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长已矣,生者尤艰难。在追思亡人之外,活人也需要关注。龚老夫人、岐曾、李夫人是三名长辈,为整个家族支撑大局。年轻的玄汸、玄泓皆有妻子相伴,玄瀞尚有母亲相依为命,最孤苦的大概要数侯家的寡妇们了。
清明节过后,岐曾一连给姚妫俞、龚宛琼两个年轻的侄媳妇写了四首诗。“红颜白发元同命,黾勉扶将是大贤。”“忠孝门中留硕媛,虎狼国里计安身。”“夫义妻贞执大纲,君亲两字费商量。”“不信立孤难什倍,看吾玄鬓一朝霜。”有大义,有小家,有劝诫,有无奈,岐曾的心中五味杂陈,把道理说尽,只是希望她们好好活着。
玄瀞也为两位寡嫂写了一篇《寡妇赋》,由顾天逵撰写序言。玄瀞用典雅的文体,伴着凄哀的感情,力劝两位嫂子节哀顺变,坚强面对现实。他已经失去了父亲和两位兄长,幸存的家人除了母亲,只剩两位寡嫂。他悲痛地哀求她们可怜他,他不想再失去更多的亲人。
岐曾和玄瀞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十天前,亲家姚宗典带着女儿姚妫俞从苏州来奔丧,侯家才知道发生在姚妫俞身上的事。前一年盛夏,嘉定全城抗敌时,姚妫俞正在苏州娘家归宁,兵事一起,道路阻隔,她被迫滞留。听说嘉定城破、丈夫玄演死难的消息后,她抱定了从死的打算,几个月里,她吞过针,服过水银,都被家人救下。
姚妫俞回到侯家治丧后,没有放弃以死明志的决心,她与妯娌龚宛琼同病相怜,两人约定一起殉死,急坏了侯家人。龚老夫人、李夫人以怜爱的话语阻拦她俩,岐曾、玄瀞也以诗文劝慰。
上千年来,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仁、义、礼、智、信”)成为儒家倡导的社会伦理观念,将官民、男女、老幼等世间各色人等纳入道德教化的范畴。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更是专门指导妇女修养身心、维护家庭的道德规范,贯穿妇女们的一生,刻印在她们的心底。从先秦的孔孟之道,到宋朝的程朱理学,再到明朝东林书院的思想,主流社会一直强调这些观念。历代官府提倡妇女从一而终,旌表守节行为,贞节匾额、贞节牌坊成为传统妇女至高无上的荣耀,官修正史、地方志书无不详细记录节妇贞女的感人事迹。翻开史书中的“列女传”,长长的名单一一注明她们是哪些男人的妻子,她们成为当世和后世女子的榜样,也为所在的夫家赢得了地方威望。她们没有留下名字,但留下了名声。
不过,恪守贞节只是道德倡导,并不是法律规定。明朝法律不仅没有规定丈夫死难后妻子必须从死,对守寡妇女的改嫁也很宽容。官宦家族中的命妇不允许改嫁,但在平民家庭,寡妇改嫁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也因此,贞节牌坊才显得弥足珍贵。只是,在一个秉承忠孝的清白大家族,改嫁几乎不太可能。改嫁不符合大家闺秀们从小接受的道德观,会被人另眼相看,会影响娘家和婆家两个家族的声誉,况且改嫁后自己拿不到一分家产,生活将难以为继。
在妇女守节的问题上,侯家人的态度似乎开明得多。贞节牌坊更大意义上是一种名声,但不是必需品。活着的人还需要她们,她们不需要用生命去换一座冷冰冰的牌坊。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当侯峒曾殉国的消息传来时,他的妻子李夫人虽悲痛不已,做好了追随丈夫殉节的心理准备,实际上却咬牙活了下来,与全家人一起逃亡。侯家的亲家夏家也认同这一理念,夏允彝死后,他的妻子盛夫人也没有从死,而是来嘉定投奔女儿夏淑吉。
姚妫俞不想改嫁,一心求死,多是因为她和玄演感情深厚,两人才度过了短短几年的幸福时光便阴阳两隔。她刚在清明节写了篇追思玄演的祭文,她案桌边摆放的《玉台清照集》,是她和玄演恩爱的见证。《玉台清照集》之名,大约源自南朝诗集《玉台新咏》。《玉台新咏》收录了《孔雀东南飞》《陌上桑》等脍炙人口的民间诗歌,也保存了一些杰出女诗人的作品。姚妫俞对古代的女诗人心向往之,她戏称拜玄演为师,要他教自己写作。在玄演眼里,妻子如同南朝诗人鲍照的妹妹鲍令晖,蕙质兰心,喜欢卧在屋内看书,又如南朝徐悱的妻子刘令娴,出嫁后除了丈夫别无倚靠,只能发些闺怨之叹。夫妻二人喜欢汉魏六朝的文风,闲暇时以诗唱和,积累了六卷诗歌,取名《玉台清照集》。
“自从嫁后无多别,才梦君行便梦归。”“但使妾身如陌柳,马头先见庾郎尘。”玄演仿照女子口吻写下的闺怨诗,道不尽姚妫俞对他的思念。
不同于有女儿的龚宛琼和有儿子的夏淑吉,姚妫俞没有子女,没有任何牵挂。美好的婚姻随着丈夫的离世化为泡影,桃李年华的容颜伴着时光老去,她对余生充满迷茫。在出家和死之间,她做了一番挣扎。
姚妫俞从小接受的,不只是宏观上社会道德倡导的“夫死从之”,更有咫尺间家族的节义风气。她的祖父姚希孟是侯家的挚友,一辈子为官正直,不屈从阉党的淫威,为姚家树立了忠节正气的门风。当姚妫俞拿出姚希孟当年撰写的《归烈妇传》时,侯家人便不难理解她心中的煎熬。《归烈妇传》是姚希孟生前为昆山人归善世(归有光的孙子)的年轻寡妻做的传记,记述了她在丈夫病亡后一心从死获救后继续求死,并将必死之心告知母亲、说服母亲不再阻拦她死的故事。姚希孟写完归家寡妇的故事后,评论道,大敌当前时,望风投降者都是因为贪生怕死,看淡生死,才能成为贞臣孝子,归烈妇的故事堪称百世之师。
个人的选择可以和社会主流的倡导不一致,尤其是殉节这一伦理。和侯家人一样,姚宗典不希望女儿姚妫俞像贞节烈妇一样轻易死掉。他写了二十一首绝句送给女儿,劝慰她从佛。姚宗典以前为国子监生的时候就是佛门居士,曾与杨廷枢、徐汧等好友组建准提社,常年持诵准提咒。明亡后,他隐居山林,与儿子和同道中人组建上善会,吸纳僧俗人士,一意修佛。他希望女儿能和自己一样,在佛门清音中找到心灵的慰藉。
面对父亲的开导,姚妫俞的心情可谓百感交集:
白云天末和愁低,无限离怀怨曙鸡。
烟柳河桥残月少,疏钟古寺晓风凄。
百年幻影花枝老,廿载浮生草路迷。
一苇江头如可折,竺乾西去待相携。
遥想当年,佛祖达摩以一苇渡江,修成正果,父亲也一生淡泊,笃志奉佛。娘家和婆家都希望她坚强活下去,她几次求死不成,只剩出家一条路。
侯家的礼佛氛围一直浓厚,尤其是国破家亡、亲人离世后。艰难的日子里,重要礼仪可以简化,但不能缺少,一个是前面说的祭祀,另一项是奉佛。
先前,侯家人在家礼佛。避居乡下后,夏淑吉得到全家的捐助,帮助法师修缮五间废弃的房屋,作为专门的佛堂,取名大悲庵。
大悲庵建好后,夏淑吉削发出家。她的母亲盛夫人年初已经削发为尼,和她一起入住大悲庵。她把八岁的独子侯檠托付给玄汸夫妇,让侯檠称伯父母为父母,约定她只在入学拜师、娶妻生子等重要场合出面。
礼佛时,家人聚在大悲庵,从龚老夫人到孙辈,依序行礼,持斋吃素。岐曾私下觉得艰难的日子里还要出资供佛,可谓迂腐。唯一拒不参加仪式的是姚妫俞,任凭谁劝说都无法让她到场。她的婆婆李夫人请来龚老夫人,带着姚妫俞和龚宛琼两个寡妇去庙里拜佛,其他女眷也竭力劝说她俩皈依到大悲庵净云法师的门下。
到了四月初八佛诞日,妇女们一起做忏悔礼,姚妫俞似乎想通了,不再抗拒,与龚宛琼一起削发,定于四月十五出家。两人的法号分别为再生、妙指,不再以世俗的姐妹身份相称。
夏淑吉、姚妫俞、龚宛琼的出家更像一种形式,她们没有断绝与家族的联络,家人也没有因为她们出家而忽视她们。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侯家人都去大悲庵礼佛,龚老夫人也带着女眷前去团聚。在大悲庵礼佛的日子,是家庭小聚的时刻。只有在这个场合,家人才更齐全。
安葬逝者,安抚未亡人,种菜种豆,养鸡养猪,避居乡间的日子似乎安顿下来了。
“楚囚深锁恨重重,那得个情郎信息通。从伊一去,歌停笑慵,当初恩爱,落花晓风……”夜色笼罩,姚宗典从别家借来的童子,在侯家清唱起前朝的小曲,让曾经喜欢看戏的人们再也没有睡意,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