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起家的尾张国,位于东海道,除镰仓府掌管的甲斐和南关东七国外,其东面有骏河、远江、三河,西面还有伊势和伊贺。信长的征途,即从击败骏、远、三的三国大名今川义元开始,亦可说由结盟西三河小领主德川家康开始……
最终结束狭义的战国时代的织田信长,其成名之战乃是对敌今川义元的“桶狭间合战”,这场仗和北条氏康对敌关东两上杉氏的“河越夜战”,以及毛利元就对敌陶晴贤的“严岛合战”,并称为战国“三大奇袭战”。
然而事实上,桶狭间合战与另两场战役虽有颇多相似之处,也存在着根本性的不同。无论“河越夜战”还是“严岛合战”,几乎每个细节都可见北条氏康或毛利元就谋划之巧妙,确实是精心策划的以少胜多的奇袭作战。然而织田信长大破今川义元的“桶狭间合战”,剖开后人添加的重重迷雾和光环,删去后人神话信长的种种无稽细节,却更像是一场撞大运的赌博。
“桶狭间之战”,其实是一场临时起意的突袭战,而不能称之为策划已久的奇袭战。
在此必须详细介绍一下失败一方的今川氏。且说源的八幡太郎义家有个玄孙名叫足利义氏,足利义氏五传就是足利尊氏,而义氏另有子长氏受封三河吉良、今川两个庄园,长氏便是吉良氏的始祖,其养子国氏便是今川氏的始祖,称为今川太郎。
因此今川氏本是足利氏的同族,足利尊氏起兵叛乱的时候,今川氏家督基氏率领四个儿子跟随尊氏征战疆场,其五男今川范国受封骏河、远江两国守护职、嫡孙今川赖贞受封因幡、但马、丹后三国守护职,也算是室町时代少有的名门了。
此后骏河今川氏逐渐繁盛起来,得到了一门总领权,今川范国五传到今川义忠,赶上了“应仁之乱”。义忠本在京都担任将军足利义政的护卫,大乱初起,他逃归骏河,随即就应细川胜元和伊势贞亲的邀请加入了东军。
当时统治骏河西面远江国的,乃是西军的斯波氏,阵营既然不同,今川义忠于是名正言顺地向远江发起进攻。位于远江国东部,与骏河相接壤的,是横地、胜间田这两家国人领主的领地,今川义忠大破横地和胜间田,但在凯旋回骏府的途中,却被敌方残党的流矢射中,于文明八年(公元1476年)四月,死于远江盐买坂。
今川义忠横死的时候,其子龙王丸只有六岁,三浦、庵原、朝比奈等重臣遂推举今川一族的小鹿范满暂时摄位。龙王丸成长到十七岁以后,元服改称今川氏亲,理当正式继任家督之位,然而小鹿范满却故意拖延,不肯让权。长享元年(公元1487年),今川氏亲的重臣、也是亲舅舅伊势盛时领兵突袭骏府,杀死了小鹿范满,整顿家中秩序,氏亲这才得以在舅父的扶持下登上一门总领宝座。
——这位伊势盛时,前文说过,后世被称为“北条早云”,乃是相模战国大名后北条氏的初代家督。
明应三年(公元1494年),今川氏亲继承其父的遗志,开始进攻远江国,并于文龟元年(公元1501年)击败远江守护斯波氏和信浓守护小笠原氏的联合军。永正五年(公元1508年),今川氏亲收降斯波氏,正式兼领远江守护。
今川氏亲可谓是奠定东海道巨人今川氏根基的一代英主。对外,他支持舅父伊势盛时征战关东,自己吞并了远江,并将势力伸入更西面的三河国和尾张国;对内,他在领内检地,加强了一元化统治,并且拟定分国法《今川假名目录》。就这样,骏河国今川氏安全而成功地从守护大名转化为战国大名。
战国时代很多大名都喜欢使用“书判”,即印章,如今川义元有“如律令”印、“义元”印、“承芳”印,织田信长有“天下布武”印,北条氏有虎纹印,武田家有龙纹印等等——始作俑者,就是今川氏亲。氏亲用印是武家第一号,用朱印也是武家第一号,印文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大概也是第一号,老婆寿桂尼也用印(“归”),恐怕也是第一号。
战国时代,很多国家都发现了金山或者银山,于是领主就将之国有化,成为财政的主要来源,如武田有甲州黑川、中山两座金山,今川有安倍梅的岛金山,北条有伊豆的金山,上杉有佐渡的鹤子银山等等。在战阵上,许多将领从掘金掘银上得到启发,用“金山众”掘通敌方的城墙,或者掘断敌方的水源,获得了很大成功。而考究这一毒计的老祖宗,又是今川氏亲。
永正十三年(公元1516年),今川氏亲进攻远江的引间城,守将大河内备中守贞纲抵抗得非常顽强,让今川军难以得手。于是氏亲调来了挖掘骏河安倍山金矿的“金山众”,掘断了引间城的水源,使得城池不攻自破,大河内氏父子兄弟死的死、囚的囚,今川军得获全胜。今川氏亲之奇谋秘计,由此可见一斑。
今川家历代文化修养都很高,尤以氏亲为首,他是诗歌大师饭尾宗长的入室弟子。据说当伊势盛时参加武藏立河原之战、关东出阵的时候,氏亲和宗长一起连了千句和歌为他送行和祈福。那时候是后北条氏与今川氏的蜜月时期,氏亲发兵支持盛时关东转战,盛时也帮助氏亲攻略三河,外甥和舅舅亲密得不得了。
今川氏亲殁于大永六年(公元1526年),他有六个儿子:长子氏辉英明果断,继承一门总领之位,可惜年仅二十四岁就病逝了;次子彦五郎同日去世;三子玄广惠探、四子泉奘、五子栴岳承芳(即其后的今川义元),都出家做了和尚;六子氏丰。
咱们先放下“东海道第一将”今川义元,说说倒霉的今川氏丰。本来末子出家为僧是战国时代的通例(譬如长尾景虎),这是为了保证长子所继承的一门总领权不受威胁,同时也防备万一战败,在远离战场的寺院中还能有血脉留存下来。然而今川家两个中间的儿子都当了和尚,偏偏身为末子的氏丰,年仅四岁就被派到尾张去做那古野城主,老爹氏亲还给他娶了尾张守护斯波义统的妹妹做老婆,风光无限。然而这位今川氏丰仅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诗歌的爱好,而毫无治国之能。某日,他邀请尾张海东郡胜幡城的城主织田信秀来参加连歌会,信秀不但一口答应,还随手带了大批间谍进城捣乱,于是那古野城不战而落,成为胜幡织田氏统一尾张国的根据地。
今川氏辉继位时年仅十四岁,家中事务都由其母寿桂尼辅佐处理。天文五年(公元1536年)三月十七日,莫名其妙地,尚无子嗣的氏辉及其兄弟,同时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彦五郎竟然同日暴毙,于是家臣们只好聚在一起会商,打算迎其出家为僧的兄弟们还俗,继承家督之位。
当时有两名备选:一是年龄较长,但由今川氏亲侧氏福岛氏所生的花仓院遍照光寺的主持玄广惠探;二是年纪较轻,但由氏亲正室中御门氏寿桂尼所生的善得寺的栴岳承芳。
如前所述,寿桂尼巾帼不让须眉,在今川家中具备相当大的发言权,于是她便与栴岳承芳的师父雪斋和尚联起手来,主导了家中舆论,抢先拥戴栴岳承芳继了位。栴岳承芳本是法号,此子幼名芳菊丸,继位后拜领了足利将军的上字,同时也是世传的通字“义”,改名为今川义元。
然而福岛氏不肯接纳这一既成事实,也匆忙把玄广惠探从寺庙里迎了出来,使其还俗,改名为今川良真,妄图夺取家督之位。为了避免家中分裂,寿桂尼亲自找上门去,与福岛氏当主福岛越前守商谈,寻求和平解决之道,可惜却被对方一口回绝了。
福岛氏乃是今川家的谱代被官,总体负责远江和甲斐方面的外交、军事事务,势力颇强。那位福岛越前守的身份不详,有人说即为后来成为后北条家名将的北条纲成之父福岛正成,但也有模糊的记载,福岛正成于十五年前的大永元年(公元1521年)率军入侵甲斐,被武田信虎击败,可能即殁于是役。
总而言之,内战就此爆发,就在寿桂尼悻然离去的翌日,今川良真派在久能山举兵反叛,随即突袭骏河府中的今川馆,在遭到顽强抵抗,被迫撤退后,即收缩进方之上城、花仓城等据点,凭坚固守。一时间,骏河、远江两国内烽烟四起,大有将今川家一分为二之势。
欲平内乱,先求外援,义元派一方面遣使甲斐,稳住常年敌对、直到氏辉时代才暂且停战的武田信虎,一方面向盟友后北条氏求救。于是在后北条氏的支持下,仅仅半个月后,义元派大将冈部亲纲即攻克上之方城,随即又将花仓城团团围困起来。最终今川良真败逃到濑户谷的普门寺,自杀身亡,福岛一门也几乎被斩杀殆尽——只有后来的北条纲成在家臣们保护下逃到了相模,投靠后北条氏。
“花仓之乱”当中,甲斐的武田信虎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向来众说纷纭,但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今川义元在镇压了良真派的反乱,坐稳家督之位以后,很快便与武田家缔结了正式同盟。然而如此一来,向来与武田敌对的北条氏纲不禁暴怒如狂,于是悍然撕毁骏相盟约,亲自率兵攻击骏河国富士郡的吉原地方(在富士川以东,俗称“河东”)——这就是“第一次河东之乱(河东一乱)”。
后北条军从东方杀来,同时西方远江国内,良真派残党堀越氏、井伊氏等也再度掀起反旗,今川义元陷入了首尾难顾的窘境。对应这一局势,他更加深了与武田的联系,迎娶武田信虎的长女为正室,然后采取东守西攻之策,暂时将河东地区让与后北条,集中全力镇压远江的反叛,并在平定远江之后,更将势力继续向西,伸入三河国。
天文十一年(公元1542年),“尾张之虎”织田信秀侵入西三河,今川义元发兵救援当地豪族松平氏,就此爆发了“第一次小豆坂合战”,以织田军的胜利而告终。当此苦况之际,东方相模和北方甲斐陆续易主——相模领主北条氏纲去世,传位其子氏康;甲斐领主武田信虎为其子武田晴信所放逐。这就使得甲、骏、相三国的关系,再次迎来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为了对抗后北条氏,今川义元与关东管领上杉宪政结成同盟,同心夹击相模国——继位不久的北条氏康,很快就堕入了类似义元当年的窘境之中。天文十四年(公元1545年),今川义元出兵河东地区,与北条氏康交战(第二次河东之乱),同时上杉宪政联合关东各路兵马,团团围住了后北条方的河越城。北条氏康无奈之下,只得通过武田晴信居中牵线,以将河东归还给今川氏为条件,与义元达成了暂时的和睦协议。然后,他就转过身来对付上杉氏——如前所述,著名的“河越夜战”就此爆发。
就此,今川与后北条的敌对关系开始松动,于是在武田晴信侧近驹井高白斋政武和今川义元的师父雪斋和尚的谋划下,很快便达成了“甲骏相三国同盟”。雪斋和尚本名太原崇孚,乃是骏河国善得寺的主持,法号九英承菊。与其说这位雪斋和尚是佛教大德,不如说他是学问僧,与其说他是学问僧,不如说他是武僧,与其说他是武僧,又不如说他是外交僧——义元时代一系列内政、外交、军事政策,据说多出于此人之手。
同盟缔结于天文二十三年(公元1554年),同时三方还交叉联姻,以使同盟关系牢不可破:今川义元之女岭松院嫁与武田晴信的嫡子义信,武田晴信之女黄梅院嫁与北条氏康的嫡子氏政,北条氏康之女早川殿嫁与今川义元的嫡子氏真。
达成三国同盟,保障了北、西两翼以后,今川义元便可将全部兵力都用于西线了。在此前的天文十七年(公元1548年),他派遣雪斋和尚与重臣朝比奈泰能率军,击败了织田信秀(第二次小豆坂合战),将胜幡织田氏的势力彻底驱逐出西三河,不久后更借此吞并了松平氏。
今川义元可谓一代名君,即便最终败死,也无法抹杀他在治国方面的才能和建树。他曾在亡父氏亲的《今川假名目录》上追加了二十一条新款,废止了室町幕府“守护不入”的规定。
平安时代,很多庄园获得了“不输不入”的特权,也即既不向朝廷纳贡,也不允许朝廷官吏进入庄园领追捕人犯。镰仓幕府时代,为了控制这些半独立的庄园,赋予各地守护“大犯三条”的权限,也即可以进入庄园搜捕盗贼、杀人犯和谋反之人。室町幕府时代,守护的权限又有所扩大,增加了“刈田狼藉检断”(裁断领地纠纷和继承权纠纷)、“使节遵行”(执行对纠纷的裁断结果)和“段钱征收”(加派土地税、房屋税)等权力。然而为了避免守护势力坐大,同时也规定,幕府御家人和部分公卿的庄园,则只接受幕府的裁断、执行和加税,守护不得干预——此即“守护不入”。
废止“守护不入”,即等于割断了与幕府的主从联系,完全将领国内所有庄园、土地全都控制在守护手中,这标志着旧式守护大名向新式战国大名的转化,标志着领国一元化改革迈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经过这一改革,今川氏的势力达到了鼎盛。当时的东国,论领土之广袤、物产之富饶、兵力之雄厚,今川氏都为无可争议的魁首——就连后北条和武田,就表面上来看,都要略逊其一筹。故此今川义元得到了一个雅号,被称为“东海一の弓取り”。
平安时代武将之间的肉搏战很少,多以骑射争雄,故以“弓取り”来指代勇将。所以“东海一の弓取り”可以直接翻译成“东海道第一将”。
然而鼎盛之时,却也出现了衰败的迹象。今川义元对传统文化和京都风俗简直痴迷到了让人反胃的程度,据说他穿直衣、戴立乌帽子、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还蓄养娈童,整天召集无耻文人开肉麻诗会,整个儿一个腐朽公卿形象。并且骏河国内一片歌舞升平,民风日渐柔弱懒惰,竟有“三河人去打仗,远江人种大米,骏河人置酒高会”这种传言出现。
就在这种背景下,永禄三年(公元1560年),今川义元亲率大军开始了西征之途,据说集合三国兵马,加上甲斐和相模派来的援军,总势超过两万人——或许义元期望能够打通东海道,一举攻入京都,扶持日益衰败的室町幕府,完成他制霸天下的梦想吧。
只可惜,“桶狭间合战”将他的迷梦打得粉碎,反倒成就了织田信长的无双勇名……
“桶狭间合战”的时候,今川氏的先锋乃是松平元康和朝比奈泰朝二将。
松平氏本是西三河的当地豪族,究其来由,漫无可考。传统认为清河源氏的新田义季居住在上野国新田郡世良田村得川乡,其后人便以“世良田”或“得川”为苗字——其后“得川”衍为“德川”。德川氏分支很多,其中一人成为三河国松平乡土豪松平太郎左卫门信重的婿养子,这是冈崎松平氏的始祖——不过这个来源,恐怕是松平元康(即后来开设江户幕府的德川家康)所生造出来的。
总之,室町幕府时代,松平信光开始对外扩张,很快就统一了西三河,信光四传到清康,此人武勇无双,被家臣谀美为“活到三十岁定可平定天下”(这当然很可笑)。然而他并没能活到三十岁,就在出阵尾张守山城(一说为森山城)时被家臣误杀了——时为天文四年(公元1535年),史称“守山之崩”。
据说那一年,松平清康亲率一万兵马杀入尾张国,与织田信秀对战,包围了守山城。当时清康与其叔父松平信定不和,家臣中很多人都支持信定,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十二月五日晨,清康在阵幕中召见家臣阿部大藏定吉,因为定吉正是信定一党,其子弥七郎心中惶恐,恐怕会变生不测,于是便持刀躲在阵幕外窃听。据说清康下令捕捉一匹发狂的战马,口出“拿下”之语,弥七郎以为是下令逮捕自己的父亲,惊慌恼怒之下,突然冲入阵幕,一刀斩向松平清康——清康就此毙命,全军溃散。
松平清康既死,其子广忠年仅七岁,松平信定趁机霸占了松平家业。松平广忠在外流浪数年,最终得到今川义元和三河守护吉良氏的帮助,逼迫信定退去,这才夺回了主城冈崎,得以继位。其后为了抵抗织田氏的侵攻,苟延家族命脉,广忠全面倒向今川氏,正因如此,才会先后爆发两次“小豆坂合战”。
天文十六年(公元1547年)的“第二次小豆坂合战”之前,今川义元为了控制松平家,要求松平广忠将六岁的幼子竹千代送去骏河做人质。这位竹千代就是后来的松平元康,他出生于天文十一年(公元1542年)底,母亲是刈谷城主水野信元的异母妹妹於大夫人。
大名之间交送而非交换人质,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外交手段,而是等同于承认对方拥有对自己的控制权、调动权,也即对方将成为自己的宗主国。虽然儿子年纪尚幼,虽然这是一份屈辱的盟约,走投无路的松平广忠也只好答应了。于是他派遣二十八名家臣护送竹千代从主城冈崎出发,经海路在大津上岸,准备由当地豪族田原城主户田康光送往今川氏的主城骏府。
然而,受命护送的户田康光却暗中倒向了织田方,所以不仅没把竹千代平安送去骏府,反而将其送到了尾张末森城,变成了织田信秀的人质。竹千代在尾张整整居住了两年,传说他和信秀的嫡子吉法师也即织田信长很合得来。
天文十八年(公元1549年),年仅二十四岁的松平广忠离奇去世。
关于广忠之死,大概有三种说法:一是正常的急病而殁;二是为家臣岩松八弥谋杀;三是在“鹰狩”(豢养鹰隼捕猎)途中,被土一揆所害。当时松平家臣分为两派,一派亲今川,一派亲织田,如今主公既死,幼主身在织田家,似乎亲织田派将稳占上风了。然而今川义元却丝毫不给松平家臣首鼠两端的机会,立遣朝比奈泰能、山田景隆等将率军接管了冈崎城——就今川氏的行动速度之快来看,或许广忠之死,背后另有黑手……
几乎与此同时,雪斋和尚发兵攻克西三河的安祥城,俘虏了织田信秀的庶子织田信广,然后提出用信广来交换竹千代——就这样,竹千代从末森前往骏府,转而又变成了今川家的人质。
应该说,竹千代在骏府的生活,就表面上看来是颇为惬意的,今川义元为了严密控制松平氏等西三河豪族,拉拢其家臣、领民之心,不能不善待人质。而军师雪斋和尚也收竹千代为弟子,教他舞刀弄剑,更教他兵法战策。
传说某次新年拜会上,年幼的竹千代被大群今川重臣围绕在中间,却一点也不显得紧张和局促,甚至当尿意难忍后,他直接跑到走廊上,拉开裤子,朝着院中的沙地旁若无人地小解了起来。众人莫不吃惊,只有雪斋和尚点头微笑,认定这个小徒弟将来定能出人头地。
天文二十四年(公元1555年)三月,十四岁的竹千代在骏府元服,拜领今川义元的偏诲“元”字,起名为松平次郎三郎元信,不久后继承其祖父清康的名讳,更名藏人佐元康。为了拉拢松平元康,争取将西三河众成功地彻底融入到今川氏家臣团中去,义元还把自己的外甥女,也即妹婿关口亲永的女儿濑名(后称筑山殿)嫁给元康为妻。
三年后,寺部城主铃木日向守背叛今川,投向胜幡织田,义元即派松平元康与同族的松平重吉率军讨伐——这就是元康的初阵。
永禄三年(公元1560年)“桶狭间合战”的时候,松平元康年仅十九岁,便与大将朝比奈泰朝一起担当先锋之职,率领西三河众冲锋在前,攻克了织田家的丸根、鹫津二砦。然而随即传来今川义元败死的消息,各路今川军慌忙后撤,全面退出了尾张国。不仅仅是前线将领,因为消息来得实在太过震撼,预料到织田军将会乘胜追击,攻入三河,因此许多被安置在三河各地的今川代官们也都弃城而逃。只有松平元康在退回世代主城冈崎以后,受到松平氏旧臣的挽留,干脆留了下来,并趁机接管了松平旧领。
于是,士气高昂的织田军,与擅长苦战的松平军,就无可避免地碰撞在了一起。元康虽然悍勇应战,几乎阻遏住了织田信长的东征之势,但他知道,自己国小兵微,是无法长期承受来自西方的强大压力的,于是不断地遣使骏府,向今川义元的继承人氏真请求增援。然而因为义元一死,今川家中大乱,骏河、远江腹心之地都难免骚动,遑论遥远的三河,根本无心照管。元康无奈之下,只得接受了织田信长突然间递过来的橄榄枝。
对于信长来说,能够击败“东海道第一将”今川义元,完全是意外之喜,以尾张的实力,根本无法一举击垮今川,能够吞并亡父垂涎已久的西三河,于愿已足。然而西三河众的抵抗实在太过顽强,信长同时还遭受到来自北方美浓斋藤氏的强大压力,势不能长久顿兵东线。想到少年之时,自己曾经与那位名叫竹千代的少年有过来往,既然如此,不如尝试谈和吧。
而对于元康来说,他此时所领还不到三河国的三分之一,西有织田,东有今川,若不有所依附,必难独存。眼见今川的国势江河日下,织田倒如日中天,况且看信长的意思,是要缔结同盟协议,而非要求松平家彻底臣从,条件比今川方面优厚得多,既然如此,不如应允了吧。
当然,织田大而松平小,虽说同盟,双方势必无法达成完全平等的关系,但对于松平家来说,不背臣从之名,不受外力干涉内政,于愿已足。
于是永禄五年(公元1562年),通过元康舅父水野信元的从中牵线,松平家终于正式脱离了今川氏的掌控,转而与织田氏结盟,史称“清洲同盟”(当时织田的主城在清洲)。翌年,为了表明自己与今川氏决裂的坚决态度,松平元康舍弃了得自今川义元的“元”字,改名为家康——据说用这个“家”字,是为了追慕先祖源义家。
永禄七年(公元1564年),三河国内爆发一向一揆,松平家康迎来他的人生中第一次大危机。据说根源是松平领内的本证寺、上宫寺、胜鬘寺皆为本愿寺教团的重要据点,曾从松平清康处获得了“守护使不入”的特权,而当时家康刚在西三河旧领站稳脚跟,基于财政匮乏,想要将此特权收回,以便扩充收入。当年九月,因为松平家将领酒井正亲以征粮为名抢夺上宫寺所藏的粟米,遂成为爆发一向一揆的导火索,上宫等三寺将僧徒、信众集结起来,据守寺院,阻止家康的部下进入,同时,吉良义昭、荒川赖持、酒井忠尚、松平信次等信奉净土真宗的家臣们也纷纷据城响应。这次一向一揆坚持了整整六个月,沉重打击了松平氏的封建统治。最终双方达成和议,家康承诺赦免一揆首领,保证其领地及寺院产业不受侵犯,才勉强使得动乱平息下来。
到了永禄九年(公元1566年),松平家康终于先后征服了东三河和奥三河(三河国北部山地),统一了整个三河国。同年,他得到朝廷授予从五位下三河守的官职,并且获准改苗字为德川——未来的“天下人”德川家康,就此诞生。
永禄十一年(公元1568年)九月,织田信长挥师上洛,终结了狭义的战国时代。然而在此之前,洛中的形势又是怎样的呢?
且说室町幕府第十二代将军足利义晴本是管领细川高国扶持的傀儡,大永七年(公元1527年)二月,柳本贤治攻克京都,高国奉着义晴走逃近江。三月,细川澄元之子晴元奉义晴之弟义维为主,从四国乘船,登陆摄津的堺港,十月,足利义晴摆脱了细川高国的控制,回归京都,随即就与细川晴元、足利义维握手言和。
享禄三年(公元1530年)六月,柳本贤治在播磨东条被细川高国和浦上村宗的联军所杀;翌年六月,细川晴元的重臣三好元长又在摄津四天王寺击破细川、浦上联军,高国自杀,村宗战死。就这样,细川晴元继任幕府管领,奉戴将军足利义晴,基本控制了京畿地区。
此时洛中一向一揆蜂起,细川晴元与一向宗法主本愿寺证如(光教)连年鏖战,直到天文四年(公元1535年)方才达成和解。这次谈判的功臣,就是三好元长之子千熊丸,元服后起名三好利长,后改范长、长庆。
三好氏传说出于信浓源氏的小笠原氏,镰仓时代,小笠原家族担任信浓和阿波守护,阿波一支的分家居住于三好郡,遂以郡名为苗字。到了战国时代,三好氏成为细川澄元、晴元父子的重臣,在细川政元三个养子的连年纷争中,为澄元系最终获得胜利立下过汗马功劳。
然而三好氏家督三好元长却于天文元年(公元1532年)因谗言而失势,甚至遭到细川晴元的讨伐,自杀于显本寺中。进他谗言的,乃是三好一门的政长,以及畠山氏的家臣木泽长政。元长死后,其子千熊丸逃归阿波本领,一年后得到细川晴元的原谅,回归畿内。
千熊丸也即三好长庆,虽然身负血海深仇,却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在家臣松永久秀、长赖兄弟的协助下,他先于天文十年(公元1541年)联合三好政长击败了木泽长政,继而于天文十七年(公元1548年)在摄津江口之战中杀死了三好政长。细川晴元拥着前将军足利义晴和现任将军足利义藤(义辉)逃出京都,三好长庆则奉细川高国之子氏纲为新的幕府管领。
三好长庆以三个弟弟三好义贤(实休)、安宅冬康、十河一存为辅翼,将四国的阿波、淡路、赞岐作为领国和根据地,基本制压畿内地区。天文十九年(公元1550年),足利义晴去世,其子、将军足利义藤与三好长庆达成和议。天文二十一年(公元1552年),足利义藤回归京都,正式任命细川氏纲为幕府管领——这个管领也是傀儡,幕府实权就此转移到陪臣三好氏的手中。
翌年,足利义藤暗通细川晴元,三好长庆闻讯后亲率两万兵马杀入京都,流放足利义藤。此后长庆筑主城芥川以控制摄津国人,又出兵攻入东播磨,制压丹波半国,进而把河内、大和两国都置于麾下,势力达到鼎盛。永禄元年(公元1558年),流浪将军足利义辉(义藤改名)与三好长庆达成和解,长庆迎接义辉返京,而义辉则任命长庆为“相伴众”,待遇等同于“三管四职”。
以三好长庆当时的威望和实力,他其实很有机会挟幕府将军以号令诸侯,成为第一位战国时代的“天下人”,今川义元即便灭亡尾张织田氏,打通东海道杀至洛中,是否能够顺利击败地头蛇三好氏,也还在未知之数。然而长庆盛极而衰,末日很快就来到了,掘墓人非他,竟然是他最为倚重的家宰松永久秀。
松永氏本是畿内豪族,松永久秀从三好长庆的祐笔(书记官)起家,很快就因其卓越不凡的能力而得到赏识,被提拔为部将。松永弹正少弼久秀与其弟备前守长赖势力日益膨胀,执三好家臣之牛耳,三好长庆曾经认命久秀为京都奉行(负责京都治安之职)。永禄三年(公元1560年),也即今川义元西征的同一年,三好长庆击败河内守护畠山高政,控制了河内国,随即派遣松永久秀进攻大和,久秀修筑多闻山为居城,很快便将大和国基本掌控在自己手中。
永禄四年(公元1561年),人称“鬼十河”的猛将、三好长庆之弟十河一存病殁,次年,他另外一个弟弟三好义贤战死,失去了左膀右臂的长庆就此沉沦下来。长庆的嫡子三好义兴反感松永久秀之为人,因此在永禄六年(公元1563年)被久秀下毒害死。久秀彻底架空长庆,控制了三好家的实权,他自诩为“幕府执权”,专横跋扈,不可一世。
永禄七年(公元1564年),三好长庆去世,松永久秀拥立其养子、十河一存之子三好义继为三好氏家督。幕府将军足利义辉以为时机到来,遂暗中联络各地有力大名杀上京都,击败三好氏,以恢复幕府往日的荣光。得知此消息的松永久秀唆使“三好三人众”(三好政康、三好长逸和岩成友通)攻入室町御所,弑杀了足利义辉。据说被誉为“强情公方”的足利义辉精通剑术,在门前奋战多时,终因寡不敌众,退归内室自焚而死。
足利义辉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五岁出家,法名觉庆。他被义辉家臣细川藤孝、一色藤长等人救出兴福寺一乘院,躲过了松永久秀的追踪,逃往豪族和田惟政处。和田惟政从属于近江南部的大名六角义贤,永禄八年(公元1565年),觉庆移住近江,隐居在琵琶湖畔的矢岛地方。
第二年,觉庆还俗,取名为足利义秋,向朝廷上书说明自己才是室町幕府的合法继承人(松永久秀拥立足利义荣为第十四代幕府将军)。他的这一举动,触怒了与三好、松永氏和睦的六角义贤,于是三家联兵相向,知道毫无胜算的义秋匆忙逃往若狭,不久又转至越前。
早在还俗之初,义秋就向各地有力大名送去书信,要他们协助自己击败三好氏,就任室町幕府将军,这其中,也包括因“桶狭间合战”而声名鹊起的织田信长。因此在等待了整整两年,眼看越前守护朝仓义景毫无发兵迹象以后,足利义秋遂瞩望于织田信长。永禄十一年(公元1568年),义秋前往岐阜,投靠信长,并且更名为足利义昭。
织田信长亲率大军上洛,从美浓国的岐阜城出发向西,首先要经过近江国(大致等于今天的滋贺县),然后才能抵达京都所在的山城国。室町幕府时代,近江国设置有两个守护,南部是源氏名门佐佐木家的嫡流六角氏,北部则是佐佐木氏的庶家京极氏。不过到了战国中期,近江却已经四分天下了。
近江国中心部位有一片浩瀚的内陆湖,是为琵琶湖,琵琶湖把整个近江国划分为湖东、湖西、湖南和湖北四个区域。其中湖南归属守护六角氏,湖西最大势力则是佐佐木氏的另外一个庶家朽木氏,湖东和湖北由京极氏的被官浅井氏下克上占据,此外,最南部的甲贺郡国人林立,自成体系——甲贺,也是当时忍者集团的一个重要据点。
织田信长上洛,最近捷的途径就是通过六角氏的领地,然而当时六角家与三好争雄畿内失败,被迫与三好、松永氏达成和睦,当初还发兵攻打过足利义昭,因此信长准备武力攻取其主城观音寺城,也算是给畿内诸侯们树立一个榜样——敢于阻挡他前进道路的,只有灭亡一途!而为了能够顺利地攻伐六角氏,信长决定拉拢江北的浅井氏作为奥援。
浅井氏的来源,传说出自贵族三条公纲。嘉吉年间,公纲得罪了幕府实权派京极氏,被迫蛰居于近江浅井郡丁野村,并在此地生下一个儿子。后来此子出仕京极氏,就起名为浅井重政——是为三条公纲落胤说。不过这种说法很不可靠,因为浅井这个苗字早在嘉吉年以前就在当地钟铭上出现过了。
战国时代,完成下克上格局,代替京极氏割据江北的是浅井亮政,亮政死后传子久政,久政曾一度臣服于江南的六角氏,生下嫡长子也得拜领六角家当主义贤之偏讳,取名为浅井贤政。相对于其他的强有力战国大名来说,浅井氏的一元化管理极不完善,家族的政治结构仍然采取传统的“重臣合议制”,矶野、海北等重臣兼麾下有力豪族商量定了的事情,就连家主也往往无法违拗。对于浅井久政的臣服六角氏政策,重臣们一致表示反对,主张联合北方越前国的朝仓氏以抗拒六角氏,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浅井久政被迫下台隐居,让位给儿子贤政。
浅井贤政小名叫猿夜叉丸,他是在十五岁那年元服的,不但拜领了六角义贤的偏讳,还被迫迎娶六角氏家臣平井武定之女为妻。然而随即家臣们就把他拱上了台,要求他与平井氏离异,还抛弃“贤”字,改名为新九郎长政。翌年,也即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大破今川义元的同一年,年仅十五岁的长政披挂上阵,在朝仓氏的援助下,于“野良田合战”中重创六角氏,从此声名鹊起,并且维护了家族的独立地位。
织田信长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京都和近江等地的局势,为了打开西进的通路,他最终决定与浅井氏结为同盟,并将妹妹市姬嫁给浅井长政为妻。传说市姬是一位绝色美人,而浅井长政不但勇猛善战,也是天下知名的美男子,这段婚姻从表面上看来,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然而夫妇二人虽然举案齐眉,浅井氏诸多重臣却对此并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织田氏不过是一个来自乡下的暴发户罢了,两家联姻,对浅井家并无好处。这段婚姻的缔结是在足利义昭来到美浓之前,可见即便没有义昭这件法宝,织田信长也迟早都会上洛去争夺天下的。
永禄十一年(公元1568年)九月,织田信长整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西方进发,妹夫浅井长政也率军前来接应,联军直取六角氏的主城观音寺城——而这个时候的六角氏,已经越过了他最辉煌的时代,正在持续走下坡路。
六角氏的极盛时期是由六角定赖所缔造的,他曾经协助细川高国流放了幕府将军足利义稙,另立足利义晴,因而被封为管领代之职,将北近江的浅井氏纳入麾下,也是定赖所为。然而到其子义贤时代,先是与三好长庆相争却落在了下风,继而如前所述,浅井氏又获得了独立地位,六角的势力于是极大衰退。“野良田合战”战败以后,义贤引咎退位,出家入道,将家督之位传给了儿子义治。
六角义治想要进行领国一元化的改革,以凝聚力量,便于在乱世中继续生存下去。然而家中的重臣首脑,即所谓“六角氏的两藤”——后藤贤丰与进藤贞治,却如同大山一般挡在他的面前,使得义治寸步难行。于是永禄六年(公元1563年),义治悍然谋杀了后藤贤丰。
六角家中本来就是主弱臣强的格局,六角义治想要扭转这一形势,但下手过于仓促,于是导致家中大乱,群臣联合起来,将他和老父义贤全都驱逐了出去。幸亏蒲生定秀、贤秀父子从中转圜,才使二人得以复归——条件是,六角义治让位给其弟义定,并在《六角氏式目》上签署姓名。
战国时代,很多家族都制定了“分国法”,以厘清家中秩序,规定封建义务,比方说大内氏的《大内家壁书》、今川氏的《今川假名目录》、武田氏的《甲州法度之次第》等等。《六角氏式目》也属于同一类型,但与其他分国法不同的是,式目的条文完全不利于家督对群臣的管理,基本上维持了旧有的守护大名家中习惯——换言之,其他分国法都强调集中,只有《六角氏式目》强调分散,是有悖于领国一元,根本性倒退的。
经过这一次的“观音寺骚动”,六角氏的领国一元化改革彻底破产,而时隔不久,织田、浅井联军便汹涌杀至。于是看似庞大的六角家族瞬间崩溃,包括蒲生贤秀在内的重臣们,或降织田,或投浅井,雄城观音寺很快就被攻克了,六角义贤、义治父子仓皇逃往南方的伊贺国。
占据南近江以后,织田信长继续向西,很快便攻入山城国。此时占据京都及其周边地区的,乃是三好氏一门的“三好三人众”,他们不敢抵抗浓、尾、江三国联军,被迫撤出洛中,向西窜逃到摄津、赞岐等地。“幕府执权”松永久秀说服三好氏家督三好义继出降,于是织田信长风风光光地进入京都,随即就上奏朝廷,拥立足利义昭为新的幕府将军,将其暂时安置在京都的本国寺里。义昭对信长感激涕零,十月二十八日,他宴请信长并观看日本传统艺能——能乐,席间希望信长就任幕府管领一职,在遭到婉拒后,干脆说:“我封大人为副将军,如何?”
副将军作为正式职衔,是从来也不曾存在过的,但无论是副将军,还是幕府管领,足利义昭的动机都很明显,要将织田信长完全纳入幕府管理体系,成为自己恢复室町荣光的左右臂膀。信长对此心知肚明,但他的志向是夺取天下,而不是帮助室町幕府再兴,义昭只是自己的工具,怎可以一跃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上司呢?因此,他也推辞了副将军的职衔,并很快离开京都,回归岐阜城。
“上洛”,就字面上的含义来看,就是简单地进入京都。战国时代很多大名都曾经有过上洛的经历,比方说上杉谦信就曾多次前赴京都,拜谒天皇和幕府将军,呈献贡品,以求得征伐的大义名分。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合战”之前,也曾经到京都去拜见过足利义辉将军。
然而在当时,“上洛”还有一个相对狭窄的含义,那就是率军杀入京都,以拥戴新的幕府将军,尝试掌控畿内实权,进而号令天下。若以此义来考量,整个战国时代,只有四个人完成了这一宏伟大业——
其一是在永正年间拥戴足利义稙的大内义兴,二是在天文年间拥戴足利义晴的六角定赖,三是永禄之初拥戴足利义辉的三好长庆,第四位,便是永禄后期拥戴足利义昭的织田信长了。
上洛虽可制压畿内,借着幕府将军的名义号令天下,但同时也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到周边势力的敌视甚至是攻伐。所以大内、六角经过长年奋战后,最终还是退出了京都,三好虽然得以长期掌控畿内,实权却被松永氏所篡夺。如今轮到了织田信长,应该说,在众多上洛势力中,他进军速度是最快的,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京都捏在了手里。
考究织田、浅井联军长驱直入的缘由,是因为时机选择的正确。当织田信长西进的时候,一是六角家已经没落,二是适逢三好氏拥立的将军足利义荣病故,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为了下一任将军的人选产生矛盾,正在洛中激战不休。
其实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的战争早就已经开始了,永禄八年(公元1565年)五月,第十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辉被弑杀,当年十一月,“三好三人众”之一的三好长逸控制了一门总领三好义继,随即以义继之名下令讨伐松永久秀。翌年三月,三好义继出兵攻击堺港,松永久秀逃往根据地大和。
到了永禄十年(公元1567年)二月,三好义继和“三好三人众”又闹崩了,往依松永久秀。当年十月,久秀与“三好三人众”对战于名刹东大寺,为了避免寺院成为敌军的掩体,久秀竟然下令纵火,把东大寺大佛殿焚为灰烬——因为这一行为,松永久秀此后被咒骂为“天下至恶”。
洛中连番恶战,织田信长乘虚而入,杀入山城国。结果“三好三人众”西遁,松永久秀匆忙献上名茶器“作物茄子”(又名“九十九发茄子”),从而降伏于织田、浅井联军。织田信长知道畿内势力犬牙交错,不是一两日就能彻底平定的,于是赦免了久秀弑杀将军之罪,允许其归入麾下,并安堵其大和旧领。
且说织田信长安置好足利义昭以后,并没有如同此前上洛的诸人那样坐镇京都,而返回了主城岐阜,他前脚才走,“三好三人众”便卷土重来,联合流浪的斋藤龙兴等人包围了六条本国寺。此时足利义昭身边只有数百亲卫,以及信长留下的少数武士,无法抵敌,节节败退,幸亏包括三好义继、池田胜正在内的畿内豪族赶来支援,才堪堪击退敌兵。受此教训,织田信长立刻亲率十数骑冒雪进京,筹措物资,准备为义昭修建一座城堡居住——也就是后来的二条城。同时,他还顺便翻修皇宫,获得了天皇朝廷的青睐。
暂时解决畿内危机后,织田信长把矛头指向了尾张西面、五畿东南方的伊势国。伊势是个很特殊的国,幕府并无派驻守护,名义上的统治者仍是朝廷任命的国司——由国司而成长为战国大名的,一共有三个家族,即伊势的北畠氏、土佐的一条氏和飞驒的姊小路氏,合称“三国司”。织田信长于永禄十年八月,也即包围美浓稻叶山城的当月,首度派大将泷川一益进攻伊势。在织田大军的进攻下,北伊势豪族诸如长野、工藤、神户、关等家族纷纷归降——事实上,在织田信长上洛以前,他就已经将伊势的北半国置入囊中了。
永禄十二年(公元1569年)八月,织田信长统合大军,向伊势南部进发。当时南伊势北畠氏的当主名为具教,据说此人曾得到“剑圣”塚原卜传“一之太刀”的真传,还击败过“柳生新阴流”鼻祖柳生石舟斋宗严,自创名为“伊势新刀流”的剑术流派,此外,他还精通和歌,乃是文武双全的名将。闻听织田大军来攻,北畠具教聚拢麾下兵马,有众一万六千,严阵以待。
织田军数量比北畠军多过数倍,号称七万,汹涌而来。正当两军恶战之际,北畠具教之弟木造具政却突然掀起反旗,主动投靠了织田信长。八月二十八日,织田军绕过固守不降的数座敌城,直薄北畠氏主城大河内,在桂濑山设下本阵。然而由于城内粮食充足,北畠氏重臣鸟屋尾石见守又防备得法,织田军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却收效甚微。
织田信长假借和谈之名拖延时间,同时策反城内北畠氏重臣,最终在十月二十七日迫使北畠军开城投降。北畠具教被迫让位给儿子具房并出家为僧,同时收信长次子茶筅丸为婿养子,答应立茶筅丸为下一代继承人。就这样,织田信长继美浓后又拥有了第三个完整的领国伊势国,加上控制了京都,与德川、浅井结盟,已成天下最大的势力。
北畠氏的下场是极其悲惨的。织田茶筅丸元服后起名为北畠三介信雄,天正四年(公元1576年)十二月,因为怀疑已经隐居三濑御所的北畠具教煽动领内国人一揆,他就率领织田军突袭三濑御所,北畠具教在挥剑斩杀十九人,重伤百余人后,终于跳上七尺高的石垣切腹自尽,享年四十九岁。接着信雄又袭击北畠具房隐居的多气御所,除具房本人幸免于难外,北畠一族竟被屠杀殆尽。
战国时代所谓的“城”,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而是城堡,反而散布在城堡外围的基本无防护的商业区,即所谓城下町,才真正具备了城市的雏形。当然,当时的日本并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诸如堺、平户等自治都市,以及京都,均可算是城市。
战国时代,诸侯林立,纷纷构建城堡来保护自己的财产,此外还在军事要冲或城堡周边修建砦,也就是小型的城堡。一般情况下,城或砦都由竹木制成围墙,外掘浅壕,内建楼橹和士兵居住的长屋,此外还大多盖有一片核心建筑,是城主、城代,或者砦守将的居处和指挥所。
随着战争次数的频繁、战争规模的扩大,以及军事技术的发展,城堡的规模也日益扩大。到了战国中后期,产生出许多号称“难攻不落”的巨型城堡,比如相模的小田原城、安艺的吉田郡山城,以及织田信长建构的安土城、丰臣秀吉建构的大坂城等等。城堡分山城和平城两种,山城依山而建,取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平城则往往建于平原上的要道附近,取其交通发达、商贾辐凑之利。
战国中后期的著名城堡大多以土垒墙,偶有用到石材的,结构更为复杂,防护力更强。这些城堡并非仅止外围一道围墙而已,往往城堡内部也层层隔断,楼橹密布,到处都是明门和暗门。由这些围墙将城堡分割成为多个区域,这些区域称为“丸”,丸皆有名,一般情况下中心区域称为“本丸”,往外辐射,层层区域称为“二之丸”、“三之丸”等等。也有用方位来命名的,如“西之丸”、“东之丸”等等;也有用地名或守将苗字来命名的,如“京极丸”、“真田丸”等等。各丸分布因地势而千变万化,有呈圆形层层向外的,也有呈一字型由高向低的,也有相当不规则的。
战国前期,城主所居官邸与普通宅邸无异,其中守护所居官邸称之为御馆——因此具备守护以上家格者往往被尊称为“御馆样”——中后期则大量涌现出一种名为“天守阁”的建筑。所谓天守阁,一般以碎石为基,上以土木构建多层楼阁,四面密布矢仓(箭楼)和炮橹,本身既是城堡的政治、军事中心,也是防卫严密的碉堡。天守阁一般都是城堡中的最高建筑,站在顶层便可以鸟瞰城堡全貌,有助于城主指挥整个城堡的防卫战。建构天守阁耗资巨大,非有力战国大名不能完成,因此天守阁本身也逐渐变成了大名实力的一种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