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六章 流归长安
李素从来不敢小看这个年代的人。
他们并不是千年后影视剧里那种迂腐呆板保守以及愚昧的形象,事实上他们比千年后的大多数人更聪明,尤其是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那批老杀才,一个比一个老奸巨滑,脑子稍微笨一点的都活不到大街上抢晚辈礼品的岁数。
当然,论起不要脸的程度,这批老杀才也大大超越了想象中的下限,不论身居何等高位,他们崇尚的仍是丛林自然法则,适者生存,强者为尊,以绝对的武力值来决定谁是资源的分配者和得益者,所以程咬金抢李素的礼品抢得毫无压力,连拉车的牛都被牵进了后院,眼看明天就会端出一锅香喷喷的牛肉,而程咬金却能一脸的理所当然,你弱,所以活该被我抢。
程咬金有的不仅仅是武力值,他还有一颗比武力更可怕的清醒睿智头脑,只是许多时候他的睿智被隐藏在粗鲁的表象下,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不过是个只懂打打杀杀的莽夫。
李素很早以前便知道程咬金绝不是莽夫,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程咬金也必然是靠头脑活到最后并且笑得最开心的一批人。这一点,从李素刚认识这个老流氓时便清醒地意识到了。
然而,饶是李素从不敢轻视他,今日此时,却仍被程咬金一番话惊得差点跳起来。
那个粗鲁甚至有些疯癫的老杀才,在这一刹那竟像个饱经沧桑的智者,他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世间的迷雾,亲口说出隐藏在迷雾中的一切细节。
看着李素惊愕的表情,程咬金笑了。
“就知道你个小娃子藏了一肚子坏水,呵呵,从东市姓黄的那家商户被害一案开始,老夫便察觉幕后有人推动着案子往另一个方向走,直至此案闹上了朝堂,陛下下旨三司会审,接着汉王府被推上风口浪尖,案子的走向便急转直下,莫名其妙便偃旗息鼓了,老夫知道,肯定背后有人使了力,再后来,案子又被挖了出来,老夫更看明白了,这是反击开始了,最后太子殿下出了昏招,莫名其妙说了那句混帐话,恰到时机的被张玄素听到,然后朝堂彻底炸了锅,太子陷入四面楚歌之境,由攻势转为被动守势,并且处境日渐危殆,直到近日,陛下终于召集长孙老儿等人商议易储”
程咬金眯着眼嘿嘿怪笑:“娃子啊,老夫把整件事梳络了一遍,不知可有说错?发生的这几件事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可是仔细一咂摸,里面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把眼光放得更远一点,从全局来看,里面几个关键的事件竟发生得巧之又巧,比如汉王府被抖落出来,比如太子莫名其妙说的那句混帐话,又恰好被张玄素听见啧啧,转守为攻,不着痕迹,太子殿下大好的形势就这样一步步化为了被动,可谓丢城失土,败得一塌糊涂,娃子,不要告诉老夫这些事与你毫无干系啊”
李素目瞪口呆,然后眼睛飞快眨了起来。
妖孽啊,老妖孽,你咋不上天呢?
迎着程咬金似笑非笑的目光,李素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强笑道:“程伯伯,这些事真与小子无关,小子听说,都是魏王殿下干的”
果断把魏王胖子卖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程咬金嘿嘿笑:“原来是魏王干的,嗯,倒也说得通,天下皆知魏王欲图东宫之位,只不过既然是魏王干的,你流哪门子汗?啧啧,小脸都白了”
李素面不改色:“小子喝酒脸白,越喝越白。”
程咬金哼了一声,道:“你爹是个农户,估摸不大懂其中凶险,你小子这些年翅膀硬了,你爹也没法管你了,老夫承情被你喊一声伯伯,也就恬着脸领受了。既是长辈,代你爹教训教训你亦是应有之义,来人,取我程家家法来!”
“程伯伯留情,小子错了。”李素急忙服软。
他并不觉得程咬金在吓唬他,老杀才说要教训他,就肯定会教训他,当初亲眼见过这老杀才是怎么揍自己亲儿子的,程家的长房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卢国公爵位的,被他吊起来抽得哇哇惨叫啊,想想那个画面,李素估计了一下,若换了自己,可能撑不过一炷香便挂了。
见李素服了软,程咬金似笑非笑的表情猛地一变,变得凶神恶煞。
“你小子吃错药了?竟敢谋算东宫太子!李素,你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么?”
李素眼皮一跳,垂头道:“程伯伯息怒,小子”
“息怒个屁!幸好是老夫看出来了,因为你与老夫来往最密切,老夫对你的禀性多少有几分了解,若教陛下看出来,你以为你还留得命在么?”
李素忽然笑了:“程伯伯,您以为小子是什么人?”
程咬金一呆,怔怔看着他没说话。
李素叹道:“小子只是盛世中的一个小人物,哪怕封侯入省,也只是一个一时得志的小人物,在真正权势人物的眼里,我这样的所谓县侯,也就是动动脑子便能轻松抹去的角色而已,如同顺手掸去一粒尘埃般容易,程伯伯,小人物小角色并不意味着天生该死,伯伯设身处地想想,从当初得罪太子到如今,您若是我,您该如何做?当年隋末时,您也是瓦岗寨出身的一条好汉,想必也不会老老实实引颈就戮,面临钢刀加颈的处境时,终归还是要反抗一下的吧?”
程咬金怒色稍霁,嘴唇蠕动几下,还是没吱声。
“程伯伯当知,当年小子入朝为官本非我所愿,是陛下一道圣旨强行封了我官爵,既已入了朝,身份便不一样了,为人处事的方式也该不一样了,历朝历代的朝堂永远都不干净,我若想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只能在勾心斗角中杀出一条血路,小子天生温吞懒散,用不了太激烈的方式来求生,只能暗地里谋划点阴谋诡计太子殿下这几年针对我和家人挑起的事端已不止一次,想必伯伯也清楚,后来算计我事败,便派人刺杀我爹,又设奸计陷害我丈人,矛头一次又一次对准了我的至亲和外戚,程伯伯,事已至此,试问小子还有选择吗?还能退让吗?”
程咬金冷冷道:“所以你便敢赌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行此险着?若然事败,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李素笑道:“若我什么都不做,等太子殿下将来继承皇位,程伯伯,那时的我,又是怎样的下场?”
程咬金:“”
李素叹道:“前面是悬崖,后面是刀阵,程伯伯,我想活下去,终归要走出一步的,不是往前便是退后,不论走哪一步都不得不冒险,更何况程伯伯扪心自问一句,如果这位太子殿下果真登上皇位,您果真毫无芥蒂,心甘情愿拥戴他么?太子殿下说出的那句混帐话虽是因我设计,可那句话却是他亲口说出来的,想必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人若为国君,您与牛伯伯这些从龙老臣,实不知会被他屠戮几何,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未来的天子可不是什么仁君圣君”
程咬金脸色连变,显然李素最后几句话击中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隐忧。
李承乾说过的那句混帐话,基本已成了所有老臣的隐忧,那句话杀伤力太大了,正因为那句话,使得李承乾失尽了人心,尤其是跟随李世民打江山的这群老臣。那种轻佻张狂的“杀五百人岂不定”,不仅失了心,更伤了大家的心,臣子在李承乾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基本等同于牲畜,想杀便杀,毫无顾忌,这种人若当了皇帝,无疑会令天下大乱,说得更实际一点,至少会大大伤害这些新兴权贵们的既得利益。
“既得利益”对每个大门阀来说,是绝不容许侵犯一丝的,因为他们的每一丝利益都是玩命得到的,谁敢动他们的利益,他们继续跟谁玩命。李承乾如今还只是太子,却已表明了将来登基后必然会伤害权贵们的利益,后来站在太子阵营的朝臣们纷纷弃他而去,说到根本上,正是这个原因。
现在李素把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了,程咬金顿时陷入了沉默。
这与忠诚或背叛无关,现实就是如此,你视我如草芥瓦狗,我为什么还要对你忠诚?陛下有那么多儿子,放弃一个,投奔另一个,做这样的决定很难么?
见程咬金的态度由愤怒渐渐转为沉默,李素笑了,端杯朝他敬道:“程伯伯,咱们仍是忠于陛下的,至于太子是谁,我们臣子就不必操心了,小子谋算东宫也算不得对陛下不忠,就算换个人当太子,终究也是陛下的骨血,若能选出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当储君,无论对大唐还是对各家门阀,必然是件好事,至少不会比现在差,程伯伯觉得呢?”
程咬金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重重一哼,不过最后还是端杯一饮而尽。
李素笑得愈发灿烂,这杯酒,便算是程咬金的态度了。
今日李素破天荒的清醒着走出了程府。
程咬金的脸色不太好看,只说要关在屋里再寻思寻思,酒宴自然无法继续,挥挥手不耐烦地把李素撵走了。
李素也松了口气。
面对这位老妖孽,李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绞尽脑汁地说服程咬金,至少不让他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武将向来不参政,程咬金和牛进达李绩这些人开朝会时从来都只是一件摆设,甚少参与商议大唐的政事,只不过这些武将也非常执拗,脑子里一根筋,不把他们这根筋转个方向,李素真担心以后会跟那些老将军们交恶。
现在李素已确定了程咬金的态度,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接下来便是与太子的交锋了。
时已入秋,关中秋收已毕,城外的田野里一片苍茫萧瑟,远处农家的炊烟袅袅扶摇,伴随着阵阵狗吠鸡鸣,给萧然的秋天增了几分勃然生气。
晌午时分,长安城金光门外,远远行来十余骑,骑队算不得浩荡,甚至打扮有几分落魄寒酸,为首一人满面虬髯,目光冷森,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仿若刀刻般冷硬。
值守城门的是左屯卫将士,一名校尉打着呵欠,懒洋洋地从城门甬道内踱了出来,看着进出如洪流般的行人,不由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
“再过俩时辰下差了,今冷得邪性,下差后不忙回营,我请你们去西城老刘的酒肆里喝几碗。”
守门的府兵们闻言乐得眉开眼笑,一迭声地道谢,校尉笑了笑,转头望向城门外,接着皱起了眉。
“前面那十来骑,看他们骑马的身手,像是行伍汉子,怕不是寻常路数,上去先拦下来,查过以后再放他们进城。”
众府兵急忙应了,抄执着兵器上前,将十余骑拦了下来。
校尉远远倚着城门,懒洋洋地看着麾下将士围住那十余骑,谁知将士上前没说两句话,为首那汉子忽然扬起马鞭,狠狠一鞭子抽下来,当先一名府兵被抽个正着,众将士一呆,校尉也愣了,接着勃然大怒,三两步抢到众骑马前。
抬起怒眼望去,发现为首那名骑士颇有些眼熟,校尉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到他那熟悉的眉眼,冷峻的神情,校尉愣了半晌,浑身猛地一激灵,飞快躬身按刀行礼。
“末将拜见侯大将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