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三章 狭路相逢

    有句俗话叫“自作孽,不可活”,李素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烦恼皆因自找,麻烦皆因嘴贱,如果不在东阳面前提起这茬儿,想必李素现在还是一脸幸福的看天际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心灵鸡汤熬得喷喷香,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当然,李素唯一的收获是,原来历史上那位温婉贤良的文成公主,还有一段与某人不得不说的故事。

    “某人是谁?”李素冷不丁问道。

    “啊?”东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日定情那个男的,他是谁?猜灯谜都猜得如此下流,定然长得很丑”

    东阳啐了一口,道:“别编排她的情郎,人家的身份也不差,是异国的王子呢。”

    李素嘁了一声,道:“异国王子还纠结个屁,郎有情妾有意的话,直接下手抢不就行了?单人抢不过就群殴,群殴抢不过就发动战争跟吐蕃打一场,谁赢谁娶文成公主。”

    东阳叹了口气,道:“哪有那么容易,人家虽是王子,可他的国家太弱小了,跟吐蕃没法比知道真腊国么?”

    李素茫然:“真腊国?在哪个方向?”

    东阳玉臂一伸,遥遥朝南方指去:“据说在大唐极远的南方有六诏国,六诏国继续往南,便是真腊国。”

    李素仍茫然眨着眼:“南方六诏?似乎依稀是云南大理那一带?还要继续往南哈?柬埔寨?!”

    这下换东阳茫然了:“什么云南大理?柬埔寨又是哪里?”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一个真腊国的王子,为何会懂我中原文化,还会猜灯谜,搞得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很招人恨知不知道?欺我大唐无人耶?”

    东阳横了他一眼,嗔道:“我大唐广纳异国王臣使节和商贩,周边邻国皆以识大唐文字,读孔孟圣贤书为荣,那位真腊王子早在贞观六年,他还不到十岁时便被老国王送来大唐,请了儒生教他识字,熟读孔孟,学了十来年了,不论模样还是谈吐,已与我大唐人毫无区别,人家怎么就不能猜灯谜了?”

    李素点头,一些零碎的线索在脑海里渐渐拼凑起来了。

    简单的说,那个不知姓名的柬埔寨王子学了半吊子中原文化,上元节那夜鬼使神差跟文成公主认识了,二人互生好感,私许终生,或许无人的地方互相抓抓摸摸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那个什么小国太弱而吐蕃的松赞干布却是一个连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枭雄人物,现在两个成年男子都想娶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却只许柬埔寨王子一人

    都说“弱国无外交”,这句话听起来很空洞,可是真正应到现实里来,却充满了极度的残酷和悲凉,说来也是一国王子,却连老婆都抢不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世民下旨将他的心上人送去蛮强之国和亲。

    这就是“弱国无外交”的真正意思,说是忍气吞声也好,说是忍辱负重也好,说得难听点,就是缩着脑袋不敢冒头的怂货,国力军力决定胆气,也决定有没有抢老婆的勇气,从东阳的话里李素猜得到,那位王子殿下固然钟意文成公主,可他不敢争,因为他不仅仅是文成公主的情郎,还是一国王子,一旦出手争了,等待他的或许便是两国交战,而且是毫无悬念的必败之战。

    王子是有理智的王子,他不敢以全国臣民的性命为代价来成全自己的爱情,那太自私了。

    看着为文成公主忧愁不已的东阳,李素苦笑道:“这些事,我们也只能当个闲事听听罢了,你父皇旨意已下,吐蕃大相禄东赞已到了大唐,约莫过些日子准备妥当后,禄东赞便会将文成公主接回吐蕃,与松赞干布成亲,东阳,这个结果任谁也无法改变了,谁敢阻拦,便是泼天的大祸,无尽的麻烦。”

    东阳自然也明白李素所说的严重性,于是黯然点点头,幽怨地道:“只盼她离开长安后,慢慢忘掉那位真腊国王子吧,情之一字,再大也大不过国。”

    李素叹道:“不是谁都有你我这般敢抗争的勇气,我们能豁出去,因为我们只是孑然一身,除死无大事,他们豁不出去,因为他们身上还背负整整一个国家的责任。相比一国的安稳平静,情之一字的分量实在是太轻了”

    东阳幽幽一叹,也不再说话了。

    李素确实招惹不起这桩情事,而且还是别人的情事,那两个当事人他连见都没见过,没有义务帮他们解决麻烦。

    当然,李素就算出手,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和亲的旨意已下,连迎亲的使节都到了长安,李素怎么帮?告诉李世民说,你李家那个文成公主别嫁了,给我个面子,让她换个人嫁。

    可以肯定,如果李世民听到这句混帐话,一定会脱下鞋子,用鞋底子狂扇他的脸,一直扇到面子肿成猪头为止。所以触霉头的事李素是绝对不会干的。

    一大早李素又出门了,一个闲散侯爷最近比三省宰相还忙,坐在马车上的李素情不自禁想检讨一下自己的做人原则,以前懒得发指的人突然变得如此勤快,每天上窜下跳的,到底图个什么?

    内心无比抗拒,可李素终究不得不到处奔忙。

    时机到了,火候足了,太子也该下台了,有这么一个敌人时刻在阴暗处盯着自己,李素连睡觉都不自在,所以,再懒散的人都必须要把仇敌干掉才能安心继续懒下去。

    赶到金光门时,日头才刚刚褪去金色的霞光,长安城内却早已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一个百万人口的国都,每天城门从打开的那一刻起,繁忙便无时不刻不在。

    李素跟着进城的商队后面,马车和部曲们不慌不忙进了城。

    今日要去拜会几位杀才长辈,听听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对如今朝堂局势的分析。

    数十名部曲簇拥着马车行至仁寿坊,迎面忽听街对面尽头传来几声叱呵。

    然后李素看见一队人马远远朝自己这方行来,人并不多,百来人穿戴铠甲前面开道,后面一辆六马并辕的宽厢马车,马车饰以金漆,十来名宦官匆忙跟在后面小跑。

    李素眼皮跳了跳,虽然没打出旗号,可他认出来这是太子的车驾,举国上下的仪仗里,也只有太子独一份。

    接着李素犯了愁。

    路并不宽,仁寿坊属于居民区,沿街开着一溜商铺,国都长安的商业发达,五湖四海的商贾们纷而聚之,原本很宽敞的街路被路边的商铺有意无意地往街中间扩充,有的摆一线花卉,有的圈个小院,导致了仁寿坊的路越来越狭窄,而坊内的坊官武侯们也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许多事情行个方便,大家都相处愉快,他们的底线很低,街道中央能够容一辆宽厢马车通过便足够。

    李素不由苦了脸,与太子的车驾迎面碰上,而路却只有这么宽,两者必须有一人先退出避让。

    几乎一瞬间,李素便做了决定。

    “马车往后退,避让太子殿下仪仗!”

    车夫的驱使下,拉车的双马一步一步缓缓后退,李素也下了马车,领着所有部曲站在路边,和所有行人一样朝太子车驾躬身行礼。

    李承乾躺在马车里,眉头紧皱着,左腿不时传来的剧痛令他不时发出一阵轻轻的吸气。

    一条腿被父皇打断了,太医署的太医诊治过后下了结论,这条腿不易复原,日后会落下终生残疾。

    一国太子,居然成了残疾,而且还是被父皇生生打断了,李承乾只觉无比屈辱,是的,只有屈辱,并无悔恨。

    或者说,他只有恨,并无悔。

    李承乾二十四岁了,早已不是青春叛逆的年纪,可是这几年他的性格却比青春期的少年更偏激,因为他摊上了一个失败的父亲。

    家里孩子多,作为兄长,自然要对弟弟妹妹们做出表率,无论生活里的嘘寒问暖,或是惹祸后的帮忙担当,贞观九年之前,李承乾都做得很好,那时长孙皇后仍健在,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弟弟妹妹都心中并无权欲野心,那时的天家,是朝野称羡的一个友爱家庭。

    然而贞观九年,长孙皇后逝世,一切仿佛都变了。

    李世民国事繁忙,无暇管束子女,弟弟们渐渐长大,内侍省每月发下诸皇子的吃穿粮米用度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多嘴问一句,东宫发了多少,得到的答案往往令诸皇子眼红嫉妒,每每朝会或出行,明明是亲兄弟,弟弟们却要向兄长行君臣之礼诸多区别待遇的落差,终于令皇子们心中出现了嫉恨,接着冒出了将其取而代之的萌芽。

    这个时候的李世民,却格外宠溺会读书且嘴巧讨喜的魏王泰,无论任何赏赐加封,皆因心情而予,从万贯钱财,到仪仗车马,还有父子间各种亲昵到不行的表现,导致朝野流言四起,纷纷猜测易储之说。李承乾开始时担心,接着焦急忧虑,然后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索性麻木且自甘堕落

    世上一切的爱和恨,绝非毫无理由的。

    所以李承乾的心渐渐被仇恨所占据。恨父皇,恨兄弟,恨朝臣,恨一切阻挡他成为下一任大唐皇帝的人。

    酒后狂言风波已过了好几天,李承乾的断腿却仍没好,太医给他敷了药,然而每日腿部的阵痛仍令他痛苦不堪,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下令仪仗出宫,打算亲自拜访孙思邈老神仙,求老神仙给他重新开一副疗伤镇痛的方子,车马行至仁寿坊时,忽然感觉马车停了,李承乾正被断腿折磨得一阵阵钻心的痛,脾气也比往常暴躁了许多。

    “为何停下?”李承乾怒问。

    马车外,一名宦官小心翼翼道:“回殿下,路太窄,前方有马车”

    李承乾怒道:“对面瞎了眼吗?不认识太子仪仗?叫他速速避让!”

    宦官回道:“是,对方正在避让,殿下稍待片刻便好。”

    李承乾重重哼道:“不知是哪家不长眼的东西!”

    宦官沉默片刻,忽然道:“奴婢认出来了,那是泾阳县侯的车驾”

    李承乾一愣:“泾阳县侯?李素?”

    “正是。”

    李承乾深呼吸,往日的新仇旧怨此刻轮番在脑海闪现。

    对李素,李承乾向来是比较轻蔑的,李素的出身只不过是长安城外的一个农户,作为皇三代的他,惯来讲究血统出身,天下能入他眼者除了父皇外,便只有那些千年的世家门阀了,而李素这个田舍郎出身的家伙,一次次的得罪他,开始一两次李承乾并未放在心上,也从不反省黑白对错,再到后来,李世民的宠溺越来越向魏王泰倾斜,而他李承乾却仿佛被命运之神诅咒了似的,一次接一次的倒霉,本人的风评和名声也在这一次次的倒霉里越来越低,这几年一连串的倒霉事里,李素的影子总在里面若隐若现,而李承乾对他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听到对面的马车是李素的,李承乾脸色一寒,心中顿时怒火高涨。

    都是你!害我落得如今这般境地,都是你!

    “孤的光阴何等宝贵,岂能因一介村夫出身之人而浪费!来人,仪仗集队,给孤冲过去开道!”

    李承乾躺在马车里,冷冷地下令。

    车外负责仪仗的是东宫太子左率卫将领,将领接令后不由有些发愣,抬眼看去,对面李县侯的车马已快退到坊门外,只消再等片刻便可通过,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却忽然下令冲过去见过撕破脸的,没见过这么撕破脸的。

    将领犹在愣神时,马车内的李承乾冷声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

    将领一凛,急忙抱拳应命,策马赶到仪仗前方,高举双手,朝对面李素的车马虚空一劈,厉声喝道:“太子令,冲过去,开道!”

    轰!

    百名太子左率卫将士令出身行,策马朝李素的马车冲杀而来。

    :还有一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