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常被称为“忍者”,这当然不是指他擅长潜藏、密侦、暗杀等等特殊技能,而是指他擅长忍耐,先后臣服或半臣服于今川、织田、丰臣等大势力,躲在强者背后,一步一步终于走向最后的辉煌。然而在临终之前,家康却悍然撕下了这一面具,为了家族和后嗣的安康,对丰臣氏施以雷霆一击……
德川家康退位以后,被称为“大御所”,隐居在骏府,但实际上仍然掌控着政权,二代将军秀忠不过是老爹的傀儡。家康想在自己去世前解决大坂问题,留给儿子一个干净的江山,于是制定了种种法令以约束各地诸侯,同时大兴土木营建江户、骏府、名古屋等重要城池——这些城池大多由大名们“助役”,趁机削弱他们的财政力量,以使其无法对江户政权构成威胁。
为了削弱大坂城的经济实力,家康在心腹林罗山和以心崇传的策划下,建议淀姬和秀赖出资修复由于地震而倒塌的京都方广寺,以为故世的丰太阁祈福。愚蠢的淀姬非但没能看破这个阴谋,还顺手把许多其他寺院的佛像贴金工程也全部包揽下来,同时更向各大寺院捐钱赠物——家康一着得手,竟而事半而功倍。
庆长十九年(公元1614年)春,方广寺大殿工程终于全部完成。家康邀请孙女婿秀赖和各地大名一同前来京都,参加方广寺大殿的揭幕仪式,他想趁此机会看一眼秀赖,评测这个年轻人的才能和志向。
据说当丰臣秀赖的描金轿子出现在京都二条城门前的时候,原丰臣氏武断派大名的两位领军人物——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抢步上前,一前一后抬起了轿子。街边站满了围观百姓,当丰臣氏的黄金瓢箪马标出现时,许多老人都激动得哭了起来。
“大御所”家康与将军秀忠迎上前来,掀开了轿帘,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光彩照人的英俊公子——秀忠心中为女儿嫁了这样一位美少年而欣喜不已,家康却暗自叫苦不迭。从参拜天皇到大钟揭幕仪式,秀赖都表现得非常得体,并且与其惯写白字的太阁老爹不同,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相比之下,秀忠却显得非常笨拙、古板。这些全被家康瞧在眼中,恨在心头,更加坚定了他消灭丰臣一族的决心。
以上所言,都不过是传说而已,但即便传说为真,德川家康也只是被表面现象所迷惑罢了,秀赖实际上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绣花枕头。他从小在女官的环绕下、母亲的溺爱下长大,基本没有实际事务能力,甚至在此次上京之前,他几乎都没有走出过大坂城本丸一步。
当然,秀赖的号召力还是不可低估的,于是家康提出了让淀姬去江户城做人质的建议。各地大名将母亲、妻女送往江户为质,以表示自己对幕府的忠心不二,此事始于庆长九年(公元1604年)六月,肥后人吉城主相良长每的老娘是第一个,此后逐渐成为惯例。对于家康来说,他这是给丰臣氏下了最后通牒:臣服于我,还是与我为敌,请尽快表态。
然而此议又被淀姬断然否决了,原因也正与她不让儿子前往京都去见德川秀忠相同——哪有主家向家臣递交人质的道理呢?
德川家康善于忍耐,总要寻找最合适的机会再给敌人以雷霆万钧的一击。暂时向丰臣秀吉臣服即为一例,在秀吉死后到处寻找借口动兵,以等待石田三成抢先动手,亦为一例。民间曾有一则寓言,以显示三代“天下人”不同的性格,即云:“杜鹃不鸣,奈何?”倘若是织田信长,他会说:“杜鹃不鸣,此无用之物杀之可也。”丰臣秀吉会说:“杜鹃不鸣,我可诱使其鸣。”德川家康却会说:“杜鹃不鸣,我等待其鸣。”
然而,此时的家康已然风烛残年,他没有耐心更没有时间再继续等待下去了,深恐自己一朝撒手人寰,则儿子秀忠无法彻底消弭丰臣氏的威胁,幕府将会倾危,乱世还将继续。不过似乎上天也眷顾这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同时眷顾着新兴的江户幕府,就在家康、秀赖于京都二条城会面前后,旧丰臣氏武断派大名的中坚人物大多陆续离开了尘世——
首先是丰臣秀吉的妻弟浅野长政(初名长吉),时已退隐,得常陆国真壁五万石隐居地,病逝于庆长十六年(公元1611年)五月;其继承人、纪伊国和歌山三十七万六千石大名浅野幸长,则在两年后的十月死去。其次为肥后国五十二万石的加藤清正,他在二条城协助调解家康与秀赖的矛盾后,即于归国途中得病,六月辞世。还有播磨国姬路五十二万石大名池田辉政(池田恒兴之子),死于庆长十八年(公元1613年)三月。还可能顾念旧恩,对丰臣氏死心塌地的,大概就只剩下安艺广岛四十九万八千石的福岛正则了吧。
德川家康觉得时机已到,于是再次寻找借口,以向丰臣氏动兵。庆长十九年(公元1614年)冬季,林罗山和以心崇传等人在其授意下,逐字推敲方广寺大钟上的钟铭,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们发现钟铭中有“国家安康”和“君臣丰乐”的语句,于是深文周纳,竟说此语有腰斩家康、以丰臣氏一族取代皇室的嫌疑。家康趁机向大坂提出质问,淀姬听到如此莫须有的罪名,不禁又惊又怒,干脆——向德川家宣战!
德川家康已经去日无多,丰臣秀赖正当青春,时间其实是有利于丰臣氏的,然而毫无政治头脑的淀姬却根本看不清这一点。在她想来,只要自己竖起大旗,宣下讨伐之诏,各地深受丰臣氏恩泽的大名们将会纷纷提刀来投,德川小丑必然四面皆敌、应接不暇,亡无日矣。然而,竟然就连福岛正则都断然拒绝了大坂方的请求……
即便如此,淀姬仍然不肯低头。虽然经过多年的糟蹋浪费,大坂城中依然贮藏有全日本最庞大的财富,淀姬便利用这笔财富大肆招揽浪人,巩固城防,整顿军备。消息传出,散布在日本全国的浪人潮水般涌向了大坂城,在很短的时间内,城内兵数竟然膨胀到十万八千九百之众!
这倒正是丰臣秀吉当日不重土地而重黄金的真意所在。尤其是,经过近百年的战国乱世,再加上织田、丰臣、德川三代对全日本领地的重新分配,产生了大批无主侍奉、无俸可得的流浪武士,若不趁此机会最终奋起一搏,则恐怕除了转业务农、经商外,将再无出人头地之日了。
十月一日,德川家康在接到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大坂骚乱”的密报后,大喜若狂——动兵的借口终于有了——正式决定出兵讨伐。十一日,他向全国发出了“大坂讨伐令”,并亲自率领旗本武士的主力从骏府出发西上。二十三日,家康军在伏见城与将军秀忠的六万部队会合,不久,伊达政宗、前田利长、藤堂高虎等各地大名的部队也陆续赶到。
至于那位福岛正则,他一方面默许一族的福岛正守、福岛正镇等人进入大坂城协守,同时命令继承人、嫡子福岛忠胜率军与幕府军合流——表面上是脚踏两条船,实质则偏向于幕府一方。
就这样,讨伐军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聚集了整整二十万人,浩浩荡荡杀向大坂城——史称“大坂冬之阵”。
大坂城中原本拥有的军事力量,是以“七手组”为核心的旗本众警护部队。所谓“七手组”,也即七队“御马迴”,总数万余,组头包括速水守久、青木一重、野野村幸成等,知行均在万石以上。然而这七手组的中坚力量已渐老迈,儿孙继承其职,长久不临沙场,战斗力逐渐弱化,是根本无法抵御幕府军的进攻的,故此淀姬才大肆招募浪人,以实守卫。
那些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浪人们,皆为在数次动乱中失去主家、土地的武士,其中不乏能征善战者,最著名的,有俗谓的“大坂七将星”。
“大坂七将星”之首是为真田信繁(民间俗称真田幸村),乃是信州上田城主真田昌幸的次子。如前所述,真田昌幸和信繁曾在“关原合战”前阻遏德川秀忠于上田城下,因此战后,家康便剥夺了真田氏在信州的领地,并且想将父子二人一并诛戮。多亏昌幸长子信幸一直牢固地站在德川氏一边(或许也出自其父昌幸的授意),遂用自己的战功请求家康的宽宥,最终判将昌幸父子流放九度山,派浅野长晟严密监视。
大概出于报复心理,虽然真田信幸因为自己的功劳而保住了上野沼田的领地,但德川秀忠却命令他从名字里面舍掉世代传承的通字——“幸”,改名为信之。
等到庆长十九年(公元1614年)丰臣、德川两家开战的时候,真田昌幸已经过世了,据说次子信繁兼具祖父、父亲的智谋和伯父们(信纲、信辉)的忠勇刚直之心,耍计策把监视他的家伙们全都灌得酩酊大醉,随即逃出九度山,潜入了大坂城。
民间传说中,这位“真田幸村”并非孤军奋战,他有一子名为大助,或者还有一个女儿,此外还豢养了一批忍者,最著名的称为“真田十勇士”,包括——雾隐才藏、猿飞佐助、三好清海入道、三好伊佐入道、望月六郎、由利镰之助、穴山小助、笕十郎、根津甚八和海野六郎。
“大坂七将星”的第二位是后藤右兵卫基次,本是播磨国人领主别所长治的家臣后藤基国之子,后来出仕黑田如水父子。“关原合战”中,基次跟随黑田长政参战,从属于东军,因功受封一万六千石的知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水死后,基次突然出奔,离开了黑田家。据说包括福岛正则、前田利长等有力诸侯尽皆慕其勇名,盛情相邀,最终他返回故乡播磨,出仕当地领主池田忠继。然而黑田长政以“奉公构”为名,要求忠继将基次放逐。
“奉公构”又称“仕官御构”,是丰臣秀吉时代规定的对武士的处罚条例,大意为背主出奔之臣,只要旧主表示反对,即不得再出仕别家。后藤基次就此成为浪人,并且应时而动,进入大坂城。
除以上两位外,“大坂七将星”中还包括小早川隆景的旧臣薄田隼人兼相、丰臣秀赖乳母之子木村重成,以及“关原合战”中担任宇喜多军先锋官的明石扫部全登、被改易的土佐大名长宗我部盛亲、丰前小大名毛利胜永——其实木村重成算是丰臣氏谱代之臣,与其他六位不同,此前并非浪人之身。
除此之外,著名之将还有两人,一名大谷吉治(吉胜、吉胤),乃大谷吉继之弟(一说为吉继之子),关原战败后逃往敦贺,随即开始了流亡生涯。次一名塙直之,一说原仕后北条氏重臣北条纲成,一说为织田信长亲信塙直政之同族,擅长使用铁炮,曾一度出仕加藤嘉明,参加过侵朝战争,战后因不满恩赏而愤然出奔。
一时间,大坂城内人才济济,在以上众将的努力下,很快便将一盘散沙的部队合理编组起来。
然而作战光有强兵、勇将还无法取胜,关键须有一名能够总统诸事之帅。那么大坂之帅又是谁呢?名义上的领袖自然是丰臣秀赖,然而秀赖虽已成年,却仍然被其母淀姬如同孩童一般遮护在身边,毫无实际事务能力,仅仅只能起到一面旗帜、一杆马标的作用。大坂城中真正说一不二的,乃是对政、战两道尽皆一窍不通的淀姬,此外围绕在淀姬身边的诸多女官,发言权更在谱代重臣之上。
淀姬倒是也明白自己不懂打仗,且无意亲自指挥战斗,于是便将权力下放,委任给了宿老大野治长。
丰臣宗家原本的宿老乃是“贱岳七本枪”之一的片桐且元,且元在关原合战以后,便知大势已去,改朝换代不可避免,因此竭力为了丰臣一脉的延续,在淀姬、家康之间奔走,以弥合双方的矛盾。“方广寺钟铭”事件发生以后,且元亲自前往骏府与家康交涉,最终拿回来三个方案,请淀姬任择其一:
一,丰臣秀赖前往骏府和江户觐见;二,淀姬移居江户作为人质;三,丰臣秀赖迁出大坂城,转封别处。
在且元想来,这三个条件虽然苛刻,好在择一便可,如此丰臣的血脉即可延续下去,并且在新的幕藩体制下亦不失一席之地。然而淀姬见到这些条件却勃然大怒,大野治长等重臣更进而怀疑且元与家康暗中勾结,竟然发兵讨伐。且元一方面固守自家宅邸,一方面向德川方的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求援——估计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可奈何地彻底放弃丰臣家了。最终,在木村重成的调解下,且元率其一族退出大坂城——当板仓胜重将此消息传报骏府以后,家康知道战争已无可避免,这才最终下达了“大坂讨伐令”。
片桐且元离去后,淀姬遂任命大野治长继任为宿老。这位大野治长本是淀姬的乳母大藏卿局之子,故此深得女主信赖,将指挥作战的全责都托付给了他。治长召集诸将会商对策,众人各抒己见,主要拿出了两套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真田信繁提出的,极其大胆。信繁建议四面出击,以最快的速度制压畿内,即可阻断德川与关西诸侯的联络,进而主力挺进近江国濑田川一带,等待德川关东大军的到来——咱们再打一场关原一般的大战,以定输赢吧!
信繁的策略似乎有些过于冒进了,后藤基次、毛利胜永等人却要保守得多。他们建议,发兵伊贺国、大津等地,以推进战线,准备迎击德川大军——孤城不可守,必须形成足够的纵深,才有可能打赢这一仗。
两策互有高下,三将亦争论不休,然而当他们询问大野治长的意见的时候,治长却提出使所有人全都瞠目结舌的第三套方案来:“大坂坚不可破,我等只有笼城!”也就是说,固守大坂一城,静待德川大军的到来,请家康打攻城战。身为宿老,治长一言以决,众将莫不面如土色,徒唤奈何……
大坂,是第一座结合了日本传统军事城堡的多重坚壁和中国城市之商业与居民区城墙内置这两大特性的城池。从其所处地势来看,大坂本应是一座平城,然而丰臣秀吉曾经动员十万民伕,用人工叠加土方的方法垫高地形,使得大坂脱离了摄津地区的普遍地貌限制,雄立于京畿西南。大坂城由一之丸、二之丸、三之丸和山里丸构成,每道城墙下都挖有宽阔的壕沟或护城河,真所谓金城汤池者也。
大坂城北有天满川,东有猫间川、平野川,东南近海,河运和海运都非常方便,城池靠近京都,更加上有南方堺的南蛮贸易作为经济后盾,进可攻,退可守,确是丰臣秀吉筑城技术的最高体现。当真田信繁入城以后,经过认真地考察,又在靠近大海而水网等天然障碍较少的城南,紧靠城墙修建了由独立城墙、壕沟及三道栅栏构成的辅城——真田丸,加固了南侧的防护力。
大坂城下,原本盖建着大名们的府邸,并且各家都储藏有相当数量的粮草物资。将武士从世代传承的土地上剥离开来,命其集中居住到城下町,这是织田信长时代即开始执行的政策,丰臣秀吉更加以制度化。毫无疑问,此举是为了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手段控制大名们的妻小为质。
然而在关原合战之前,石田三成下令大名之家眷都必须离开自家宅邸,迁入城中,试图以此来要挟各地诸侯,不得加入东军阵营。然而指令才一发出,倾向东军的各大名家眷便纷纷逃离,三成怕犯众怒,竟然不敢追捕。从此以后,大坂城下宅邸陆续放空,大名们先将家眷接回本据,时隔不久,又纷纷送到江户去了。自然,仍然心念丰臣旧恩的大名也并非绝无仅有,他们虽然不再把家眷安置在大坂城下,却仍然保留着宅邸和粮仓,聊作敷衍。
因此丰臣家在招募浪人、购置武器的同时,也遣人尽搜城下各宅,积聚起了充足的粮草。如今兵雄、粮足、城高,大野治长遂认为守城是唯一良策。德川家康本为优秀的战术指挥官,但有一种说法,其人擅长野战,而不熟悉攻城,就仿佛昔日的上杉谦信一般,故此治长不敢与德川军野战,觉得还是守城最为稳妥。
众将纷纷劝谏,没有足够的机动空间,仅靠一座孤城,即便再如何牢固,外无救援之下亦难久守——便如同当日的小田原之阵一般。然而大野治长一意孤行,只是派兵遣将在城外修筑多处支寨,以为掎角之势,做久守之计,而丝毫也不敢趁德川军未到之时抢先攻略附近城池。
就在这种情况下,“大御所”德川家康于十月十一日率军离开大坂,二十三日进入二条城;同日,幕府将军德川秀忠自江户出发,本部兵马六万余。家康任命藤堂高虎和片桐且元为全军先锋,同时下令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协助留守江户,不必从征。正则本为丰臣秀吉姨母之子,自小被养育在当时的木下·羽柴家中,而黑田长政幼时曾在羽柴家中为质,此二人可谓是硕果仅存的丰臣家“武断派”中坚人物,所以家康对他们不放心,害怕他们阵前倒戈,干脆——你们不用来了。
很快,各方诸侯都响应德川幕府的号召,点兵来聚,总兵力超过了二十万。于是家康将各部兵马围绕着大坂城四面撒开,形成包围态势,断绝该城与外界的联络,准备加以长期围困。
然而虽然面对坚城,兵法的常理就是围困,但围城部队除七、八万德川旗本军外,都是由各地大名部队临时拼凑而成的,这些大名中有许多人都是骑墙派和丰臣秀吉的旧部,在作战初期就充斥着严重的厌战情绪。同时新年即将来到,士兵们大都归心似箭,并且大军的粮草供应也并不很充足,做出长期作战姿态的德川家康,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希望速战速决。
十一月十九日,完成了包围圈的幕府军终于被迫对大坂城发动了总攻击。由于大坂城的西面和南面水网较少,适合大兵团展开作战,所以十九日的主要作战方向被确定为西南方向,家康本人占据了南面的制高点茶臼山,将军秀忠则以冈山为本阵,亲自指挥攻城。
在总攻的信号发出以后,西南方向的锅岛、蜂须贺、松平、浅野、藤堂、伊达、毛利、井伊、本多等部从南御堂、谷町口、八丁目口、平野口方向,漫山遍野地向大坂城高耸的城墙杀来,但在宽大的护城河面前,因为缺少必要的填塞和浮水工具,损失异常惨重。
因为攻击猛烈,防守方的损失也很巨大,形势非常危急。作战数小时后,薄田兼相防守的一座城外鹿砦被蜂须贺至镇(蜂须贺正胜之子)、浅野长晟(浅野长政之子、幸长之弟)所部攻取,薄田军退入城中。获得小胜的幕府军振奋精神,勇攀城墙,但得到后方有力支援的城防部队沉着应战,始终将敌人压制在城墙之下。到黄昏时分战争结束时,攻方所获得的战果非常有限。
二十六日,冬之阵中最激烈的今福·鴫野之战爆发。大坂方的后藤基次、木村重成等军主力对驻扎在城东北部战略要地今福村、鴫野村的幕府方上杉景胜、佐竹义宣军发动了猛烈反攻,希望撕开一个通向外界的出口。经过一天的野战较量,上杉、佐竹军取得胜利,遭到挫败的大坂部队退回城中。
据说战后,秀忠将军亲自来到上杉阵中,向奋战的将士们颁发感状。然而年过六十的上杉老将水原亲宪却不领情,反而嘲讽道:“我等追随谦信公之时,大阵小阵经历无数,其酷烈程度无可比拟,即便不期望生还之恶战,也未必能够得到一张感状。今日之战,犹如小儿投石打闹,仿佛游山赏花一般,不想竟得到褒奖。”
二十九日,大坂部队又发动了伯劳渊·今福·鴫野之战,结果指挥作战的后藤基次中弹负伤,不得不再次退回城中。
此时大坂城中的作战派系又有所变更,后藤基次、大野治房(大野治长之弟)等力图与敌军在城下野战,从而打破包围网,而真田信繁、明石全登等人认为既然出击的时机已然错失,那便只有依从治长之命,专心守城了。于是在经过二十六、二十九两日的野战失利后,后藤等野战派遭受打压,“笼城派”全面得势,守方暂时放弃了野战的念头,专心于凭坚而守。
到了十二月四日清晨,经过缜密筹划,幕府方的前田利常、松平忠直所部趁着天色昏暗对真田丸发动突袭。激战中,前来运送弹药的大坂方将领石川康胜所部兵卒在忙乱中误将点燃的火绳扔到了火药桶中,引发剧烈爆炸。潜伏在城中的幕府间谍趁乱造谣生事,并企图抢夺城门。幸亏真田信繁亲率所部进行弹压,一面组织火力集中射击,迫使前田、松平军后退,一面命令部将伊木七郎率领骑兵出城突击,才勉强守住了真田丸。此次战斗,前田军损失武士三百人,松平军损失武士四百八十人,其余杂兵无算。
是为“真田丸之战”——战局就此陷入胶着。
真田丸之战后,幕府方再也无力组织起大规模的攻势了,眼看新年将近,士兵们的厌战情绪益发高涨,军粮也所剩无几。家康事先未曾预料到战事将会如此艰难,无奈之下,只得听从了谋士本多正纯(本多正信之子)的建议,决定暂且罢兵议和。然而由于大坂城内很多将领的态度异常强硬,议和始终无法成功。家康又派真田信繁的兄长信之和叔父信尹以信浓守的职位对信繁进行拉拢,却也未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无计可施的家康只好对淀姬下手。十二月中旬,他派榊原、本多、酒井等谱代家臣将所部大炮排成一列,对高达七层、非常显眼的大坂城天守阁进行猛烈轰击。据说其中一发炮弹击碎了一个漆桶,几名正在用早餐的侍女当即倒在了血泊之中。受此惊吓,色厉内荏的淀姬果然立刻同意停战议和。
经过磋商,最终的协议定案是:大坂城保留本丸和二之丸,但必须破坏三之丸,并且填埋外堀;大野治长作为淀姬的代表,前往江户充当人质;以此为条件,幕府方答应保留丰臣秀赖现今的领地不受侵害(所领安堵),对于城中浪人一律赦免,不加惩处。
这是一份彻彻底底的城下之盟。协议条款倒是战国时代的通例,那时各方势力的实际掌控能力都还很弱,很难一口吞下朝秦暮楚的在地武士,于是往往发动一次战斗小惩大戒,就此将其暂时笼入麾下听用。守方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城防力,以示不再反抗,递交人质,以示服从;相对地,攻方则允其继续保有世代领地,并赦免其一度反乱、抵抗之罪。
因此,就此协议的样式看来,等于丰臣氏向幕府低头,宣誓臣从了。然而淀姬此刻已经吓破了胆——她初始气势汹汹,以为凭借丰臣家的财力和人望,可以顺利打赢这场战争,直到大军合围、大炮轰鸣,才知道战争原来如此可怕,战局的发展也与自己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因此只要罢兵停战,并且自己不用前往江户去做人质,那便于愿足矣。
和议达成以后,幕府大军就此四散归乡,德川家康留下本多正纯、成濑正成等家臣,召集附近农民,开始填埋大坂城的外堀——也即护城河,以及推倒三之丸的城墙。然而,正纯的目的却并不仅仅是协议中提到的三之丸与外堀而已,翌年一月,他趁着大坂方松懈之机,竟然先将三之丸、二之丸之间的所有建筑物彻底扫清,进而直取二之丸的城壁。
淀姬这才慌了手脚,急派女官前去理论,却遭到无理的对待。她又派大野治长等人直接求见德川家康,家康支使儿子秀忠出面道歉,然而虽然道歉,却并不肯真正解决问题。大野治长只得再去拜托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胜重本是家康的亲信,自然也敷衍塞责,大踢皮球。就这样,等治长一行人灰头土脸地返回大坂城中的时候,二之丸的护城壕沟、城墙,乃至于楼橹、城门都已经彻底不见——此时还有很多大名的部队尚在途中,未能归国,由此可见,本多正纯的动作是多么迅速,很难使人相信,此乃临时起意,而非预有谋划。
本多正纯阴谋得逞,潇洒归去是在庆长二十年(公元1615年)的正月二十三日,此时德川家康已然经京都而返骏府,二月,将军秀忠返回江户。然而这并非战争的终结,家康还在归途中的时候,即命著名的火器产地国友村铸造大炮,做好了卷土重来的准备。三月,板仓胜重前往骏府,向家康汇报畿内形势,据他所言,大坂方的浪人们凶悍狂暴,不但妄图重修二之丸和三之丸,还潜入京都和伏见纵火,似有不轨之图——这当然都只是重开战端的借口而已。于是家康悍然撕毁和议,命令丰臣氏解雇浪人,并且做好移封他处的准备。
四月五日,大坂方的使者来到骏府,恳求家康收回成命——我们可以解雇浪人,但坚决不接受移封的指令。家康心中暗笑:倘若肯于移封,自然不足为患,倘若不肯移封,我便又有开战的借口了——允与不允,汝等都亡无日矣!
次日,家康即向各地诸侯递交文书,要求他们重整兵马,汇聚于鸟羽、伏见等地,再伐大坂。十八日,家康进入二条城,二十一日,秀忠将军亦进入二条,各大名陆续来合,总兵力又达到了十五万五千。
这时的大坂城由于外部两层城墙被扒,堑壕被填,已然近乎无险可守的裸城,失去了笼城战的一切条件,只得同幕府军进行他们所最不愿意的野战——而这偏偏是家康所期望的。
于是被迫无奈之下,大坂方终于抢先出城,挥师挺进。四月二十六日,大野治房率领两万大军穿越山间小道,首先奇袭了筒井定庆的本据大和郡山城;二十八日,治房军转向堺市,烧毁了幕府方存在彼处的部分军粮,并且补充了弹药物资。
——“冬之阵”中,大坂方弹药损耗非常严重,但因为幕府方的威压,原本友好的自由都市堺与其关系日益疏远,不愿再向大坂城内输入弹药。而经过治房对堺的攻略,弹药得到了有效补充,士气因而大振。
大坂往南即是堺,再往南是三十七万六千五百石的国持大名(领地涵盖一国以上)浅野长晟所掌管的纪伊国。大坂方希望能够抢在幕府大军来攻之前,首先击溃纪伊军,保障侧翼无忧,因此大野治长暗中派人潜入纪伊,煽动一揆,同时大野治房自堺市南下,与一揆遥相呼应。
浅野长晟被迫先发制人,出兵五千,北进和泉,迎面正遇治房军先锋塙直之、淡轮重政等部。浅野军误以为此乃敌军主力,匆忙退至樫井。塙、淡轮等部从后猛追,二十九日晨,两军正式遭遇,经过激战,大坂军溃败,塙、淡轮二将战死。治房闻报大惊,急率主力赶来增援,迫使浅野军退回纪伊——然而经此“樫井合战”的失败,大坂方突破纪伊、消灭浅野的图谋也自然破产了。
幕府大军汹涌而来,大野治房尚不及回归,大野治长匆忙召集诸将,商议迎击之策。幕军十余万之众,而大坂方剩下的只有五万多兵,这仗可该怎么打才好啊?
相关如何迎击声势浩大的幕府军的问题,据说大坂方重要将领真田信繁与后藤基次之间产生了严重分歧。
首先,来看一下大坂城附近的交通情况。大坂背靠濑户内海,北侧不远处即是淀川,只有东北、东南、西南三条道路可以允许大军挺进,其中西南方为纪州街道,通往堺和纪伊,幕府军若由此而来,不但须作极大迂回,且还有大野治房率军横断其中,故此可保无忧。
东北方向也无须顾虑,彼处地势低洼,“冬之阵”时大坂方主动掘壕灌水,形成一片泽国,幕府大军若由此而来,必将深陷泥沼,如同猛虎被缚一般——德川家康不会如此不智。那么,剩下的只有东南方向一条道路了,此路半中两分,中隔着险峻的生驹山地,北路经若江、八尾,连通河内街道,南路经誉田、国分,连通奈良街道,幕府军定然经此两道而来。后藤基次建议即在国分西侧的小松山布阵,希望能够利用彼处无法排布大军团的狭窄地形,首先重创经由奈良街道而来的幕府军,大挫敌势。
然而真田信繁认为不宜将主力调度如此之远——倘若被经由河内街道而来的幕府军绕过我军主力,突至大坂城下,那又如何是好?如今的大坂,已几乎无坚可守了呀。因此他建议在城南的天王寺布阵,一则可与大坂呈犄角呼应之势,同时高大的寺墙在作战不利时还可作为掩体或壁障使用。
二将为了主战场的位置争论不休,但同时也都提出一个共同的意愿,就是希望主公丰臣秀赖能够亲自出阵,虽然不必直接指挥战斗,却亦能鼓舞己方的士气,威吓幕府军中那些无耻的骑墙派。就在这个时候,大野治长突然站出来和稀泥,提出以真田信繁所部列阵天王寺,后藤基次所部列阵小松山,两路出击。可笑的是,这个将本就相当有限的兵力远远地一分为二的傻瓜战略竟然得到了淀姬的允准,只会跟着母亲点头的秀赖随即拍板定案——真田、后藤两将同时绝望了。
真田信繁在经过反复考虑和思想斗争后,最终决定以大局为重,部分赞成了后藤基次的策略,建议将主力分布在从若江、八尾直到道明寺的南北一线上,随时增援后藤基次的小松山作战。
战役的基本规划如下:木村重成、长宗我部盛亲、增田盛次等将率军万余,前往若江、八尾一带防备来自河内方向的幕府军;真田信繁、后藤基次、毛利胜永等将率军两万前往道明寺,防备来自奈良街道的幕府军,其中后藤基次所部更将前突至小松山,若敌大军来到,即当固守待援,真田信繁等将会统领主力从侧翼发动夹击。
翌日,战斗首先在小松山打响——后藤基次率军两千六百按时到位,幕府方伊达政宗、松平忠辉等部陆续抵达,对小松山发起了猛烈攻击。基次利用狭窄的地形独自抗拒十倍于己的敌人,杀得幕府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落。然而援军迟迟不来,这使得缺乏后备兵力的基次极为担忧。
理论上,真田信繁等部早就应该抵达道明寺附近待机了,然而奇怪的是,却始终不见人影出现——据说是因为大雾遮蔽,迷失了道路的缘故。最终,孤军奋战的小松山守军全数覆没,后藤基次在发动最后突击之时,身中流弹而亡。
直到小松山陷落,第二队的明石全登、薄田兼相三千六百人才始赶到道明寺,驻军北方的道明寺村,不久后,真田信繁、毛利胜永一万两千人也终于抵达,驻军南方的誉田村。明石、薄田队首先遭遇敌军,薄田兼相奋战而死;随即真田、毛利队也与伊达军大将片仓重长(片仓景纲之子)交上了火。但这时却传来了八尾、若江大败的消息,真田信繁被迫收束部众,退返大坂。
幕府军是两路杀来,经河内路而来的一部,先锋为宇和岛二十万石的藤堂高虎。高虎本为浅井家臣,后从织田、丰臣、德川,多次更换主君,受封却越来越广。且说长宗我部盛亲利用大雾,突然袭击高虎本队五千人,杀敌无数,但随即遭到幕府军主力的围攻,不支败退。木村重成在跟随盛亲击破藤堂队以后,遭遇井伊直孝(井伊直政之子)所部,激战中不幸阵亡。
经此“道明寺·誉田”和“八尾·若江”两战,大坂方已再无远迎敌军的实力,战线一再收缩,最终决战的战场,正如真田信繁所言,定在了城南的天王寺一线。
德川家康曾在五月五日夸下过海口,说三日之内即可攻克大坂。于是在第三天的五月七日,幕府大军进抵大坂城下,随即发起了总攻。
自战国乱世以来,最后一次大规模战役——“天王寺·冈山合战”,就此拉开序幕。
天王寺又名四天王寺,据说肇建于圣德太子时代,天正四年(公元1576年)于“石山合战”中被焚毁,后由丰臣秀吉拨款重建。大坂方将主力部队布置在天王寺及其周边地区,其中真田信繁与其与力(渡边糺、大谷吉治、福岛正守、石川康胜等)统率近万兵马,列阵于天王寺东的茶臼山——也即“冬之阵”中德川家康本阵所在地。毛利胜永率领本部兵马,并后藤基次、木村重成的残部约五千六百人,列阵天王寺南门外。
在其后方,为大野治长与“七手组”约一万五千人;东北方正当冈山的真田丸,由大野治房四千六百兵马驻守;西北方还有明石全登的三百别动部队。
幕府军方面,自大和路而来,曾在小松山击溃后藤基次的伊达政宗、松平忠辉等三万五千兵马,与纪伊藩浅野长晟的五千兵马合流,列阵纪州街道,位于茶臼山西南方向。以本多忠朝(本多忠胜子)为先锋、榊原康胜(榊原康政子)为第二队、酒井家次(酒井忠次子)为第三队,总计一万六千,正面茶臼山和天王寺——这说明德川家的第二代将领已经成长起来了,与日益衰败、后继乏人的丰臣“七手组”截然不同。
冈山一带直面真田丸的是以前田利常(前田利长之弟)为先锋,藤堂高虎为第二队的两万七千五百人——丰臣氏原宿老片桐且元亦在其中。
德川家康的本阵,就设置在天王寺战场以南,约一万五千人;将军秀忠的本阵,在冈山战场以南,约二万三千人。此外,家康两个晚年所生的儿子德川义直、德川赖宣,所部一万五千人,作为全军后队。
双方兵力对比,大坂方不足五万,幕府方则近十五万,为一比三之势。
按照大坂方的原计划,是先将敌军引诱至茶臼山和天王寺附近的狭窄地形之中,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当幕府方的大部队无法全面铺开之时,则己方人数上的劣势可以得到极大弥补,各路兵马奋勇而斗,或可较长时间地牵制敌军,形成一进一退的拉锯态势。即趁此机,明石全登的三百精锐绕路奇袭家康本阵,即便不能斩下老贼的首级,亦必能使敌方士气下跌,军心大乱——胜机即可出现!
然而纸上作业简单,实际运用便难免错漏百出。当日正午时分,毛利胜永所部与本多忠朝所部首先遭遇,铳弹交飞之中,双方阵列各自混乱——大坂方原本希望且战且走,诱敌深入,但真到接战之时,才明白大敌在前,若想后退是多么困难。
尤其本多忠朝极为悍勇,身先士卒,直薄毛利胜永之阵。忠朝素来好酒,“冬之阵”时曾因酒醉而遭敌军突袭,大败而走,受到家康的严厉斥责,为了将功赎罪,此番特意恳请担任先锋。然而忠朝虽勇,毛利胜永亦为一时良将,在他的指挥下,毛利部首先将本多部击溃,忠朝竟被斩杀。据说忠朝临终前留下遗言:“今后前来拜祭我的坟墓者,必为厌酒之人吧。”从此被民间尊为“酒封之神”。
本多队的溃灭,就此引发连锁反应,天王寺方面的幕府军在毛利胜永的突击下陆续崩溃。真田信繁一见战机出现,也不再管事先的计划了,亲自提枪上马,率部直取德川家康的本阵。民间传说中,这位“真田幸村”本部骑兵与当年武田的饭富·山县队,以及德川的井伊队一样,马具、铠甲全都漆成红色,亦号“赤备”,在这支强兵的践踏下,酒井、内藤、松平等德川氏谱代被杀得人仰马翻,几乎溃不成军。
尤其信繁还施出奇谋,命所部皆高呼:“纪州军已然倒戈,归从我丰臣家了!”浅野氏本就是丰臣秀吉的姻亲、谱代,此言一出,不由得幕府方军兵不信,因此而更为混乱。乱战之中,自“三方原合战”以来,便从未倒过的德川家康“金无地开扇”本阵马印竟然倾翻在地,家康被迫从折凳上站起身来,跨上坐骑,随时准备落荒而逃……
此时,冈山口方面的战事也对大坂方有利。战斗一开始,作为军师的立花宗茂便建议先猛突敌阵,然后佯装后退,将敌军从真田丸中引诱出来,加以围攻、歼灭。然而德川秀忠将军却否决了他的建议,猛攻真田丸,随即激战之中,听闻天王寺方面的战事不利,于是便遣藤堂、井伊的兵马前往增援。大野治房趁机率军突袭秀忠本阵,导致本阵大乱,秀忠将军竟被迫亲自提枪跨马,以迎击即将杀到面前的敌军……
认识到胜利有望的信繁立即派人去请求丰臣秀赖出阵,他相信在黄金瓢箪马标竖起之处,本军定会士气大振,而敌人将一溃千里。据说秀赖一度答应了前线将领的请求,可是信繁等人却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到——淀姬坚决反对秀赖以千金之躯亲冒矢石,因而加以阻挠,毫无实际事务能力和上阵决心的秀赖也就此打了退堂鼓,始终没有迈出大坂城天守阁一步。
真田信繁彻底失望了,他最后一次率部突入德川军阵,决死悍战,先突散越前势右翼,然后冲过松平军,蹴破骏河众,直杀向家康的本阵——就此留下了“日本第一兵”的勇名。
可惜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英勇的信繁最终被德川氏小臣西尾仁左卫门指挥的铁炮队射杀,随即割下了首级,大谷吉治、明石全登也随即战死。大坂方全面崩溃,最终只有毛利胜永勒束败兵,缓缓退入城内。
冈山口方面,危急之时,本多正信劝告秀忠将军道:“以大势来看,我军仍然占优,将军殿下不必要亲自出阵。”随即立花宗茂沉着地集结各部兵马,将秀忠本阵团团保护起来,大野治房一见胜机丧失,亦只得黯然退回——战局至此已定。
随即,幕府方各路大军轻而易举地便攻入了不设防的大坂城。直到此刻,淀姬才终于放下身段,遣使求降,然而看到全面胜利就在眼前的德川家康却坚决不肯允其所请。于是淀姬、秀赖母子便只得由毛利胜永担任介错,黯然自尽了——当日深夜,在熊熊烈火之中,雄伟的大坂城终于陷落。
“七将星”中残余的毛利胜永,在为主公秀赖介错以后,与其一族共同切腹——大野治长亦然;长宗我部盛亲战败逃亡,终被擒获,八天后被斩首。同样逃亡失败被杀的,还有保护着丰臣秀赖的幼子、年仅八岁的国松的大野治房。五月二十一日,国松亦在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秀赖之女被发往镰仓东庆寺为尼。曾经烜赫一时的丰臣氏至此灭亡,血脉彻底断绝,连点儿渣子都没剩下……
一代枭雄德川家康,这位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在他子孙们统治的时代被尊称为“神君”,誉为千古完人,明治维新、幕府倒台以后却转而与足利尊氏一起被认为是压制天皇、悖逆朝廷的叛臣贼子。一直到二战以后,日本的皇国史观逐渐垮台,家康才总算得到了比较公允的评价。
然而就平民百姓来说,他们最热爱的是身边的人间英雄而非高高在上的神灵,神灵应当敬而远之,人间英雄才能传扬千古。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家康晚年很多作为遭人诟病,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欺负丰臣氏孤儿寡妇,找借口攻打大坂城,并最终用阴谋手段将其颠覆了。
其实家康所为并不仅仅如此,且说丰臣秀吉死后就开始了他的造神运动,灵位供奉在京都附近的阿弥陀峰顶,起神号为“丰国大明神”,作为丰臣一氏的祖灵。就在大坂城陷落后不久,家康派人前去砸毁了神庙,把所谓“丰国大明神”的牌位也扔到海里去了——做事如此之绝,确实很难得到舆论的谅解。
但从家康本身来考虑问题,天下已经是德川家的了,那么除了天皇不可废,其他可能影响到德川氏统治的事物,无论是割据势力,还是精神寄托,都应当被彻底清除,毫无留存,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行政上和思想上的统一。既然年已古稀,时日无多,这种可能会遭受骂名的事情还是由自己来亲自完成吧,好留一个干净纯洁的江山给子孙后代。
其实作为封建统治者来说,家康与秀吉并无不同,秀吉杀死了茶道宗师千利休,与其“前后辉映”,家康也害死了千利休的高足、“利休七哲”之一的古田重然。古田重然通称织部,他把利休的平民茶道武士阶层化,可以说对当时影响相当深刻。就在大坂夏之阵结束后不久,家康以织部在关原合战时内通西军等借口,勒令其一族男子全部切腹——此时距离关原合战已经整整十五年过去了,真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坂丰臣氏的灭亡是在庆长二十年(公元1615年)的五月底,当年闰六月,“大御所”家康下达了“一国一城法”,即每国之中都只允许一座城堡存在,其余的必须尽数毁弃。这一措施进一步削弱了大名们的力量,使其再也无法与幕府相抗衡,而很多势力较弱的大名甚至因此变得没有城堡可住,只好把府邸(阵屋)设置在城下町中,使得这些城下町日益繁盛起来,逐渐转化为现代意义上的城市。
七月,家康授意幕府颁布了《武家诸法度十三条》和《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十七条》。前者更进一步加强了对各地大名的控制,使其从战国时代的割据势力彻底转化为幕藩体制下的大小诸侯;后者则加强对天皇朝廷的限制,使天皇和公家除保留祭祀权外,彻底被剥夺了所有的世俗权力。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时代,为了利用天皇朝廷以对抗足利幕府或者为自己涂抹大义名分,对朝廷的钳制还不算很紧,到了江户幕府开创后,形势则猝然改变。幕府对朝廷的高压政策,间接导致了两百多年后的“明治维新”,维新志士们抬出朝廷这尊泥菩萨来充当倒幕旗帜,这恐怕是家康所始料不及的吧。
江户幕府时期的所谓大名,是指臣服于幕府将军,受赐一万石以上领地的武士——大名的家臣也有受赐领地的,但其名义上的主家是大名而非更高一级的幕府,所以不能称为大名——也即幕藩体制下的诸侯(藩),历代改易、新增,数量时有增减,总数超过五百,同时存在的则在三百上下,统称“江户三百藩”。
诸藩等级分明,若按出身及与幕府的关系,可分为亲藩(德川·松平同族)、谱代、外样三类,若按规模大小,则可分为国主、准国主、城主、城主格和无城五等。
所谓国主,亦称“国持大名”,即领地涵盖一国以上的家族。当然啦,日本古代作为行政区划的国,大小不一,如对马、伊贺、志摩之类,还不如别国一郡为大,而区域最为广袤的陆奥、出羽二国,一国即接近于山阴、山阳等一道。故此,陆奥的仙台藩(伊达氏)、盛冈藩(南部氏)和出羽的米泽藩(上杉氏)、秋田藩(佐竹氏)等亦为国主身份——或称“大身国持”。真正的国主大名(本国持)总数为十二家,大身国持十家。
次一等为准国主,包括宇和岛藩(伊达氏)、柳河藩(立花氏)、二本松藩(丹羽氏)三家。再次一等为城主,也即在“一国一城”以后,依旧能够占据各国唯一城池的大名;再下的城主格与无城两等,则可怜地并无城堡可居了。
把这一切花样全都搞完以后,德川家康安然地在第二年的四月份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五岁。家康一开始被安葬于久能山,一年后移到关东平原最北部的日光山上,德川氏幕府在那里兴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称为“日光东照宫”,以供奉家康的灵位。家康也因此被加上“东照大权现”的神号,高踞山顶,由北往南俯瞰广袤的关东平原。
且说大坂夏之阵结束后的当年七月十三日,朝廷在幕府的授意下宣布改元“元和”,以象征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始。庆长二十年就此改称元和元年,史称“元和偃武”,也即延续了将近两个世纪的战乱终于终结,基本和平的江户幕府时代降临了。
战国时代产生了很多忍者集团,受雇于封建大名,帮他们完成侦察、刺杀、搜集情报等秘密工作。不过当时这种集团的名称还并没有统一,比如武田信玄的御用忍者就被称为“乱波”。
这种忍者集团本是乱世的产物,等到了和平时期,无疑会变成社会动乱的根源,所以织田信长父子才会在忍者的大本营伊贺展开大屠杀,想要将此毒瘤彻底铲除掉。那么,和平的德川幕府时期,是否还有忍者存在呢?
首先咱们要说说伊贺三上忍之一的服部氏。服部氏历代当主都沿用“半藏”的通称(再如风魔众的首领历代都称“小太郎”),从某一代半藏起,离开伊贺的崇山峻岭,前往三河,出仕于德川家,其子就是著名的服部半藏正成。正成可谓是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的人物,成为家康麾下赫赫有名的武将,人称“鬼半藏”。
传说本能寺之变发生以后,德川家康穿越伊贺的群山回归三河,全靠了服部正成联络伊贺残党,一路护送,才没出什么危险。事后家康不但重赏这些忍者,还把他们收为家臣,安排在正成麾下,建立起名为“伊贺同心众”的组织,为德川氏搜集各方面情报、擒杀异己分子,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伊贺同心众”已经和真正意义上的忍者集团不同了,尤其在德川氏统治整个日本以后,他们的主要工作逐渐变为搜集自己领内的情报、追捕反叛分子和犯罪者,换句话说,主管治安,部分职权和后世的警察,尤其是秘密警察非常相似。
正成五十四岁去世,把半藏的名号和“伊贺同心组”首脑的职位传给了长子正就——也就是新一代的服部半藏。可惜正就这家伙不成器,更把“伊贺同心组”当成自己的私产,在江户城受灾,城门倒塌的时候,只管领着部下修理自家大门,部下提出反对意见,反遭他的囚禁。最终,部下们忍无可忍,据守长善寺发动武装政变,要求幕府剥夺正就的首领职位。面对近千名忍者及其家属的强烈呼声,德川幕府只得把服部正就贬为平民。
庆长二十年(公元1615年),正就参加了大坂夏之阵,希望能够将功赎罪,可惜武运不佳,战死沙场。他还有个弟弟名叫服部正重,因为牵涉到老婆娘家(大久保长安)的犯罪事件而遭到流放,最后客死异乡。
服部家虽然等同于灭亡了,但“伊贺同心众”依旧存在,服部半藏之名也一直流传到今天。江户城中留下了“半藏门”的古迹,据说乃是服部正成亲自设计并督造的,以便发生变乱时,德川将军可以经此逃离,沿甲州街道逃往甲府城。“半藏门”外还挖有“半藏壕”,明治维新以后,天皇移居东京(即江户),新的宫殿就设在半藏门和半藏濠附近。
此外,富有传奇色彩的还有柳生一族,他们本是大和奈良柳生庄的小豪族,战国后期出了一位武艺超群的总领柳生石舟斋宗严,被称为“剑圣”。宗严的儿子为但马守宗矩,乃是德川幕府二代将军秀忠的亲信,历仕秀忠、家光两朝,最后领有大目付之职。大目付就是最高监察官,负责监督政府各部门的工作和监视各地诸侯的动向。因为权势熏天,同时任此情报要职,柳生氏背后的阴影就逐渐被发掘或者说被编造了出来。
然而拨开重重迷雾,柳生一族究竟是不是忍者集团呢?上世纪初在东京练马区广德寺柳生冢中出土的一副黄杨木假牙,着实让历史学者们大吃了一惊。因为传说柳生忠矩的继承人宗冬曾于幼年时拔去满口牙齿,装了一副精致的黄杨木假牙——那是忍者为了方便化装,想扮老人就扮老人,想扮少年就扮少年,想装男就装男,想装女就装女,连牙齿都露不出破绽来,而必须忍受的手术。这副假牙即便不是宗冬本人的,那也一定是柳生家族重要人物遗留下来的,柳生氏之与忍者有关,似乎是无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