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几十年间,他们正在经历六百年来的最低气温,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小冰川期”。反常的气候带来了频繁的旱灾、蝗灾、瘟疫。
人们已经感受到,十年一小荒,五十年一大荒。上一次江南大旱时,侯峒曾兄弟尚未出生。这一次,江南完全失去了水乡的湿润,大旱持续了四年,比五十年前严重得多。1642年是旱灾的第四年。之前的一整年,从春天,到夏天,再到入秋,一场雨都没有下,烈日当空,河道干枯,河床干裂,凿井不见水。旱情严重,粮食歉收,除了因为反常的气候外,也有水利设施失修、河道缺乏疏通的原因。
伴随大旱和高温而来的是蝗灾,这次蝗灾空前严重。遮天蔽日的蝗虫从北方飞来,将麦苗、稻谷、棉花和竹子、树木的叶子啃得一干二净,随后在田里产卵。乡间房屋的墙壁上爬满了好几层蝗虫,路上的行人用扇子遮着脸,结果扇子和衣帽上沾满了沉甸甸的蝗虫。百姓没有解决的办法,急得流泪。官府贴出布告,发动百姓用网子捕捉蝗虫。农民用米袋装了一袋又一袋蝗虫,拿到城里的官府门前排队换米。
蝗灾直接导致庄稼颗粒无收,入冬后粮食储备不足,粮价飞涨。几天之内,每石大米的价格从本来就昂贵的二两银子暴涨到五两银子,市面上一只鸡的价格比一名妇女的身价还要高。官府能做的仅仅是按户分发少量钱粮。大家小户的百姓都面呈菜色,富裕的人家可以吃陈米、豆麦,贫苦农民只能吃糠秕、榆树皮、草根,有的人直接吞棉花,差点噎死,甚至有人在将死之人的身上割肉吃,或者“易子而食”——官府对吃人肉的现象明令禁止,施以重刑,却无法根绝。
旱灾、蝗灾过后,瘟疫随之而来。侥幸逃过饥饿的人在瘟疫的摧残下,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体质孱弱的老人和儿童尤其难逃一死。河沟里不时可见僵直的尸体,郊外新挖的坟坑数不胜数。黄昏日落,举目四望,处处是人鬼混杂的恐怖景象。外出的人每天都在桥边、路旁、城门外见到死尸,或者在昏暗的光线下从僵硬的尸体上踏过。见的死尸多了,渐渐也都不怕了。
经历了饥饿和瘟疫还能坚强活下来的人,也如同活鱼入了温水锅,因为还有一件事在等着他们。
由于东北边疆形势不稳,国库支出浩大,朝廷再次向全国百姓加派粮饷。嘉定县得到命令,本县百姓要比平时多缴纳五万余石稻米。
前文已提过,嘉定地理环境特殊,不适宜种稻米,农民大多种植棉花和黄豆。需要缴纳稻米的时候,农民要先将棉花织成棉布,把棉布运到镇上卖掉,换成银子,再拿着银子到产米的镇上买稻米。近几年,由于连年大旱导致河水断流,舟楫不通,十里八乡的农民只能用骡子驮、用肩膀担,辗转上百里地。棉布、银两、稻米几经流转折合后,结果是“籴之则嘉定一石比旁县之二石,兑之则嘉定二石不及旁县之一石”。粮食折银在不同的地方也不尽公平,江北的泗州、桃源等地的稻米每石折银五钱,但嘉定每石稻米折银九钱。沉重的负担、额外的损耗、朝廷的不公正,让嘉定百姓心灰意冷,纷纷背井离乡去逃亡。
朝廷的催缴日益急迫,史可法奉命督办苏州府的漕粮事宜。赶上嘉定的县令期满离任,新任县令还未上任,史可法便安排苏州府推官倪长圩代管嘉定。
面对荒芜的田地、炊烟断绝的村庄、壮丁逃难后剩下的老幼病残,倪长圩知道,官府纵然施行威压,也无济于事。当侯岐曾去拜会他时,他与岐曾对谈,向岐曾请教如何在这种惨境中做到“名实两得”。岐曾回答说,想办实事,就要抛弃“利”字,实事办成了,名声随之而来。当倪长圩问岐曾具体怎么做时,岐曾劝他先把县衙库存的两千两银子捐出来为民办事。
在嘉定百姓的哀求下,倪长圩上书户部,请求宽限时日,申请将稻米折银缴纳。户部担心误了收缴漕粮的期限,不答应折银,只允许用一部分黄豆和麦子代替稻米。倪长圩派人去江北购买黄豆和麦子,与稻米搭配,勉强凑足了应缴的数额。
接下来,倪长圩发动本县缙绅捐助,暂停河渠工事,节省开支,全力赈济饥民。他捐出自己的俸禄,俸禄不够用时,他拿出县衙积攒的犯人赎罪资金,开设多处施粥厂;他担心贫弱百姓不来吃粥,定下“给钱法”,以赈济尽可能多的饥民。在他的安排下,全县缙绅都参与到赈灾行动中,其中侯家的姻亲、举人龚用圆每天早出晚归,带人挨家挨户核查,确保惠民政策有条不紊地落实。
此事刚发生时,侯峒曾还在江西为官。他卸任回到嘉定时,事情还没有结束。城内的官绅商议继续向朝廷上疏,向大家族募捐,侯家也捐出一些银两。除了捐款,峒曾开始想其他办法。
他给史可法和户部写了一纸长文,不讲任何客套话,请求重新将嘉定的漕粮折成银两。他详细讲述了嘉定折银的曲折历程、天灾蝗灾导致民不聊生的困境,言辞越发激动。
让不产稻米的地方交纳稻米,会导致更多的花费。他给官员们算了一笔账:
一、缴纳粮食,要置办几百艘运粮船,至少花费三万七千四百两银子;
二、缴纳粮食,要养一支运输队,供给他们口粮,要支出一万四千九百两银子;
三、要缴纳粮食,还要建设粮仓。嘉定的粮仓早已荒废,重建粮仓,要花三千一百两银子;
四、要运输粮食,必须保证河道贯通。嘉定水道虽多,但一一疏浚,要花四万三百两银子。
加起来是九万五千余两银子。他问道,这些资金是官府出,还是百姓出?
接着,他给户部官员算了另一笔账。嘉定自万历年间折粮为银后,每年要给朝廷上缴十六万两银子。东北和西北的战事加重后,朝廷的压力空前加剧,向各地加派“三饷”(辽饷、剿饷、练饷),全国的“三饷”总额加起来有两千多万两银子,其中嘉定要承担十余万两银子。常规的赋税与加派的“三饷”合起来,嘉定每年要上缴将近三十万两银子。区区一个县缴纳的数额,堪比其他地方的一个府。
他不客气地说,自己虽然不是高级官员,但也知道东北战事的巨大支出。只是二十年来,朝廷举全国之力支援东北战事,却从没听说哪怕训练出一支精锐善战的部队,哪怕有一座城池能从清人手中夺回。
忠臣之谋国,惟其信而已。信于君而不信于民,虽甚利勿举。信于民而不信于君,虽无利犹将行之。
他质问户部官员,向嘉定征收稻米这种不信于民,也不信于君的事,为什么还要一味坚持?
他收到了回复。户部官员冷冷地回道,此前嘉定的漕粮已经折过银两,不能再折,以麦子代替稻米只是权宜之计,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意味着,当下一次缴纳漕粮时,嘉定还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只有朝廷答应漕粮永远折合成银两,才能解决嘉定百姓的困境。
本地官府和侯峒曾都尽力了,可嘉定的漕粮折银一事仍没有解决。
倪推官与本县乡绅商议几次,依然无计可施。侯峒曾分析道,万历和天启年间,他的曾祖父侯尧封、父亲侯震旸都参与过嘉定折漕事务,之所以处理得比较顺利,原因之一是当时朝廷法令相对疏松,国库相对充裕,并且当时在朝为官或寄居京城的江南同乡很多,愿意为家乡排忧解难。现在,内忧外患导致朝廷支出巨大,国库空虚,补充军需已成燃眉之急。江南籍的正直官员几乎全部离开了北京官场,无法为家乡申辩。户部官员虽体谅嘉定的难处,但不愿出手相助,以免惹上麻烦。事关重大,他建议挑选精通漕粮法规的人,直接去北京朝廷上疏,请求漕粮永远折银。
除了要赶考的读书人,没有人愿意去此时的北京。
从嘉定到北京,陆路有三千四十里,水路有三千七百二十五里,单程至少花一个月。沿途要经过淮、泗、齐、豫多地,流寇往来,盗贼丛生,一不留神就会遭遇不测。
即便平安抵达北京,也要面对蔓延的流行病。北京的流行病和南方的疟疾不同,主要是鼠疫,也叫黑死病。北京城中,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老鼠的尸体,多到可以堆成小山,患上鼠疫的人脖子粗肿,面目膨胀,只能痛苦地呻吟,随时可能丧命。
巨大的风险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本着自愿的原则,倪推官和嘉定乡绅一起选出的赴京代表,是五十岁的张鸿磐、二十八岁的侯玄汸和另一名乡绅申荃芳。他们是读书人,品行端正,熟悉钱粮事务,且没当过官,算是平民的代言人。
张鸿磐是侯家的好友,家住南翔镇。从南北二京,到北方的齐、鲁、豫,再到南方的楚、浙、闽,他几乎走遍天下。他重道义,好交游,家中虽非豪富,但宾客往来不绝,自年轻时就与钱谦益、“嘉定四先生”、侯峒曾兄弟为至交。天启末年,嘉定胡县令因得罪魏忠贤被捕,正是张鸿磐筹集了上千两银子,赶赴京城,将县令营救出狱。他虽没有举人或进士的功名,却崇尚经邦济世,热心公共事业,对兵事、农业、钱粮等时务了若指掌。
玄汸是侯岐曾的长子,是侯家“六龙”中的老大。他是本县难得的熟悉钱粮、水利等实用学问的年轻人。他关注民间疾苦,曾经在黄淳耀的支持下,主持成立了慧香社,组织信众捐资济贫。他在妻子杜氏病亡多年后,续娶了苏州的名门闺秀宁若生,但还没有子嗣。家人为他担心,但无法阻拦他。他的参与,更多地代表了侯家几代人对地方事务的责任。
他们的疏文是全县耆老、名流合力斟酌写成的。不像侯峒曾写给户部官员的信那么言辞犀利,这篇疏文是呈送皇帝的,语气以哀求为主。在疏文中,他们讲述了嘉定的艰难处境。纵然他们愿意支援国家,补充军需,无奈有心无力。他们讲了百姓的苦楚,士大夫的努力,苏州府倪推官的义举,只希望“漕兑永永全折”。
嘉定全城出动,官民夹道,送他们上路。黄淳耀用两首送别诗,向他的朋友们致意,称赞他们的功德,也为他们担忧。
面对父老乡亲的重托,张鸿磐也以两首诗拜别众人:
京尘誓绝素衣裳,黾勉兹行为梓桑。
斥卤青黄空极目,灾伤殣馘正相望。
呼庚势亟纶三至,叫阖功深泪万行。
敢谓噬脐成畏怯,男儿热血在心肠。
炎歊五月气如蒸,病骨长驱暗自惊。
父老扶携增涕泗,邦君慰送若生平。
惭云识路休遗老,妄冀回天只恃诚。
廿万刍粮亿民命,已拼度外置吾身。
他的言辞中充满焦虑和责任感,没有一丝轻松。
他们三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达到目的,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但还是带着嘉定百姓的嘱托上路了。
酷暑夏日,他们带回了胜利的消息。嘉定漕粮终于可以“永折”。
嘉定百姓长舒了一口气。他们感激推官倪长圩的功德,在他接受新的任命调走后,为他树碑立祠,奉若神明。
嘉定漕粮折银一事,从万历年间定下规矩,每年申请,几经周折,到崇祯十五年,终于获准永折,花了嘉定官民整整六十年。六十年里,从侯尧封、侯震旸,到侯峒曾、侯岐曾,再到侯玄汸,侯家几乎每一代人都付出了自己的努力。
从北京死里逃生回来的侯玄汸,回到家乡后,深感时局的动荡,和家人透露了买田隐居的打算。当他看到亲戚们丝毫不关心国事,依然沉浸于奢华的宴会时,心情更是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