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六月十九一早,侯峒曾乘船离开龙江村,赶往嘉定县城。他还没进城,就赫然看到了城门上悬挂的人头。
须明征死了。
须明征是被城里的百姓杀死的,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几十名家丁。
之前,李成栋在城外烧杀的消息传来,城内人人自危。民众纷纷要求县衙护卫一方,城内大家族尤其注重族人和财产安全,希望免遭大兵的侵害,强烈要求县衙想办法保卫家园。负责城内安全守备的是须明征。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须明征通告城内百姓,答应派人去请各镇的乡兵,分门把守嘉定。众人等了几天,始终不见乡兵的人影儿,诘问须明征怎么回事。须明征轻描淡写地说,张维熙县令太吝啬了,不肯发银子犒赏,结果乡兵又散去了。当众人追问他细节时,他变得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令人怀疑。生死存亡的当口儿,每个人的神经都变得敏感。之前,须明征一面效忠清朝县令,一面在吴志葵面前信誓旦旦,骑墙的做派已经让百姓不满。这一次,约请乡兵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了了之?
一番调查后,城内传开了须明征暗通李成栋的消息。传言说,须明征在家中窝藏清朝奸细,私下铸造都督府的牌印,还有几十副盔甲,打算向李成栋示好,杀尽不顺从清朝的嘉定百姓。接着,有人在西关抓住了形迹可疑的人,严刑审讯后,才知道此人是须明征与李成栋的联络人。
全城的人震惊了。愤怒的百姓抓住了试图逃跑的须明征,五花大绑,用木棒驱赶着他一路来到县衙门前。每个人都想亲手打死他。最终,须明征被斩首剖腹,截断四肢,分别悬挂在嘉定的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上。失去理智的百姓又四处抓捕他的家丁,无一例外全部杀死。他的妻儿已经事先逃跑,也正在追捕中。
须明征的惨死让峒曾愕然。他还来不及做什么,城外刚刚又发生了一件事,让他的心更绷紧了。
李成栋终于攻破了嘉定城北的罗店镇。
据说,李成栋起初很客气,向河对岸的罗店乡兵解释说,自己只是奉清朝命令行事,由此借道,希望对方让路。迎接他的是一顿臭骂。
李成栋怒火中烧,不再客气,指挥手下与乡兵战成一团。他接受了上次在罗店的失败教训,表面上率兵与前来阻拦的乡兵混战,私下悄悄派出两支精锐小分队,一支向东渡过练祁河,一支向西渡过荻泾河,绕到罗店乡兵背后会合。乡兵腹背受敌,瞬间溃不成军,李成栋的队伍则一路追赶到罗店镇上。
正值日出时分,镇上的商铺刚要开张,来镇上卖菜、卖布的乡下农民才放下担子,就看到大兵赶来。人们纷纷逃散,动作快的直接爬上屋顶。
大兵一边砍人掠财,一边追捕一个名叫唐景曜的秀才。原来,之前为李成栋带路的朱氏父子,是唐秀才的老邻居。听说朱氏父子帮李成栋攻打罗店,唐秀才当面痛骂朱家认贼作父,被朱氏父子怀恨在心。后来,唐秀才还站在桥上,举着自己手写的牌子,劝说李成栋回心转意,告诫他投降清朝是一种耻辱。在朱氏父子的指点下,李成栋记住了唐景曜的名字。
唐秀才最终被抓住,当街斩杀。一名率众巷战的县学廪生、两名在屋顶鸣金集合乡兵的生员,也被杀死。
乡兵集结最多的朱家桥,遭到了李成栋的疯狂报复。焚烧掠夺后,朱家桥一片死寂,只剩一千六百多名男女老少的尸体。
罗店一失,嘉定城少了一个强有力的屏障。
更多的消息在短时间内涌来。城里城外,局面已经失控了。
愤怒的百姓正陷入对“叛徒”的疯狂抓捕中。他们变得敏感、多疑,快速地向每一个可疑的人出手。
在嘉定县衙,几名乡民绑来一名奸细,拷问后才知道是吴志葵的信使。信中说吴志葵在苏州和杭州打了胜仗,清朝官兵全被杀死。县衙的人深信不疑,下令释放了这名信使。过了两天,又有人带着吴志葵的令牌来送信,吴志葵在信中说他已经发兵到嘉定,协助嘉定剿灭清兵。不料,几个时辰后,又来了打着吴志葵旗号的第三拨人。四个大汉带着吴志葵的令牌,信的内容却与之前不一致。严刑审讯后,才知道后者是已投降清朝的太仓生员浦氏兄弟伪造的信,想趁嘉定不防备时突然袭击。确定身份后,送信的四名太仓大汉被斩杀。
在石冈镇,支氏家族惨遭横祸。传言说,支家曾效力史可法,领了五千两棉袄银的封赏;扬州城破后,五千两银子没有分发给幸存的士兵,被支家私占。乡兵打仗需要军饷,五千两银子恰可以解燃眉之急。一群打着乡兵旗号的人冲进支家,要他们交出银子,支持嘉定抗清大业,不交银子就是叛徒。在争斗中,支家父子兄弟五人被杀,人头全部挂在了城门上。城门上还有须明征的人头,以及刚追捕到的须明征妻儿的人头。一排面容模糊的人头,仿佛在对来往城下的人说:看,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在南翔镇,李氏家族也遭殃了。李家是已故“嘉定四先生”之一李流芳的家族,是侯家的亲家,峒曾的妻子李氏正是南翔李家的族人。
李家作为南翔镇头号富豪,豢养了一大群奴仆。混乱的局势下,李家的奴仆拉拢镇上的打行青年,冲向了李家的古猗园。他们使用的借口,依然是最好用的“通敌”。
李家有个叫李陟的孙辈(峒曾妻子李氏的族侄),以年少隽秀知名一方,曾在镇上团练兵勇,想为明朝效力。嫉恨李陟的打行青年到李家后,说他组建队伍,暗通清兵。李陟和族人面无惧色,反唇相讥。来人看到局面无法收场,担心日后受到报复,便四处翻查,说在李家搜到一名奸细。如同须明征的遭遇重现,奸细,这个敏感词,再次让来人的武器带上了正义的光芒。李流芳的儿子李杭之、李先芳的儿子李宗之和另一名儿子全部被杀,古猗园南厅变成一片血海。
几天后,身在南京的李宜之闻讯赶回家,已是无家可归。兄弟全部被杀,他成了李家仅存的儿子,只能投奔到侯峒曾家。峒曾的夫人李氏听说娘家的惨剧,悲痛欲绝。峒曾强忍悲愤,将李宜之安置在侯氏东园。
暑气逼人,久旱无雨,河底干涸,不通舟楫。
无论城里乡下,每个人都感到了威胁。人们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外出的人随身带刀,有宿怨的人开始上门寻仇;独自赶路的人被拦下盘查,稍有可疑,就被视为叛徒,来不及辩白就掉了脑袋;还有的村子传言,有黑衣人要向水井里投毒,村民不得不日夜轮流守护。
外面大敌压境,内部百姓失控,混乱的局面急需一个刚直有力的领导者。这位领导者,不能是目不识丁、临阵倒戈的平民,不能是滥用正义之名的乡兵,也不可能是携家避难、只顾保命的大家族;不能是借机钻营利益的须明征之流,不能是不懂兵事的文弱书生,也不可能是隔岸观火、态度模糊的吴志葵这类武将。
自从县令钱默逃走后,县衙的小吏陆续离开,留守的只剩一名儒学训导、一名巡司。要主持守城,还需要更合适的人选。符合条件的人本来就不多,愿意冒险担当的人更寥寥可数。
侯峒曾的名字在城内各方的推举名单内。众望所归之下,他答应了。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别无选择。
除了峒曾,受到推举、积极赶来的其他乡绅还有:进士黄淳耀,客居嘉定的举人张锡眉,曾任云南按察司佥事的乡绅唐咨禹,侯家的亲家公龚用圆(龚元侃的父亲)、亲家公龚孙玹(龚宛琼的父亲、龚老夫人的侄子)以及龚用圆的兄长龚用广。此外,还有马元调、朱元亮、夏云蛟、唐昌全、朱长祚等不到十名县学生员。侯峒曾的妹夫金德开及其儿子金起士闻讯,也赶来帮忙。总共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人。
峒曾进城后,和主事者一起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抚百姓的情绪。面对一个又一个被绑来的须明征同党、降清叛徒,他们不得不一一查明,释放冤屈。其中有个叫谢尧文的文弱书生,仅仅因为一人赶路,就被巡逻的乡兵视为须明征的同党,准备处死。峒曾查明后,下令释放。谢尧文千恩万谢,口口声声称将报答侯峒曾。日后,他确实报答了侯峒曾,以一种无人料及的方式。这是后话。
局势已经不允许峒曾每天往返城里和龙江乡下。接下来,他要坚守在城内了。
岐曾的儿子玄汸带着龚老夫人,悄悄躲到龙江村附近的白塔村。白塔村内有一套侯家的宅邸,名为恭寿庄。为安全起见,他们没有住在恭寿庄,而是躲在村里的韩蕲王庙。韩蕲王庙内供奉着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庙已经破败不堪,只有白塔静静矗立在村头,仿佛在诉说五百年前韩世忠在此驻兵,严阵以待北方异族的故事。
闰六月二十一,天还不亮,玄瀞为峒曾送行。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