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玄瀞的死亡,“倡乱逆反”的人全部离世,官府对侯家的压力慢慢减轻了。
1653年,玄汸、玄泓兄弟和家眷结束了六年的颠沛流离,回到嘉定乡下,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龙江村里,侯家祖先建立的关帝庙依然香火鼎盛,只是和侯家没有了关联;侯家太初园内,假山几乎坍塌成平地,芙蓉池里只剩几枝残荷。自从侯家被官府严拿后,龙江村的族人陆续搬走,不愿离开的族人艰难地维护侯家的地位。年迈的侯鼎旸坚守在村里,生活拮据,却试图集资修桥,以恢复侯家的威望;侯兑旸的儿子侯嵃曾充任里正时,因村民受到“牙行”欺压,首倡官府勒碑监管,赢得了村民的敬意。
由于宅院和田地已被官府收缴,玄汸和妻儿无家可归,已经搬到朱家泾村的叔父侯岘曾收留了他们。
玄泓和妻儿起初住在厂头村,村里物是人非,后来他们搬到城内,寄居在友人徐时勉的金氏园里。徐时勉已经七十多岁了,自从1640年从陕西澄城县罢官回乡后,一直隐居在金氏园,专心研究毛氏注解的《诗经》。金氏园紧靠龚氏园,金氏园本是侯家的姻亲金德开家族的产业,龚氏园本属于侯家的姻亲龚氏家族,几大家族衰落后,龚氏园由徽州商人买下,改名秋霞圃,金氏园暂时为徐时勉居住。
玄汸、玄泓兄弟俩拖家带口,寄人篱下,期待能重回自己的家。他们打算赎回侯家在县城的宅邸。
自从嘉定城破、幸存的侯家人逃到乡下,到玄汸、玄泓逃难归来,整整过去了八年。八年里,侯家在县城的宅邸一直被官府占用,充当兵营。房子的前堂则被诋毁侯家的人上报官府,改建成神庙。当年籍没时,县城的整套宅邸估价为三千两银子。兄弟俩归来后,花了四年与官府交涉,前后耗资三百两银子打点县衙,最后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把整座宅邸赎回来了。
昔日的美宅破败不堪,原先的八进格局只剩六进。玄汸、玄泓费了巨大工夫,收回一部分散落的木料,将宅子修缮一新。原来的正堂仍贻堂用来接待宾客,寿宁堂改建成家庙。院子的前三进分给玄泓,后三进分给玄汸,侧面的藏书室拆改一番,供贫穷无依的妹妹侯蓁宜和龚元侃夫妇居住。此外,兄弟俩还接纳了另一个无依无靠的妹妹,即顾天逵的妻子及两个女儿。
侯蓁宜在明亡后遭受了娘家和婆家两大家族的倾覆,生活今非昔比。她的诗集《宜春阁草》早已毁于兵火,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名字昭示着她在侯家宜春阁的青春岁月。她的丈夫龚元侃不擅长理财,又不能在新朝廷谋官,只能教书维持生计,还要处理家庭诉讼、培养弟弟读书、托举弟弟妹妹与名门望族结亲。他们的生活一直没能摆脱贫困。即便在最拮据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在儿子们看来依然是“相待如宾”。她三十三岁生日时,龚元侃写诗为她庆祝。她逐渐习惯了“麦饭葱汤”的简朴生活,坦然接受了镜中斑白的双鬓。欣慰的是,儿子们逐渐长大,一直用功读书。十年来,由于家贫买不起书,儿子们读的书都是侯蓁宜逐字逐句抄录的。丈夫时常在外教书,她每天晚上在灯下或纺织,或缝纫,身兼慈母与严父的角色,陪伴儿子读书到深夜。她期待儿子们走科举之路,有朝一日改变家境。儿子们也记住了父亲龚元侃的话:“吾家世清华五百余年,汝曹虽贫,勿改操也。”
侯家在城内的私家园林,也就是侯震旸开辟的侯氏东园,籍没时由官府卖给了寺院。玄汸、玄泓流亡在外时,侯家的亲戚李宜之把侯氏东园赎回——侯氏东园是明亡后李家遭难时侯家收留李宜之的地方。李宜之将东园改名寓园,并终老于此。玄汸归来后,收回东园,改名秬园,并以秬园为自己的号。
修整后的秬园,比四十年前侯震旸刚开辟时破落不少。用玄汸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瓶无粟也,园无丁矣。沼无鱼也,门无宾矣。荷花桂树,自荣自落,凌霄之木,或出下矣,尚何有于园乎?”园子虽已凋敝,园内种植的松、柏、枫、槐、竹、桂、石榴、芭蕉、紫藤、海棠、枇杷、梧桐等花木加上蔬果,尚有五十余种,堪称一座植物园。春暖花开时,风光依旧动人。秬园内,用于接待客人的正厅称为明月堂。明月一词,寄托了侯家兄弟太多的追忆。虽然收回了宅子和园子,眼前的家产也只相当于侯家鼎盛时的十分之一。
玄汸在秬园定居后,很多学子慕名而来,拜师学习,称他秬园先生。他在明月堂授课,定下了八条“明月堂学规”,包括定心志、严课程、慎言语、善始终等,教导学生们读书是为了“做个天地间有用的人”。他回忆起年少时在侯氏家塾读书时,老师黄淳耀旁征博引、举一反三的教育方式,可当他把老师的教学法运用到眼前的学生中,能理解他的人寥寥无几,使他略感遗憾。
玄汸、玄泓归来的日子里,侯檠也回到母亲夏淑吉的身边。
对夏淑吉来说,儿子归来后的日子一定是她最幸福的时光。侯檠离开时才九岁,回来时已经十五岁。夏淑吉看到唯一的儿子初长成,与两位叔父参加文社,在江南颇有诗名,一定倍感欣慰。读书以待时变,侯檠成为侯家的新希望。
不幸的是,侯檠归来后的幸福没有持续太久。长年的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早已让他年幼的身体孱弱不堪。又一波流行病袭来时,侯檠不幸染病,最终病亡,年仅十六岁。
亲朋好友无不为侯檠的死感到惋惜,最心痛的是失去儿子的母亲。
“吾数年来,将三百六十骨节交付太虚空,更无系恋矣。”侯檠的死,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夏淑吉对尘世再也没有牵挂。从此,她在龙江村闭门不出。
生活好转后,玄泓重修了侯氏东园里的岁寒亭。夏淑吉和姚妫俞、龚宛琼、盛韫贞搬离龙江村,一起入住岁寒亭。城内的生活条件比乡下好了一些,姚妫俞可以倚着柔软的靠垫,坐在黑色的羊皮几案前,在缭绕的熏香中一页页翻看佛经。翻罢佛经,她登楼眺望家乡苏州的方向,只能看到夕阳下寒鸦齐飞。尘世回不去,故乡回不去,“一段旅怀还磊落,百年心事付苍茫”,她的心情大概永远不会变好了。
侯檠的死,也让玄汸、玄泓把立长子的事再次提上议程。之前,玄瀞死时,玄汸、玄泓兄弟就意识到侯家的大宗——峒曾一支已经断绝了血脉,玄演和玄瀞没有孩子,玄洁只有一个小女儿。按照规矩,族人应该为峒曾一支延续香火。孙辈中年龄最大的侯檠本应过继给峒曾一支,但迟迟没决定下来。
这一次,经过商议,过继给大宗长支侯玄演的是玄汸的长子侯乘,也就是岐曾被害前刚出生的婴儿,此时已经七岁了。在一个良辰吉日,玄演的遗孀姚妫俞身披缁衣,走出岁寒亭,在侯家的家庙举行了过继仪式,纳侯乘为嗣子。
姚妫俞患病卧床时,侯乘按照父亲玄汸的教导,为姚妫俞尽孝,连续十四天在她床边守护,查询医书,有求必应。姚妫俞病好后,将婆婆李夫人当年造的一尊大悲佛像送给侯乘供奉,褒扬他的孝道。有了嗣子养老送终,姚妫俞倍感宽慰。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侯峒曾一支有了子孙后代,并没有断绝香火。
夏淑吉的儿子侯檠病亡后,玄泓将儿子侯荣出嗣给她。侯荣幼年丧母,由夏淑吉抱养,与夏淑吉结下深厚的感情。
玄洁的遗孀龚宛琼也有了子嗣,名叫侯来宜,他的生母是玄汸的妻子宁若生。
侯家的孩子们继续拜陆元辅为师,在家塾中读书。
“十年往事不堪论,凭仗清樽减泪痕。独有云和楼上月,天涯还照几人存?”在家族陷入绝境、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年代,玄汸和玄泓兄弟艰难地延续着侯家的血脉,夏淑吉、章有渭、宁若生等女眷竭力辅助男人们维持侯家的尊严。
几年里,侯家人或许听说了外面的消息,尽管已经与他们的生活关系不大。
吴胜兆之乱,只是江南之乱的一个缩影。江南之乱,也只是全国范围内的乱象之一。吴胜兆反正失败后,各地的反清形势风起云涌。1648年之后的几年间,从北方的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到中部的湖北、湖南、江西,再到南部的广东、广西,几乎每个省都燃起了反清的战火。在鲁王政权和隆武皇帝先后覆灭后,遥远的西南边陲又出现了两个明室小朝廷,分别是广州的绍武帝和广西梧州的永历帝,只是力量弱小,不足以与清朝抗衡。
一波波反清风潮使清廷更加敏感,紧紧盯住已经归顺的汉族官员。在这种情况下,降清官员的日子并不好过。
先说与嘉定直接相关的两名官员——李成栋和土国宝。
对李成栋来说,1645年的嘉定屠城和之后的吴淞总兵一职只是他的人生插曲。
吴胜兆之乱结束后,李成栋奉清朝命令,出兵攻打尚未归顺的东南沿海,先打到福建,后进攻广东,拿下广州,担任广东提督。其间,他越来越不满现状。清廷的管束、同僚的排挤让他生出私心。1648年,江西总兵金声桓反清的消息传来,在属下的鼓动下,李成栋也在几个月后宣布反清,归顺偏安广西的永历皇帝。
随着金声桓、李成栋、大同总兵姜瓖的先后叛归,南明形势一度出现了好转。他们叛清多是出于个人原因,不过仍在广阔的南方一呼百应,激发了更多的反清义师。一年后,1649年,李成栋的队伍在赣南受到清兵的重创,他本人落水溺死。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南方的水中。
苏州巡抚土国宝在吴胜兆事件发生后,一度大规模搜捕东南文人,每天捕杀上百人,持续了半个多月。1648年,他改任江宁巡抚,在扬州广置豪宅,存储重金。他的外甥在他的掩护下,贩卖私盐和硝磺,获利颇丰,每月送他三百多两银子。土国宝在贪污之外,还以兵饷不足为由给皇帝上疏,请求向江南百姓加派粮饷,被清廷以“加派乃明季陋习,民穷盗起,大乱所由,我朝应运首革此弊”为由拒绝。1651年,土国宝受到江南巡按的弹劾,以纵蠹虐民、贪赃枉法等罪名被革职严讯,在狱中畏罪自杀。
在江浙沿海,隆武皇帝被清兵杀害、鲁王渡海投奔郑成功后,他们的属下也陷入了内部矛盾。鲁王的部下张名振等人联合火并黄斌卿部,最终杀死黄斌卿。黄斌卿的手下逃往陆地,投降了清朝,两年后为清军引路,帮助清朝一举攻下了舟山群岛。
最强大的反清势力是占据福建沿海的郑成功。隆武政权瓦解后,郑成功奉远在广西的永历皇帝为正朔,但并未实际参与永历朝廷。东南沿海贸易为他带来了巨额利润,为反清提供了坚实的经济基础。清朝的海上军事力量薄弱,让他获得更多的反击机会。他一次次攻打漳州,并策动清朝军官叛降,最终攻下漳州;他与张名振合兵北上,一度夺回崇明岛,寻找攻打浙江的机会。
不过,郑成功虽一意反清,他手下的队伍却出现了离心倾向。他一意孤行,驭兵极严,导致施琅等部将相继离他而去,转而投降了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