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皇室南渡长江后,暂时远离了北方的威胁。弘光朝廷获得喘息之机,开始回顾刚发生的一切。
李自成攻克北京城后,只派两千名士兵防守山海关,放任其他几十万名兵将在北京城享受胜利成果。他手下有一名武将,霸占了明朝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并对吴三桂的父亲严刑拷打。吴三桂愤恨不已,放弃了归顺李自成的打算,转而投降清朝,引领清军进入山海关。此时的清国,皇太极已过世,掌握实权的是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率八旗军与吴三桂的队伍合兵,打败了李自成驻守在山海关的士兵,乘胜开赴北京。李自成闻讯,匆忙举行登基大典,坐上了皇帝的龙椅。第二天,李自成携家眷一路向西撤退,长长的车马队伍装载着从皇宫、衙门和官员家中抄掠的金银宝贝。李自成逃走后,清军随之攻入北京城。北京城从明朝落到李自成手中,再转移到清朝,只用了一个来月。
清军把李自成赶出北京的消息,让弘光朝廷上上下下拍手称快,仿佛清人为自己报了仇。他们仇视李自成远甚于清朝,因为李自成不仅逼死了崇祯皇帝,还在攻占洛阳时杀死了弘光皇帝的父亲老福王。而清朝呢,不仅替明朝打败了起义军,还以最高礼仪标准厚葬了崇祯皇帝,为他建造陵墓,允许明朝官员服丧三天,让渡江南下的臣子深感欣慰。
弘光朝廷马上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借虏平寇”,借清朝的力量消灭李自成、张献忠的起义军。无论是口碑极好的史可法,还是臭名昭著的马士英,以及更多的臣子,几乎一致认可这个办法。几番讨论后,弘光朝廷的决策大臣主张尽快联系吴三桂,争取清朝的帮助。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多尔衮从李自成手中夺回北京后,并没有把北京还给明朝的意思,而是在六月直接迁都北京,向西向南进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将河北、山东、山西收入囊中。李自成继续西撤,只剩下陕西和河南、湖北的一部分,向西南则是占据四川、与他对峙的张献忠。清朝夺取了越来越多的土地,不断收编投降的明朝军队和其他汉族士兵,参照明军的兵制,以绿旗为标志,将汉军编为绿营兵,以区别于本族的八旗兵。
弘光朝廷感到了威胁,开始讨论新的策略,想反过来联合李自成的队伍对付清朝。无奈北方战场狼烟弥漫,李自成的大顺军在清军的猛烈攻击下已经自顾不暇。
朝中一些明智的官员提出自强策略,劝说朝廷放弃倚赖外人的幻想。
有人上疏认为,李自成的起义军被清人打败,看似可喜,其实可怕。南京朝廷应该趁清军主力仍在陕西,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北上,直插黄河流域,从清朝手中夺回山东。决策大臣担心收回山东会激怒清朝,招来更猛烈的进攻,没有采纳。
也有人提出倚赖江北四镇,壮大自身的军事力量,谋求反击的机会,也未被采纳。当初,福王能顺利登上皇帝的位子,依靠的正是江北四镇。可是,四镇的武将拥立皇帝、加官晋爵后,实现了自己的利益,面对现实的困难,根本不愿意向北方回击。
多尔衮掌握了弘光朝廷的保守战略后,放心地把军队主力放在北方,一意对付李自成的起义军。
眼前的江南,表面上依然一派繁华景象,看不到北方的战乱,也听不到北方的哭喊。
清朝虽占据了北方,但广阔的南方中东部依然处于明朝皇室的掌握下,尤其是“苏湖熟,天下足”的江南。如果能保住现有的地盘,以长江天险为屏障,加上江北四镇作为缓冲,弘光朝廷依然能独霸一方,甚至北定中原。两百七十六年前,明朝在南京崛起,一统天下,虽然早在永乐皇帝时就迁都北京,但南京一直作为留都,皇宫规模、城市建制、官僚机构都不减天子气象。
退一步讲,即便不夺回北方,只是划江而治,像东晋、南宋那样,守住半壁江山,也可以长治久安。想到南宋,很多人莫名地兴奋。五百多年前,异族入侵,宋室南下,“直把杭州作汴州”,用议和的方式换来了和平,也兴旺了两百多年。眼前的一幕,是不是历史的重演?
其实这是很多人心底的想法,包括弘光皇帝本人、众多朝臣,以及江南的读书人。只要能过太平日子,百姓不会介意国家领土有多大,也不会在意都城在南京还是北京。江南百姓花着“弘光通宝”铜钱,仿佛明朝只是继任了一个新皇帝。
弘光皇帝即位后,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筹划了几件最重要的大事:一是迎养皇帝的母亲;二是迁移皇帝的祖坟;三是防范其他明朝藩王;四是尽快选淑女、生皇子。至于江北的局势,他们非常漠然,只是简单地派出使者与清朝议和。
至于弘光皇帝本人的品行,一如大多数臣子早已知晓的,贪婪、好色、酗酒、暴虐,无一不缺。
弘光皇帝把政务交给马士英后,自己沉浸于欣赏梨园新剧目。几个月内,宫中陆续发生了三件疑案,使他更无心关注北方的战事。三件疑案分别是大悲和尚案、童妃案、北来太子案,史称“南渡三案”。
简单来说,三件疑案分别有三个主角,大悲和尚号称自己是潞王的族人,童姓女子称自己是福王在河南封过的妃子,北来的太子自称是从北京逃出来的崇祯皇帝的太子,他们三人相继投奔弘光皇帝。三人的身份真假难以分辨,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弘光皇帝认定他们都是假的,没有人敢说他们是真的。弘光皇帝担心皇位受到威胁,下令将大悲和尚斩首,童妃下狱饿死,崇祯皇帝的太子关入大牢,对外宣称正彻查真相。
弘光皇帝的独断处理,激发了百姓对三人身份真假的强烈好奇心。江南人心骚动,很多人尤其相信从北京逃到南京的太子是真的,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弘光皇帝是假冒的。
南京的新朝廷组建后,大量征召官员。一时间,崇祯朝的旧臣、东南的读书人云集南京。有的人确实志在报国,有的人担心拒绝出仕会被视为怀有二心,也有不少人想借此实现寒窗苦读的目标——做官,国家危难成为他们晋升的机会。
陈子龙接受了兵科给事中的任命。自从“许都之乱”后,他一直对许都的死心怀愧疚,拒绝了崇祯皇帝的提拔。此刻大敌当前,他以原官起用。他凭借对兵事的研究,上疏请求训练水师,加强海舟,坚守长江一线。他向朝廷举荐了很多人,包括前任尚书郑三俊、嘉善名士钱栴、钱栴的进士儿子钱默。当弘光皇帝在江南民间选淑女时,其他官员无人吱声,陈子龙率先反对。他在疏文中不客气地批评道,君主要复兴大业,必须身先士卒,现在国家陷于危难,皇宫内却歌舞升平,让他感到寒心。他诚恳地建言献策,希望改善弘光朝廷的政局。
钱栴是浙江嘉善的举人,是陈子龙和夏允彝的好友,也是侯家的朋友。他受任职方郎中,负责江浙城守。他经过实地考察,撰写了《城守筹略》一书。他反对大部分官员“借虏平寇”或“借寇平虏”的幻想,主张起义军和清军一并打击。他分析了东晋和南宋的生存经验,以巨大的篇幅展现了明朝的军事经验,从政治上和战略上探讨了眼前的“防御战争”,多是实用的细节,辅以详细的插图。他的儿子钱默刚刚去嘉定任县令,将他的书付印刊刻,分发给他的同僚和江浙各地官府。
徐石麒担任右都御史,之后升任吏部尚书。吏部为六部之首,徐石麒向朝廷提出了七条整治官场的策略,涉及确定官制、端正士风、严明赏罚、消除党争等方面。他这样做,针对的问题之一是弘光朝廷的官场混乱。皇帝之下,宦官、宠臣、外戚、军镇的关系错综复杂,各为自己谋利益,卖官鬻爵成风。当同僚请徐石麒提拔自己的门生时,徐石麒很惊奇,以前这种事都是私下聊,现在已经堂而皇之地公开谈论了。
杨廷枢也接受了任命,担任翰林检讨,兼兵科给事中。当苏松巡抚祁彪佳邀请多位乡绅商议赋税事宜时,其他人等得不耐烦逐渐散去,只有杨廷枢一直等到祁彪佳出现。他希望为新朝廷贡献一己之力,光复明朝的天下。
不过,还是有人拒绝了征召。
黄淳耀收到钱谦益的信,信中邀请他到南京就职。在他看来,这是束缚人的牢笼。他的父亲命令他写文章祝贺钱谦益升官,他才写了一首五言长诗,并拿出珍藏已久的娄坚先生手书的陶渊明《归去来辞》长卷,一并捎给了钱谦益,表明自己无意仕进的决心。
夏允彝之前去南京与史可法共商恢复大计,听说南京臣子拥立福王后,他回到了家乡松江。他接到吏部考功司主事的任命,却听到女儿夏淑吉悄悄对他说了一句:“君相失德,东南必败。大人勿汲汲乱朝,徒取覆没。”加上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丁忧期未满,他决定不去赴任。同时,夏淑吉在侯家的老家龙江村建了几所房子,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从未做官的岐曾也拒绝了邀请。他与苏松巡抚祁彪佳会面时,祁彪佳推荐他入朝为官,他婉言谢绝了。作为当初签名驱逐阮大铖的复社成员之一,他很清楚,如果去南京,面对重新得势的阮大铖,必定陷入被动。当他的朋友应邀奔赴南京时,他走笔劝诫,一气之下要与之断交。
峒曾也收到谕旨,福王任命他为通政司左通政,正四品,掌管收受奏章文书。他犹豫了很久。自从葛隆村遇劫落水后,他的精力大大损耗,脚疮再次发作,几乎无法下地行走。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当初,福王登基的消息传来,不少读书人表示质疑。峒曾的态度则很明确,国不可一日无君,只希望朝廷选拔贤良,不要收纳结党营私的臣子。显然,他的这点希望也落空了,他不断听说弘光朝廷昏庸无度,正直的同僚遭受排挤。眼见天气大旱、农业歉收,居然没有一位官员关心这件事。他用“相煎欲死”形容朝政,感到弘光朝廷的政治纠纷比明朝末年更严重。
他想起《论语》中的一句话,史官周任说过,“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在国家大厦摇摇欲坠时,并不是只靠几根柱子就能支撑起来。侯峒曾做不到享受着国家的俸禄却无视国家的危难,换句话说,他宁愿不拿国家的恩惠,也不承担国家的危机。
七月,他上疏表示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身患重病为由,委婉拒绝了朝廷的任命。
虽然不接受任命,但他依然关注朝政,向在朝的朋友表达自己的意见。在处理降臣的问题上,他认为崇祯皇帝殉国时没有为国尽忠的臣子都是苟且偷生,投降李自成谋求官职的更是罪不可赦。
当初被困在北京城的明朝臣子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投降李自成,在新朝为官,但要接受李自成的唾骂;二是不投降,不接受官位,但会被降罪,追缴财产。绝大部分臣子选择了第一种。
不愿意做以上两种选择的,只有殉国一条路。他们也是极少数真正为国担忧的官员,曾经积极组织兵力抵抗,或者为皇帝出谋划策。城破之时,共有二十一名崇祯朝的臣子选择了自杀殉国,这个数字在世人看来相当惨淡。殉国的二十一人中,至少五人是峒曾的同僚和朋友,他们是内阁大学士范景文、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倪元璐、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兵部郎中成德,以及好友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马世奇。
峒曾为友人的死而悲伤,但也认同他们的选择。他知道,当初李自成攻陷北京城时,如果他也在北京为官,势必会和朋友们一样选择杀身成仁。
面对北京的陷落和崇祯皇帝的自尽,身在南京的徐石麒说:“徒死无益,当图报仇,然后见先帝于地下耳。”报仇、反击,侯峒曾的朋友圈子大多抱有这样的想法。
不久,侯峒曾收到了徐石麒从嘉兴寄来的信。原来,徐石麒的七项条陈妨碍了朝廷权贵的利益,大多数没有采用。有一名太监向他推举自己的门生去吏部任官,他愤怒地拒绝,并上奏皇帝,结果福王采取了与天启皇帝一样的应对策略,不理睬,不回应。另一名官员花了上千两银子贿赂太监,得以留任南京、免于外调,徐石麒知道后质问太监,结果太监说这是皇帝的旨意,并且诽谤徐石麒抗旨不遵。徐石麒又愤恨又无奈,干脆称病辞官,回到老家嘉兴。
徐石麒在弘光朝廷待了三个月,陈子龙比他更短,只待了两个月。两个月里,陈子龙接连上疏三十多份,内容涉及两淮和荆襄一带的军事防御、劝谏皇帝勤勉定志、指陈党争的弊端、批评马士英重用阮大铖、反对皇室选淑女扰民,等等。不过,他的建议大部分没有被马士英采纳,反倒引起同僚的嫉恨。当清兵渡过淮河的消息传来时,皇宫里还在忙着选淑女。他感慨了一句“时事必不可为”,直接告假回乡。陈子龙离开后,他的朋友钱栴也遭人暗算,被调任到远离南京的浙东。
与此同时,阮大铖得志后,果然对六年前在《留都防乱公揭》上签名驱逐他的复社成员展开大规模报复。他对兵部尚书马士英说:“孔门弟子三千,而维斗(杨廷枢)等聚徒至万,不反何待?”在马士英的赞许下,阮大铖首先逮捕了五名复社骨干成员,杨廷枢是其中之一。杨廷枢并不是当年签名行动的倡导者,他甚至反对高调驱逐阮大铖,但阮大铖没有考虑这些细节。单是拥戴潞王而非福王这一项罪名,足以指控杨廷枢怀有二心。杨廷枢报效朝廷的壮志未酬,就被投入了大牢。
更多反对马士英的正直官员离开了朝廷,或罢官,或获罪。也有些没有任官的普通读书人站出来反对奸相马士英,结果都被抄家,或者丢了性命。
眼前的形势,让峒曾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峒曾辞官的请求没有收到回复,十月,他再次上疏辞官。他一定记得父亲侯震旸的遗言——明哲保身,但他不愿戴上明哲保身的帽子,依然与朝臣往来,了解最新动态,只是以病体为由,不多评论,以免生出祸端。
他期待着,有一天朝廷能结束党争,局面改观,到时他再重回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