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四章 晋州乱象

    民众最容易被愚弄,这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自古改朝换代,为首者几句谣言,几声煽动,活不下去的百姓们欣而景从,于是聚而成兵,攻城掠寨,一个又一个的王朝基本都是这样被推倒的。

    老人的话说出了大多数难民的心态。

    他们的眼光看不了那么长远,什么“今上无道”,什么“弑兄杀弟”,这些事根本不是他们有兴趣关心这些事离他们太遥远,他们掺和不起也没兴趣掺和。

    百姓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两个字,“衣”与“食”,无论怎样的年代,统治者能保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百姓就愿意认谁,谁当皇帝并不重要,你们大人物之间打出脑浆子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这就够了。

    此刻李素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因为天灾的缘故,“衣”和“食”这两样,朝廷已无法及时满足百姓了,如此一来,有心人在这些难民人群里煽动蛊惑几句,闹出民乱的可能性很大,毕竟,因为天灾,百姓们最基本的需求已无法保证了,对百姓来说,这就是没了活路,既然没了活路,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干

    老人没说错,逢遇灾年,人心惶惶,哪里谈得上“太平”二字

    李素见老人脸色奇差,于是挥手命人捧上米粥,老人死活不肯喝,李素耐心相劝,又命人捧出干肉条让那汉子,婆姨和小孩先吃,直到三人吃饱了,李素和汉子轮流相劝,好说歹说,老人才开始捧着米粥,一点一点地喝下去。

    喝完米粥,老人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光彩,精神和底气也足了。李素也不急,蹲在老人身前陪她东拉西扯,聊了好一阵无关紧要的家常,见老人的气色已恢复了红润健康,李素这才说到了正题。

    “老人家您说晋州有流言,这些流言都是什么人放出来的呢”李素温和地笑道。

    老人摇头:“流言哪里查得到头啊,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人尽皆知。我们也是顺耳一听,谁也不会查问究竟,说到底,我们农户人家关心的是肚子,流言这些虚妄的东西又不能填饱肚子。”

    “那么,相信这些流言的人多吗”

    老人迟疑了一下,道:“怕是不少,老妇一路走来,乡亲们怨言颇大。有的说官府不力,开春前没能提醒乡亲,说的最多的还是当今陛下无道,干出许多恶事,于是遭了天谴,连累乡亲遭殃”

    老人顿了顿,望向李素。讷讷道:“老妇说得是不是太多了敢问贵人,可是朝廷的权贵”

    李素笑道:“老人家,以后有人传流言,您可别信了,陛下和朝廷不会不管百姓死活的,晚辈等正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出京北行入晋,代表朝廷赈济乡亲,帮乡亲们度此厄难。”

    指了指身旁的李治,李素笑道:“老人家您看,这位是陛下的皇九子,爵封晋王,别看年纪幼。他可是陛下的嫡子,陛下派他入晋赈济百姓,朝廷拨付的赈济粮草不日也将入晋州,老人家,朝廷可不会不管你们的。”

    老人和身后的汉子以及婆姨同时一愣,神情顿时变得愈发局促紧张,没过多久,老人脸上却渐渐露出喜色,看了李治一眼,然后很快垂下头,颤巍巍地起身,道:“原来是真龙之子,请恕老妇眼拙不识,老妇给大贵人磕头”

    老人一家刚准备跪拜,李治急忙抢步上前托住老人的手臂,有些紧张地道:“您老人家万不是天灾,终究是朝廷和官府为百姓做得不够,我们有愧于百姓,该是我向您老人家赔礼才是。”

    老人连道不敢,神情倒也比较镇定,身后的汉子和婆姨可就紧张了,不时地揉搓着衣角,紧张得手脚没处放,脸孔涨得通红,神情不知所措。

    李素估计再问也问不出究竟了,毕竟这一家只是寻常的难民,对晋州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于是命人取来一大袋粮食递给汉子,李治转头朝乌福一瞥,乌福很识相地掏出一块五两重的银饼。

    将粮食和银饼递给老人一家,李素叹道:“这点粮食和银饼,老人家请妥善收好,其实,此去长安并无必要,老人家试想,这一路如此多的受灾乡亲,就算您一家到了长安,数以十万计的乡亲聚于城下,若要找到能养家糊口的活计,比登天还难,长安不去也罢,若您信得过晋王殿下,信得过晚辈,不妨转晋州,耐心等上一些时日,看看晋王殿下和晚辈如何施为有没有辜负百姓,有没有饿死百姓,老人家,您信得过我们吗”

    老妇人愣了很久,神情颇为犹豫,抬头再望向李素时,浑浊的眼里露出了一抹坚定,但她却并未直接答李素,而是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道:“孩子,你是当家的,贵人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怎么说”

    汉子倒是个痛快人,闻言道:“娘,儿子觉得贵人说的有理,这一路上流言不少,各有各的说法,咱们别信这个,眼前这两位贵人是朝廷出来的,而且还有皇帝陛下的亲儿子,他们说的话,儿子觉得能信,您说呢”

    老妇人点点头,道:“好,那咱们就晋州,老妇相信陛下和朝廷不会害我们,相信官府不会让咱们饿死。”

    汉子一拍胸脯,道:“晋州也找得到活计,咱们何必背井离乡儿子有手有脚,有一身力气,就算种不了地,就算不靠官府赈济,儿子也能养活这个家”

    老妇人笑了,赞道:“有志气,是我的娃走,咱们晋州”

    一家人向李素等人行过礼,面带踌躇满志的笑容,欢喜地掉转了头,朝晋州走去,在众多逃难的难民人群里,这一家人像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熙攘的人流里华丽逆行。

    队伍继续前行。三天后,李素一行入晋,到了晋州城外。

    晋州隶属河东道,早在春秋时期便已建城,当时名为“鼓国”,西汉时扩城,并设三县辖区。辖下人口四万余户,武德四年。置晋州都督府,贞观六年废止,仍以晋州名之。

    晋州是个人杰地灵之地,从古至今多出仁人壮士,最有名的,莫过于一位作死界的骨灰级老玩家了,没错,魏徵,这位毕生以挑战个人生存极限为乐趣的老头。便是出生于晋州,这里是魏徵的家乡。

    李素一行人到晋州城外时,城外正热闹非凡。

    所谓的“热闹”,不是集市,而是数千人纷纷扰扰聚集于城门外,这些人全都是百姓打扮,穿得很破旧。和路上遇到的那些逃难百姓一样,都是拖家带口,都拎着或简单或笨重的行李,只是这些人并没有赶路,而是聚集在城外的吊桥下,一位穿着绯袍的官员领着十来名绿袍官员拦在人群前。不知说着什么。

    李素和李治骑在马上,诧异地互视一眼,然后催着队伍加快速度赶上,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位绯袍官员神情哀恸,双臂自然伸开,以一种螳臂当车之态。拦住群情激动的人群,嘴里却不知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李素和李治下了马,二人并肩走上前,终于听到那位官员说的话。

    “各位乡亲,咱们晋州确实受了灾,这是老天爷降灾人间,谁都没法子,乡亲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找活路,余某也理解,余某只想请乡亲们相信刺史府,相信朝廷,不要急着离开家乡,多等几日,就等几日几日后朝廷必有赈济粮草拨付,此去长安数百上千里,一路上食不裹腹,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余某忝为晋州刺史,上愧对陛下和朝廷,下愧对黎民百姓,余某对不住大家,只想请大家再忍耐几日,我已命周边村郭地主富户开仓放粮,大家留在晋州耐心等几日,好不好”

    人群安静了片刻,接着人群中不知哪里传出一道冷冷的声音。

    “咱们已等了三日,仍不见官府赈发一粒米,你还叫我们等下去,你的话我们能信吗留在这里难道便有活路了”

    这句话从人群里冒出来很突兀,数千黑压压的百姓人群,一时也不知声音具体从哪个地方发出来的,但话刚说完,仍在犹豫的百姓纷纷点头赞同附和。

    “不错,说什么让地主富户打开粮仓,咱们晋州的富户早跑了,没跑的也被抢得精光了,富户地主家里哪有粮食至于朝廷的赈济粮草,更不知何年何月等得到了,与其在此等死,还不如一同南下长安,给家小求个活路”

    这位姓余的刺史脸色越发苦涩,看着群情激愤的百姓,不住地伸开双臂,试图拦阻百姓前行。

    “各位乡亲,天灾之下,朝廷难免反应不及,但请乡亲们相信朝廷,相信官府,我们不会不顾乡亲死活的,朝廷拨付的粮草从长安出发,到晋州也需要一段时日,大家请听余某一句劝,再等几日,只要再等”

    话没说完,人群里仍是那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几日复几日,我们多等一日,便多饿一日的肚子,大人可知晋州附近的树皮草根都快啃完了多少乡亲几天没吃饭,饿了渴了只从地上抓一把雪填充,再等几日,余刺史莫非要见我们尸横遍野才甘心”

    原本犹豫的百姓被这道声音一煽动,顿时又鼓噪起来,纷纷赞同附和,数千黑压压的人群又开始往前移动,余刺史和十来名官吏纷纷伸手拦住,单薄的双臂不自量力地挡住潮水般的人群,所谓的阻拦,看起来竟是那么的可笑可怜,却又可敬可叹。

    “不能走,不能走啊一旦离城,路上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乡亲们,不能走啊”余刺史泪流满面,哽咽哀求。

    挡在最前面的一位百姓叹了口气,道:“余刺史,您经略晋州三年,大家知道你是个好官,可我们实在等不起了啊。我家娃子才三岁,已然饿了两天了,如今连站都站不稳了,朝廷的粮草却迟迟不见,余刺史,我们真的等不下去了请刺史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余刺史泣道:“你们离了城,才是真正的死路啊。为何你们偏不信我”

    人群里,那道冰冷的声音再次传出来:“余刺史。您是好官,乡亲们都信您,可朝廷是好朝廷吗这场天灾怎么来的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就是因为当今皇帝陛下不仁,当年干过弑兄杀弟的事,所以自从贞观元年始,几乎每年都有大灾,说到底这是陛下的过错,所以老天爷降罪于人间。却连累我们百姓吃苦受罪”

    人群顿时一静,接着爆发出无数附和声:“就是就是,陛下无道不仁,为何要连累我们我们穷苦百姓何辜”

    余刺史和身后十来名官吏顿时勃然变色,眯着眼直起身子,使劲在人群中搜索刚才那个说话的人,可是在数千人里面找一个人。何异于大海捞针,半晌未果,但人群的愤怒却已渐渐高涨起来,眼看一场民乱在酝酿成形。

    一直静静站在不远处默不出声的李素和李治脸色也变了。

    趁着人群刚开始骚乱,李素朝后面挥了挥手,一名部曲上前。李素沉声吩咐道:“叫方老五带几个耳力眼力好的人过来,还有,让付将军也从部将里挑几个耳力眼力好的人过来。”

    很快,方老五和付善言领着十来个人赶到李素身边,李素面无表情地道:“你们仔细看着人群,不管谁在人群里说话,都要把他指认出来。做得到吗”

    付善言没出声,只转脸朝身后的部将眼神示意,方老五笑了笑:“巧了,咱家部曲里有两个杀才,以前当府兵时是专门守夜营的,站在高处,百丈内的动静都能听得清楚,看得分明,侯爷您瞧好吧。”

    李素点点头,目光阴沉地继续盯着人群。

    人群仍在鼓噪,骚动,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余刺史额头的汗水和眼中的泪水混杂一起,脸色越来越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悲怆,努力伸开手,拼命拦住不停往前蠕动的人群。

    “余某操持晋州三年,大家拍着胸口说,这三年余某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乡亲的事有没有说过一句食言而肥的话你们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我”余刺史泪流满面地吼道。

    吼声如困兽犹斗,泣声如杜鹃啼血,后面的李治脸色发白,可看见余刺史那孤身击流的狼狈落魄背影,李治又忍不住眼眶发红,腮帮咬得紧紧的,拢在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着,却只能看着李素平静无波的脸色,而不敢稍有动作。

    果然,人群里再次发出那道冰冷的蛊惑的声音。

    “余刺史,乡亲们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朝廷,今上做了恶事,凭什么让咱们来担当乡亲们此去长安,不但为了活命,也想找皇帝陛下讨个说法,再大的权势,终也大不过道理二字吧”

    话音落,李素身后的一众部曲部将忽然抬臂,手臂同时指向一个方向,李素凝目望去,却见人群里一名穿着破烂粗布衣裳,脸色黝黑,额上有一块疮疤的中年汉子,看起来跟周围普通的百姓并无任何区别,连长相都属于那种平凡得没有任何鲜明特点,十足十泯灭于人海的那一类。

    李素眼睛一眯,嘿嘿冷笑两声,然后手一扬,指着人群里那个中年汉子,大喝道:“给我拿下”

    轰

    十余名部将同时拔腿朝人群冲去,一边冲跑一边解下腰侧的刀鞘,趁着人群百姓正在愣神发呆时,十余人已冲到人群前,挥舞着刀鞘如同劈浪一般,将前方的百姓全部拍到两旁,然后直冲而入,仿佛猛虎入羊群似的,径自冲到那中年汉子面前。

    中年汉子还没反应过他自以为躲在人群里煽动挑拨很安全,完全没想到李素的部曲们早已将他锁定,直到冲到他面前站定,那中年汉子还睁大了眼睛,一脸呆滞地看着如狼似虎的十来名部曲。

    啪

    一记耳光狠狠扇过,中年汉子还来不及发出痛呼,便只觉脑袋一痛,有人用刀鞘狠狠敲了他的后脑勺一记,随即腿部一阵奇痛,垂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的双腿也被刀鞘敲断,最后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几名部曲抬起,走出了人群。

    说来话长,但从李素断然下令,再到中年汉子被废后抬出人群,整个过程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部曲不愧是历经百战的杀才,对付一个人实在是简单干脆利落,甚至连动作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颇具观赏性。

    ps:5000字大章,懒得分章的我也是萌萌哒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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