣旨”,恭请幼主“用宝”(盖印),事为新皇帝“三请三斥”而作罢。足见这位小皇帝,颇有帝王资质,殊不平凡也(见章士钊著,《张勋复辟记》,同上书,第三卷,页254)。
这幕复辟活剧在7月1日清晨上演时,黎元洪于前晚深夜始得知确息。深恐为帝制派劫持劝进,黎大总统乃夤夜逃往东交民巷,希图在法国医院暂避烽火。谁知该医院以夜深,虽总统亦不纳。黎乃改投日本使馆,请求庇护。黎与随从计议之后,乃于翌日电请时驻南京的副总统冯国璋为代理总统,起兵讨贼。另免去李经羲国务总理职,发表段祺瑞复任国务总理,嘱其火速率兵返京、定乱、讨贼(密派专人通知之外,并在上海发布公报)。
张勋这幕闹剧,演得太荒唐了。消息一经公布,老张立刻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用说孙中山和西南五省,早已摩拳擦掌,计划乘势兴师北伐。但远水不救近火。其近水楼台,讨张最有效力而方便者,那就企望于在天津蓄势待发的段总理了,可惜这时老段孤将无兵。其时京津一带虽不无少数零星部队驻防,但是自从袁世凯死后,王纲解纽,将专其兵,兵为将有。部队多半变成了带兵官的私产。谁也不情愿自告奋勇,为空头民国和数千的辫子兵一拼死活。
老段在四顾乏术之时,忽然得报,驻防在京津之间的马厂,还有一支人数众多的陆军第八师。师长为李长泰。但是李是否听话,则殊不敢必。后经人献计,李长泰对民国虽无特殊的忠荩之忱,但李某惧内,其夫人倒颇可动以利害。经识者疏通,果如所传。李长泰既遵阃令,效忠民国,并愿听命于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段乃单骑驰入马厂,用句古语,便叫作“夺其军”。段氏既有一师之众,就可以号召零星部队来归。加以原在北京的步兵统领吴炳湘、警察总监江朝宗,均系旧部。段既手上有兵,他们也就服从命令,里应外合了。
段氏起兵讨张,既如此得心应手,遂正式组织其讨逆“共和军”,自任总司令,于7月4日誓师马厂,通电讨贼。此处值得一提的是,这一通掷地有声的讨逆反帝通电,竟出于才子梁启超之手。而在北京附逆,被讨的帝制派、保皇党的中坚之一,却正是梁某的老师,保皇旧党的党魁康有为也。梁氏大义灭亲,亦是当时再造民国史上一篇佳话也。
1917年夏季,共和讨贼军的段总司令,在马厂誓师之后,便率领三军直趋北京。沿途设防的辫子兵,全无斗志,一触即溃。北京城内外,其他驻防军警,则相率附义如仪,服从总理节制。段军师长李长泰、陈光远,旅长冯玉祥、吴佩孚、王承斌,于7月12日,兵不血刃,长驱直入,光复北京。张勋遁入荷兰使馆。宣统皇帝则于13日,第二次下诏退位。段祺瑞总理乃于14日,率大批讨逆大员,凯旋首都,“再造民国”。黎总统亦于同日离开日本使馆,返回官邸,并立刻通电宣布辞职。遗缺由尚在南京的代总统冯国璋转正。这一来,那纠缠了一年多的府院之争,至此乃正式结束。北京就是段派的天下了。
再回头看看,张勋复辟这出滑稽剧。他老人家和幼主,从头到尾只表演了两个星期(1917年7月1日到7月13日),却搞得民国二度死亡,国会解散,总统退位。那时北京如没个帝国主义者霸占的东交民巷,我们真不能想象黎大总统和张辫帅,要躲到哪个胡同里去呢?据报,当张勋知道大势已去,曾上表幼主,恭请“开缺”。十三岁的幼主,览奏泪如雨下,奏折尽湿,实在也是怪可怜的。张大臣复辟失败,据说原是预备尽忠殉节的。当他左右力挽荷兰使馆的洋朋友,驰车前来解救时,张辫帅把辫子一甩,力拒登车。幸好这辆荷兰汽车的司机,是个德国大汉,他伙同荷兰保镖,二人把张辫帅连辫子一道,抬入汽车。张大臣不得已,才中止了他的殉节之志,又苟活了十来年,才随同先朝诸帝,颓然而去,也是愚不可及的一代遗老吧。较之陆秀夫,又何多让哉?中山闻之曰:“文对于真复辟者,虽以为敌,未尝不敬之也。”(见《国父全书》)国父之言,真是深得我心。
梁启超原是力倡君主立宪的保皇巨子,何以这时忽然又变成反帝英雄呢?这儿我们得从“转型”二字说起了。转型原是一转百转的。思想转型,便是其中极其重要的方面之一。梁某是位博学多才之士,对新旧思想接触之广泛,时人鲜有其匹。因而在不知何择何从之间,就经常发生,如他自己所说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的现象了。您说,梁启超是个特殊的例子吗?非也。这是那转型期,知识分子的普遍现象也,各人多少不同而已。
那时国人,由于对固有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发生了怀疑,因而对外来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就发生了择善而从的心理了。有原则、有思想的正派人士,对不断涌现的外来思想,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择善而从,眼花缭乱之余,不免就要发生今日之我对昨日之我挑战的现象了。没有原则,不忠实于自己人格的人,就难免要唯利是图,趋炎附势,而变动不停了。这种人就是所谓变节无耻的小人了。
笔者在拙著《晚清七十年》论“戊戌变法”中,对梁曾颇有论列。他在青少年时期,中举之后,被个康秀才老师,一日之谈所启发,竟然尽弃所学而学焉。终至康梁并列,成为保皇党的伏龙、凤雏。康老师由于多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其思想永远在原地踏步,终身不改。梁学生则不断接触外来思想,今日对昨日不断挑战,民国后他一反青少年时期所笃信的“君主立宪”思想,而改从民主共和了。这也可以说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师生时代不同吧。
梁启超之外,我们还可看看,和他同时代的其他知识分子嘛。杨度原是策动袁世凯称帝的六君子之首,大大的一个帝制派。您可曾想到,他晚年竟然加入了共产党。他那样的转变,吾人搞历史的,不可轻率地便以“投机”二字,一笔带过也。再看蒋介石,他在北伐前期,曾面对美国记者,痛斥基督教的“伪善”。曾几何时,蒋却变成虔诚的基督徒。您也可以说,蒋是为着要讨个新式老婆而“伪善”一番,事实也非那么简单也。
再看最近谢世的张学良,他是在中国推动“法西斯主义”最早的、最高级的和最重要的领袖之一。曾几何时,他又向第三国际申请加入共产党,并痛诋蒋介石“太洋,太右”。及至被关起来了,他又大搞其佛学。佛学不搞了,又和赵四大信其基督教来,连“西安事变”都认为是“上帝安排”的。我曾劝少帅,把历史真相留下来。他夫人不同意,他也跟着叫说,有什么好留的?“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嘛。”您说这叫作信仰呢?还是叫作迷信呢?
站在杨度、蒋介石、张学良对立面的,那就是康有为、张勋这一类的人了。他们抱着一个教条打滚,至死不渝。海枯石烂,都要“信仰”到底。笔者在多种拙著里,就曾一再提过,康有为迷信的图腾是一匹“公羊”。张勋所最爱向其磕响头的,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满族娃儿,“宣统皇上”。他三人对这三种图腾的顶礼崇拜,虽颇有不同,却都是一分不让的。但在一个思想上发生了王纲解纽的情况之下,他们各自迷其所信,和误人误己的心态,则是大同小异的。这是个时代现象,在咱们那个新旧思想杂陈的历史三峡中,是很普遍的现象啊。但是在一个一切有定型常规的国家里,就不是如此了。
笔者在1940年代留美的初期,曾和几十个华裔男女同学,共同接受美国几十家中产阶级基督教家庭的招待住食,至数月之久。我发现这几十家美国人的生活方式、政治社会文化思想和价值观念,简直是一模一样,找不出不同的语言来。而我们自己接受招待的几十个华裔男女青年的生活方式,和政治社会文化思想,以及价值观念,却各异其趣,各说各话,彼此之间往往大有不同,使我们的居停主人,对我们这些来自东方的古怪年轻人,大惑不解。
这一现象,朋友,其实没啥费解也。他们是住在一个一切都有个“定型”的社会里,彼此有其共同的语言,一切都有其一致性。我们来自中国的这批宝贝,在生活方式、政治社会文化思想和价值观念上,尚处于高速转型的状态之中,各说各话就是必然的现象了。这就是我个人十分相信的,我们要把这个各说各话的转型期,逐渐地搞到生活思想,渐渐趋向一致的“定型”(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等到我们也搞出个过得去的“定型”,转型结束,就天下太平了。
再者,我们转型后期的一些华裔高知,自命为自由主义者,现在自觉时髦了,竟然不时做了洋人的尾闾,反对我们自己的所谓“民族主义”。杞人忧天,言之凿凿。问题是:根据吾人在西方五十余年的观察,美国的白种公民自动自发的民族主义,远非我们华人所能望其项背呢。这次“九一一事变”之后,我们华裔,虽然也跟着在车上悬挂国旗。但我们哪能和白种公民的虔诚相比?
我也记得,十多年前,老美打波斯湾战争时,大家悬挂黄色丝带的往事。见那种黄带如潮,和今日的花旗似海,始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格调极高的民族主义。我们中国人所搞的,那一丁点小儿科,还未脱离丑陋中国人的阶段呢。民族主义云乎哉?自我脸上贴金罢了。再看看那日益团结扩张的欧盟(EU),朋友,他们白种民族的民族主义,今后可能还要统治地球五百年,而不稍让呢。我们五分钟怒发冲冠的民族主义,算个啥?自命清高,自命世界化的华裔士大夫们,未免太自我膨胀,自以为是了。
黎元洪、张勋一时俱去,北京剩下个段总理,又作何打算呢?吃一堑,长一智,在段派的算盘里,那个专肆捣乱的国会,是不能再有了。尽管南方各省,乃至全国舆论都在叫嚣,要恢复国会,段老总是充耳不闻了。但是民国既有个总统,也有个总理,怎能没个国会呢?可是将来的国会,只能听话,不能遇事捣乱,才是个正常的国会嘛。段祺瑞和他的策士们,经过了多年的折腾,这下才恍然大悟:要组织国会,就得组织个“御用国会”。国会议员,只许听报告,举手赞成,不许捣蛋,就庶几乎天下太平了。
其实这项从实践得出的真理,原始发明人是袁世凯,而不是段祺瑞。袁世凯在搞垮“民元老国会”之后,本来就要再组织一个御用国会,来听他指挥。不幸这个御用国会还未组成,袁就和他的皇帝之梦,一道死掉了。
附注:老国会始会于民国二年(1913)4月8日。同年11月15日,因袁驱逐国民党议员,被迫闭会。袁死后,老国会于民五(1916)8月1日复会,至民六(1917)6月13日,黎元洪为张勋所迫,明令解散国会。复辟失败后,段祺瑞“再造民国”,乃拒绝恢复旧国会。
这次民国再度死亡,段在“再造民国”之后,就轮到他来组织五千年中华通史上的第一个“御用国会”了。段祺瑞的御用国会,虽然还不太成功,他后来的接班人,再继续加以改良,就大派用场了。
朋友,您能说,三权分立的“制衡制”,没有其若干真理吗?但是要把这套本领学会,非两百年不为功也。咱们军阀时代,在历史三峡中转得几转,画虎不成反类狗,历史三峡之水,竟开始回转倒流。结果弄得无数知识分子和士大夫阶级,寡廉鲜耻;可怜老百姓、小士兵,也就人头滚滚,言之可叹了。
话说回头,段祺瑞那时拒绝恢复老国会,一切从头来过的耍赖政策,其背后最大的智囊,不是旁人,却是名满天下的梁启超也。段祺瑞当时那个皖系的军阀集团之内,还找不到像梁举人那样的高级参谋呢。
根据梁启超政治逻辑的发展,这时才不过六岁的民国,已经猝死过两次了。第一次是袁世凯称帝,民国死了八十三天而复活。这次张勋复辟,民国又死了十三天,又再次复活了。既然死而复生,则一切典章制度,都理应从头来起。但梁氏认为,既然恢复民国,则民国赖以生存的《民元约法》,则不可废。这也是当时南北一致的意见。现在民国复生,则民国的一切的典章制度,就得按民元“开国”的旧例,一切复活起来。但是那个已丧失其作用和尊严的“民元老国会”,既已解散,却不应该让其复活。
如何从头来起呢?老段、老梁就认为按民元旧例,应由全国各省区自行选送二三代表来京,先行根据《约法》,组织个“临时参议院”,来代行国会所应有的职权,改组政府,制定《宪法》。然后再由宪法取代《民元约法》。再按宪法由各省重行选举国代,来组织正式“国会”。因为制宪和另选国会,都是百年大计,有待仔细琢磨,现政府的当务之急,则是组织个和民国初年一样的“临时参议院”了。
这一政治逻辑,显然是经过梁和段派策士详议之后,始由梁启超执笔,撰成通电文稿,才用国务总理段氏之名,于1917年7月24日,通电全国,再由北京政府明令执行。这就是那篇当时百祸之源的所谓《敬电》了(“敬”是24日的代日韵目)。这篇《敬电》,根据《梁启超年谱长编》所记,是梁氏起稿的,其内容显然就是他的智慧财产之精华了(“敬电”全文,见上引《北洋军阀(1912~1928)》,第三卷,页296~297。载自《东方杂志》,第十四期,第九号。当时中国主要报刊,均曾刊载。外国媒体,乃至国家密档,亦有节译或全译)。
梁启超是胡适出现之前,在近代中国思想界影响最大的人物。晚年虽然与北洋系军阀合作,他显然也是想借北洋系的权势,来推行他自己的政治理想的。他这次和段派合作,反对恢复国会,而要重行建立人数较少的“临时参议院”,这项政治设计,如果不出于卑鄙的政治投机,是否也有若干可取之处呢?我们在八十年之后,爱人以德,虚心地翻查百年旧史,是否也能为这位前辈思想家,找出点由实践所检验出来的真理呢?
第一,从近百年政制转型的史实来回头检讨一下。辛亥革命之后,全国朝野都把“共和政体”,也就是所谓“议会政府”,看成一种天经地义的制度。其实这一制度,不但在当年中国,纵是在目前中国,都还是无法实行的理想。因此,在民国初年,几乎所有最重要的政治纠纷,都是从这个躐等引进的、不切实际的西方制度所惹起来的。迟至21世纪,还不是有人在说中国如实行西方议会政治,十二亿人口都要挨饿?
台湾呢?宋楚瑜先生不是也在问,今日台湾的制度,是“总统制”、“内阁制”,还是“乱七八糟制”?(见《世界日报》美东版,2001年11月5日,A4版)台湾政坛元老赵耀东先生,提起台湾现状,不也是“老泪纵横”,认为“台湾的民主,根本不是真民主”(见同上)。今日两岸情况尚且如此,那么八十年前的中国,还用说吗?所以民初的国会,弄得天怒人怨,实在也是它本身有缺憾,不可全归罪于军阀们的。
第二,议会政治搞不成了,在那时代,似乎就只有回头再去搞帝王专政,或个人独裁了。所以袁世凯要称帝,张勋要复辟,孙中山要搞“盲从领袖”和“个人独裁”。因此袁世凯的美国宪法顾问古德诺教授才建议,与其搞最劣等的“非承继式的独裁制”(像后来的法西斯),倒不如搞“承继式的独裁制”(干脆做皇帝)之为佳也(见拙论古德诺专章,载民国通史北洋政府篇《袁氏当国》专册)。
第三,中国除掉搞“议会政治”和“独裁政治”之外,有没有第三条出路呢?路是人踩出来的;真理是实践出来的。梁启超辈有心人,显然就想,试试这既非议会政治,也非个人独裁的,第三条路的中间路线。它虽然不如先进的议会政治,但却优于反动的个人独裁。这第三条路,在现代政治学里,原有个专用名词,叫aristocracy,老的汉译叫作“贵族政治”,我们可试译为“集体领导”,或“精英专政”。事实上,在打天下时代,和改革开放后(1979年至今),所搞的就是这个制度。二者都是成绩斐然的。这至少表示,它在政治转型期中,是个暂时“可行的制度”嘛。
可惜在国民党的“百年老店”里,老K就始终未尝有过这种“集体领导”的经验。在上一世纪的20年代,汪、胡、蒋原有其三雄集体领导的契机,不幸这契机,未经掌握,一纵即逝。蒋中正先生在我民族史上,功高不赏,两千年来,初无二人,而他老人家最后竟弄到不能埋骨故土,就是他搞一人独裁的后遗症所致也,实在是十分可悲的。
话说回头,梁启超要作帝王师,他那时显然是想利用段的声势,把中国推向这个“集体领导”的中间路线吧。可惜他一介书生,手无寸铁,影响力极其有限,而他本人且久处酱缸,身有余臭,就号召不起来了。这也是政治转型初期,免不了的现象吧。我华族在民族翻身史上,该有如此折磨,夫复何言!
让我们再回头看看,我们的黎大总统和段总理在争些啥子?
在那个“袁后时代”,他二人的工作关系如何界定,就只有依靠《民元约法》之中的几十个字了。《民元约法》原是革命先烈宋教仁在一夜之间草就的。府院两造对这几十个字的意义,焉能没有歧见?啥叫法治(制),两个老军阀的木石头脑,都是搞不清楚的。所以在黎段联合当政时期,北京政府变成个既非“内阁制”,也非“总统制”的非牛非马的政府。此即当时派系斗争的最大的乱源所在了。
按政党政治国家的常规,在内阁制的国度里,一般内阁总理或首相,照例是由国会中多数党领袖出马来组其政党政治的责任内阁。可是在中国这一制度就不按理出牌了。段祺瑞没个政党,他做内阁总理,是靠他在北洋系里的元老声望和潜势力。
北洋系不是个政党。它是个辛亥前后,以袁世凯为精神领袖的北京政府中的老政客、小和尚,和老北洋六镇与衍生支派中,高级军官相结合的历史共同体。在这个无形的北洋系之内,段祺瑞和冯国璋二人,是最有声望和实力的两个军政领袖。他二人所倚靠的,都是门生故吏对他们的拥护。因为北洋军阀,很少不是他的门生;北洋政客,也很少不是他的故吏。老段就凭这前朝残余的潜势力,坐上北洋政权的第一把交椅。在袁世凯死后,北洋系就变成以冯段为首的两头马车了。他二人底下的门生故吏,难免各有所偏。后来就逐渐形成直皖两系了。
至于在当时北京政坛上,纵横捭阖的大小政客,再从大党变成小派,那就看政治上的实际需要了。像段祺瑞这样的实力派,却没个自己的政党,国会内外的政客党人,就要组织个精密的政治社团,狐假虎威,来拥段自重。这便是当时最活跃的“安福俱乐部”了。
首先,他二人闹的是极其无聊的意气之争。但你却不能小视这种政客之间,最无聊的意气之争的时代和文化背景。这也是个政治文化社会“转型中期”的特有现象也。按《民元约法》,北京中央政府所实行的是所谓“责任内阁制”。总统只是个荣誉职位,政府的真正首脑是内阁总理。按法律,他二人的关系原是英国女皇(伊丽莎白)和首相(丘吉尔)的关系。在英国,他们搞革命,搞复辟,搞了几百年,最后才能搞出个制度来,而相安无事。朋友,美国的布什(George Walker Bush)、高尔(Al Gore)的政权之争(详下节),之所以能匕鬯不惊,和平解决者,这是他们几百年才磨炼出来的所谓“英美(政治)传统”(Anglo-American tradition),非一朝一夕之功也。
我们的老黎、老段搞“责任内阁”,才搞了几个月,您怎能对他二人解决政治问题,有“匕鬯不惊”的奢望呢?二人之间的面子和意气都太多了。怎能不“斗”一下呢?因此,单说意气斗争这一项,细说从头,就说不完了。笔者在《袁氏当国》的末章,曾略叙原委,这儿就不再噜嗦了。
不过我们要知道,黎段二人不但在民初军阀之间,算是具有现代知识的军人政客(他二人都是很有成就的欧洲留学生,参见哥伦比亚大学所编的《民国名人传》),纵与后来的两党的党魁们相比,黎元洪、段祺瑞二人,都还算是开明宽厚,而识大体的政治家和民族领袖呢。黎原有“菩萨”之名;段也以刚正而“素有廉洁之美誉”(参见黄征等著,张宪文、黄美真主编,《段祺瑞与皖系军阀》,1990年,河南人民出版社,页41。注意:这是大陆上最近出版的新书。段氏享此“美誉”,应该含笑九泉)。虽然他二人也跳不开转型中期,半新不旧的政客,所丢不掉的文化包袱和时代烙印。
且说点他们私生活上的小事,以举一反三:段祺瑞一人便公开地讨了五个姨太太,试问哪个号称现代化国家的国务总理,能享此艳福呢?这就是社会文化转型程序中,“中期”与“晚期”之别了。转型中期的政客,他们还可以搞搞多妻制,不搞白不搞。到“晚期”就不能再搞了。且看今日台湾的当政诸公,偷鸡摸狗都不敢碰,何也?这就是社会文化转型的“晚期”与“末期”之别了。晚期还可躲在深宫永巷之内,去偷鸡摸狗。到“末期”,政治就逐渐“透明”了,国家监察制度逐渐完善,正当的媒体报导也逐渐放宽了,甚至专事搜寻贪污腐化新闻的“扒粪队”(muckrakers),乃至专找刺激故事的“狗仔队”(paparazzi),他们利用新闻自由,就更是无孔不入了。在他们钻隙之下,政治社会名人,都成为玻璃水缸里的金鱼,和熊猫馆里的熊猫,日夜都在社会大众监督之列,他们的私生活就不一样了。
笔者试举这种“老妪能解”的最简单的实例,来帮助解释那最玄妙、最不易说明的社会文化转型的现象。社会文化之从中古、近古,渐渐地转向近代、现代,是一时不停的。也是潜移默化的,是肉眼不易觉察的。虽然历史三峡之内,多的是洄水、漩涡、逆流,但是三峡之水,无不东流,潮流永远是前进,非人力可以倒转也。我们试举出个像上述讨姨太太的小事,就一目了然了。
笔者就这样主观的,对黎元洪、段祺瑞这两位历史人物,臧否一下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朋友,不信您就从两党的领袖名单中,找几位出来比一比嘛。相比之下,我想很多贤明的读者,是会和在下有相同看法的。
再者,中山说得好,“政治是管理众人之事”。政坛之上,没有真正的“单干户”。其大则有帮有党;其小则有婢仆妻妾,马弁副官,幕友智囊。在两千年的传统中国的衙门里,一衙之主是“老爷”。老爷照例是不亲细务的。为老爷大小细务,上下一把抓的,照例则有个“二爷”。这在国民党时代,便是什么“侍从室”、“秘书长”、“幕僚长”、“总务长”一类的建制。在专制时代的宫廷之内,那就是高力士、李莲英、小德张一类的太监了。
干这种“二爷”工作的,不用说都是些最为精明强干的人物,当然更是“老爷”最最信任的心腹股肱。因此,时在“转型中期”,以黎元洪、段祺瑞为首的总统府和国务院两大衙门,自然也各有其“二爷”。前文已言之,徐树铮便是段氏国务院内,总揽一切大小事务的二爷。而孙洪伊则是黎总统安插在国务院内的“心腹”。国务院内有了他,则国务院对黎总统来说,那就是个无事不可洞察的水晶球了。
作这种“心腹”和“二爷”的人物,不用说都是极其精明强干的幕僚人才,是那些只管大事、不管小事的老爷,所不可一日或缺的贴身助手。当然他二人也是两个最善于狐假虎威,也最善于为老爷背黑锅、当恶人的风云人物了。
我国的俗语说:“阎王易处,小鬼难缠。”有时小鬼与小鬼之间,发生了纠缠,彼此原本十分友好的阎王之间,也会因之发生弥补不了的裂痕,而不可收拾。笔者在论袁的专著,就曾细说过徐孙之间的人事问题,而引发了黎段之间的府院之争。再强调一下,搞政治是没有什么真正的单干户。小徐和老孙,也各有为政治利害,而依附于他们的党羽。这一来黎段之间的“利害之争”,也就说之不尽了。
本来,在一个中央政府之内,两派政客,为着某项政策,而发生争执,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在古今中外,任何政治体制中,都是不免。只是在一个有定型制度的国家里,这种政策之争,都是有其正常的、制度性的解决方法,来加以解决。可是在个转型期的中国,没个固定的制度来加以仲裁,它就变成政治死结了。
老实说,在寻找这项解决办法,我们的国共两党,磨炼了大半个世纪,笔者个人大胆推测,大致还要再磨炼四五十年,海峡两岸才能建立一个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制度来。在民初军阀年代,当然就是政治死结了。
这一死结,差不多已过去一个世纪,今日的史学家才能看出,它原是一个历史上的“客观实在”,在那个转型前期军阀年代,是没有解决方法的。黎段二人解决不了这纠纷,实在也怪不得他们。朋友,那是个转型期的死结,解决不了,虽贤者不免,怎能厚责于两个“军阀”呢?
既然民国不如大清,我们也就想到,共和不如帝制,民主不如独裁了。因此我们的杨度,乃至孙国父中山先生也就想到,还是秦始皇那一套,最适合中国的国情。可是,如果我们搞来搞去,最后还回到秦始皇的老路上去,那还要革啥鸟命呢?
老实说人就是人,不管是洋人、华人,他(她)们都是具有七情六欲、极其复杂的脊椎动物。尤其是那些最欢喜搞政治的脊椎动物,聚在一起,为着政治利害,就必然要斗个你死我活。人与人之间的友情,乃至国家民族的利害,对他们来说,就是屁话了。想起了我的前辈老友,李宗仁将军所谈有关国民党内政治斗争的那一句极有趣的“桂林官话”。他说:“在大家斗到白热化的时候,哪还想到什么国家民族啰!”这是那位诚实的李宗仁先生,向我所说的最诚实的话。
美国的杜鲁门大总统,不也说过:“你如在华盛顿想交个朋友,那就只有去买一条狗。”换言之,若论人情厚薄,则华府的白宫内外,和国会山庄上下的八千政客,都不如一条狗也。华府如此,北京、南京就不然哉?朋友,人就是人嘛,不管是洋人、华人,今人、古人,大同小异而已。
但是话说回头,这些万千政客,究竟在闹些什么呢?社会心理学家,和事后才知的历史学家,大致可以把他们所争之事,分为数类:一为最普通也是最无聊的,盖为个体之间的意气之争;其次则为人事之争;再则是公私利害的权力之争;最高级的应该是政策之争,这就包括党的所谓路线斗争了。朋友,这是古今中外,世界政治圈内的通病。当年的黎段之争,也没有跳出这四大范畴呢。
只是这种政治斗争,在一个现代化的国家里,有个斗争双方都能一致服从的解决办法,是谓之法治。法治不一定公平,但是法治可以解决问题。君不见近在目前的美国大选,共和党的布什和民主党的高尔,为着在佛罗里达一州的几百票之差,而僵持不下,最后只好由联邦最高法院开庭来加以仲裁。仲裁结果,竟以一票之差,而底定了共和党的天下。那文化低劣的“德州牧童”布什,当上了“少数总统”(minority president),而得选民票多数的民主党候选人高尔,竟然落选。使投票占多数的选民,气得嘴歪头大,但是还不是接受了这项法治仲裁的事实?终使美国政权依法易手,世界政局也为之大变。此事如果发生在当年的苏俄,那孟什维克(少数)与布尔什维克(多数)之争,岂能凭法官一票而决?
但是法就是法,坏法虽坏,究胜于无法无天。根据美国宪法,最高法院有此仲裁权力。它虽然仲裁不公,但可以解决问题。由最高法院用投票方式来加以判决,究竟比用枪杆或红卫兵来解决政治问题,要文明得多了,老百姓省下多少性命,这就是法治国家的好处。朋友,就凭这一点本领,你能说,美国不应该做现时代的“世界警察”?
本篇我们所要讨论的原是黎段二人的“府院之争”嘛。怎么又把国共都请出来,陪斩一番呢?朋友,这就叫作比较史学,叫作效验明时方论定。我们如不请出来比较一下,专谈黎元洪、段祺瑞的斗争,读者可能就认为,那是单纯的“军阀现象”了。把他们汪、胡、蒋,甚或李登辉、陈水扁,都干脆搞到一起来比比看,我们就知道,这不单纯是个军阀的问题,党棍的问题,而是一桩近现代中国,“政治社会文化转型的大问题”之各阶段而已。这也就是所谓宏观史学吧。
更确切一点地说,从政治制度的转型来看,那就是,从传统的“帝制”,慢慢地转向“民治”;从传统的“人治”,慢慢地转向现代西方型的“法治”。这项转变,工程实在太大了。但是这一转型程序,我们今日回头看过去,也是阶段分明的。
“辛亥革命”就是这项从帝制转民治的一个重要阶段,它至少把“皇帝”这个政治名词给转掉了。名词之外转的就不多了,袁世凯做总统的独裁权力,比皇帝还要大。但是在转型过程之中,他再也不能顶用皇帝这个头衔了。袁氏不明此理,他还要恢复这个头衔,开倒车,他就遗臭万年了。
因此在近现代中国,从帝制转民治的“转型史”上来说,袁世凯时代,我们只转掉一个“皇帝”,其他转变甚少也。
不过,朋友,从一部近现代中国之转型史的整体来说,请稍安勿躁,通过这条历史三峡,是急不得的,过急是会翻船的。
现在话说回头,我们只要把20世纪的中国政治史宏观地温习一下,如上几节之所述,我们就不会厚责于黎元洪、段祺瑞那伙“军阀”了。他们在这条历史三峡里,也只是较早的一个阶段而已。明乎此,我们对中国近现代史里的一切难题,就可以像“庖丁解牛”,迎刃而解了。
从政治制度的转型来看,那就是从传统的“帝制”,慢慢地转向“民治”。这项转变,工程实在太大了。但是这一转型程序,也是阶段分明的,“辛亥革命”就是这项从帝制转民治的一个重要阶段。
再者,从帝制转民治,还有个同步进退的舞伴。他俩必须同步转变,不能一个转,一个不转。这个舞伴,便是“人治转法治”。从帝制转民治,一定要和从人治转法治,同步转动。二者不同步转动,这个舞就跳得不像样了。甚至干脆停舞出场,跳不成了。原来帝制是一个人的独裁专制,全国大事,全民休戚,由当皇帝的一张嘴说了算。他金口御言,句句发金光,一句顶一万句。全国大众,唯命是从。可是在民治时代,再没有任何人,能搞啥金口御言了。国家大事的处理,全民休戚的保障,全民都有份。大家七嘴八舌,解决不了问题,那么,大家就依法行事。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没那个杂种,可以一人说了算。至于如何立法,则全国老百姓,人人都有个代表,能参加立法。一法既立,则人人都得依法行事。斯之为有“法制”;斯之谓“法治”。
近年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民主法治(制)”的口号,被叫得震天价响。笔者每在拙著里,要颠倒其次序,而改叫“法制(治)民主”,何也?在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三峡里,先要把法制弄好,然后才能谈民主和民治。盖搞民主政治,守法实为第一要务。有法未必尽善,有的法甚至其坏无比。但是坏法也胜于无法,守法与无法,则更是文明与野蛮的分野了。
但是,亲爱的同胞们,守法二字的经纬大着呢。不客气地说,你我也都是不爱守法之人,开车闯红灯,被警察抓到了,一肚皮气,要发泄呢。终于低声下气,领了罚单,非心甘意愿也。法律之前,不敢反抗也。我记得以前在祖国时代,有个小朋友学开车,被警察抓着了,他只轻声告诉那警察他爸爸的名字,警察向他敬个礼,就挥起白手套,让他专车前进了。子仗父势的儿子尚且如此,有特权的爸爸,那还得了?儿子小人也,开车小事也,无关宏旨。但是爸爸是党国要人,干的是党国大事,这种国家,就不配自称为国家,只能算个部落了。朋友,咱们中国人,搞革命,搞现代化,搞了几十年,最后竟然退化成为一个第三世界的部落。人治转法治之难,盖可思过半矣。
读者如不惮烦,让我们再搞一点比较史学:国民党不幸,在“行宪”之初,就搞出“总统引退”(1949年1月)的事故来。按现行宪法,总统蒋中正因故不能视事,副总统李宗仁理当依法继任,为(正)总统。可是退休总统,却只许继任总统做“代总统”。老李不干,非做“正总统”不可。他的老友,手握重兵的白崇禧也劝他:“要做皇帝,就做真皇帝。”老李因而坚持要做真皇帝。可是他的“秘书长”,同时也是蒋公当年曾托妻寄子的老友吴忠信,却劝他说:“您现在还要吵什么代不代呢?您身边的卫兵都是蒋先生的人。”(见《李宗仁回忆录》第六十五章)老李一听,此话有理,就不吵了。此事给书酸子胡适知道了,他大为老李不平,硬是要叫他“李大总统”,不叫“李代总统”,叫得我们“代总统”飘飘然,认为究竟胡适懂得宪法。
后来刘少奇竟以国家元首之尊,就那样无法无天的被虐待侮辱至死,而死得那么惨。无他,人治转法治,比帝制转民治,还要难上加难呢。
我们举这点小例子,让大家来比较比较,就知道从人治转法治是多么困难?稍微温习一下历史,我们就不能厚责于黎元洪和段祺瑞这两个“军阀”了。
总之,在民国初年的中国还不是个法治国家,因此,黎大总统和段内阁总理之间的行政关系,在法律上本来就搞不清楚。纵使搞清楚了,也不会有人遵守。加以他二人之间又各有强大的党羽,和无限的攀龙附凤的文武官吏,蝇营狗苟,纵横捭阖,各为私利,乘隙钻营,各取所需。这一来,你要他二人和平相处,那就完全要靠朋友之间的私情和“义气”来维持了。要不,那就是两造之间的力量和声威,绝对地不成比例,在一边独享的盛势之下(像袁世凯之与唐绍仪,蒋介石之与翁文灏)使弱者不得不屈服,纠纷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黎段的关系就不然了。他二人在声望、地位和讲不清的法律之前,却是个“两头大”。两个头发生了争执,没个政治权威可加以仲裁,没个大众媒体、社会舆论,可以主持公道,而唯恐天下不乱、推波助澜的政客和军人,则日夜挑拨,他二人之间的纠纷,就永远不得解决了。
但是,朋友,人与人之间的私情和义气,那只有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去找了。一般社会上,尤其是政治圈内,是找不到的。欧美人士的友谊圈,有时还比我们中国人的友谊圈还稍大一些。他们至少可与狗交朋友。并有句名言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中国人却最歧视我们“最好的朋友”,把社交上一切的坏名词,都给“狗”来承担了。例如什么“狗男女”、“走狗”、“狗屁”、“狗屎”、“狗娘养的”等等,恶言恶语,实在对狗同志有欠公平。因此我们中国人搞政搞党,在绝无朋友的情况之下,连“买条狗”也是枉然了。黎大总统和段国务总理的关系,正是如此。他们之间,没有刘关张那套桃园结义的友谊,也没有袁唐之间权力一头大的形势,他二人势均力敌,又没个法制来加以仲裁。两造一旦发生不论是小的“意气之争”,或大的“政策之争”,就没个转圆的余地了。明乎此,我们对近现代中国党政之纠纷,就可思过半矣。
朋友,话说回头,洋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并不比我们中国人好呢,他们养条狗也是枉然。因此他们才搞出一个有效的补救办法来:一曰法治,二曰民主。法治和民主,都是两种以上的社会力量的较劲,而不分胜负之时,大家止斗息争,依法和平共存的。所以,民主不是姑息,不是忍让;民主是两雄对立,互不相让之下,在法律之前的妥协行为。而这一妥协是以法为准的。没个两造都认可的法制,斗争的双方,不论斗的是个人的“意气”,或是政府的“政策”,尤其是后者,便无法妥协了。
再概念化地说一下,在帝制时代,皇帝便是法律,在法治时代,法律便是皇帝。从皇帝法律,转型变成法律皇帝,其中间至少有一百年以上的空白呢。这就是民初黎段之争的契机所在了。在黎段之间作仲裁的,既没有皇帝,也没有法律,两者之争,就没法解决了。
附注:2000年的美国大选,民主、共和两党势均力敌,有些地区,投票者数百万人,高尔、布什之间相差往往只有数十票,尤其是佛罗里达州票匦出了问题,需用人工数票,佛州原为民主党的天下,人工细数的结果,高尔可能远超过布什,使现任美国政府由民主党连任。共和党有鉴于此,乃在选举法上找漏洞。盖人工数票,旷日费时,而法无明文。共和党乃向最高法院告上一状,由九位大法官投票仲裁之。而最高法院近年来却是保守派得势,竟以一票之差的多数,终止了佛州的“人工数票”,使高尔败选,布什登上大宝。高尔只好到哥伦比亚大学去教书了。天下事之不平,无有愈于此者。这甚或是一项政治阴谋,使无数民主党选民气得胡须乱飘。但是法就是法。民主应从守法开始。我民族要做到把法律当皇帝的这一步,最乐观的估计,恐怕最少还要等四十年。
2001年10月8日于北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