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 欲静不止(上)

    政治人物最喜欢干的事便是由小见大,任何东西,任何微小的事物,他们都有本事把这个小东西联想到治国平天下,并且无限放大,提升到国家和政治的高度。,

    李世民现在干的就是这件事。

    其实李素的想法很简单,百姓喜欢人间烟火气,所以制出炒茶想必应该很接地气,如此而已,结果没想到李世民居然扯到孟子,社稷,心怀天下,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李素心好累,不知该接什么话,感觉自己已不太会聊天了

    李素无话可说,但李世民显然还有一肚子话。

    “二十余年前,前隋君昏臣庸,朝廷劳民伤财,为满足昏君巡视天下之私欲而大兴土木,建行宫,修运河,造龙船,为一己之欲而疲天下,征调民夫而致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而致英雄揭竿而起,朕那时潜居晋阳,逼父皇顺大势而举义旗,幸得八方英雄来投,盛极时麾下谋士如雨,猛将如云,终教日月换了新天”

    随着李世民缅怀般的语气缓缓述说,李素低垂着头,眼皮却跳了跳。

    这话不对呀。

    顺大势举义旗的人根本是你爹好不好怎么成了被你逼迫再说隋炀帝难道真如你口中所说的那么不堪么

    短暂的不解过后,李素顿时回过神了。

    说来还真是无敌寂寞惹的祸,作为一个可以称作“东方不败”的帝王,放眼天下再无对手,人生寂寞如雪时难免无聊,所以,无聊时干点什么呢

    篡改史书吧。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配角拉上来当主角,嗯,很有挑战性也很有意义,千百年后,物是人非。唯只剩一位无比英明睿智,几乎找不出缺点的帝王在青史里光芒闪耀,亮瞎后人狗眼

    看来今日这番话,李世民已有意为来日修史而做铺垫了,李素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不是第一个听这番话的人,朝中名臣老将,诸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程咬金他们,恐怕已听过许多次了。

    谎言重复百次,它便是真理。

    李世民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按惯例,每当说到此处,就算没有雷鸣般的掌声,至少臣子也该一片歌功颂德了,可他停顿了片刻。却见李素仍垂着头不吱声。

    这下李世民不由有些无趣甚至羞恼了,朕乌央乌央说了半天。你总该表示点什么呀,当了这么久的官,全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子正为何不发一语,莫非不认同朕的这番话么”李世民眯起了眼睛。

    “认同”李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然后非常上道的开始歌功颂德:“陛下千秋万载,一统天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李世民愕然:“”

    好清新脱俗的马屁

    “子正你,你这张嘴”李世民哭笑不得,指了指他,似乎想夸几句。奈何词穷。

    李素谦逊地笑。

    想篡改史书就篡改好了,对李素来说无所谓,千秋帝王功业,史书的论断便是帝王功业之一,反正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你坐稳了江山是你有本事,史书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李素犯不着摆出正义凛然的样子触他的霉头,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忠直之臣誓死反对,也该是魏徵,孔颖达之流,怎么也轮不到他。

    总之,你是皇帝你老大,你开心就好。

    显然李素的马屁太过清新脱俗,而且太缺少诚意,李世民也觉得无趣了,于是忿忿瞪了他一眼,果断结束了这个令他不爽的话题。

    端起金杯又浅浅啜了一口茶,李世民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甚至点了点头,看来又是一个重口味的。

    放下杯子,李世民无意识地拈弄着青须,缓缓地道:“昨日军报入宫,侯君集横扫西域,扬我大唐军威,西域三十六小国里面,已有二十余国对大唐伏首称臣,此战,可休矣。”

    李素躬身道:“西域和丝绸之路已尽握大唐之手,西面再无大患,臣为陛下贺。”

    李世民笑道:“你我君臣共贺,若没有你当初血战死守西州的功劳,我大唐王师欲平西域尚须多耗费五到十年,多亏了子正啊。”

    “皆托陛下鸿福,臣不敢当。”

    李世民皱了皱眉:“是你的功劳,当仁不让领受便是,朕看得出,西州这三年里,你的性子打磨了不少,但你毕竟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何朕在你身上只见暮气,而不见年轻人该有的锋芒跟谁学的这般圆滑世故了”

    李素垂头道:“臣以为,还是圆滑一点的好,圆滑至少不惹祸,不必蹲大理寺。”

    李世民叹了口气,有种矫枉过正的无奈感。

    “朕接到军报,侯君集所部截留大半,驻于安西都护府,余者由侯君集统领,半年前横穿大漠,再过几日便可回到长安城了”

    李世民说着忽然顿住,神情露出犹豫踌躇之色,良久,长长一叹,喃喃道:“对侯君集,朕该如何处置是赏是罚赏,寒了西域诸国的心,刚刚臣服的西域诸国难免心怀怨恚,西域又会动荡不安,毕竟那是屠城,归降之后的屠城啊自古杀降不吉,杀降尽丧人心罚,又寒了将士们的心,明明是开疆辟土的大功,班师回朝却要受罚,将来朕若再发王师伐不臣,谁再肯为朕卖命再说,侯君集亦是当年的从龙旧臣,是朕多年袍泽手足,朕若罚他,其他的将军们如何看朕朕那时该如何自处”

    李世民语气低沉,述尽纠结愁肠,皱着眉头道:“世人皆云帝王如何意气,如何杀伐果决,然而,谁知帝王亦有为难踌躇之时,亦有欲断而不能断之事,每一个决定。人情世故当须面面相顾,还不能伤了老臣之心,更不能动摇社稷之本”

    长长一叹,李世民看着李素,道:“侯君集此战,皆因西州而起。子正最了解当时的景况,如今朕左右为难,不知子正可有良谏,为朕解忧”

    李素沉默。

    李世民把纠结为难的问题丢给他,他该如何选择

    大义上来说,侯君集被砍头都不冤,大唐王师兵临城下,高昌灭国在即,城内王室臣子开门归降。无奈却又明智,这是保命之道,任何人做出这个决定都无可厚非,只是他们看错了大唐主帅的人品,城门打开,迎来的不是安抚和囚禁,而是雪亮的钢刀。

    屠城三天三夜,近万条性命在侯君集的一念之间永远消逝于人世。面对毫无抵抗的高昌臣民,唐军的刀剑劈下没有半点犹豫。亡国臣民的性命,成为胜利者眼中的刍狗,屠杀殆尽,无所顾忌,不知天怒人怨,不知因果报应。

    可是大义这种事是有疆界的。它的疆界便是国界,在西域诸国的眼里,侯君集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屠夫,可是在大唐臣民眼里。何尝不是扬我国威,开疆辟土的功臣

    “彼之仇寇,我之英雄”,一句古话道尽“大义”的局限。

    如此“大义”,可信服的地方在哪里

    既然大义不可信,那么,只能看利弊了。

    实话说,处罚侯君集最符合李世民如今的民族政策,符合大唐当下的国情,因为西域诸国使节仍在长安怒容张目,等着天可汗陛下的表态,等着看大唐这个泱泱文明国度的处置,事情的结果,直接决定着西域对大唐是从此归心还是再次反叛。

    大唐占领了一个地方,就要花费时间慢慢消化,同化,这不是单靠刀与剑能办到的事,要真正的令它归心,令它融合成大唐的一部分,要走的路还很漫长,这个时候更重要的是对占领地区的政治外交,以及适当的妥协。

    李素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他已明白,李世民已有了决定,问他,只不过是例行的形式。

    “陛下恕罪,臣愚钝,无谏可进。”李素低声道。

    李世民定定注视着他,许久,展颜一笑,露出欣慰之色。

    “西州三年,子正果然成才了,好,你且退下吧。”

    “臣告退。”

    李素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甘露殿。

    正要跨过门槛时,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缓缓地道:“朕任你为尚书省都事已两月之久,朕听房相说,你至今仍未上任子正,懒也不能懒得太过分啊。”

    “这个是,臣明日便去尚书省应差。”

    待李素离开甘露殿,李世民仍端坐不动,眉头紧拧,不知想着什么。

    良久,李世民忽然面朝空荡荡的大殿道:“常涂”

    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贴身内侍常涂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一言不发在李世民面前躬着身。

    “这个李素,相比以前的轻狂率直,如今似乎变得圆滑了,此非朕所愿也,此子最近为何变成了这样”

    常涂面无表情,却向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回陛下,泾阳县侯最近言行甚少,李家中秋办过一次游园会后,便再无动作,泾阳县侯亦无言行只不过,老奴的手下打听到了一件事,与泾阳县侯有关。”

    李世民眉梢一挑:“何事”

    “关于齐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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