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人喘息未定地在大闸门口张望些时,只见门外壕埂和谷场之上,扁担、箩筐、家赀杂物,遍地皆是,而当初暴动、抢掠的群众,却逃得人影全无。可是庄内未及逃走的零星群众,却渐次走到闸门来。手提肩挑,都是大大小小林家的杂物;但是也有深入宝山,空手而返的。
张大队长所有的二十七名“弟兄”,这时亦渐次回来十二三人,虽然携回的只剩七八支“癞枪”。兵员损失了一半,枪则丢掉三分之二以上。大家相对,惊险的故事是说不完的。张大队长把他们集合在闸门之内,也不知道如何收拾残局。
此时聚集在闸门内外,原先的暴动群众也有十余人。看仓老涂可能就是他们“发性子”时打死的。但是性子发过了,这批农民却显得无比善良、诚朴。他们看到拿盒子炮的张大队长既然对他们毫无报复之心,大家也就聚在闸门内外,互道其惊人故事——彼此都是乡亲,不认识也面熟,所以谈得颇有劲头,很像龙卷风之后,大家齐来料理善后的心境。
“……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张大队长坐在一张方桌上,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向乡亲发问。
“我看你应该封仓、关闸门、架跳板、装土雷、守庄子——恐怕还要开香堂、拜大香炉,才能‘守’得住呢!”说这话的是一位坐在那“千斤大炮”的炮车上的中年人。他头上留着个蓬松的“分装头”,微有几根白发,脸上白得发青,一嘴黄里带黑的牙齿。他穿着件和他脸色相近——青得发白的蓝色大褂,补丁片片,足上穿一双破布鞋,看来不是个庄稼汉。
在炮车之上他还放着个包袱,里面除被褥枕头之外还有个搪瓷面盆,他脚底下地上则放着个青花白釉方口夜壶。这夜壶小和尚太熟悉了——那是张老管家的东西。倒这个夜壶也是小和尚每日工作的第一件要事。这个夜壶,他已经倒了四五年之久了。平时他恨死这夜壶,可是这天他对这夜壶倒颇有亲切之感。没有这个老朋友,他每日清晨的工作便失去重心,生命也没有意义了。
但是小和尚却不敢把它取回来,因为它显然已换了主人,属于“烟掸帚张三”了。小和尚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或应该不应该,把它拿回来,因为张老管家已经死了。
小和尚认识这位“烟掸帚”。他是这一带农村无人不知的七八个“张三”之一。他的工作是在附近的周家集内一个土膏店兼烟馆里当“烟掸帚”。
“烟掸帚”是吃哪行饭的呢?他是农村集镇上,鸦片烟馆里打杂的工人。他们多半是有“瘾”而无钱的“瘾君子”。无钱买“土膏”,只好在烟馆内打杂,分润点残羹剩肴的空气食粮。平时除“煮烟”、“烧烟”、“擦烟枪”、“换灯油”、“捶腿”、“敲背”等专业工作之外,他的经常工作和特有工具便是拿一根脱了毛的鸡毛帚,他们叫“掸帚”,在旧客才去、新客方来之时,“掸”去烟榻上的烟灰,好让新客躺下——这种“服务员”(在那个“服务员”这一现代化的名词还未发明的年代),就暂以工具为名,叫做“烟掸帚”了。
这种“烟掸帚”在农村里可不是个平凡的人物。第一,他是属于穿长衫、着布鞋的阶层——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上所说的“打烂伞的”、“穿破鞋的”革命人物,就是他们。第二,他们可能还有些“上等阶级”的阶级背景,甚至是公子哥儿出身的,多半识得几个字,甚至一笔滔滔,能说会讲。第三,他们因为职业关系,交游广阔、见多识广,对江湖、黑道,如数家珍。
据小和尚后来告诉春兰的故事:这位“烟掸帚张三”后来竟然变成张大队长的“军师”、“灵魂”、“诸葛亮”。张对他“言听计从”,很快地就变成“西山东区”,这块“三管、三不管”地带的“一霸”!
当烟掸帚和大队长还在闸门口对话之时,李连发大队长忽然带着二十来个伙计回来了。原来他们也是被“枪声”、“锣声”、“喊鬼子声”吓跑了的。在黑松林内躲了个把时辰,见山下并无“鬼子”动静,知道是一场虚惊,所以大家又回来了——沿途还拾回“整箩筐、整箩筐”的庄子里的杂物。
张大队长见到自家伙计增多,自信心也就大起来。他和李连发商议一阵之后,乃遵照“狗头军师张”的建议:“封仓”、“关闸门”。
可是这时庄内还有被踩死、被打死的尸体十来具——包括看仓老涂和两个侦缉队里的弟兄,后者是被人“扭枪”时打死的。对于这些尸体的处理,两位大队长也接受了“狗头军师”的建议,把他们集体运到花园里的“草书房”,“锁将起来”,以免“被狗吃了”。至于如何安葬,那是他们“尸家”收尸时“自己的事”——因为这些死者包括涂明礼,都是“有名有姓、有家有室的人”。
这座“草书房”是林家庄主人原先建在花园内中央高坡上的一座“别墅”,它虽然是座竹篱茅舍,可是它的构造和陈设,却是经过一位法国留学的职业建筑师,文孙的“五姐丈”张三少,精心设计和监工改建的。为着春玩柳絮、夏赏莲花、秋闻丹桂、冬迎瑞雪,它的设计是兼采巴黎和姑苏亭苑之长,内厅外苑相隔相通的和谐之美,真是徜徉其中,四季皆宜。
这座别墅原有个乩仙“勾乙夫人”丹书的正式名字叫“知微草堂”。可是庄中上下,嫌这个正名太麻烦,所以大家都只叫它作“草书房”。如今两位大队长率领众弟兄把十来具死尸运入“草书房”,锁起来;想不到这“知微草堂”竟然也是个最理想的太平间。
当众兄弟运尸的工作甫定,原先被“喊鬼子”吓散了的群众——尤其是“尸家”和亲属都已渐次回到庄园四周。可是这时但见闸门紧闭,庄内沿墙已搭起跳板,守庄者在板上来回巡行,自墙上外窥庄外动静。林家这三间“大闸门”屋顶之上,和旁门之侧原附有“瞭望台”,自台上亦可与庄外群众对话。吃一堑,长一智,不管庄外群众如何叫嚣,两位大队长是绝不开门了。要求看尸的死者家属,也可自花园后长堤径去“草书房”,不必通过“大闸门”——因为林家的护庄壕沟,原只绕庄三面,花园之后,只有一条小水沟,越水沟之上小板桥,也可径入园内。但如进入庄内,则必须通过闸门。闸门下闩、上杠,则金城汤池,外人便无法闯入了。有事则墙外访客自可与墙头守庄人清晰对话。古人所谓“深沟高垒”、所谓“坚壁清野”、所谓“壁上观”等等的“垒”和“壁”,正是这个东西。
如今两位不识之无的“大队长”,和他们一伙的“狗头军师”、“小参谋”等等,在林家庄内,也就干起了中国传统内战上的“深沟高垒”、“坚壁清野”的勾当。庄外有警,他们也可逍遥于“跳板”之上,作“壁上观”了。
渐渐地只见草书房附近已人潮汹涌,哭声一片,草书房之下的万人冢的尸亲,昨日已哭断肝肠,今日披麻戴孝,仍在围冢哭祭,声闻远近,而草书房内死人的尸亲,则更呼号哭叫,惨不忍闻。最惨则是有些农民的家庭,昨日之尸未寒,今日又尸上加尸,一家之内两遭浩劫,情何以堪?有些衰亲嫠妇,禁不起这打击,已有几位,在草书房的角落里,悬梁而去。
惨家之一则是涂师奶。不过短短三数小时之前,她还带着小毛,挑着满筐粳米、腊肉、皮蛋、香肠,欢天喜地地回到家中。吃完丰盛的“早中饭”之后,正和隔壁的孙二娘谈“牌经”呢,忽然有乡亲来告诉她“老涂被人打死了”。涂师奶闻报,笑不可仰。孙二娘也笑;小毛也笑。
涂家母女原是本村丰衣足食之家,常言道“一家饱暖千家怨”,村中人对涂师奶,原就习惯于报忧不报喜的,更何况涂师奶和小毛,昨天在万人冢上已空哭一场呢。谁知噩耗却一个接着一个而来,涂师奶总是不信,并怂恿孙二娘去找“牌搭子”。可是消息显得太逼真了,不由得你不信,还是孙二娘好意,要她叫小毛再去“庄里”看看。小毛也不想去,最后还是妈妈给了她两块“状元红”,才把她哄去了。
小毛去了大约个把钟头,当涂、孙两婆婆还在一面扎鞋底、一面谈“牌经”之时,小毛惨叫着回来了。一见到妈,便扑到妈怀中大哭,说爸爸只剩“半个头”。这一下晴空霹雳,涂师奶身子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子、带小毛翻倒地上,口角内唾出一堆堆白沫,两眼张着像死鱼的眼一样。孙二娘着了慌,赶忙拉起小毛,又和小毛一起把涂师奶抬上凉榻;孙二娘又用大碗大碗的温茶,灌向涂师奶嘴中,只见涂师奶嘴腮颤动,茶流入腹中,突突作响,忽然间,涂师奶把茶喷出,大叫一声:“怎么得了呀!”接着便手脚飞舞,大哭大叫。
涂师奶这一下可疯了。她站起来便大哭大叫着向“庄子”跑去。孙二娘和小毛则紧跟在后面,涂师奶自花园后小道直跑到“万人冢”,再由小毛领着她自人丛中挤入“草书房”,她认识老涂的布鞋和袜子,她揭开老涂尸身上盖着的芦席,只见一摊血块,血块之上,老涂的半个头上还挂着一个眼球。涂师奶一下扑到血尸身上,张口惨叫,两手乱拍。孙二娘和小毛站在她身后,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在嘈杂哭叫的人声中,忽然听到有人大叫:“快浇水!快浇水!”顿时浓烟一片,不瞬间,只听“扑通”一声,接着“噼啪”不断,一根火苗,冲天而上,走廊的天花板,亦随之着火,一时秩序大乱。
起火的原因,是有些尸亲在草书房走廊边焚化香烛纸箔,微风一卷,把几张着了火的“纸钱”,卷到靠在墙边的十多张夏日遮阳、冬日防风的芦席上去。不到几秒钟,这个干芦席便惹起了冲天大火,不可收拾。加以林家这座“知微草堂”,全是杉木、松板和茅草所建,上下无一片砖瓦。地板高出地面二三尺,上下通风,一旦着火,则瞬息便有燎原之势。
在火焰四射之时,哭叫的尸亲则四向奔逃,涂师奶自老涂尸身上爬起,由孙二娘和小毛架着,匆忙逃下台阶。这时风卷火升,烧势甚猛,炽热难熬。孙二娘和小毛,正拉着涂师奶跑离火场,涂师奶则回头大叫:“老涂呀!”这时她忽然转过身去,挣脱二人的手,一下冲入火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火焰一卷,涂师奶已被烧成个光头,倒入烈火之中。“妈呀——”小毛惨叫一声,追了上去,却被孙二娘一把抓住,拖了回来。小毛的头发已被烧了一部分,和孙二娘跌倒地上在惨叫。
这时火势正猛,那茅草屋顶块块地塌下。农村俗语说,“火要烧得凶,柴要架得空”,这座林家的草书房,下有架空干柴,上有久晒茅草,一旦着火,则火引风生、风卷火烈,这场干柴烈火,真烧得十里可见,日色无光。据事后传闻,那时投火自焚的除涂师奶之外,还有数人。一位鳏居老爹,膝下唯有一孙;火起之时,他老人家在孙子尸边,正襟危坐,不数分钟,他便与孙子俱化了。传闻中其他故事之惨绝人寰,就无法多叙了。
这场火一直烧了一天一夜,火焰始熄,然余烬犹在,时在初夏,炽热难当,臭味四溢,不能接近。死人亲属,只在四周围绕哭祭。数日之后,众人始能拨灰寻尸——小毛和舅舅也持着农具去拨灰找爹娘尸体,不用说灰内涂家夫妇骨肉全无,甚至连牙齿也很难找到几颗。
当文孙听到他祖宅中的“知微草堂”(后被文孙爸爸改回老名字又叫“芦坡草堂”)如此结局时,不禁深深叹息,因为这座草房子却是它的原始划则师、文孙的三表哥、五姐丈,一生最得意,也是他一生学历中唯一的一件艺术结晶。
五姐丈张叔雅原是个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中、法文基础均是第一流。他在法国留学时,学的便是“庭园设计”。他的一则艺兼中西的庭园设计,曾在巴黎得过首奖。北伐完成之后,他怀着满腔热血,赶回祖国,满希望为新中国的公园、私宅的改进,一展所长;谁知国内内战连年,党棍官僚又俗不可耐,无处足容真才实学之士。他失望之余,乃凭一块“留学生”的招牌,在一所大学教了两年课,虽深受学生爱戴,终嫌纸上谈兵,抑郁之下乃得了肺疾,还乡住在岳家的花园之内养病。他嫌这花园“太俗”,刚好岳家亦有意改建,他乃借养疴之暇,挖空心思、尽展所学,以最低建筑费用为林家设计了这座别墅——真是大材小用,杀鸡焉用牛刀。但是叔雅却认为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件精心得意的“庭园设计”。
遗贤在野,国家政制不上轨道,像张某这样的建筑师是彻底地糟蹋了。对他的岳家而言,也只是花点钱,满足“姑爷”的一点心意而已。老实说,这件高雅、精美的艺术品,对他们林家上下“老爷”“奶奶们”来说,也只是对牛弹琴而已——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尤其是在一个落后的社会里,它是彻底地浪费了,浪费成一个人民自相残杀的火葬场!
“五姐夫妇地下有知,不知对此作何感想?”文孙叹息着说出他个人的感慨。
“你五姐他们已过去了吗?”李兰惊奇地发问。
文孙说张叔雅以后弃学从商,做颜料进出口。这生意又被抗战弄破了产,在上海潦倒不堪。抗战末年,他深恐美军大举轰炸上海,乃挈眷属返乡暂避,谁知在通过敌军关卡、走向自由区时被日本宪兵逮捕了。未经任何问话,日兵便把他推入“狗栏”。五姐站在狗栏铁丝网之外,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另一群无辜难民四五人,在惨叫声中,被几条日本狼狗活活咬死了。五姐折返上海之后,从此胡言乱语,精神失常,在抗战胜利的爆竹声中,她也就与世长辞了。
在林家的“草书房”被焚之后的第三天,实在因为天热,奇臭难当。林家庄内张、李二大队长,乃开了通花园的水闸门,发动庄内庄外的乡亲伙计数十人在花园内四处挖土堆到火葬场上去,终于在原有的“万人冢”之外,另堆了一座群葬的大坟。这两座大冢,相距咫尺。一个是昨天才建的“旧坟”,一个则是今日增筑的“新坟”——“旧坟”里埋的是日寇屠杀的烈士;“新坟”内所埋的则是国人自相残杀的“冤魂”。两两相对,同垂千古!
可是这时自我闭关在林家庄中的张、李二大队长,又意欲何为呢?林文孙对他这个“老家”的兴亡,还有着浓厚的兴趣。李兰说,根据小和尚的观察,这两位大队长已成了“切了头的苍蝇”,完全没有主张了,其后“馊主意”则出自烟掸帚一人,而烟掸帚最早和最主要的兴趣,则不在“守庄子”——他的注意力则集中于“云土”之上。烟掸帚知道林家庄中,藏有本县最好的“云土”;那云土比他所服务的“土膏店”中最好的“土膏”,还要好上十倍!他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呢?原来这是他的专业知识,他是有第一手资料的。本年年初,林家庄庄主招待了一位贵宾向老师,而这贵宾精于吞云吐雾。林家虽有此好“土”,但林家主仆上下却没个抽“大烟”的专业人才,不知如何“烧烟”、“煮烟”、“熬烟”,所以便把他请来帮忙。烟掸帚帮忙之余,当然也可顺手牵点羊了。
这位贵宾的全名叫向恺然,著有《江湖奇侠传》十来本,笔名“平江不肖生”,是个大大的名人,至少是林家庄附近妇孺皆知的。他原在国民党军队某部荣任“少将参议”。但是军中只许拿“快枪”;拿“烟枪”多少有点不便。他早闻林家之名,羡其“上料云土”,才托名察访“风水”、精研“命理”,来投府拜望的。林家自逊清末叶便有接待江湖的传统,何况是大名鼎鼎的“平江不肖生”呢?所以向参议在林府一住逾月,迟迟不忍离去。
向参议本有“剑侠”之风,一向是疏财仗义的。可是他对“云土”却分厘不让,锱铢必较。林家送几两几钱几分几厘,他都用天秤戥过才交张三去熬;而熬烟时,向参议也是寸步不离的,张三很难下手。
但是最令张三痛恨入骨的,则是另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张三”——“屎嘴张三”。这个屎嘴张三,原与“烟掸帚张三”属于一个阶级在林家同吃“下客饭”的。可是这次向老师来了,“烟掸帚”还在继续吃其“下客饭”,而“屎嘴”却升吃“上客饭”了。向老师最恭敬“屎嘴”——有几次主人不在,向还请他坐“首座”呢。
最令“烟掸帚”既妒又羡的则是在向老师推荐之下,“屎嘴”竟然和“五姑爷”张崇直(叔雅)同席,猜拳、吃酒。其实张崇直也是个“张三”,只是他的“张三”之下,多了个“少”字,就不与“烟掸帚”和“屎嘴”同列了。
烟掸帚最恨“屎嘴张三”,恨他既不抽烟,却日夜和向老师躺“对榻”,两眼瞅着烟掸帚如猫看耗子一样。不特此也,烟掸帚如稍有动静,他那张“屎嘴”,马上会直言无隐地当众说出,连个小“烟泡”也不放过。终使烟掸帚在林府辛勤逾月,还是无法“过瘾”,嘴内淡出鸟来。这次听说林家“开仓放赈”,他便飞奔而来,其志不在老涂之“仓房”,他首先搜寻的却是张老管家的卧室——他原先追随向老师“领云土”的地方。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最后只搞到一把夜壶和少许杂物,那“用斗量、论斤秤”的“黑金”,则半两也未找到。
谁知时来运转,这次说动张、李二大队长,闭关自守,自己也被关在花果山内,居然当起军师诸葛亮来了,但是在提供“锦囊妙计”之前,找“云土”实是第一要务,否则一切均属空谈了。
烟掸帚知道小和尚知其所在,小和尚也直言无隐,他二人乃结伴走上林家书房背后的小佛堂,在观音大士之侧一个装佛经的书柜之内,不但找出二十多斤价值千元的“云土”来,书柜之内还有“金镶玉刻”的全套行头,枪灯俱全——这套行头,向老师还无福享受呢!
张三取了一整包云土、全套烟具,另加煮烟“铜锅”,和小和尚便在书房之后的“小厨房”内煮起鸦片来。如何煮得恰到好处,那就凭经验、靠本领了。张三爷心胸宽大,有技必传,绝不像江湖卖技的,遇事“留两手”,他把全套本领都毫无保留地“传”给小和尚了。自此以后,不用说“烟掸帚张三”,升等为“张三爷”,小和尚也变成张三爷的烟掸帚了。
当晚张三爷便在花厅之内,炕床之上,铺回虎皮,搬掉炕几,一灯明灭地吞云吐雾起来。张三爷告诉小和尚说,“三爷有‘翘胯瘾’”。他叫小烟掸帚把地下的两个“搭脚凳”,重叠起来,放在他烟榻之上,他“翘”起“胯”子来,架于凳子之上,腿高头低,然后吞吐起来,才能大过其瘾。
不用说张三爷今晚是大过其瘾了,其过瘾之乐,实非我辈无“瘾”的作者、读者这般俗人所能想象于万一。张三爷一辈子没有过过这样的瘾,过足了,张三得意忘形,并叫小和尚来唱个“过瘾”歌。他左手执烟枪、右手拿茶壶,唱道:
一口烟,吃下肚,还不怎样啊;
二口烟,吃下肚,肚子里,
叽叽咕咕地响!
三口烟,吃下肚,好比、好比
观音老母,站在云头上啊——
……
从张三这支小调里,人们就可想象出瘾君子们,瘾过足了,正如观音大士“站在云头上”飘飘然之乐也。
张三爷飘飘然之后,问小和尚有什么可吃的。小和尚告以厨房之内尚有些残羹剩肴,是大队长们吃剩了的。对一个鸦片鬼,“吃”是没什么重要的。他赶去胡乱吃了些酒肉,但是却忠告二位大队长以后应在“花厅”里吃——厨房之内只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吃的。大队长吃饭要自知“身份”。他这席话,二位“领导”也颇觉有理。
饭后,两位大队长和小和尚都一齐到花厅在张三的烟榻之侧坐下“闲谈”——大家要想出点今后怎么办的主意来。在这场非正式的会议之中,主讲人就只有张三爷一人了。
张三爷一榻横陈,左手持“枪”、右手持“签”,胯子架得比头高,谦虚地说:“俺张三只能做军师,非主帅之材。”现在他们二张一李应该是“桃园三结义”同生共死。张得标既然当过兵,现在又是“大队长”,又“富于春秋”,就应该“扎寨称王”,当“主帅”。张得标惶恐地说,他不能当“主帅”,因为昭觉寺山上还有林三奶是“总队长”呢。
“哼!林三奶,”三爷冷笑,说,“这些丫头,只能做做‘压寨夫人’吧!哼,总队长……”
李连发接着说:“她们是蒋委员长派的呢!”
“二弟,我告诉你,”军师用那根细长的铁“烟签”指指李连发的鼻子说,“你搞了人,搞了枪,坐镇一方,蒋委员长招了安,放你做总司令呢!哼,总队长……”他又补充说:“听说那里有七八个美女。咱们弟兄伙将来搞大了,各讨一个做‘堂客’!”
军师这番话虽近乎痴人说梦,但是这“梦话”倒真的打动了两位草莽英雄——真的,梁山上一百单八条好汉,哪一个是“蒋委员长派的”呢?所以大家愈谈愈投机。
“但是这林家庄,总是我们少奶的家嘛!”小和尚听着有点不平,因为他毕竟是“少奶”和“三哥”的心腹、“小尾巴”也。
“小屁精,你懂得什么?替我烧壶茶去!”烟掸帚骂了小和尚一句,又继续说,“三百年来这个庄子,换过几姓了?他们林家那些王八老祖宗,还不是当年‘遍地黄花开’,娘的,‘下江苏’‘招安’来的……以后这林家庄,应当换个名字叫‘张家寨’了……”
军师这席话,说得那有心当“寨主”的人,直是点头。他也催促小和尚到大厨房去替大家泡壶茶——小和尚虽然小,将来长大了,“大家见财有份”。
张三骂小和尚的话,小和尚那时并未听懂。至于他们三人商谈的内容,他也只一知半解。不过小和尚是林家内宅里长大的,对林家有深厚的感情,听到张三骂林家“那些王八蛋老祖宗”,他觉得很刺耳。但他从未听人说过这种话,所以同时也觉得很新鲜。现在看到这两位大队长对“烟掸帚”都如此信服,小和尚对张三也不敢抗命。
他去烧了开水,又自账房内找出些“银针”、“雀舌”一类的“细”茶,又摸出一听“大前门”和一些桃酥、烘糕、状元红等果点,用红盘子,捧入花厅。众人一见大喜,把“小参谋”大人夸奖一番,然后抽名烟、喝细茶、品美点、谈女人——这些都是这三位乡下哥哥一辈子都未尝有过的享受,若非“遍地黄花开”,这种高级享受,哪里轮到他们呢?所以三人喜上眉梢,干脆谈他个通宵。
这次通宵之谈的重心,还是以落实张三的意见为主。张三认为这是个“改朝换代”、“三不管”、“遍地黄花开”的“年头”。谁有枪、有人,谁就是“一方之王”、“一国之尊”。
张三举例说:当年俺凤阳府朱洪武起兵打鞑子时,有位军师朱升便劝他“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现在俺三人结义,“三廷齐备”。仓中有粮数百担;有林家庄的高墙,日本鬼子也打不下;我们又不要称王,只想搞“个把总司令”——这样发展下去,将来张得标不愁不做个“张洪武”。只是时代不同了,朱军师那九个字似嫌不够,所以他要再加六个字:“要有人,要有枪”。但是这六个字在张三看来真是举手之劳。第一,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遍处是饥民,正是“招兵”最好的时候。第二,国民党军队新败之后,遗枪遍野,带枪的散兵游勇,也遍地都是。以米换枪、以枪招兵,组织三两百人,只是旦夕间事。现在西山东区的草莽英雄,无不在找枪找人,在三不管地带,割地称王。
“你看那个狗肏的‘烟猴子张三’,”军师张三把白玉雕花的烟枪一挥说,“他烟也不刨了,带了十来支枪,也当起他妈的‘支队长’了。前两天还在嚷着要收他妈的‘田亩捐’呢!笑话不笑话!?”
“烟猴子张三”是他们四个人都认识的。他在周家集的杂货店内“刨旱烟”。这种刨旱烟的“烟猴子”是中国旧社会里唯一有“罢工”能力的一种有组织的技工。他们上至宜昌、下至吴淞,长江各口,同业同行,一气相连。如果“资方”不识大体,开罪了他们,帮主一声令下,则长江流域、千里沃壤中的千万烟民,脸上倒挂的两烟囱,都无烟可冒。一旦官府追查是非,纵是督抚司道,也得让他三分;小雇主、小商人,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在非罢工状态下,这种“烟猴子”只是社会最下层的“贱民”。如今“遍地黄花开”,连“他妈的烟猴子张三”也当起“支队长”来,并且要“征收田亩捐”,岂不是“他妈的笑话”!?
“可是‘烟猴子张三’,在帮、在理啊!”小和尚听着插了一句嘴。
“哎!这小家伙倒还懂点江湖呢!”张三惊讶地说。其实小和尚懂个屁“江湖”。他更不懂啥叫“在帮在礼”或“在帮在理”,他只是听别人说的罢了。
“烟猴子张三不但在帮在理,他辈分还不低呢。”张三继续说下去。
“他是‘延’字辈。”李连发也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是‘庆’字辈,是不是?”张三用烟签点一点李的胸脯,李点点头。
“你是什么辈呢?”张大队长听得有点茫然,因而也向张三问了个茫然的问题。
“抽大烟不能在理哎!”小和尚接一句。
“小家伙讲对了。”张三尴尬地笑一笑。
根据烟掸帚张三在土膏店中搞了十来年“口述历史”所知,他们西山区这一帮,自祖师爷“宁王”以后,已有十五辈之多。这前后十六辈的辈分是:“洪荒载福、武德滋彰、天锡纯嘏、延庆开祥”。祖师爷自己虽忠孝双全,但是死于非命,所以是“荒”字辈。当今西山东区和大江两岸,是“延”字辈“当浪”。现在“遍地黄花开”的,除散兵游勇、土豪劣绅之外,就是他们“延”字辈弟兄了。但是按帮规,兄弟有手足之情,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不作兴大鱼吃小鱼”。大家应平等团结、抗日锄奸。
但据张三的观察,像“烟猴子”那些“延”字辈弟兄“单搞”,也搞不大。“聚众不能称王,招安、受编也当不了连长。”何以故呢?张三说,他们虽有“人”、有“枪”,但是没“粮”、没“墙”。
现在他们这二张一李的“三结义”,有“粮”、有“墙”,便不愁没“人”、没“枪”。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个“高辈分”“嘏字辈”。有此便可在西山一带,“大鱼吃小鱼”,把“延字辈”的小鱼统统吃掉,然后占“山头”、“扎寨称王”。称王之后,进可以“打江山”、“当皇帝”;退可受“招安”,当“总司令”。
张三这一说,把“三弟”张得标说得心花怒放,他忙问怎样能搞个“嘏”字辈当当呢。
“那你得‘拜’个‘纯’字辈的‘大香炉’做‘老头子’呢!”张三说。
根据张三在土膏店中调查研究的结果,西山区只有一个“纯字辈”,姓王;他祖先原是“镖师”,所以“辈分”特别高。这姓王的近在七十里外的梅溪镇当屠户。他因为辈分太高,收徒弟可能搅乱“大局”,所以他平时不收徒弟,但是现在“遍地黄花开”、“乱草出蛇”,他今日如收徒弟,或可有稳定“大局”之功。他为此而破例“开山”,也未可知。大家不妨先去磕头烧香,万一“王屠户”答应开山门,那就“大局定矣”了。
他们弟兄三人商量了一夜,最后决定由张得标备“猪头三牲”暨锦帐被褥、鸡鸭鹅鱼等厚礼去亲谒“王屠户”,如蒙“大香炉”恩准收为“弟子”,他们就可以首先把“延字辈”弟兄们的武装“一网打尽”。然后“布告天下”,招收所有散兵游勇、土豪劣绅,“纳入帐下”。其后便以昭觉寺为“聚义堂”,设寨把关——这样便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了。
“那你把那些蒋委员长派的姑娘,放哪里去呢?”李大队长不免忧心地问一声。
“咱们弟兄三人分一分嘛。”张三说。
“我们帮规,‘犯奸犯淫’是首恶啊!”
“操你屁股,什么首恶?”张三喷向老李一头的大烟,使老李咳嗽不止,然后又说,“老票,你讨过老婆没有?”老票说他未讨过。
“咱们三个王老五,讨几个女学生做老婆睡觉,犯什么奸?犯什么淫?”说着他自烟榻上坐起,面对面问老票,同时把铁烟签挥舞不停,使老票直是退让。
“大哥说的话也有道理,”张得标说,“我们就命中注定讨大脚婆子吗?”说了这句话之后,张得标便想起昭觉寺里那八朵莲花,那八只天鹅。现经张三爷提醒了,“天鹅肉也并不是吃不得的”。张大队长也为之飘飘然。
“操屁股的老票,”张三又骂了老票一句,问道,“今晚把娇滴滴的三奶送到你怀里,你不操!?你不操!?”
烟掸帚张三是看过全面打扮、绫罗绸缎、花枝招展、“娇滴滴”“三少奶奶”的——那才是个把月前的事。当“三哥儿”带了“新三奶”回庄探望,这位手握“中馈”大权的新主妇,曾经招呼“许朝奉”和“杨师傅”备“四海六盅”,开“整坛花雕”慰劳全庄“水旱伙计”。烟掸帚是这一带消息最灵通、最有名的“张赶上”——凡林家庄有喜庆丧葬的酒食,他总会实时“赶上”,百不缺一。
那次当盛装的新主妇在郑奶奶、曹小姐、杨师奶和春兰簇拥之下,手持金杯,含笑向众人劝酒时,她那副美艳仪容、芬芳气息,直使这个王老五、鸦片鬼的张三,把大半杯花雕倒入自己的领子里去了——那也是这个馋人,贪酒食而“不知肉味”的第一遭。晚间回家之后,在破床之上,正不知下流地“自戕”了多少次。今晚他不是在骂老票,而是他自己在想入非非。
当他们三人烟雾横飞,谈得兴高采烈之时,小和尚实在困得要死,但他没有打盹,因为他们三人讨论的问题太有刺激性了。在十来年后,小和尚自苏联留学归来,他还和爱人提起这一晚的经验,说他们三人在讨论发动个小型的“西安事变”,要把“主帅”、“总队长”掳回来做“堂客”呢!
文孙听后为之大笑,把嘴内的“东方红”都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