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图穷匕见(下)
王呈是王家的族长,族长已当了很多年,大约隋朝开始他便是王家说一不二的瓢把子,一言一念而定家族兴衰的那种顶尖权力人物,虽然本身并未在朝堂中任职,但王家门下直系子侄辈和豢养的儒生们在朝堂和地方上任职者颇多,所以王家才有这么大的权势,能居于有名的七宗五姓之一,权力,金钱,地盘,名望,还有文化,这些全部加起来,才是一个千年门阀真正的底蕴。,
按说以王呈久经风浪的阅历,这个时期正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阶段,怎么也不该吃亏上当受骗,只不过王呈却没想到,今日竟在两个小辈面前栽了个跟头,这个跟头栽得不轻,一句话脱口而出,硬生生把王家这艘大船掉了个头。
轻敌是大忌,王呈今日便轻敌了。从见到李素的那一刻起,王呈便一直没怎么瞧得上眼,第一印象就把李素当成了不堪与敌的黄毛小子,首先便存了轻视的念头,莫名其妙便有了一种绝世剑客对阵江湖小菜鸟的优越感,然后阴沟里翻了船,栽在小菜鸟手里了。
当李素派人出城要拿下卢家时,王呈的脑子轰地一炸,脑中马上闪过一个念头。
被坑了
远处震天的喊杀声惨叫声仍遥遥传来,可谓惊天动地,举城惶然,县衙的庭院外,不时看到穿着皂服的差役惊慌失措狼奔豕突,匆忙的身影一下又一下地从圆拱门外闪过,空气中甚至隐隐能闻到一丝丝烧焦的糊味
一切的景象,看在王呈眼里都是那么的真实,任何人身处这样的环境里,都会毫不怀疑地觉得确实有乱民在攻城,而且声势浩大,李绩的并州兵马还堵在王家门口,根本无暇救援,城中守卫薄弱,不堪一击,晋阳城危在旦夕。
这等危急时刻,乱民破城近在眼前,王呈第一反应就是被卢家坑了,卢家单方面撕毁了协议,不仅要造朝廷的反,还顺手把王家给端了,所以抓住了王呈入晋阳城的绝妙时机发动攻城,显然打着鸡犬不留的主意,王呈的第二反应就是愤怒,羞恼,堂堂千年门阀的族长居然被人卖了,这口气怎能忍李素在旁边一声断喝,王呈毫不犹豫就把卢家给捅了出来,大家都别想好过。
可是,直到李素吩咐下面的人出城拿人时,王呈这才猛然惊醒。
自己确实是被人坑了,但坑他的人不是卢家,而是面前这个李素
演技啊,足够拿十个小金人的演技啊,全城的军民都是群众演员,而且都是非常称职的演技派群众演员,震天的喊杀,惨叫,不时传来的轰然巨响,空气中烧焦的味道,还有每个人匆忙经过庭院时的惊惶表情,李素恰到时机的断喝逼迫
“英雄出少年,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李县侯的风采,老夫今日总算领教了,盛名之下无虚士,老夫佩服”王呈仰天哈哈大笑,眼中寒芒闪烁,羞怒交加。
李素面色平静,朝王呈眨眼,一脸迷茫状拱手:“王家主何故发笑下官实在不懂您的意思”
“哈哈,好好个李县侯,世上有胆子算计老夫者,怕是绝无仅有了,多年以来老夫自鸣得意,以为无人敢欺,太平粮吃久了,心思便懈怠了,今日这个跟头栽得不冤,不冤”
李素一脸虽不明但觉厉的表情,拱手乱赞:“不愧是千年门阀的族长,说话端的深奥难懂,却莫名其妙的发人深省,下官都不知道该深省什么,但是确实好厉害啊”
王呈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又开始玩爆体了
二人如同和尚打机锋似的你来我往,心知肚明此刻所言无益,该说的都说了,该背叛的也背叛了,李素兵不血刃得到了关键的信息,而王呈,则一败涂地。
情势无可再挽,王家被李素硬生生拉回了朝廷的阵营里,盟友都卖了,王家此时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铁了心跟朝廷站在一起。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斗法,胜负已分。
唯独旁边的李治仍是一脸狗看星星般的茫然,当他发现二人的对话自己越来越听不懂时,李治终于急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在说什么能解释一下意思吗能不能不要当我不存在”
王呈铁青着脸,冷冷瞥了李治一眼,然后朝李素嘿嘿冷笑:“手段领教了,老夫今日认栽,该办的事,自有王家来办,不劳朝廷动手,这里毕竟是晋阳”
李素微笑着行礼:“如此,下官多谢王家主了。”
指了指李素,王呈冷冷道:“今日所赐,老夫记下了,来日必有报还”
李素无辜地眨眼:“下官年轻言微,王家主该不会以为是下官的主意吧临出长安前,陛下召下官奏对,下官在晋地的一切举动皆是陛下所授,王家主,冤有头,债有主啊,千年大门阀拿下官一个小小县侯撒气,说出去也不妥呀。”
惹不起千年门阀,被这种庞然大物惦记绝非好事,迟早家破人亡的下场,所以李素毫不犹豫把李世民拉进来背了这个黑锅,只要晋阳之乱处理得漂亮,他相信李世民不会拿他怎样的,顶多也就是个功过相抵,这个没关系,他不在乎。
王呈神情一滞,果然又上当了,惊疑不定地朝李治看了一眼。这次学聪明了,也不表态,只是扔下两声阴森的冷笑,拂袖扬长而去。
不长记性说的就是王呈这种人,刚被坑过一次,心里对李素仍存着轻视,顽固老观念害死人,他总认为王家是千年大门阀,他王呈辈分甚高,与天家的关系匪浅,就连李世民见了他都得恭敬地叫一声“世伯”,这么大的基业和势力,一个小小的县侯怎敢冒此大不韪,当面坑王家的族长所以李素把李世民抬出来后,由不得王呈不怀疑。
如果这件事是李世民在背后指使,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县侯没胆子干的事,皇帝必定有胆子干,敲打也好,警告也好,大唐立国后的两代帝王,对他们这些千年门阀心存忌惮和戒意,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如果李素所言属实,今日胆敢主动坑王家,那么证明帝王对门阀的不满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步,甚至于离撕破脸就差那么一线了。
这个问题,比眼前一大堆的麻烦更重要,王呈必须要严肃对待,回去召集核心族人细细研究商讨,论证一下帝王对王家的态度到底不满到什么程度,以此来调整王家未来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战略发展规划。
看着王呈领着一群儒生怒气冲冲离去,李素挺拔的身躯仿佛被戳破了的皮球,猛地泄了气,虚脱似的瘫软在庭院中,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擦了擦汗。
李治气得直跳脚:“子正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刚才一来一往的到底在说什么看王爷爷的模样,似乎上了你的恶当,你到底怎么坑了他你快告诉我呀”
李素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庭院外,道:“殿下你听听,乱民攻城的喊杀声还有吗”
李治一愣,支起耳朵听了一阵,然后奇道:“不说不觉得,咦不是乱民攻城吗为何突然没动静了对了刚才乱民围城,城里根本不可能出去,你派人去城外卢家拿人岂不是乱命还有还有,王爷爷带着人也出城了,你们好像都对攻城的乱民毫不在乎,实在是太侮辱乱民了”
语声一顿,李治忽然倒吸了口凉起,颤巍巍指着李素,惊道:“攻城是假的是你派人在城外干的你你实在是”
“实在是胆大包天对吧”李素横了他一眼,悠悠地道:“殿下还记得那两万并州兵马吗前些日乱民频繁下山屠戮村庄,我请李伯伯领兵推进,以为震慑,期间还派出去一支五千人的兵马不知所踪殿下当时问过我,我没告诉你,今日你应该明白这五千人我用来做什么了吧”
李治仍一副无比震惊的模样,呆呆地点头:“明白了,这五千人你令他们乔装乱民,佯攻晋阳,震慑王家族长,王爷爷被攻城的乱民一吓,又被你一声大喝,马上就把卢家卖了”
李素笑道:“五千人演出五万人攻城的场面,将士们实在辛苦了,完成得不错,王家主倒也不是蠢货,马上就发现上当了,可惜终究还是晚了点,该卖的都卖了”
李治惊奇的神色里带着几分崇拜,先点头,然后再摇头,叹道:“父皇曾不止一次夸你心思灵巧,果决明断,且心智超凡,故而常夸你是我大唐少年英杰,自我认识你以来,却只见你懒散倦怠的模样,并无甚出奇之处,直到今日,治方知子正兄之大才”
李素懒洋洋地道:“夸,继续夸,往死里夸,今日有闲,我多听几句赞扬不打紧的,夸我的辞藻不妨再华丽一点,最好回房作一篇四六骈赋专门用来夸我”
李治白眼一翻,果断略过这个不要脸的话题,道:“既然幕后之人已浮出水面,那么咱们”
“咱们什么都不用做,而且不能做,别忘了,门阀不能轻易动的,就算要动,也不该由朝廷去动,看到你家王爷爷刚才出去时的那张脸了吗”李素嘿嘿坏笑:“我敢保证,不出三日,卢家可以在晋阳地面消失了,那些被卢家藏在山谷里的灾民,也该一批批出山,到晋阳城外领赈灾粮了”
李治神情忧虑地道:“晋阳地面上的卢家只不过是范阳卢家的一个分支,王家若对卢家动手,范阳卢家会不会”
李素身子往席子上一倒,又恢复以往懒散的样子,悠悠地道:“就算两家打出脑浆子,关我们什么事殿下,我们只是来晋阳给灾民发赈济粮的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