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博士在床边抱着头,坐了些时才站起来对着镜子抓抓头,看镜内苍老的容颜,简直不像个人。这时小霍打水进来,并问:“林教授睡得好吗?”教授谢谢他的服务。
盥漱既毕,文孙自衣架上取下昨天在丝织厂烫好的西服,重行换上,自己又对镜整理了半晌,忽然门一开,李兰场长进来了,大声说:“昨天累了,睡得还好吧?——有人要见你呢。”接着便是一位高大魁梧的军人,走进屋来。林博士为之一怔。
这军人约六英尺高,一百六七十磅体重,五官端正,气魄雄伟。他那套整齐的绿上蓝下的军服,和笔挺的军大衣,一看便知是一位空军高级军官。他向林博士敬了个军礼,又趋前握手说:“三哥不认识我了吧?我是何任——何南仁,小和尚嘛!”
林博士对他看了半晌,不觉一下上去把他抱住,泪潸潸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那么激动,三哥。”李场长取出手帕为林教授擦眼泪。
“我和三哥已四十年未见了嘛!”何任说着眼眶也湿湿的。
“没那么久,”他夫人在一旁插嘴,说,“只有三十八年半!”
“真想不到还能看到你,”文孙声音还有点哽咽,说,“我们是亲兄弟嘛。”
“何任昨天整天有会,”李兰说,“我叫他不用赶了,下次再见——他偏要专机赶回呢。”
“我赶到了!”何任笑笑说,“田书记在餐厅等我们——我们吃早饭去吧!”
林博士回国虽然才一个多月,但他已经由很多高级干部接待过,他知道“高级干部”的神情,和服务同志对他们的态度。他这次一看到何任,和服务同志们兢兢业业的味儿,就知道他官做得不小——难怪他老婆说他“除了林秃子便谁也不怕”。
何任搀着林教授,从一条架空过道走入餐厅,果然田书记和几位女服务生正站在那儿说话。林教授一见到田书记,便抢上去亲切地和她握手——彼此互问:“昨晚睡得好吗?”
何任乃招呼他随身的警卫员说,叫他们把我们早饭开在小餐堂,多留点茶水、点心——你布个岗,以后叫他们就不必再来添茶添水了。警卫员唯唯而去。何任乃一手牵着林教授,一手搀着田书记,走入“小餐堂”——这儿是个贵宾室,高高在上,三面林木葱茏,甚是幽静。四人在一张铺有雪白布的四人用餐的长桌坐下,何氏夫妇坐一边,林教授和田书记坐一边。服务员送上茶水、点心、豆浆、牛奶……便带关了门出去了。厅内只剩下宾主四人。
李场长为各人拣好点心,装了稀饭,四人就吃了起来。
“三哥,想不到四十年后,我们四人又搞到一起来了!”何任说毕大笑。
“何任兄,真是感慨系之啊!”林博士不免感叹一句。
“什么‘何任兄’?”李场长笑着说,“三哥,叫他‘小和尚’!”
“三哥,”何任说,“我革命革了一辈子,也真是九死一生,但是回头想想,还是跟你在一起那十年最快活,打水枪比打真枪好玩——我们那时多天真、多纯洁!”
“我听李场长说,我们分手之后,你们在庄里也几乎遭了日军的毒手!”文孙说。
“都是吃了她的亏,”何任怪他的老婆说,“我们庄里有三百多间房,哪儿不好躲?偏躲到炕床肚里,日本人屁股底下,毛毛那时幸好吓昏了过去,否则她一哭,我们就都被鬼子宰了!”
文孙听到何任说“我们庄里”,又叫“毛毛”,他感到三十八年半的时间距离没有了,大家又回到童年。那时所谓“庄子”就是他们四个人的。现在这个东西早已从地球上消失,但是这些当年的孩子们,却对它余情未了。
“你还怪我把你带到炕床底下呢?”李场长反驳说,“我不把你带到花厅去,你才不能为抗战时期日军暴行作见证呢!”
“三哥,”何任也感叹地说,“那时我要不亲眼看到,真不相信日本人对我们那样残暴呢!”
“所以你也是九死一生啦!”林教授感叹地说。
“我讲的九死一生,还不包括日军屠杀呢!”何说。
“更有惊险镜头?”文孙问。
“五○年冬我在鸭绿江上跳伞,把腿摔断,在冰上睡了一天一夜,他们把我抬回来,都以为我死了呢。”何任说时,李场长向他直是瞪眼,并不自觉地举目四顾。
“和三哥说说,没关系。”何任十分自信地说。
“四十年来大家都是九死一生!”林博士感叹之余,也想到他自己血染伊洛瓦底江的往事来。自己未说,也不敢问何任别后的遭遇。文孙只问一声那托其木教官哪里去了。何任说四八年在沂蒙区作战,他抢登一国民党坦克,年纪大了,未站稳,摔下来,被坦克碾成一块肉片。林教授闻言感叹不已。
“都是时代和命运,”何说,“所以我总是劝田军同志想开点。”
何任说着,林教授转头看看身边的田书记,看她面容那么苍老疲倦,桌上的油条只咬了一口,一碗稀饭,一口未动,两目眼泪汪汪。
“三奶,我不是告诉你,你和三哥总有一天会再见的嘛,”坐在田书记对面的何首长安慰她,又说,“今天不是又在一起了吗?”
“田军啊,吃点热稀饭,暖和暖和,”李场长又接着劝,并说,“时间不多了,等一会又要分手了。”
何氏夫妇不劝则已,李兰一说,田军忍着的眼泪,忽然一泻而下,把一碗半冷的稀饭,滴出许多洞洞来。
林教授见状,乃把那碗带泪的稀饭,倒入自己碗中去,要李场长再为田书记装碗热稀饭。林氏自己则用餐巾擦擦眼,乃把那碗带泪的稀饭吃下肚里去——觉得它好咸。
李兰也擦着眼泪,哽咽地说:“莹姐,吃点热稀饭,定定心,等会还得替三哥送行呢。”
“兰妹,我反正跟党跟到死。”田书记在这次早餐会上第一次开口,眼泪随之而下,但她立刻忍住,又哽咽地说:“我……我……难过的是国玉……”
“为国捐躯的烈士嘛,”何任又劝她一句,“国玉没有白死,不必再想嘛。”
何任不说也罢,说了田书记再也忍不住她的眼泪了,一时泪下如雨,把稀饭上盖满一层薄薄的咸水。林教授马上用左手抚她的背,用右手握住她的冰冷的右手,但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李场长也陪着哭,何任则不断叹气,场面十分凄凉。
这时忽然餐厅门一响,四人吓了一跳,原来邢总经理推门而入。林教授忙站起来。邢按下他说:“三哥请坐。”
邢见这凄凉场面,乃拉把椅子在田书记身边坐下,抚着她说:“田书记不必伤心,三哥毕竟回来了嘛……”
邢又转身向大家说:“时间不早了,三哥还要赶火车。”
四人乃各用餐巾擦擦嘴和眼,站了起来。
四人站起之后,邢经理走去开门,何氏夫妇正转身跟上去。田书记和林教授刚要转过桌角时,田低着头,忽然轻轻叫声:“文哥。”林博士一怔。她又低声说:“我对不起你,以前我没……”文孙还未听清楚,忽然一阵送行客已涌入食堂。大家争着与林博士握手,热闹非凡。文月牵着小牛也满面泪痕地跑了过来,大家簇拥着贵宾,走向宾馆大门,沿途林博士握手鞠躬不绝。
当众人走出大门时,天正微雪,寒风习习。门外有一部“面包车”、两部小轿车。邢经理和李场长,招呼众人坐入面包车,让贵宾坐黑色有窗帘轿车。这闪闪发光的黑色轿车是四十年代的美国别克,然保养得很好,是宾馆接送贵宾专用的。后一部是灰色的上海牌,似乎是部军车。当邢经理等打发面包车带行李先行,再请林博士上轿车时,忽见小霍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瞎眼老太太,跪在地上,一步步挨过来。李场长认识那是小霍的祖母霍奶奶。
霍奶两脚已瘫痪,不能行走,但在两个膝盖上各绑一片长木块,平时她可在地上爬行,今日则由孙子扶着,跪着挨过来。霍老太两眼已盲,但挥着手仰天在叫:“三哥——三哥——”
林博士知道她是摆渡霍大盆的遗孀,是自己的干奶妈,乃赶向前去,蹲下迎接她。霍奶眼虽瞎了,但还是两泪双流,摸着林博士叫“我的三哥儿”。林博士也泪流不止,连叫“妈妈,我以后养活您”……并把头伸过去靠着霍奶的面颊,让她用手摸着。
“霍婆婆,”那站在一旁的李场长看看手表说,“三哥要上火车了。他以后还会回来的。”
霍奶放开手,林博士流着泪,刚站起来,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扫地工人,扶着个大竹扫把,想过来,又不敢过来。这工人衣衫褴褛,也瞎了一只眼,看样子很可怜。林博士正踟蹰时,李场长乃向这工人叫声:“小发,你也想会会林教授吗?”
那工人紧张而又迟疑地走过来,林博士伸手和他握手,他看了李场长一会儿才把手颤抖地伸出来。李兰介绍说:“他是李连发的儿子。”
“啊!”林教授一惊,忙问,“你母亲呢?”
“三年自然灾害时死了。”
“你爸是抗日烈士,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呢。”
“……”小发不知如何作答。
李场长催着上车。林教授向小发说,我们以后一定还会再见面。
这时车后门已打开,林博士按美国规矩要田书记先上车。李场长则转向车前座。何任关了车门,乃拨拨手叫驾驶员出来,自己坐上驾驶座,亲自开车;并挥手叫警卫车先行,他自己紧随于后。这时街上两边挤满好奇群众,街中行人、单车、骡马杂沓。幸好有军车不断按喇叭开道,才得畅通无阻。
文孙转身看着田书记,希望能听听她未尽之言,田却一声不响。文孙试着握她的手,她也让开了。
“我一直劝田书记想开点。”何任一边老练地开着车,一面说着。田也没有回答,文孙又转身看她,只见她用力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李场长性情豁达,怕车中冷场,乃返身向林教授说,你看那霍婆婆、李小发多可怜。都亏田书记念旧,他们才能搬到城里来,有碗安稳饭吃。
“小霍告诉我他祖父霍大盆,也是被日本人杀掉的。”林说。
李兰说:“他正在撑盆,忽然来了一条日军橡皮船;日军叫他过去,他不敢不去。他一靠上日本皮筏,日军一句话未说便一刺刀把他戳个通心过。大盆倒在盆里,日兵割断竹缆,渡盆便不知漂到哪儿去了。”
林博士惊问是谁看到的。李说是大盆的儿子大眼在岸上看到的,自此以后霍婆婆就害“软脚病”和“夜瞎病”——但还活到现在。
“我们跟日本人真是血海深仇……”林博士感叹地说。
“你知道李小发的妈很漂亮,”李场长又找出另一话题,说,“她后来被一个国民党区长收去做姨太太,就把小发带去了。小发妈有遗传病,所以小发生下来就瞎了一只眼。解放后小发的继父被镇压了。他妈也被认为阶级成分不好。他妈死后,小发很惨,去年田书记才帮他申请‘烈属’,搬到城里来……”
李场长是在找话说,但她的故事实在太多,“话”不用“找”,便源源而出。
“田书记人好,念旧……”林教授赞叹一句,也乘机握了田书记的手。这次田未退让,并且有点颤抖地紧握着他。可是只见车前一个铁栅栏打开了,前导军车在一旁停下,何任则直开入栅门,停在站内,只听火车汽管内不断“扑哧——扑哧”地,叹着长气。
何任一直把车子开到“软卧”车厢门口。四人下车后,一位驾驶员上来把轿车开出月台去。月台上的喇叭正在播音促乘客上车。林教授的行李早已被送到车厢去了。
送行人围拢过来与林教授握手道别。这时风雪已渐大,一阵阵吹到众人脸上——林博士的妹妹和外甥小牛已哭成两个泪人儿,小牛哭叫拉着舅舅不让去,文月哭的呜咽之声更使人感动,有几位女同志也陪着擦泪。杨小芬尤泪流不止,因她昨晚才听李场长说林教授是她妈的“干爹”。
林博士含着眼泪与众人匆忙握手之后,又过来和何任拥抱,最后又和李场长、田书记握手。正有千言万语要说之时,火车已呜呜地叫了两声;车汽管叹气声加大,查票女同志又连催上车,林博士匆忙地谢谢田书记的“招待”之后,一脚刚踏上车,便被列车长用力拉上去。林博士俯视车前的田书记,满脸是雨、是雪、是泪,也分不清了。
车身缓缓地移动,在众人挥手之间,他只注视到田书记灰白的头发在眼前乱飘,看见她转身还在向车窗上看,但是很快就彼此消失了。
车外风声正急,车窗上雨水乱流,火车已驰入田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