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既是一个破坏者,也是一位建设者,但他破坏旧时代过于彻底,而建设新时代却波折不断、坎坷艰辛。最重要的是,信长似乎妄图打破所有的陈旧秩序、体系,在灭亡室町幕府的同时,也架空了天皇朝廷——不知道信长究竟会走向何方,便引发了部下深重的疑虑甚至是恐惧,从而将信长推上绝路。
尾张的小诸侯织田信长之所以能够在战国群雄中脱颖而出,与尾张国所处的地理位置、政治经济状况密不可分,同时和信长本人的性格与政策也是分不开的。织田信长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藐视权威,敢于革新,只要有利于自己的统治,任何势力都可以打倒,任何情感都可以抛弃。
从尾张时代起,织田信长就非常注重商业的发展。当时日本大小诸侯割据,道路残破,关卡林立,城下町的商业也多被当地行会所垄断,非常不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信长花很大精力修葺道路和桥梁,废除领地上的关卡,同时采取“乐市乐座”制度,以打破行业垄断。所谓“乐市乐座”,是指在城下町专辟场所,任何人都可进入经营商业,只要按时向领主缴纳赋税,就不必经过当地行业公会同意。这种领地内的自由贸易政策,信长并非始作俑者,只不过他执行得更为彻底和完善而已。此外,信长还铸造“大判”(一种金币),统一领内的货币。
在农业方面,织田信长一方面强力镇压一揆,一方面确立封建领主制,采取“兵农分离”、“检地”(重新丈量土地,确定准确的年贡额)和“刀狩”等政策,力图将农民牢牢禁锢在土地上。当时大部分封建诸侯并无常备兵,武士除还要担任行政职务外,也可能下地种田,农民在作战时也会被临时征发入伍。信长采取“兵农分离”政策,把武士常备兵化,而禁止农民脱离生产,加入到争斗的行列中去。这一政策,后来更发展为“刀狩”,即没收农民所持有的武器,以防转业和暴动。
当然啦,因为全日本尚未真正统一,故而信长时代,“兵农分离”和“刀狩”都只在部分地区施行,并未普及化和完善化。
政治方面,织田信长先是挟室町将军以号令天下诸侯,继而废黜足利义昭,灭亡室町幕府。同时,他尊奉天皇朝廷,希望建立双头傀儡政治,对足利义昭产生一定制约,而等义昭已被放逐,他又以“征伐未尽其功”为借口,放弃了朝廷赐予的一切官职,想把天皇朝廷也一脚踢开。为了将织田政权名正言顺地纳入天皇朝廷体系,天正九年(公元1581年),正亲町天皇遣使赴信长处,希望他可以担任左大臣一职,然而信长竟以天皇退位作为条件:“若诚仁亲王得以继位,我将担任官职,悉心辅佐。”为了对抗朝廷,他甚至策划扛出足利义昭之子足利义寻担任第十六代幕府将军,反过来分割朝廷的影响力。
这种藐视甚至完全无视权威的激进做法,无疑把织田信长推到了一个与天下各势力为敌的危险境地中。再加上他唯力为视,对百姓严刑峻法,对家臣则要求严苛,微过必惩,就在他达到辉煌顶峰的时候,织田政权内部各种矛盾就已经开始激化了,反叛此起彼伏。
首先是松永久秀的谋叛。似乎脑有反骨的久秀,前此已经多次向织田信长掀起过反旗了,只因畿内尚未平定,信长在快速进攻,打得久秀开城投降后,也就只给予小惩大诫,依旧允其重归家臣团。但是到了天正五年(公元1577年),听闻“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将要上洛的消息后,松永久秀、久通父子突然从石山本愿寺外撤兵,退守居城大和信贵山。信长立派长子织田信忠集合畿内兵马前往讨伐。十月十日,松永久秀弹尽援绝,自杀而亡,结束了他相当富有戏剧性的一生。
松永久秀这个“天下至恶”,毕生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像是该谋叛的时候,他总是忠诚地跟随着信长,以效犬马之劳,而当谁都不注意他的时候,久秀却开始蠢蠢欲动——就连最后的自杀,他也表现得与众不同。据说信长一直垂涎久秀收藏的名茶器“平蜘蛛釜”,但软磨硬泡,用尽种种手段,久秀却坚持不肯献上。此次信贵山城被围,信长传话说:“交出平蜘蛛釜,我就饶你一命。”久秀闻言冷笑:“我已经快七十岁了,去日无多,何必要你饶恕?不过,你也休想得到我心头至爱。”于是把平蜘蛛釜内塞满火药顶在头上,引燃火绳,轰的一声,“天下至恶”与“天下至宝”一起化为飞灰。
爆炸所引起的大火,烧尽了信贵山城本丸,松永一族男女老幼全都葬身火海。恰好就在十年前的同月同日,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相争,为了避免奈良东大寺的大佛殿被敌人占领作为据点,干脆放一把火,将这座千年古刹烧为灰烬。十年以后,久秀自己也化为了灰烬,时人都说这是上天对恶徒的惩罚。
而在此前的天正元年(公元1573年),松永久秀的旧主三好义继已经去世了。当年十一月,三好义继、松永久秀等人呼应足利义昭起兵造织田信长的反,结果在信长大军压境后,久秀及时降伏,免于一死,义继却是死脑筋,坚决不降。结果三好氏主城若江城被攻陷,义继愤懑恐惧之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十字切腹而死。
第二个向织田信长掀起反旗的重要人物,乃是摄津守护荒木村重。荒木氏本是丹波豪族波多野氏的同族,荒木高村时代移住摄津川边郡的小部庄,出仕于豪族池田长正——高村的孙子就是荒木村重。永禄十一年(公元1568年),织田信长奉足利义昭进京,义昭即封和田惟政、池田胜正(长正之子)、伊丹亲兴三人共任摄津守护职。
作为池田胜正重臣和女婿的荒木村重,最初并非亲织田派,反而与三好氏暗中一直有所往来。织田信长与浅井、朝仓氏恶战的时候,荒木村重策应三好氏,与织田讨伐军连番恶斗,元龟二年(公元1571年)更在白井河原杀死了摄津三守护中最具实力,也最受信长信任的和田惟政——此人权势熏天,曾被传教士弗洛伊士称为“京都之副王”。
然而最终荒木村重还是投向了织田信长的怀抱,通过织田重臣细川藤孝的居中联络,天正元年(公元1573年)三月,他主动进京谒见信长。当时江州战事未毕,信长无力西顾,于是关照村重:“摄津就交给你了,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在信长的默许下,荒木村重很快便颠倒了主从关系,放逐池田胜正,将池田氏纳入麾下,并攻克了伊丹城——这是三守护之一、支持足利义昭的伊丹亲兴的主城。
攻克伊丹城以后,荒木村重对其大胆改修,建成难攻不落的要塞,改名为有冈城。有冈城本丸四周由石垣防护,外布野宫砦、昆阳砦、上腊冢砦、鹎冢砦、岸砦五个附属城堡,其结构为当时首创,尤其利于防护铁砲的射击——后来丰臣秀吉修建的一代名城大坂,在相当程度上就借鉴了有冈城的设计。
此后荒木村重跟随织田信长南征北战,赢得了久盼的摄津守护一职。然而谋叛也在此后不久的天正六年(公元1578年)爆发了——关于谋叛的原因,众说纷纭,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在包围石山本愿寺时,荒木方大将中川濑兵卫清秀等人暗中向本愿寺贩卖军粮,此事为信长所知,要村重只身前往安土去说个明白。熟知信长残暴脾性的村重生怕一去不回,百般推托,最终起了反心。
织田大军前往平叛,十一月十六日,荒木村重麾下大将、高槻城主高山右近重友在神父阿尔甘诺的劝说下开城投降(右近是虔诚的基督徒),二十四日,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清秀也降伏于织田军前。在他们的带动下,摄津国内豪族纷纷背弃村重而去。
十二月,织田军团团包围了有冈城。有冈城经过长达十个月的防守战,弹尽粮绝,天正七年(公元1579年)九月二日,荒木村重化装逃出城堡,遁入其子荒木村次守备的尼崎城。失去主将的坚城有冈,坚持到十一月下旬终于被攻陷了。
织田信长在尼崎城郊外的七松地方,残酷屠杀荒木村重的妻子、儿女和仆从,以刺激城内的村重。然而尼崎城又固守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天正八年(公元1580年)闰三月二日,听到本愿寺即将投降的消息,荒木村重才终于放弃抵抗,再度逃出尼崎城。他四处辗转逃亡,并且剃发出家,取名为“道粪”,直到信长死后,才敢再度现身人前。
荒木道粪(后改道熏)是茶道名家,他与明智光秀、细川藤孝被合称为织田家三大文化名人。
重臣纷纷谋叛,但织田信长却丝毫没有因此提高警惕,改变政策,他的所作所为,只有更加令人恐惧。首先,他在安土城中建筑了一座“总见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形状像蛇的石头作为神体,号召百姓都去膜拜——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总见寺真正的神就是信长本人,如果任由此人继续狂妄地横行下去,他总有一天会将朝廷也踢到九霄云外,建立一个以他个人为中心的新的独裁体制的日本国。
天正七年(公元1579年),织田信长突然写信给德川家康,要他彻查其长男、继承人信康通敌之事,并给予严厉的处罚。原来信长曾把自己的二女德姬嫁于信康为妻,但夫妇二人并不和睦,尤其德姬与信康生母,也是家康的正室、今川义元的养女筑山夫人势同水火。德姬安土省亲的时候,向信长诉说筑山夫人待她如何刻薄,并捕风捉影地报告说筑山夫人与甲斐武田氏暗中往来。
筑山夫人骄横跋扈,而她所生的儿子德川信康则为人高傲暴躁,许多德川氏重臣都对此二人抱持着极大的反感,织田信长派人调查此事,得到的也均是负面汇报。于是信长大为恼火,写信给德川家康,要他赐死胆敢悖逆谋叛的筑山夫人和德川信康。
德川家康收到此信,有如晴天霹雳,但他不敢违逆织田信长的意愿,被迫含泪杀死筑山夫人,并逼爱子信康自杀。据说当时派服部半藏正成为介错,天方山城守通纲担任监督和检视,两人都知道信康蒙冤,含泪完成仪式,然后把信康的首级递送给家康。对于信长的这一乱命,家康虽然暂时隐忍,但心中总会留下伤痛和怨恨,因此对于后来信长在本能寺遇袭自杀之事,后世才会传说家康也曾参与谋划吧。
天正八年(公元1580年)八月,本愿寺光寿离开石山,标志着石山战争的彻底终结。同月中旬,织田信长突然给重臣佐久间信盛、正胜(信荣)父子发了一份责难书,内列十九条罪状,责备佐久间父子骄傲、懈怠和无能,因此决定将二人放逐,命令他们剃发出家,隐遁高野山中,仔细忏悔自己的罪过。
佐久间信盛是织田家谱代重臣,居于宿老(总体负责军政事务的重臣称为家老,资历较深的家老称为宿老)之位,却毫无征兆地就被扫地出门了,这一消息传来,织田家臣无不人人自危。但这只是开始,并非结束,数日后,信长又放逐了曾与佐久间信盛同为织田信秀托孤重臣的林秀贞,以及安藤守就父子和丹羽右近氏胜。家臣们惊愕之余,大多灰心丧气地认定,信长是认为这些人已无利用价值,因此才将他们一脚踢开的,大家深恐自己将来也有这般被抛弃的一日。
织田信长之所以这样做,或许是为了激励家臣们努力工作,或许是在天下大定前,先排除掉织田家中不稳定的因素,扫尽怠惰之风,他对家臣们的看法、忧虑,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这种骄横的态度,丝毫不计人类情感的雷霆手段,也最终导致了信长本能寺被围身死的悲剧。
老臣们纷纷退去,此时织田家中的家老级人物主要包括攻略北陆的柴田胜家、进取丹波的明智光秀、攻打东中国地区的羽柴秀吉,以及丹羽长秀和泷川一益,除去胜家、长秀二人外,都非织田家谱代之臣,而是信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织田信长用人唯才,这是他能够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然而,此时织田氏内部矛盾已经深刻地体现了出来,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两人的竞争是浮在表面上的,此外还有一股潜流,或许直接导致了织田信长之死,那就是诸子争权。信长年龄最长的三个儿子分别为信忠、信雄和信孝,皆非嫡出,而是侍妾所生,因此从根本上来说,他们都没有继承一门总领权的无可摇撼的资格,同时也都拥有几乎相等的继承权。信忠年龄最长,也最得信长宠爱,因此信长将织田家督之位传给了信忠,以断绝信雄和信孝二人的痴心妄想。然而,信长让位以后并未隐居,信忠作为织田家一门总领留居岐阜,信长却依旧待在安土城中当他的天下霸主,这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信长是想要脱离织田家而构建一个崭新的武家政治体系,织田氏一门总领之位与信长的事业并非密不可分的。信忠是成为织田氏家督了,但他是否能够同时继承乃父信长的事业,还在未知之数。
因此,织田(北畠)信雄和织田(神户)信孝急于扩充实力,提高威信,以与信忠一争短长,就在这种背景下,伊贺大侵攻开始了……
天正七年(公元1579年)九月,继承北畠氏苗字的织田信雄自作主张杀入伊贺国,结果遭逢惨败,大将柘植三郎左卫门战死。信雄此次所为,很明显是想要建功立业,树立威信,以动摇织田信忠的继承人地位。
伊贺国是忍者之国,伊贺上野据说就是忍者的发源地。所谓忍者,其实并不神秘,不过是一些身负特殊技能,受雇于封建大名完成侦查、暗杀、煽动等政治、军事任务的雇佣兵而已。伊贺忍者家族(也即雇佣兵团)有数十家,由所谓“三上忍”领导,其中最有名的是藤林长门守保丰和百地丹波守正西。看他们的名字便可知道,以官名作为通称,他们和普通封建割据势力其实并无多大的区别。
藤林保丰是忍者圣典《万川集海》作者藤林保武的先祖,有传说他与百地正西本为一人,化身为二,统领两个家族不断争斗,以激发部下活力和维持伊贺势力的均衡。而百地正西,正是此次击败织田信雄的伊贺众总大将。
虽然信雄所为乃是独断专行,但织田信长本人是不会允许近畿有忍者集团这种不安定因素存在的,因此在两年后的天正九年(公元1581年)九月,他正式授命信雄进攻伊贺,并为他调集了四万大军,派弟弟织田信包担任副将。织田军分三路进入伊贺,经过苦战,担任抵抗军军师的百地正西战死,伊贺国终于平定。为了洗雪前年败退之耻,同时也为了彻底消灭忍者军团这一不安定因素,信雄在伊贺展开了残酷的大屠杀——对比此前他阴谋消灭北畠氏一事,可以看出,信长的这个儿子虽然能力平平,却完全继承了老子的残暴性格。
天正十年(公元1582年),织田信长发动了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大规模远征,是为甲斐征服战。事情起源于当年二月,武田氏重臣木曾义昌把弟弟上松藏人义丰送往岐阜,表示愿为内应,留镇岐阜的一门总领织田信忠立派快马将此事禀告信长。信长大喜,即派信忠为主将,整合各方兵马,并联络三河德川氏和相模后北条氏,三面夹击,准备一举灭亡甲斐武田氏。
木曾氏本是信浓豪族,与村上、诹访、小笠原并称“信浓四大将”,后来臣服于武田信玄,信玄将女儿下嫁给义昌,待如一门。长筱之战后,武田胜赖的威望一落千丈,尤其在与后北条氏反目相攻,以及被德川氏攻克坚城高天神而不往救援两件事上,更使家臣们离心离德。木曾义昌看到天下大势已无法扭转,于是在织田(神户)信孝的努力下,主动归降了织田氏。
武田胜赖听说木曾信昌叛变,极为恼怒,果然征集一万五千大军,离开新府——武田氏原来的主城在甲府踯躅崎馆,新府是胜赖新建的主城——气势汹汹杀往信浓木曾口而来。然而他的速度快,织田军的速度比他更快,胜赖还没赶到木曾口,侧翼的伊奈口就已经被织田军先锋泷川一益、河尻秀隆占据了,要隘泷泽砦、松尾城等先后陷落。
侧翼被敌切断,武田大军被迫向后退去,一溃千里。织田方将领森长可本来受命进军木曾口,支援木曾义昌,赶到目的地一看,却不见一个敌人的踪影。织田军进入信州,第一次遭遇到的有规模的抵抗来自高远城守将仁科盛信。仁科盛信本是武田信玄的第五个儿子,过继给信浓名门仁科家,据说他勇猛善战,并且为人公正平和,深受领民爱戴,当地遂有民谣,对比盛信和他的前任武田胜赖(胜赖在归宗前曾镇守过这一地区):“武田殿下贪于得,吾民岁取难为食,仁科殿下慈悲深,所获成山感大德。取彼身家延尔寿,我祈天道有其直!”
织田信忠派使者前往招降仁科盛信,反被砍了脑袋,只得挥师强攻。双方恶战到三月二日,织田军终于攻入高远城本丸,最后把仁科盛信及其麾下十八将包围在居馆内。当时织田信忠身穿金襴阵羽织(武将披在铠甲外的短外套),倚着一株梧桐树指挥战斗,正当此时,忽有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红色铠甲,手提薙刀冲杀出来,且战且呼:“我乃诹访(指武田方将领诹访胜右卫门)之妻,谁来与我一战!”竟然连杀七八人,直冲到信忠身边,终因身陷重围,以薙刀自刺己喉而死。
战况空前惨烈,最后织田方将领森长可亲自攀上屋顶,掀起顶板,命令铁砲朝内发射。仁科盛信自度终不得免,于是切腹,洒出肠子而死,时年仅二十六岁。据说后来盛信投肠之处,血痕久久不能灭尽;而织田信忠所倚的桐树,犹有刀痕纵横其上。
织田信忠杀入信浓的同时,德川家康也率军进入骏河。面对德川氏的大军,继妹夫木曾信昌降敌以后,武田胜赖的姐夫穴山梅雪斋信君也在江尻城叛变。此外归降的大将还有朝比奈骏河守信置、依田源十郎信蕃等许多人。
众叛亲离之下,武田胜赖逃回新府,连夜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新府肇建,设施不全,当然无法凭以据守,重臣真田昌幸(真田幸隆之子)主张退至上野吾妻郡岩柜城,老臣小山田信茂则主张守备天险岩殿山城,胜赖采纳了后者的建议。
小山田信茂先回岩殿山城准备,武田胜赖放弃新府,经韮崎、甲府,过笹子峠前往岩殿山。他前脚才离开,织田军随后就杀到了,放火将新府烧为一片白地,然后一路紧追。三月九日,在笹子峠麓,小山田信茂突然起了反心,夺回人质,并命令士兵用铁砲攻击胜赖所部。胜赖只得逃往日川溪谷,部下五百余人纷纷奔散。三月十一日,在织田方将领泷川一益的穷追猛打下,胜赖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在天目山自杀,留下辞世句:“朦胧之月被云遮蔽。云逐渐散开,终于月落西山。”其继妻后北条氏(北条氏康之六女)的辞世句则是:“在晚春中渐次凋零,忧恨驻足于树梢花端。”
就这样,曾经纵横一方,威震天下的名门武田氏,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灭亡了,最终连西上野的真田昌幸和小幡信贞(于长筱战死的小幡信重之子)也倒戈投向织田氏。四月二日,织田信长亲自来到甲府,论功行赏,将甲斐封于河尻秀隆,信浓的高井、水内、更科、稙科四郡封给森长可,上野和信浓佐久、小县两郡封给泷川一益……他还把骏河一国赠予德川家康。
然而织田信忠却对小山田信茂的背主逆行大感厌恶,命堀尾茂助吉晴将其斩首。织田军还放火烧毁了供养武田胜赖遗体和窝藏六角氏残党的惠林寺,寺中长老快川绍喜自投火中寂灭,留下遗言:“灭却心头火自凉。”——这是禅宗经典《碧岩录》的偈子,此时用来确是应景。
据说武田胜赖论及治国与作战之能,其实并不在乃父信玄之下,然而内外形势却已迥然不同了——在内,甲州金矿枯竭,新得骏河的商业亦未能很快恢复,胜赖以“后见”的身份统驭众多悍将,政令难以统一;在外,此时织田家的势力已经涵盖整个日本中部,远非昔年的上杉、今川或后北条可比。
故此胜赖在长筱战败以后,虽然威望下降,却也不得不饮鸩止渴,加强对家中群臣的管制,其盖建新府,就是想趁此机会弱化重臣的势力,刷新政治。然而改革尚未得见成效,家中却已分崩离析,人心涣散,并最终引来了织田氏的大军……
从天正六年(公元1578年)下半年开始,织田政权进入了他最后的辉煌期。首先当年十一月爆发的“第二次木津川口海战”,粉碎了毛利氏水军,使得毛利和石山本愿寺的联系被彻底切断。同月,高山重友、中川清秀先后归降,标志着荒木村重的谋叛注定以失败收场。
翌年初,上杉谦信在春日山城中暴病而亡,信长包围网的最可怕一环就此断裂,西方的毛利、东方的上杉,从此都无法再给织田政权带来危机。此后不久,羽柴秀吉控制住了播磨国的局势,而明智光秀也征服了丹波国,天正八年(公元1580年),石山战争结束,本愿寺势力退出摄津——畿内自此稳如泰山。
先说播磨局势——天正五年(公元1577年)十月,也就是在“天下至恶”松永久秀覆灭的同月,织田信长派遣大将羽柴秀吉统率军团进攻中国地方,以牵制毛利对石山的增援。为此,他还特意把流亡、蛰伏的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也纵回东中国,要他们复兴尼子家,协助对抗毛利氏。
播磨国守护本为赤松氏,但到这个时候,势力极大衰退,当主赤松则房(满政)只残存了部分政治影响力而已。播磨国内群豪林立,其中势力最大的,要算赤松同门的别所氏和小寺氏。
东有织田、西有毛利,播磨群豪徘徊歧路,不知何去何从。此中出现了一位智谋之士,乃御着城主小寺政职的重臣、被赐以苗字待如一门的小寺官兵卫孝高,他力主从属于织田氏,并且还将主城姬路城让了出来,作为羽柴秀吉播磨攻略的桥头堡。
羽柴秀吉率军进入姬路以后,立刻羽檄四驰,招安播磨群豪,包括小寺、别所在内的各家莫不俯首相从——毛利军还在国境外徘徊呢,织田军可是让“带路党”给领进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降为是。就中有少量看不清形势的,也都被羽柴秀吉逐一讨平——他攻克了边境上的上月城,把尼子残党安置在其中。
播磨西方的备前、美作两国,掌控在战国大名宇喜多氏手中,当主宇喜多直家曾一度与毛利友好,甘为前驱,进讨播磨,但他很快就被羽柴秀吉说服,转而与织田结盟,继而秀吉又降伏了北方的但马、因幡两国。如此一来,五国的力量结合起来,便足以与庞大的毛利氏一较短长了。
然而织田方虽有所得,复有所失,据说是因为羽柴秀吉在攻克了上月城后展开残酷的报复性屠杀,惹恼了三木城主别所长治,再加上毛利氏的引诱,三木城突然间掀起反旗。时为天正六年(公元1578年)四月,毛利大军团团包围住了上月城,因为三木城正横在织田军的增援道路上,上月孤城很快便陷落了,尼子胜久自杀,山中鹿之介苦战之后,又只好投降——他大概还把希望寄托在被毛利家囚禁的尼子氏末代当主义久,及义久的兄弟伦久、秀久身上吧,后世还有人猜测说他是想寻找机会刺杀吉川元春。然而,曾经接受过他一次投降的元春不会再上当了。天正六年七月十七日,鹿之介被杀于押往安艺国的途中,尼子家的复兴,彻底成了一场梦中之梦……
羽柴秀吉难以救援上月,只好猛攻三木,然而正当此时,如前所述,荒木村重突然反出织田阵营,导致畿内和播磨的陆路交通断绝(水路暂时还掌控在毛利氏手中),也就是说,秀吉后路已断。得闻此讯,包括小寺政职在内的播磨群豪,以及但马、因幡守护山名氏等,陆续倒戈,以响应别所。羽柴秀吉陷入苦战之中,无奈之下,只得切断了三木城的粮道,改猛攻为长期围困。因为宇喜多军牵制住了毛利的增援,导致围城战持续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直到天正八年(公元1580年)正月,弹尽粮绝,已经出现人吃人惨况的三木才终于以别所一门自尽谢罪为条件,开城投降。
三木城的惨况震动了播磨群豪,他们被迫重新归从于织田麾下。于是羽柴秀吉不但顺利平定播磨,还率军北上,攻入但马国,降伏了此前同样投向毛利氏的守护山名尧熙。翌年,秀吉率军杀向但马西方的因幡国——因幡的传统守护也是山名氏,国内势力最大的乃是山名一门的山名丰国,他曾接受毛利氏当主辉元的偏讳,改名山名元丰,归从织田后便又改了回来。
织田军前锋直指因幡山名氏的主城鸟取城,山名丰国不顾重臣们坚决抵抗的叫嚣,独自一人前往拜见羽柴秀吉,表示降伏。于是山名旧臣们便迎入了毛利氏一门的吉川经家为鸟取城主,顽强抵抗织田军的攻击。
据说羽柴秀吉灵机一动,想出一招妙计来对付坚固的鸟取城。在率军攻打之前,他先用高价收购鸟取附近的米粮,导致大军合围以后,鸟取城中存粮已被倒卖一空了,很快就变成了饥饿地狱。就这样,鸟取坚城只守了三个月便被迫开城了,城主吉川经家以自身切腹为条件,请秀吉留给城内军民一条生路。
此时毛利水军主力已然覆灭,于是羽柴秀吉渡海征服了淡路国,随即转过头来,在宇喜多氏的协助下,攻入备中国,包围了毛利方名将清水宗治守备的高松城。毛利氏当主辉元与“毛利两川”——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急忙亲率大军前来增援,面对汹涌而至的敌方大军,秀吉掘开附近的足守川,水淹高松城,以隔绝其与外界的联系……
羽柴秀吉的中国攻略,把传统的兵粮战法发挥到了极致,就此成就了“干杀三木、饿杀鸟取、水淹高松”的智将之名。
羽柴秀吉在东中国地区长年鏖战,所以能够节节取胜,很大程度上是靠着备前、美作的大名宇喜多氏的侧翼呼应。而东中国地区豪族们纷战不休,唯一能够从中崛起并最终坐大的,只有宇喜多氏,这个家族对其后的政局产生过相当重要的影响,故而必须先在此处插叙一番。
宇喜多氏又称浮田氏,据称是备前豪族三宅氏的后裔。三宅氏来源于古代朝鲜半岛的百济国,传说有三兄弟渡海来到日本,在备前国一个小岛上定居下来。他们的旗标(也是以后宇喜多氏的家纹)是“儿文字”,因此这个岛就被称为儿岛。此外,宇喜多氏还自称是佐佐木氏儿岛高德的后裔,家纹还有“剑酢浆草”和“鹤龟”两种形式。
当时,播磨、美作、备前三国的守护职掌握在受细川家扶持,从而复兴的赤松氏手中,而赤松氏在地方上最强有力的被官乃是浦上氏。宇喜多氏有史可考的是第三代宇喜多能家,侍奉浦上则宗、宗助、村宗三代,善于在战局将定的时候投入兵力,反败为胜,武名很盛,受封备前国砥石城。
永正十五年(公元1518年),浦上村宗与赤松氏当主义村不和,退居主城三石。同年九月,义村纠集大军讨伐村宗。三石城中人心动摇,一夜就有七十余兵逾垣逃走。多亏宇喜多能家激励士气,并且身先士卒杀向敌阵,最终在船坂峠之战中击败了赤松势。
翌年,赤松义村引诱浦上村宗的兄弟、香登城主宗久反叛,也因为被宇喜多能家发现而及时攻破香登城,杀死浦上宗久。永正十七年(公元1520年),义村煽动小寺则职(小寺政职之父)攻击东美作的浦上势,村宗派能家率兵两千往援。义村得信,搜罗美作全国之兵投入前线,村宗也急忙亲统主力两千五百与能家合流。
浦上、宇喜多总势四千五百,浩浩荡荡开到战场,抬头一望,赤松氏的二引和三巴旗号漫山遍野,无穷无尽,不由大惊失色。当夜,将兵们纷纷开了小差,数千兵马四散奔逃,到得天明,只剩下宇喜多能家麾下七十骑而已。能家大怒,于是亲统这七十骑自杀性地冲入敌阵。人要是已经放弃生的希望,那么爆发出来的攻击力就会强大到如同噩梦一般,赤松势竟然被这七十骑冲得七零八落。浦上氏的逃兵千余人闻讯重新回归战场,再度与赤松军对峙。不久,浦上村宗买通了小寺则职的家臣,双方夹击赤松义村,义村大败,权威丧尽,被迫隐居——浦上家因此成功地制压了西播磨一带。
由此看来,宇喜多能家简直是浦上家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可是从来历史上自毁长城的事情屡见不鲜。大永三年(公元1523年),浦上村国、小寺藤兵卫二人拥立赤松政村(政祐),发兵攻击三石城,能家带着自己两个儿子出阵——长子兴家和次子四郎(传说名为义家)——大破敌军。但是战斗中,年轻的四郎中了村国的策略,被包围讨死。能家为此悲伤不已,再加上年纪老迈,遂辞职回去砥石城隐居,并且削发出家,法号常玖。
十一年后,浦上村宗去世,重臣高取城主岛村丰后守自称得到村宗的遗命,奇袭砥石城,逼迫宇喜多能家自杀,而能家的儿子兴家则抱着年仅六岁的儿子八郎逃到备后福冈町豪商阿部善定家里躲藏了起来。后来兴家还娶了善定的女儿,生下次子忠家和三子春家。福冈是中国地区有名的商业自由都市,拥有自治权,岛村丰后守也不敢率军往讨。
等到宇喜多兴家死后,八郎离开阿部家,住到邑久郡笠加村,依靠亲戚,逐渐成长起来。天文十二年(公元1543年),他出仕天神山城的浦上宗景,第二年元服,称宇喜多三郎左卫门直家——就算在战国乱世也非常罕见的一代阴谋家就此出现了。
宇喜多直家初期受封浦上氏最前线的乙子村,此处向西是细川家的儿岛郡,向北是松田氏的上道郡,并且还有犬岛的海贼不时上陆骚扰。直家招募了三十名足轻守护此地,以后的重臣户川秀安、长船贞亲、冈利胜、花房正幸等人都在其中。经过长年激战,直家不但守住了此地,还因功使自己的知行(封地年贡)增加到三千石。
宇喜多氏的旧臣们听说幼主出山,纷纷来投,结果兵多粮少,从宇喜多直家以下,大家全都下地劳作,以增加收入。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使得宇喜多家臣团空前团结起来,为以后成长为战国大名势力奠定了基础。
数年后,宇喜多直家的同族浮田大和送来密信,双方里应外合攻破砥石城。不久,大和内通备中豪族的阴谋败露,直家受命讨伐,亲斩大和,受到浦上宗景的表彰。天文十八年(公元1549年),直家终于从家主手上取回了祖父的旧居——砥石城。
天文二十年(公元1551年),通过浦上宗景的撮合,宇喜多直家迎娶了上道郡沼村的沼城主中山备中之女为妻。八年后,他获得岛村丰后守和中山备中谋叛的证据,向主君宗景进言,诱杀二人,终于报了祖父之仇。其妻闻讯自杀——但是直家才不在乎这个,他趁机把岛村氏和中山氏领地的大半收入掌中,势力俨然已经可以与主家分庭抗礼了。
永禄三年(公元1560年),宇喜多直家派其弟忠家进攻松田氏麾下上道郡龙之口城主撮所元常,结果大败而归。直家不动声色,秘密授计给小姓冈清三郎,数落清三郎的不义之行,把他赶出家去。清三郎往投撮所元常,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取得元常的信任,然后寻机将其刺死。直家亲自给清三郎元服,起名冈刚介——他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富庶的西上道郡吞入腹中。
西部备前国的松田氏在毛利氏支持的备中大名三村家亲侵攻下,势力逐渐衰退,于是新当主元贤提出和浦上氏和睦。元贤娶了宇喜多直家的女儿,并将其妹嫁给宇喜多春家。永禄八年(公元1565年),三村家亲侵入美作国,包围了三星城,直家遣马场职家往援,职家英勇奋战,三村势暂退,但是次年又来,在兴禅寺扎下本阵。直家派远藤又次郎和喜三郎兄弟秘密潜近三村家亲身边,用铁砲将其打死——如此反复运用暗杀手段,并且得心应手,每每成功,翻遍整部战国史,大概也只有宇喜多直家一人而已吧。
三村家亲的同族五郎兵卫提出为了吊祭被暗杀的家督而与宇喜多直家决战,遭到重臣反对后,竟然亲自统领一族五十余人,和家亲的近臣五六人,抱着决死之心杀向备前国。直家接受挑战,以三千人来迎。已有讨死觉悟的三村势大呼冲阵,宇喜多军几乎全面崩溃,多亏宇喜多忠家从侧面插入,砍下了五郎兵卫的首级,才得以将危机消弭。
第二年,三村氏新当主元亲夜袭备前国要隘明禅寺城,将之攻克。宇喜多直家立刻领兵五千包围明禅寺,引诱元亲前来决战。于是元亲发动备中全部兵马再次杀往备前:先阵庄元祐所部七千,通过富山城,前往增援明禅寺;中军石川久智所部五千,攻克宇冈山城北方的原尾岛;元亲自将大军八千,通过汤泊村和四御神村,直取宇喜多氏居城沼城。
“攻不下明禅寺,我一定会被三村军俘虏;攻下了明禅寺,三村军会全面崩溃——胜负就看这座城了,进攻!”宇喜多直家高声呼喊,军兵士气大振,终于攻破了城池。败兵逃跑中,遭遇到庄元祐的援军。听说明禅寺城已经失守,庄军军心大乱,明石、户川、长船等宇喜多氏麾下骁将趁势直进,铁砲声震动天地。最终庄元祐负伤,全军溃散。
庄氏的败兵逃到石川久智军中,进退两难的久智才刚召开军议,商讨对策,宇喜多军已然杀到,于是三村氏的中军也崩溃了。三村元亲死中求活,亲统旗本队直逼宇喜多直家的本阵小丸山——然后又是一场有死无生的搏命冲锋,宇喜多军前备明石行雄和冈刚介完全崩溃,幸亏长船、户川等军击败庄元祐和石川久智后匆匆来援,才将三村势击败。
经过此役,原三村方的冈山城主金光宗高等人见势不妙,纷纷请降,宇喜多氏势力大振。数年后,宇喜多直家杀死金光宗高,将主城移往冈山。
然而侵入备中和西美作的宇喜多势,不可避免地要与西国霸主毛利氏开启战火。永禄十二年(公元1569年)四月,毛利元就之子穗井田元清统军一万进攻备中,三村元亲也趁机包围了佐井田城的植木秀长。宇喜多直家匆忙整军一万来救,双方在一里手前对阵。激战正酣之际,毛利氏后备熊谷信直、桂元隆等将突然出现在战场侧面,夹击宇喜多军,宇喜多军丢下一百三十多具尸体后狼狈败退了。
宇喜多直家不能够放弃佐井田,此城如落,所造成的连锁反应会使得备中全境皆失。于是他召集备中豪族——石川、福井、工藤等等,联军再来解围。两军乱战之际,佐井田城中因为兵粮缺乏,植木势大开城门,向毛利阵列发动决死的冲锋。直家准确掌握战机,及时将自己的旗本部队投入战场,毛利军大败,竟被斩首六百八十余级!
当年夏季,尼子胜久在出云举兵,云州、耆州此前被毛利氏灭亡的豪族遗臣纷纷响应,一时间,烽烟遍地,战火腾起。这些势力兵数有限,于是莫不南向请求宇喜多直家增援。直家正是求之不得,遂趁毛利氏将重兵西调九州,与大友氏争雄的契机,帮助尼子等势力,先后攻克高田、幸山、丸山、山王山等城池。
毛利氏东西应接不暇,遂请织田信长和将军足利义昭出面,达成与宇喜多氏的和睦。天正元年(公元1573年),宇喜多直家扩筑冈山城,并将城下町的很大一部分赐予福冈豪商阿部善定,以报答他昔日收留自己的恩德——由此看来,说直家完全是一个冷血动物,似乎也并不很合适。
第二年,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正式决裂,向各处发布了信长讨伐令。各地的大名、豪族,纷纷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向背。中国地方,尼子、浦上等家族倒向信长,三村氏为了摆脱毛利氏的控制,也与织田氏暗通款曲;毛利氏当然是支持义昭将军的,而宇喜多直家,大概是考虑到自己主家浦上宗景和老对手三村元亲的态度,反而化敌为友,投向毛利氏的怀抱。
天正三年(公元1575年),在毛利氏和宇喜多氏的联军讨伐下,松山城沦陷了,三村元亲在逃亡途中自杀,雄踞备中数十年的三村势力一夕间烟消云散。这里顺便提一下三村元亲的妹妹鹤姬,她嫁给了守备常山城的上野高德,当毛利军包围常山的时候,鹤姬统率女军奋战在第一线,直至落城,这可算是战国时代罕见的女性豪杰——常山是三村势力的最后一座城池。
不久以后,毛利、宇喜多联军又击败三浦氏,此时三备地区剩余的亲织田势力就只有宇喜多直家的主家浦上宗景了。天正五年(公元1577年),浦上氏同族久松丸发动叛乱,直家趁机施计攻取浦上主城——难攻不落的天神山城,浦上宗景被迫隐居。
宇喜多直家在羽柴秀吉的一再努力说服下,才于天正七年(公元1579年)十月归顺于织田信长。然而其后不久,直家就病逝了,遗命其子八郎继承家督之位。八郎年龄还小,直家就请求羽柴秀吉收八郎为养子,拜领“秀”字,起名为宇喜多秀家。因而水淹高松的时候,可以说秀吉麾下所统率的宇喜多军,其实已非盟友之兵,而近乎他的私兵了。
暂且放下中国地区的战事,再来说说同时期的明智光秀征服丹波之役。丹波国本是细川氏的领国,细川氏衰弱后,守护代内藤氏、豪族荻野氏、波多野氏先后崛起。三好长庆控制京畿的时代,其重臣松永长赖(松永久秀之弟)成为丹波守护代内藤国贞的女婿,并在国贞死后继承内藤苗字,基本控制了丹波一国。永禄八年(公元1565年),受“三好三人众”控制的三好义继与松永久秀断绝往来,一向不服长赖统治的西丹波豪族赤井氏(与荻野氏同源)趁机掀起反旗。当年八月,松永长赖进攻赤井氏主城黑井,赤井氏当主、有“丹波的赤鬼”之称的赤井直正奋勇反击,长赖战殁于“和久乡合战”。
织田信长上洛以后,赤井直正暂时降伏于信长,但随即便跟随足利义昭与信长对战。天正三年(公元1575年),信长派明智光秀为主将、细川藤孝为副将,领兵攻打丹波国。内藤氏首先出降,然而正当织田军与赤井·荻野相持不下的时候,八上城的豪族波多野秀治却突然发兵袭击明智光秀的侧背。
波多野氏来源不详,主要有藤原秀乡后裔和石见豪族吉见氏分支两种说法,传至波多野秀治后,他利用三好·松永势力的衰退,大肆扩充领地,颇有统一丹波的雄心壮志。织田军此番进攻丹波,秀治当然不能乖乖臣服,更不能坐视赤井·荻野氏被攻灭而不前往援救。
到了天正六年(公元1578年),播磨三木城主别所长治树起反旗,长治与波多野秀治本有姻亲关系,于是秀治便派一族的冰上城主波多野宗长率军救援长治。明治光秀趁机对波多野的领地展开猛攻,先后包围冰上、八上等城。战至天正七年(公元1579年)五月,冰上城破,波多野宗长、宗贞父子自杀。次月,八上城弹尽粮绝,波多野秀治被迫开城降伏,并与其弟秀尚一起前往安土拜谒织田信长,然而信长却毫不客气地将二人处以磔刑。
波多野氏就此覆灭,时隔不久,明智光秀又击败了赤井·荻野一族,迫使赤井直正投降,算是彻底平定了丹波一国。丹波北面是丹后,丹后守护一色氏早就失去了权柄,国人各自为政,屡次遭到周边势力,也包括丹波的波多野、赤井·荻野等家族的侵攻。明智光秀既然平定了丹波,随即兵指丹后,顺道也将其纳入织田氏统辖之下。战后,织田信长将丹波封给光秀,将丹后封与细川藤孝。
明智光秀攻克八上城是在天正七年的六月,两个月后,织田方北陆军团主将柴田胜家也攻入了加贺国,十一月,织田信长正式移居安土城,十二月,荒木谋叛被彻底平定。
翌年正月,羽柴秀吉攻克三木城,闰三月,石山战争结束,八月,本愿寺的势力完全撤出石山,十一月,柴田胜家平定了加贺的一向一揆。
各路军团都在大踏步地前进,形势一片大好,织田信长就在这种背景下,悍然驱逐了谱代老臣林秀贞、佐久间信盛父子等人。转过年来的二月份,他下令各路将领齐集京都,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式——日文中称作“御马揃”。
织田信长素来喜爱华丽之物,搜集了各方珍宝,据说阅兵当日,他头戴“唐冠”(乌纱帽),身穿金纱的礼服,骑着配以名贵鞍具的名马“大黑”,行进在阵列之后。织田将领们亦无不精心修饰,衣装、铠甲皆极尽奢华,引来了围观人群如潮般的喝彩。太田牛一在《信长公记》中描写此盛况为“见物成群集,贵贱惊耳目”,羽柴秀吉时在播磨,无法抽身出席,为此深感遗憾。
阅兵队伍共分十列,包括了织田信忠统率的织田氏一门,丹羽长秀、柴田胜家等统率的野战军团,信长的马迴众(亲信卫队),甚至还包括旧足利幕府的公方众,以及朝廷公卿。这似乎是在向天下宣告,全日本无论公家、武家,全都拜服在织田信长脚前,信长才是日本真正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信长就统率着这样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进入京都,谒见正亲町天皇,然后又浩浩荡荡地离开(等于把阅兵式又重演了一遍)——他这是不是在向天皇朝廷显示自己的威势,暗示朝廷不要挡路呢?
翌年,如前所述,织田信忠统率大军攻灭了东部日本曾经的一流豪强武田氏。战后,信长立刻撕毁了与后北条氏的盟约,自说自话地让部将泷川一益继任为关东管领——此职本为幕职,信长并未开幕,又如何能授此职——要他准备展开对后北条氏的进攻;同时以三男信孝为主将、丹羽长秀为副将,准备渡海进攻四国的长宗我部氏。
柴田胜家继续经营北陆,继平定加贺、能登后,又杀入了越中国,利用上杉氏的“御馆之乱”,节节进逼,猛攻上杉在越中的最重要据点鱼津城。羽柴秀吉则率领大军前赴高松城,准备展开他神来之笔的水攻之策——天下即将底定,其后的战斗,似乎用不着信长亲自出马了。
然而织田信长想不到的是,死神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了他的头上……
天正十年(公元1582年)五月,织田军大将羽柴秀吉攻入备中国,水淹毛利方名将清水宗治守备的高松城,当月二十一日,毛利氏当主辉元亲统大军到达高松城外,却被河水阻隔,无法前进,只能将本阵设置在高松以西二十公里的猿挂城中,真正在前线与羽柴秀吉隔水对峙的乃是“毛利两川”——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羽柴秀吉觉得,毛利与别家不同,势雄力大,若不以雷霆万钧之力击之,很难快速将其征服,于是他写信给主公信长,希望能够得到“御势御合力”,如此则“将西国于当年中悉归于幕下之事,如在掌中”。
织田信长得到此信,便下令明智光秀、细川忠兴、池田恒兴、中川清秀、高山重友等将整备兵马,火速赶往中国地区,增援羽柴秀吉。而信长本人则先要上洛觐见天皇,回应朝廷想要任命他为太政大臣或者关白的意愿,然后再集合部队作为后援。五月二十九日,信长随同小姓(年轻侍卫)百余人上洛,六月一日晚,暂居四条坊门的本能寺,而其子织田信忠则先一步进京,住在相隔不远的妙觉寺中。
——信长数次上京,都暂居于本能寺中,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
次日是六月二日,天还没亮,织田信长就听到寺外传来喧哗之声,他最初还以为是侍卫们吵架,才爬起身来准备斥责,忽听铁砲发射之声,阵阵鸣响,这才感觉不妙。这时候,信长最亲信的侍卫森兰丸入内禀报说:“有人谋叛,是桔梗旗印,像是惟任日向守的部队!”
惟任日向守即明智十兵卫光秀,此人的出身来历是一个谜。民间传说,光秀乃美浓国明智城主明智光纲之子,明智、斋藤两家本有姻亲,光秀论辈分算是斋藤道三的外甥,也是信长正室归蝶夫人的表兄。光纲去世后,其弟光安继任家督,后来协助道三与其子斋藤义龙相争,英勇战死,明智氏遂遭改易,光秀被迫去国流亡。
然而相关的家族谱系中却找不到“十兵卫”或“光秀”之名,因此很多学者认为他只是明智家的中下级武士,拜领或者冒认了明智苗字而已。总之光秀在流亡过程中结识了足利幕府的奉公众细川藤孝,最终与藤孝一起保着足利义昭又返回美浓,依附织田信长。信长观其人学问渊博、见识卓绝,便将他从义昭处讨要了过来,作为自己的家臣。
很快地,光秀便彻底脱离了幕府阵营,完全投入信长的怀抱,并且屡建功勋,其势逐渐凌驾于柴田胜家等织田氏谱代重臣之上。天正三年(公元1575年),信长从朝廷处求取了一批官职和已经灭亡的古老姓氏,赏赐臣下,其中就包括了光秀,赐苗字“惟任”(为丰后国古老神官的分支),赐官“日向守”。
光秀的封地,先在近江国的滋贺城,后移坂本城,是织田家中距离京都最近的臣僚——这或许得益于光秀长期担任信长与幕府、朝廷之间的联络人吧。其后随着征服领的扩大,信长陆续将臣下转封远国(如柴田胜家转封越前),光秀得到了丹波国,仍然距离京都最近!
故而光秀之得信长宠信是毋庸置疑的,得闻他突然掀起反旗,信长自然大吃一惊。
话说光秀本在安土城负责接待上洛游览的德川家康一行,突然受命远征中国地区增援羽柴秀吉后,他于五月二十六日回到主城丹波龟山,一面整合部队,一面前往爱宕山中参拜,祈祷获胜。估计就在参拜过程中,光秀下定了谋叛的决心,于是召来亲信将领明智左马助秀满(光春)、明智右卫门尉光忠、藤田传五、斋藤内藏助利三、沟口胜兵卫茂朝等五人,要他们递交誓书和人质,以表示支持自己的行动。
对于普通兵将,明智光秀并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召集家中物头(小队长),告知说:“京都的森兰丸有信使来报,主公为了加强对中国地区用兵,要在京都检阅我家的军队。”于是大军便向京都进发。
据说明智军总兵力为一万三千人,铁砲手全都点燃火绳,长枪兵也去掉枪鞘,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士兵们内心疑惑,普遍认为是织田信长下了密令,叫明智军前去袭击正在洛中游玩的德川家康。这可见即便最下层的兵卒,对于他们的领袖织田信长都抱有一种怎样的观感——信长公是强大的主君,但他毫无信义,诛杀甚至谋杀盟友,对他来说并非不可理解之事。
等到大军进至山城国桂川地方的时候,明智光秀终于下达了明确的指令:“敌人,就在本能寺中!从今日起,殿下即将成为天下人,即便如提鞋的低贱之辈亦当欢欣踊跃,竭尽忠勇,树立武勋便在今日!”
于是明智军把本能寺包围得水泄不通。织田信长身旁的小姓众奋勇抵抗,陆续战死,连信长本人也提枪上阵,在连杀数人后肘部受伤,被迫退往内室,随即内室便燃起熊熊大火,估计信长先切腹,然后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得知父亲丧命本能寺的消息后,织田信忠匆忙逃出妙觉寺。他认为明智光秀既然发动叛乱,一定早就派人把守住了京都附近的各条通路,贸然出逃,凶多吉少,于是前往京都,据守二条御所——这是信长所一力扶持的诚仁亲王的官邸,修建得相当坚固,信忠退守此地时,身旁从属大概有三到五百人。
明智军很快就包围了二条御所,经过谈判,诚仁亲王一家退出御所,以免遭受池鱼之殃。等亲王一离开,明智军立刻发起猛攻,激战数小时后,织田信忠也被迫在纵火后切腹自杀——享年二十六岁。
明智光秀为什么突然谋叛呢?向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民间传说,光秀在攻打八上城的时候,曾经将老母送入城中为质,以换取波多野兄弟前往安土城向信长请罪,谁料信长悍然处死了波多野兄弟,导致明智之母被杀,光秀就此而深恨信长。还有一说,光秀在招待德川家康之时,端上了有异味的鱼,遭到信长的怒斥甚至拳脚相加,随即信长便命其交卸招待之职,转而协助羽柴秀吉攻打中国地区,还要没收他在丹波的领地,转封到尚在敌手的西中国去,光秀就此起了杀心。
野史传说不可尽信,比较可靠的揣测,是信长肆意践踏传统的权威,先灭亡幕府,又有彻底架空甚至抛弃朝廷之意,这使得光秀难以跟上他的脚步,惶惑无从。加上信长对待臣下非常苛刻,眼见天下大势将定,光秀害怕“兔死狗烹”的下场,这才铤而走险——一旦取胜,则可代信长统治天下,这般诱惑亦是很难抗拒的。
后人分析,当时敌视信长的绝非仅仅光秀一人,很多势力都很可能暗中参与了“本能寺之变”,成为明智光秀的同党,成为杀害信长的帮凶。这些势力,包括了足利幕府、天皇朝廷,以及德川家康、羽柴秀吉等等。
根据各势力在其后的表现,若说家康、秀吉事先得到风声,但因为种种原因隐匿不报,坐观成败,是很可能的,但说他们有主动参与对信长的谋杀,可能性极小。倒是天皇朝廷,为怕被信长彻底推翻,从而暗中怂恿光秀谋叛,甚至加以协助,那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至于逃亡柄之浦的光秀旧主足利义昭,其恨信长更甚旁人,若有机会,是定会参与的。
总而言之,织田信长与他所开创的“安土时代”,便因“本能寺之变”而全都葬身于熊熊的红莲烈火之中了。
战国时代的领主们计算年贡额度有两种基本方式,即“石高制”和“贯高制”。前者以粮食为标准,石读作“担”,本是重量单位,一石为一百二十斤,后来转作容积单位,一石也即一斛,合十斗或一百升或一千合;后者以货币为标准(当时日本国内并不铸钱,用的都是从中国流过去的铜钱),一贯即一千文钱,后来贯这个概念在日本也转化为重量单位,一贯仍等于一千文,而所谓重量单位的一文,指的就是一枚开元通宝的份量。
在咱们粗略想来,理当是商品经济较发达的近畿地区采取贯高制(因为流通的钱多),而主要的粮食产地则采取石高制(方便征收米粮),然而事实上的情况正好相反。封建大名才没有那样温良谦恭让,他们既需要米粮来养活家臣,也需要钱币去购买领地内不出产的各种物资,诸如铁砲、马匹等等,所以农民们越是缺少什么,他们反而越要征收什么。
比如日本最重要的粮食产地之一关东平原,小田原北条氏一直采用贯高制,规定相当额度的年贡要用钱币来上缴,至于老百姓怎么搞来钱,他们就不管了。此外贯高制还有一种来源,即从守护大名时代起,就经常临时征收“段钱”,即按段(土地面积单位,又称反,一町等于十段)收取土地税,等到庄园制逐渐崩溃,庄园领主征收年贡越来越困难,相反守护大名的段钱来源却日趋稳定,于是就把段钱的征收恒定化,并扩展到领内一切土地上去。因为段钱最初便是以钱币来缴纳的,因此维持传统,逐渐发展成为了贯高制——贯高制对战国大名摧毁领内庄园势力,进行领国一元化改革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然而强制征收钱币年贡,甚至强制征收质量好的钱币作为年贡,使得农民们不堪重负,纷纷逃亡,因此贯高制发展了一段时间之后,战国大名们又被迫逐渐转向石高制。等到丰臣、德川政权先后统一日本,则石高制也就在全国范围内固定下来。后世对于战国大名的领地大小、财政来源,往往用年贡额来推测和计算,一般也都采用石高制。
石高制还分表高和实高两种,所谓表高,是指中央政权检地后所确定的年贡额,而实高是指封建大名所实际能够征收的年贡额。天下统一以后,大名们将主要精力从对外扩张转向内政开发,领内年贡数日益增加,中央政权却不可能每年都检地核准,所以实高和表高往往差着十万八千里。
举个例子来说,从庆长三年(公元1598年)到天保三年(公元1832年)这近两百五十年间,陆奥国的石高增加了七成,出羽国增加了三倍,日向国增加了一倍八成三,摄津国增加了一成七,山城国增加了零点二成,大和国增加了一成二——越是边远地区,越可开垦新田,增加石高,发展速度很快,畿内地区则没多少发展空间了。
再举个例子来说,伊达政宗受封大片南部陆奥的土地,主城定在仙台,再加上常陆国一万石和近江国一万石,宽永十一年(公元1634年)计算的表高为六十二万石。然而事实上到了政宗晚年,经过不懈的努力,大力开垦荒田,仙台藩的实高已经接近一百万石了,时人俗称为“仙台百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