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从《牡丹亭》说起。
而且,不妨先来看那对可人儿的梦中幽会。
柳梦梅说: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杜丽娘低声问:那(哪)边去?
柳梦梅说:转过这芍药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杜丽娘低声问:秀才,去怎的?
柳梦梅低声答: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读如扇,掩盖)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这就再明白不过,她也羞答答地被抱走了。
我们知道,作为爱情传奇,男女主角的初试云雨无疑是重要情节,对剧作家的品味和能力也是严峻考验。汤显祖却写得既能让人心跳又不涉嫌淫秽,这是为什么呢?
明末坊刻本《牡丹亭》
怀德堂藏版。
因为态度坦然。
坦然是贯穿始终的。比如杜丽娘,尽管非常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礼法,却毫不掩饰满心的喜悦。她索性对丫环说: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时,咱也有个人儿。
那丫环也惊喜:小姐,怎的有这等方便呵?
杜丽娘说:梦哩!
但,梦里也偷情,岂非更不能说?
不能说却偏要说,还要搬上舞台公开说,这就说明汤显祖和他的剧中人都认为,男女之情是人的本性,男欢女爱也天经地义。只要两情相悦,没什么道德不道德的问题。
既然如此,有什么不可告人?
因情成梦,因梦成戏,也顺理成章。
现在很清楚,在汤显祖那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物理和实证的,这就是现实世界;另一个是心理和虚拟的,这就是艺术世界。艺术世界以情感(情)为本体,由想象(梦)来构成,看上去虚幻,却并不因此而不真实。汤显祖说:
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换言之,事物有事物的规律,情感有情感的逻辑。物理世界不可能的,反倒是情感世界最可能的。在那里,一切都由情感主宰,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所有的陈腐观念和僵化教条在它面前都立即显得苍白无力,一文不值。
这样的艺术世界,虚拟而不虚假。
不虚假是因为真实,真实则因为秉持童心。
童心是明中叶思想家李贽的概念。这位特立独行的绅士是福建泉州人,祖上曾经娶色目人为妻,与穆斯林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李贽本人身上并没有多少国际色彩,他的立场仍然是中华文明的,思想渊源则是王阳明的心学。
但,李贽比王阳明走得更远,几乎离经叛道。
背叛表现为批判,批判的对象则是程朱理学培养出来的伪君子。李贽说,这些人买地求丰登,盖房求安全,读书求金榜题名,做官求飞黄腾达,看风水求福佑子孙,没有一件事不是为身家计虑。但只要开口讲学,就口口声声批评别人自私自利,鼓吹自己舍己为人,难道还不虚伪吗?
相反,那些市井小民就真实得多。他们从事什么职业就说什么话,做生意就说生意,种田就说种田。这些都是毫不掺假实实在在的有德之言,让人欣然接受百听不厌。
可见,说话做事,都有真有假。
真假在于人。是真人就做真事说真话,是假人则做假事说假话——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
那么,真假的原因又在哪里呢?
在于心。
或者说,是否持有童心。
童心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是判断真假的唯一标准。道理则很简单: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相反,童心未泯者,总是胸中有不可名状之事,喉间有欲吐不敢之物,口头有欲说还休之言。一旦触景生情,作品的诞生便如山洪暴发不可遏止,而且宁可让不喜欢的人恨得咬牙切齿欲杀欲剐,也绝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
换言之,真人有真心,真心是童心。
那么,童心又是什么?
私心。李贽说:
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
按照这个逻辑,无私之人竟然要算没有心肝。
如此理论当然会被视为异端邪说,许多文学艺术家比如汤显祖和冯梦龙却是李贽的粉丝。因为李贽明确指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的。只要童心常存,则文艺创作的生命之树就会常绿,累累硕果也可以是《西厢记》和《水浒传》或者别的,不必非得讲什么四书五经和孔孟之道。
显然,这是在为新型文艺背书和站台。
事实上李贽对文艺界的影响颇大,公安“三袁”之一袁宏道的“性灵说”便正是“童心说”的美学化。他不但主张真人发真声写真文,而且认为在审美趣味中,最高级的是“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的童趣。那是真情,也是真趣。
难怪汤显祖会说:
忙处抛人闲处住。
百计思量,
没个为欢处。
白日消磨肠断句,
世间只有情难诉。
这是肺腑之言。
不过,李贽享有的盛誉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他于五十三岁那年在知府任上退休,六十一岁时剃发为僧,最后在努尔哈赤创立八旗制度的第二年,由于监察官员的举报而被捕入狱,罪名是聚众淫乱和蛊惑人心。尽管当时意大利的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已在朝廷活动,却并不意味着当局开放了意识形态,更不意味着卫道士们会对自由思想宽容。
意大利式的文艺复兴,在大明并无可能。
被捕那年,李贽七十五岁。
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李贽在狱中并未受到虐待,就连锦衣卫镇抚司也认为不必判处重刑,只需押回原籍监视居住就好。李贽却不想再活下去。他在剃头的时候偷走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并用掌心写字的办法做了最后陈述。
侍者问:和尚痛否?
李贽答:不痛。
侍者问:和尚何自割?
李贽答:七十老翁何所求!
这是万历三十年的事情。此时,严嵩早已倒台,张居正的罪状已经公布,皇帝也不再上朝。换句话说,擅权和改革都好戏唱完。随着李贽的脱离苦海,朱明王朝就像自己割断了喉咙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变得沉闷无聊了无生气。
只不过,皇帝和士大夫好像都不痛。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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