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相
这是一个飘洒着霰雪的冬日,细碎的雪粉像碾碎了的米粉,刷刷啦啦地从天空大把大把地抛洒下来。
蓝玉又悄悄溜回了金陵,他是乘朱元璋尚未回来的空当,乘快船顺流东下,回到金陵就差人去给郭惠送信,约她见面。
郭惠收到信后,向张氏说了个谎,坐了轿出了平章衙门。暖轿停在贡院街,郭惠下了轿,她披着御寒斗篷仍然觉得冷,刚到文昌巷的巷口,立刻有一扇角门开了,蓝玉一把将她拖进了院子。
郭惠笑着说:“好啊,你养外宅!”
蓝玉满脸喜色,说:“这外宅就是你!”郭惠伸手打了他一下。
蓝玉把她拉到房中,地中间升着红红的炭火盆,蓝玉抓住她的双手,吹着哈气,说:“冻坏了吧?”
“今天格外冷……你真是胆大包天!把我弄到这地方来了。”
“我是色胆包天!”蓝玉拥着她坐到火炉前,拿了些瓜子、干果之类给她吃,“我倒是想上你那去,受过一回惊吓,还敢去吗?”
郭惠说:“本来光明正大的事,谁叫你偷偷摸摸的!”
“我不是在信中告诉你了吗?”蓝玉说,“我托姐夫到朱元璋那去求婚,叫他一口回绝了。”
郭惠嗑着瓜子,并不把这事看得太重,说:“我还有娘在呢,他朱元璋还到不了支配我的地步,你干吗不去找我娘啊?”
蓝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归你娘管,我可是归朱元璋管啊,生杀大权都在他手里操着,我敢越过他去吗?”
“你这次夺回安庆,又立了大功,说不定他能回心转意。”
蓝玉摇摇头:“没有用的,他把话说绝了。”
“他到底是哪一点看不上你呢?你蓝玉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呀!”
“他倒也不是因为我蓝玉不好。”
“那是为什么?”
蓝玉鼓起勇气反问:“你父亲临终前把你许配过什么人吗?这事你知道吗?”郭惠惊得瞪大了眼睛,随即笑得前仰后合,说:“这是谁编排出来的?有这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是朱元璋亲口对我说的,他是你父亲临死时交代的遗言。”
“胡说!爹咽气时我一直在,我怎么不知道?”
“会不会是头几天你不在时,你父亲写的遗嘱?”
“不可能!真有这事,我娘不会一直瞒到今天。他想要干什么?”
蓝玉断言:“若真的没这事,那只有一种可能了,他自己打算娶你,你不是说他看你的时候,眼神和从前不大一样吗?”
“我才不嫁他,我们姐妹干吗非嫁他朱元璋一个人?看上他的招风耳朵了,还是饭勺子下巴了?”
蓝玉大笑起来,他问:“假如朱元璋向你娘提亲,要娶你,你娘会不会答应?”郭惠偏头认真地想了一下,说:“能答应。”
“这不是完了吗?”蓝玉泄气地问,“为什么?”
“有一回娘跟我说,她听一个术士说,朱元璋是帝王之相,日后定会登九五之尊,她就动心了。”
“她已经有一个女儿嫁给朱元璋了呀!就算真有皇帝命,你姐姐也可以当皇后呀!何必再搭上一个女儿?”
“我姐姐毕竟是娘的养女呀,她说过,隔层肚皮总归不一样。”
蓝玉更失望了,喃喃道:“你越说我心越凉了。”
郭惠问:“那你想怎么办?”
“朱元璋这一手真狠,他不让我娶你,又给我指定了一个姑娘,是镇江知府傅友文的女儿。”
郭惠怔了一下,口是心非地说:“那多好啊,你还犹豫什么!”
“你何必这么刺我!”蓝玉说,“我对你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若是想结这门亲事,早去下聘礼了,我姐姐把聘金都早早备下了,我借口打仗分不开身,一直拖着呢!”
“拖下去不是办法。看来,我们两个今生没缘,你别苦苦地等我了。”说到这,郭惠伤心地落了泪。蓝玉心疼地拥她入怀,说:“海可枯石可烂,我对你的心不变,大不了咱们私奔。”郭惠的眼一亮,直视着他问:“你不是说着玩的吧?”
蓝玉叫她将了一军怔住了。男欢女爱时最容易出口的就是“海枯石烂心不变”或“大不了私奔”的话。对常人可以,对有着荣华富贵在身和锦绣前程的蓝玉来说,这话是儿戏吗?为了一个女人,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值得吗?当然,他犹豫,不等于他不爱郭惠,鱼和熊掌得兼不是更好吗?
蓝玉瞬间的表情令郭惠很伤心,她说:“我可不敢逼你,让你私奔。你有锦绣前程啊,现在已经是大将军的副将了,将来封侯拜相都是有可能的,倘若为了一个女人把这一切都断送了,你舍得吗?”
郭惠倒是把话说白了,把蓝玉肚子里深藏不露的话全抖出来了,这也未尝不是她的激将法,也隐含着不屑。
蓝玉转弯道:“我是极而言之罢了。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走这步棋?”会说的不如会听的,郭惠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她苦笑着看看窗外,说:“雪停了,你帮我叫一乘轿,我得回去了。”
“忙什么,天还早啊!”蓝玉挽留她。
“自从上次出了那回事,可能朱元璋对我娘说了什么,我娘对我看得可紧了,一会不见都要找。”
“我是探明朱元璋还在九江,才偷偷回来的,你又不给我面子。”
郭惠说:“我不是来了吗?”
“可你着急要走啊!你别走了,在我这陪我一夜吧。”
“你说什么?”郭惠正色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郭惠是有心嫁你,但苟且的事我不干,也请你放尊重一些。”
蓝玉如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清醒了不少,他说:“对不起,我昏了头了。”不知是悔过还是难过,他眼里汪着泪。
郭惠又心软了,口不对心地劝他说:“你不要因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自毁前程,你本来可以位居公侯,到最后沦为平民百姓,我也会一辈子不安的,那有什么乐趣?”
蓝玉渐渐动摇了,他问:“这么说,你也不再等我了?”
“是呀,”郭惠忍痛说,“你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虽未下定,但是你的主子朱元璋指婚,那比父母之命更不能违拗,这道理还用我说吗?”她多么希望蓝玉说几句掏心的话给她,哪怕是“海枯石烂”那样的表面文章也好,然而蓝玉什么也没说。
郭惠向门外走去,她觉得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身子发飘,心也像追逐着飞舞的雪花一样居无定所了。
一直呆愣着的蓝玉如梦初醒,追上来说:“我用我的轿子送你。”
“人多嘴杂,”她说,“我怕招摇,还是我叫一乘吧,车也行。”
郭惠回家后,整整哭了一天,茶饭不思,丫环晓月怎么劝也不行,只好去报告马秀英,请她来劝。
马秀英轻轻地叩门:“惠妹,你开开门。”里面没有回应。马秀英再敲,郭惠在里面说:“天这么冷,我睡下了。”
马秀英说:“冷才挤到一起睡呀!你小时候不总爱钻到我被窝里取暖吗?”静了片刻,郭惠开了门,马秀英见她也没梳洗打扮,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马秀英吩咐晓月去找金菊,去给她们弄点清淡饭菜来,说她也好几顿没吃了,饿了。晓月应声离去。
郭惠有些诧异地望着马秀英,问:“姐姐为什么几顿不吃饭啊?”
马秀英说:“妹妹躲在屋子里绝食哭泣,我咽得下去吗?你这丫头不懂事,娘跟着操心也好几顿水米没沾了。”
郭惠坐到妆台前拢着散乱的头发,说:“你们真是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马秀英用脸盆盛水,绞了把手巾,帮她擦了脸,又站在她身后帮她梳头,说:“自从你长大了,好久不来找姐姐梳头了,小时候梳头我全包了,一天耽误我两个时辰。”
郭惠的眼圈又红了。马秀英说:“你现在是人大心也大了,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有大事小情,总是跟姐姐讲,现在早忘了姐姐了。”
郭惠很不好意思地说:“本来也没什么事好说呀,我可从来没跟姐姐疏远啊!”
头梳好了,金菊、晓月带几个丫环把饭菜也送过来,给火盆里加了炭,这才出去。马秀英给郭惠盛了饭,说:“吃吧,我陪你。你看,咸水鸭,栗子烧肉,都是你爱吃的。”
郭惠拿起筷子,只挑了几个饭粒到口中,心里发堵,咽不下去,便又放下,长叹了口气。
马秀英说:“你到底碰上了什么烦心事?不能总憋在心里呀!”
郭惠凄然笑道:“咱这样的人家不愁吃穿,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你说对了,”马秀英说,“去了吃穿,那只有男女之情最叫人牵肠挂肚了,对不对?”她早猜到了必是男欢女爱的事。
郭惠闪了马秀英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马秀英进一步说:“你悄悄地喜欢上了一个人,是不是?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万一我的力量都达不到,我替你去求你姐夫,在这世界上,他够得上一言九鼎了。”
这一说反倒勾起了郭惠心中的委屈,一时撑不住,反倒哇一声哭起来。这令马秀英大为不解,忙放下饭碗,过来安慰她,替她拭泪:“快告诉姐姐,什么大不了的了,这样伤心啊?”
“你帮不上忙的。”郭惠抽抽噎噎地说:“姐夫更指望不上,事情就坏在他手里。”
马秀英说:“这我更得过问了,怎么又把你姐夫扯在中间了呢?”郭惠扑到马秀英怀中哭起来。
郭惠知道,告诉她也没用,她也做不了朱元璋的主。但向从小无话不说的姐姐诉诉衷肠、倒倒肚子里的苦水,毕竟也能痛快一点。但说了又怎么样?除了令马秀英也心事重重而外,她能帮上什么忙?
朱元璋痛失爱将
朱元璋意得志满地坐着他的巨舰,率领水陆舟师浩浩荡荡地返回金陵。他的坐船在几十条兵船夹持围护下顺流而下。
山是白的,地是白的,天空是白的,只有大江还是蔚蓝的。
朱元璋兴致特别好,坐在船甲板的巨大伞盖下,慢慢地品着茶,陪他坐着的是郭宁莲,她披着灰鼠皮红色斗篷,十分抢眼。她因为小产身子弱,一直在金陵养病,这一仗接近尾声时她才赶到九江。
望着滔滔大江,朱元璋抚今追昔,发起了英雄之慨:“在这条大江上,有过多少英雄折戟沉沙,孙权、刘备、曹操,还有周瑜……我们今天又在这条江上重复着古人的征战,江还是这条江,人却是一代代走马灯一样更替了,长江后浪催前浪,几百年后,也许又有一个英雄坐在大船里议论,当年有个叫朱元璋的,与陈友谅争锋,身旁坐着个梁红玉一样的女将,后人会怎么给他定论?”
郭宁莲笑答:“一句话就行了,胜者王侯败者贼,你如果胜了,后人会说,当年有个大英雄,叫朱元璋,曾创大业建盛世,如果你败了,那你就会被人说为,有个贼和尚,行过乞,后来又反叛,不齿于人。”
朱元璋说:“你又犯忌!什么贼呀和尚的,幸好我今天心情好。”
郭宁莲不以为然地笑笑。忽然,她看见一条小船插着白旗白幡逆水而来。朱元璋也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差人快去问问,是谁殁了?”
胡惟庸急忙跳上舢板船摇过去,船上的甲士奋力划桨,很快靠近了那条船。船上一个年轻人喊:“我是胡三舍,是胡大海的儿子,特来向主公报丧。”
胡惟庸领着一身缟素的胡三舍来到朱元璋座船上,胡三舍在朱元璋面前跪下大哭。朱元璋大惊,呼地站起来:“这是怎么了?是谁殁了?你是谁?”胡三舍哭道:“我是胡大海的儿子,我父亲几天前在金华被降将蒋英害死了。”
朱元璋一阵眩晕,几乎跌倒,幸有郭宁莲、胡惟庸扶住,朱元璋眼中滴下泪来:“这是北天折柱啊,天不助我,夺去我一员大将!”
几年来,胡大海几乎一直在马背上征战,所到之处,必有捷报,他生性莽撞,却从来没在打仗方面让朱元璋忧心过,他忠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让李善长传话给朱元璋,因为朱元璋杀了他的长子胡德济,他恨朱元璋,但却承诺不会背叛他。每想起这话,朱元璋都心酸。
胡惟庸扶朱元璋坐下,替朱元璋说:“快向主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个叫蒋英的人是胡大海攻下严州时投降的,他甜言蜜语说得好听,胡大海就没有防备他。二月七日那天,他去见胡大海,说请胡大海到八咏楼去观看弓弩比赛,胡大海答应同往,出门刚要上马,蒋英趁他不备,用铁锤打碎了胡大海的头,胡三舍的二哥关住也同时被害了。
朱元璋问:“平叛了没有?朱文忠是干什么的?”
胡三舍禀告:“朱将军已经把反叛镇压下去了,捕杀了那个蒋英,报了仇。”
朱元璋问:“你是老三?你今年多大了?”
胡三舍说:“我今年十六岁。”
朱元璋痛苦地说:“我对不起胡大海呀,他三个儿子,大儿子胡德济为我所杀,二儿子一起死难,只剩老三了。三舍,你不要再出去征战了。”胡三舍一愣,随即说:“那我跟着主公吧。”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朱元璋说,“如果你再有个山高水低的,将来我有何脸面去地下见你父亲!你胡家全靠你接续香火了,你在我跟前也有危险。”他转对胡惟庸吩咐:“回应天后,找个偏远乡村,替三舍和她娘好好盖一所房子,给他们足够的银子,买几十亩地,安安稳稳过日子。”一听这话,三舍哭道:“主公不要我了?”
“傻孩子!”朱元璋说,“日后我若是有所成,天下太平了,你来找我,我也会派人去接你们母子。若是我不成器,垮了,落花流水了,你们母子也不至于受牵连,有一笔钱,有房有地,也可以安然度日。”
这一席话感动得胡三舍呜呜直哭,胡惟庸也觉心酸,背过身去拭泪,当胡惟庸领走胡三舍后,郭宁莲红着眼圈对朱元璋说:“你方才说得我心里又酸又痛。真怪,有时我觉得你是铁石心肠,有时又比谁都重情义。”
朱元璋长叹一声:“其实人都一样,好人也不全好,坏人也不全坏。或者说,人都是阴阳两面善恶并存的。”
郭宁莲问:“你也一样吗?”
朱元璋说:“概莫能外,我也一样。”
郭宁莲有感于他的诚实,不认识似地打量着他。
真假遗嘱
此时郭惠不哭了,她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向马秀英说明白了。
马秀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她往杯里倒水时溢出来了还不停手,郭惠替她扶正了茶壶,小心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马秀英淡然一笑,渐渐恢复了常态。她嘱咐郭惠说:“元璋说父亲临终前把你许配给人的话,你既不要去问姐夫,更不要去问娘!”
郭惠说:“我怕办不到,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能问?我不能总蒙在鼓里呀!姐夫能把我怎么着!”
“傻丫头!”马秀英说,“你姐夫是不能把你怎么着,蓝玉可就毁在你手里了!那话,你姐夫只对蓝玉说过,你怎么知道的?不明显是蓝玉告诉你的吗?既然你姐夫决心拆散你们,他又私自回来与你幽会,他丢了前程事小,弄不好性命都不保,你既爱他,就不该害他。”
其实这并不是马秀英制止妹妹声张的最重要的理由,她明白,只有危及蓝玉这条理由对郭惠有约束力。
郭惠又流出了眼泪,她说:“不问我姐夫行,我不能不问我娘,我娘真有这么大的事瞒着我不对,我心里话瞒着她,也憋闷。”
马秀英说:“也许遗嘱这件事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不管怎么说,必定有隐衷,捅开来对谁都不好,不然有什么必要瞒呢?元璋不是说了吗?到你满十八时,就真相大白了,也等不了多久了。”
“我会天天想这事,天天睡不着觉。”郭惠说。
马秀英说:“如果娘不想告诉你这事,你问了她也会否认;如果她什么也不知道,你问了,就会惹出大麻烦,老太太去质问朱元璋,家里乱了营叫外人看笑话好吗?”
凭她的直感,郭惠猜十有八九没这回事。她说爹生前对马秀英最好了,连她都不知道影儿,怎么偏偏跟姐夫说……
“男人之间当然又不同。”马秀英只能这样说,“也许,根本没这回事,那就更不该说破了。”
“为什么?”郭惠追问。
“如果是元璋编出来的,一定是编给蓝玉听的,无非是叫他死了这份心。不然为什么亲自张罗给他定亲?”
“那更怪了,”郭惠说,“蓝玉那么好,也没抱谁孩子下井,怎么惹着姐夫了,必定要把好事给搅黄?”
“你别胡思乱想了,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也别叫蓝玉再来了,对你不好,对蓝玉就更不好了。”
郭惠说:“我那天赶他走,太狠心了,话也说得太重,他一定恨我,我连解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她又流泪了。
马秀英倒有另外的看法:“一痛才能决绝,不然还得藕断丝连。劝你别再想这些了,蓝玉要想通了,痛痛快快地娶傅知府的千金,又讨得元璋的欢心,多好的事情啊!”
郭惠说:“姐姐,你叫我好失望。我原以为,你在姐夫面前是最有面子的,他从不把你当一个普通女人看,大事小情都来问问你。你若肯在他面前为我求求情,一定能行,可你都不肯帮我。”
马秀英的眼神有点呆滞,她的眼前是旋转飞转的雪花,耳畔是奇怪的杂响。郭惠说:“姐,你想什么呢?”
想什么?马秀英当然想得更深。她已经想到,朱元璋是要把郭惠留给他自己,那就必须斩断任何伸向郭惠的手。至于为什么不马上明正言顺地娶她?恐怕他也得有所顾忌。纳妾,张氏不会甘心情愿,郭惠也不会答应,何况还有她马秀英这一关。但假如日后朱元璋称王或登极为帝,那就大不相同了,王妃、贵妃,那和小妾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马秀英说:“妹妹,你毕竟还小,涉世不深,你不知道,任何人都有难念的经,我也一样,这件事我就帮不上你,也许越帮越乱。真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郭惠茫然地望着更加茫然的马秀英。
叛将再次叛变
胡廷瑞归顺朱元璋不久,朱元璋便食言变脸,令他所部前往陌生的湖广,听候徐达调遣。在江西时鼎鼎大名的胡廷瑞,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可已左右不了局势了。
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江南三月天,胡廷瑞的外甥康泰和部下祝宗带兵行至女儿港,二人在酒桌上三言五语就对了心思,决定拒绝前往湖广,就地竖起反旗,脱离朱元璋。
布幔把舱门堵得严严的,一丝灯光不透。祝宗道:“原来说好的,投降后什么都是原来的样子,现在怎么样,调我们去湖广,归徐达节制,我们就等于解除兵柄了。”
康泰更是归罪于舅舅胡廷瑞,“舅舅一直说陈友谅成不了大事,可陈友谅毕竟拿我们当回事,江西的事他不怎么管。现在好,一夜间,我们成丧家之犬了。”
“是呀,”祝宗说,“现在朱元璋把他的爱将邓愈派驻南昌来了,我们处处受他监视,不是太窝囊了吗?”
“现在反也来得及,”祝宗说,“邓愈在洪都城里兵不多,我们可以杀个回马枪,他必定措手不及。”
“好,”康泰拍案而起,决定立即召集可靠的头领,马上带兵返回洪都。一切布置完毕,才想到所有兵船上早已易帜,挂的全是朱元璋的旗。康泰正发愁来不及筹办自己的旗帜,部下来报,对面一条很大的商船张挂满帆,亮着灯笼正顺江而下。
这条商船被康泰的部下拦截了。由于外面传来争吵声,祝宗就问出了什么事。一个小船驶来报告:“我们拦劫了一条商船。”
祝宗说:“做买卖的拦他干什么?放了。”
康泰却问:“船上装的什么?”
那小校报告:“全是布匹。”
“布匹?”康泰眼一亮,说了声天助我也,命令把布匹都卸下来,扯做旗帜。
那小校说:“全是黑布。”
祝宗皱起眉头:“黑布怎么行?”
康泰却说:“黑布就黑布,做黑旗,当一回黑旗师。”
商家和水手们哭丧着脸看着康泰的士兵把一捆捆黑布扛到小船上。一片裂帛的声音汇成的声浪有如波涛。士兵们都在江滩上扯布,一面面黑旗陆续张挂到各条兵船上。
当康泰的水师调头杀回洪都时,守卫南昌的邓愈毫无察觉,正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听到号炮声,他坐起来,见窗上红光一闪一闪的,外面传来呐喊声。邓愈警觉地跳下地穿衣服,一边高叫:“来人!”
进来的侍卫惊慌地说:“邓大人,不好了,康泰反了,又杀回洪都了。”邓愈强作镇定,叫侍从备马,集合队伍守城。
侍卫刚拉来战马,一个受伤的千户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不好了,叛军已经破城了。”邓愈没想到这么快,他叫了声:“跟我来!”飞身上马,带随从冲出府门。
此时康泰正指挥部队冲进城来,邓愈部下仓皇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少数抵抗者被杀得七零八落。
邓愈打马迎来,双眼圆睁,喊了声:“康泰,你为何降而复叛?”说着挺枪跃马与康泰厮杀。二人大战几十回合,康泰的队伍越聚越多,邓愈的随从死的死伤的伤,邓愈已战得力竭,只有招架之功了。
康泰忽然收刀,勒住马,对部下说:“放邓愈一条生路,叫他给朱元璋报信去。”
混乱的人群裂开一条缝,邓愈狼狈地打马而去,身后响起一片嘲笑声,邓愈听了心如刀绞,他没有马上出城,却来到洪都知府叶琛的府邸。他见大门洞开,一路上到处是尸体,房子也起火了,他加速冲了进去。叶琛已满身血污地躺在台阶上,一个老妇人坐在一旁哭,见邓愈来,老妇人说:“叶大人一家都被害了……”
邓愈下马,向屋子走去,心情很是沉重,叶知府是朱元璋三顾茅庐请来的浙西四贤之一,却因自己的失职而丧命。
邓愈进了屋子,与一个幸存的老仆吃力地抬出一口大箱子,把叶琛尸体装了进去。他嘱咐:“无论多难,都要把叶琛运回应天府去,主公请来浙西四贤,我给折了一贤。”说完他已是泪水满脸。
这时街上喊杀声又起,举目望去,南昌到处是大火。邓愈只得上马而去。消息传到汉阳沌口徐达中军帐,徐达正派员去迎接康泰。
汤和进来报:“大将军,那祝宗、康泰并没有向我们这开拔,半路杀回洪都去了,洪都失守了。”
“邓愈呢?”徐达惊得站了起来。
汤和说:“邓将军下落不明,知府叶琛、都事万思诚都死难了。我们怎么办?动不动?”
徐达说:“能眼看他们反叛吗?”
汤和说:“得禀报朱元璋吧!”
“死脑瓜筋!”徐达说,“再派人到金陵,往返又是几天,什么都耽搁了!不管金陵怎么处置,我们马上杀过去,夺回洪都。”
汤和说:“我去就行了,大哥歇着吧。”
徐达说:“不能轻敌,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刘基破解审案难题
徐达大军一到,康泰、祝宗有点慌神,接连出城打了几仗,都被徐达重创,第四天夜里,徐达四面攻城,康泰守不住,祝宗逃到新淦,被部下杀死,康泰逃到广信,被徐达追兵打得落花流水,康泰本人也当了俘虏,上了镣铐和三十斤大枷,送到应天去报捷。
朱元璋很有点为难。他考虑到胡廷瑞的面子,又爱惜康泰的才华,有心留在帐下效力,又怕部众伤心,由于康泰归而复叛,毕竟让叶琛等人丧了命。后来朱元璋灵机一动,招来刘基,叫他审理此案。
刘基老大吃惊,不知朱元璋这是何意。“我从来管不着发落犯人的,一无官职,二不管刑名,这不方便吧?”他说。
李善长却想到这是主公给他个出气的机会。浙西四贤,在这次叛乱中折去叶琛一贤,刘伯温当然最心痛。
刘基心道:“如果朱元璋是借刀杀人,把得罪胡廷瑞的恶名推给我,那他也不能推干净,即使我不讲情面,你朱元璋总有权力刀下留人吧?只有相反的推断,那就是朱元璋想做个人情,既给了胡廷瑞面子,又留下了一员良将,又是我发落的,有人要骂街,骂我好了。”
刘基看了朱元璋一眼,说:“我是不用审案、断案的,只当堂发落。”朱元璋说:“随你便。对了,除了要发落康泰,还有一个人一起发落,就是失掉洪都的邓愈。”
刘基又有几分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不过他说得想想,要求明天再办,问朱元璋行否。朱元璋又说了一次“随你便”。
刘基之所以要拖到明天,是要好好想一想。如果说朱元璋想假自己之手宽大康泰,那损兵折将丢失城池的邓愈呢?朱元璋也想免他一死吗?宋濂说:“朱元璋确实给你出了个大难题。不过,我以为更是他自己的难题,他推给你,并无恶意,也有希望你为他解脱的意思。”
这与刘基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他道:“丢洪都,损兵折将,邓愈败得这么惨,很少有先例的,按理说,朱元璋不用拖这么久,早该取他人头了,可为什么不取?”
宋濂道:“这原因有二,邓愈可算是元老了,屡立大功,又是和胡大海一起来的,胡大海死了,再杀胡大海的生死弟兄,于心不忍。”
刘基说:“于是借我之手杀人?”
宋濂说:“差不多。”
刘基却持相反看法:“朱元璋是想借我之手放人,这样人情也送了,违反原则徇私的骂名,他也不用担着了。”
宋濂说:“他真要这么想,倒也值得为他担这个骂名,这是仁慈的骂名。”二人坐到了树下长椅上,花圃间繁花似锦,蜜蜂飞来飞去。
宋濂说:“朱元璋把康泰也交给你处置,是不想得罪胡廷瑞。”
“不会吧。”刘基不以为然,“胡廷瑞在这里没有根基,也没有党羽,杀他都很容易,也名正言顺,不存在得罪他的事。”
“不然。胡廷瑞有学识,有声望,在江西是鼎鼎大名的,朱元璋杀他,会惹怒江西上上下下,对巩固江西不利。”
“你这几句话提醒了我,方才我也曾想到过这一层,朱元璋哪里是把得罪人的事交给我办啊?他是要借我之手放掉康泰。”
宋濂瞪圆了眼睛说:“这可有点匪夷所思了。”
“你想啊,如果他放了康泰,众将会不会服气?叶琛不是白死了吗?叶琛又是你我的好友,如果是我赦免了康泰,就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刘基、宋濂都不追究了,别人管什么闲事?”
“这么说,放一个康泰,最终还是为了收拢胡廷瑞?”
“难道这样做不高明吗?”刘基反问。
宋濂不得不赞叹:“这朱元璋真不简单啊!”
“你我拒绝了方国珍、陈友谅,也不肯应小明王之邀,专门来辅佐一个相比之下很弱的主儿,是为了什么?”宋濂又是扼腕一叹。
似曾相识的担水和尚
胡廷瑞听说朱元璋不亲自过问康泰一案,却让铁面判官刘基审理,明显是借刀杀人,这使原本对朱元璋推崇备至的胡廷瑞在心里大打了折扣。他明知道杀外甥康泰是给他看的,他在这里也岌岌可危,但他早把生死看淡了,也不避嫌,竟然到午门外去看望示众待决的康泰。
康泰在午门外的站笼里已经快支持不住了,满面黑紫色,口唇全部干燥破皮了。一见胡廷瑞,康泰立刻劝舅舅尽早逃命。
胡廷瑞倒了一碗水,端过去喂他,康泰一口气喝干,又说,“舅舅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朱元璋不会放过你的。”
胡廷瑞平静地说:“我既已投他,就死心塌地,绝无二心,如果他不放心我,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我不会跑的。”康泰觉得都是自己连累了舅舅,不觉一阵愧疚。
胡廷瑞黯然神伤道:“我离洪都前就苦口婆心劝过你,你到底不听我的,至有今日之祸。”
康泰说:“我也不悔,不就是杀头吗?只可怜娘没人养老了,求舅舅多费心了。”说到伤心处不禁泪如雨下。
胡廷瑞说:“明天是刘伯温审你,朱元璋想杀你,又顾及我的面子,所以让刘基担这个名儿,我会求刘伯温赏你个全尸的。”说到这里也泣不成声了。
早有杨宪赶到鸡鸣寺向朱元璋报告,说胡廷瑞竟然敢去午门外给外甥送水,又“窃窃私语”良久,言下之意有同盟之嫌。
朱元璋是带着家眷来上香的,马秀英、张氏、郭宁莲、郭惠等人的轿子刚在山门前停下。朱元璋很不耐烦地对杨宪摆摆手,告诉他不要在佛门净土说杀人的事。杨宪摸不准朱元璋的真实心理,也只好退下。
鸡鸣寺三大士殿斗拱雄奇,斑彩醇和,房脊的兽吻都很精致、生动,此时钟鼓之声齐鸣,音韵远播。
知客僧大开山门,与众和尚迎出来,双手合十向朱元璋拜过后,在前引导,朱元璋与他并肩而行。一个破衣烂衫的和尚担着水桶走来,他是个跛子,看见朱元璋一行过来,忙闪到一旁,显得惊喜异常。
原来这个担水和尚就是当年留守皇觉寺的云奇。他几次想上前问讯,却没机会,也没勇气。朱元璋并没注意到他。
云奇是上个月才从河南嵩山云游归来的,他听说朱元璋发迹了,坐镇金陵,就晓行夜宿地赶回来投奔。朱元璋对自己是有过甘苦与共的承诺的,而且,还没等自己鼓起勇气进城去见朱元璋,他竟到庙里来上香了,这岂不是天从人愿?
朱元璋问知客僧:“佛性大师没有来吗?”
知客僧回答:“听说在五台山讲经,好久没到鸡鸣寺来过了。他临走时曾告诉过贫僧,施主佛缘深厚。”
朱元璋说:“谈什么佛缘?若真是很深,怎么能脱去僧衣还俗?但我总是忘不了在佛门出家的这段日子。”
知客僧说:“这就是缘啊。”他忽然发现担水的云奇和尚不去担水,却挑着空水桶叮叮当当地跟在旁边。知客僧便斥责他说:“去,担你的水去,这么不懂规矩。”
朱元璋无意中向云奇瞥了一眼,觉得这个挑水僧似曾相识,又不敢确定。知客僧赶开云奇后,带着他们先进了大雄宝殿。在如来佛像前,郭惠抢在最前头,跪到蒲团上磕头后闭着眼睛祷告。
正点燃线香的张氏对马秀英说:“你看把她急的,连香都没上就去许愿了。”
郭宁莲说:“惠丫头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圈,你们没问问她?”
张氏说:“惠儿也大了,我寻思给她找个人家,刚一提头,她就发火,顶撞了我一顿。我无意中和元璋提了,元璋说还小,早着呢,秀英你们姐俩上上心吧。”
马秀英答应下来:“好吧。”但心里却郁闷,这已成为她的一块心病了。当郭惠爬起来后,马秀英冲她笑笑,问她许了个什么愿。
郭宁莲说:“当然是择个好夫婿了。”郭惠飞红了脸,走到一边去看十八罗汉。马秀英跟过来,小声问她:“还想和蓝玉好吗?”郭惠说:“我等他,他一天不来等他一天,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大不了等他一辈子。”
马秀英叹了口气,说:“你不是说他为金钱权位迷住了眼睛,不值得你爱吗?”
郭惠说:“冷下来想想,我也太急了,冷不丁一下子提出私奔,谁也接受不了啊!”马秀英沉思着没说什么。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朱元璋被知客僧引到一间洁净的禅房里,满屋子飘着藏香的味道。
三面墙壁都是空的,有一面挂满了用蝇头小楷抄写的金刚经。朱元璋净了手,上了香,屏气静心地端坐于蒲团上。
知客僧轻轻掩了门,出去了。
朱元璋在这青烟缭绕之间渐渐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开始了默经。他这次来鸡鸣寺默经,是因为前天夜里搅扰他的一个梦。他梦见师傅托着一个舍利塔,从半空里破窗飘入,骂他是佛门败类,要把他压到塔下。醒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又失眠,这才决定到城外寺中静室里过上几天,念念经,求得佛祖的宽恕。
担水和尚云奇吱呀一声推开门,见朱元璋闭目诵经,便没出声,坐到了门口地上。朱元璋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见了云奇,他忽然把眼睛睁大了:“云奇?你是云奇?”
云奇哭了,说:“如净啊,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朱元璋刚入静,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为云奇来得不是时候,甚至向他发了火。他看见云奇可怜巴巴地抹着泪水出去了,又觉得于心不忍,又把他叫了回来。
朱元璋想起当年他对自己的好处,因为自己投了红巾军,连累了云奇被抓去拷打,就后悔自己方才发火。他缓和了一下说:“这些年我常常惦记着你,那年打下滁阳后,叫汤和回皇觉寺接你,汤和回来说,连仅存的伽蓝殿也叫元军烧了半边,你也没了下落,你这一向在哪里?”
“一言难尽啊。”云奇说,“你到濠州城造反,元军就把我抓去,说我是同党,把我的一条腿都打断了。我前不久打听到你在金陵坐了殿,就来找你了。”
朱元璋笑了:“我没坐殿。你愿意还俗吗?那你就脱了这身袈裟,你若不愿意,我和住持说,不能让你瘸着一条腿当挑水僧啊!”
云奇说:“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最多,你若不嫌弃我,我就跟着你,给你端茶、倒水、洗脚、倒马桶……”
朱元璋笑了:“行了,明天你就跟我进城去。不过用不着你干这些,有人干。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呀。”
云奇眼里含着泪说:“我可算超度苦海了,如净啊……”
朱元璋打断他说:“往后,你不能再叫我的法名,你也不准对任何人讲我们一起出家的事,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表哥,记住了吗?”
云奇点点头,问:“为什么?”
朱元璋说:“不为什么,你听我的没错。”
云奇说:“那我是你姨哥呀,还是姑表哥?”
朱元璋说:“随你便。”随后又嘱咐叫人给他点钱,“先置一套衣服,把头发养长了再来找我。”云奇赶忙答应了一声。(更多精彩内容,敬请阅读《权力野兽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