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二章 舍生取义

    项田是被抬回来的。,

    千人骑队出发伏击敌军,回来时只剩了不到五百人,活着的都受了伤,每个人的身上,兵器上,还有马身上都沾满了鲜血,敌人的,自己的,或是袍泽兄弟的。

    项田躺在一块用布条编起来的简陋抬床上,身上的伤很重,肩膀,大腿,后背都有刀痕,最严重的是胸口一道刀口,那道伤入肉近两寸,力道很大,甚至刺破了他胸前的铠甲护心镜直达要害,按医学的话来说,这一刀恰好刺中了心脏旁的动脉血管,所以尽管胸前被临时缠了许多布条止血,可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项田的脸色很白,白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亡死者,伤口的血也越流越慢,不是止了血,而是已无血可流。

    城门前,剩余的五百将士都垂着头,眼眶通红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项田,蒋权的眼眶也发了红,不忍地将头扭向一边。

    都是历经百战的沙场老兵,人有没有救一眼看得分明,项田如此严重的伤显然已活不成了,从数十里外抬回来只不过吊了一口气罢了。

    李素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中那股莫名冒出来的不安和愧疚,盯着一名军士道:“怎么回事你们是去伏击敌军,为何现在的样子好像反被敌军伏击了”

    军士抱拳哽咽道:“昨夜项将军点兵出城,城外西面五十里外有一处沙丘背阳面阴,可隐藏兵马,项将军决定在那里伏击敌军,可是到了沙丘后,发现那里早已埋伏了一支敌军,人数约莫三千人。他们一左一右切断了侧翼,正面再发动千人冲锋,我等不曾防备中伏了”

    李素仰天叹了口气,道:“敌军这次大张旗鼓进犯,自然有了十成的把握才敢来,这十成的把握里包括对天时地利人和的谋算。那一处沙丘如此显眼,他们怎么可能不预先算进去项田太鲁莽了”

    五百将士人群里,悲伤的抽泣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军士哽咽着继续道:“敌军切断了我们的退路,然后三面包围,存了将我们全歼的打算,项将军强弓长戟开路,身负大小伤数十处,袍泽弟兄们结阵豁命往外冲。这才勉强杀出一条血路回来,半路上时项将军便从马上栽下来了,我等上前查看才知将军负伤甚重”

    说完军士泪流不止,李素垂头再看项田,发现他的脸色比刚才又灰暗了几分,心中不由一沉。

    这时,昏迷中的项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李素和蒋权急忙上前蹲在他面前。

    项田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许久才渐渐聚焦。看清面前李素那张温和的笑脸。

    “李别驾”项田声音虚弱而嘶哑,刚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一将无能,害死三军,末将不察,中了敌军的埋伏。末将罪该万死”

    李素强堆着笑,柔声安慰道:“将军勿自责,你能主动出城寻找战机,已属良将之才,何言无能至于中了埋伏。此乃人算不如天算,非战之罪也。”

    “千骑出城,回来只剩五百半个折冲府啊,全折损在外面了,末将是千古罪人我对不住战死的弟兄们”项田的情绪愈发激动起来,胸前伤口已渐干涸的鲜血又汩汩往外流。

    李素只觉心中一阵一阵的疼痛。

    他对项田的印象其实很差,当初赴任西州,便是项田领着他进的城,表面客气,实则慢待,与曹余沆瀣一气暗设阴谋逼他离开,直到后来李素与曹余尽释恩怨,但他与项田之间还是有一层隔膜,正如当初进城的那天一样,大家只维持了表面上的和睦,可以说,李素从未把项田当作自己人,大家都有各自的做人方式,有各自的活法。

    直到今日此刻,只剩一口气的项田流着眼泪嚎啕大哭自责时,李素的心仿佛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

    都是大唐的臣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大唐开疆守土,当李素无比冷静地衡量了利弊之后决定离开时,这个在他心中并不讨喜的糙汉子却留在西州,并且豁出了自己的命。

    这一刻,李素忽然觉得项田比自己活得高大,活得纯粹,三十来岁的人,眼中不可能看不到利弊,可他还是选择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世上,谁比谁聪明,谁比谁傻

    看着连哭都失去力气的项田,仰面躺在地上,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瞳孔再次涣散,李素心中一痛,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将军回城安心静养,待伤好之后,伤好之后”李素说不下去了,其实所有人都看得真切,项田不再有“伤好之后”的那一天。

    站起身,李素黯然朝将士们挥了挥手,道:“抬项将军进城,找大夫治伤”

    项田被抬起来,路过李素身边时,项田忽然狠狠拽住了李素的衣袖,力气之大,仿若仍是那条生龙活虎的汉子。

    “李别驾末将是个粗人,以往有过得罪你的地方,不求你原谅,项某这条命马上交代了,原不原谅,此生你我都不再相见,只是西州,是大唐的西州项某无能,豁出命来也守不住它,李别驾你不一样”项田剧烈喘息了几下,提起最后一口气,道:“这一年来,我见你有种种非凡之处,数月来你整顿军备,招引商贾,城中开设商铺,我与曹刺史曾赞叹过,若假以一两年时日,西州必能改换新颜,李别驾,你是天生有本事的人,西州,西州谁都守不住,但你可以末将求你求你”

    李素叹了口气,黯然摇头:“项将军,我也不瞒你,西州,我真的守不住,兵少将寡。城防虚设,大军碾压之下,西州必无幸理,它是一座没有任何希望的死城。”

    项田眼中希冀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泪水无声滑过脸颊,失神地喃喃道:“我们已守了三年。孤立无援地守了三年了啊,死的死,伤的伤,守得多辛苦,陛下为何不肯多看它一眼陛下是否已忘了我们这些为国戍边的将士陛下陛下”

    项田说着,嘴里忽然冒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努力地张大嘴,竭尽全力地大口呼吸,终究出气多。进气少,最后终于软软一倒,气绝而亡,一直到死,他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气绝的那一刹,身后活着的五百将士全部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尘埃。一阵整齐划一的刀剑出鞘,闪烁着寒光的刃尖直指苍天。

    “将军英灵不远。走好”

    李素的泪水潸然而下,上前将项田圆睁的眼睛缓缓合上,单膝朝他一跪:“项将军,走好”

    五百将士簇拥着项田的尸身,缓缓入城,一路沉默无言。

    李素仰天叹了口气。喃喃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陛下,你果真忘了在遥远的西域,还有一群舍生忘死的汉子为你苦苦戍守着孤城么”

    李素还是上路了,蒋权将他送出城外五里。回城时盯着李素的脸,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长长一叹,行礼后转身离去。

    李素阴沉着脸,与王桩郑小楼三人骑着骆驼上路,沿丝绸之路往东而去。

    三人沉默着走了十多里,李素的心情越来越沉痛,迎面吹来大漠燥热的微风,呼吸进胸腔里竟然带着几许淡淡的血腥味,脑海里似乎产生了幻觉,耳畔不停听到喊杀声,攻城时的刀剑相碰声,临死前的哀嚎呻吟声,依稀看到曹余,蒋权,钱夫子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倒在血泊里,以各种悲壮惨烈的姿势,永远合上了眼睛

    骆驼背上摇摇晃晃,李素的身躯随着骆驼的步伐而起伏,心情却乱成了一团麻。

    “一群傻子”李素咬牙,重重地骂道。

    后面的王桩和郑小楼一楞,然后识趣地闭嘴没接话。

    李素扭过头,怒瞪着他们,眼珠布满血丝,加重了语气道:“你们说,他们那群人是不是傻子”

    “明知守不住的城,非要死守,根本是无谓的不值得的牺牲,非要扯上气节俩字,气节有那么不值钱么”

    “我活在这一世多么不容易,亘古未有的机缘让我遇上,老天再赐我一回新生,我的命比谁都值钱,怎会陪那群傻子做蠢事”

    王桩和郑小楼木然,虽然听不懂此刻李素到底在说什么,但他们知道此刻最好别答话,因为李素目前已开启疯子模式。

    李素的神情似乎更加疯狂了,忽然抬手指向天,大声道:“我家中有如花似玉的夫人,有良田百亩,心里住着一位温婉可人的公主,家中大把的清福等着我去享受,还有一个老爹等我孝敬送终,我身上背负着这么多东西,怎会陪他们做这等蠢事蠢愚不可及”

    李素骂骂咧咧一路,王桩和郑小楼一直保持沉默,任由他歇斯底里的发泄情绪。

    走着走着,三人骑下的骆驼却非常有默契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勒停在前后无垠的茫茫大漠中央。

    微风,依旧燥热似火,卷集着细沙拂面而过。

    李素闭上眼,长长叹出一口浊气,然后拨转缰绳,原地掉头。

    王桩和郑小楼互视一眼,然后笑了。

    他们知道,李素已做了一个人生最艰难的决定。

    “我决定回城,你们呢”李素一脸阴沉和不情愿。

    王桩咧嘴笑道:“你回城,我们当然也跟着你回城。”

    “会没命的。”

    “那便没命吧。”

    郑小楼也带着笑意看着他:“为何你突然改了主意”

    李素叹道:“人活一辈子,活得太聪明了也不好,会被天谴的,总要做那么一两件蠢事,显得平凡一点,老天才不会看你不顺眼。”

    “你能守住西州吗”郑小楼接着问道。

    “或许守得住吧,但同样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郑小楼沉默半晌,问出一个生平最有深度的问题:“他们守城为了气节和臣子本分,你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深邃,李素垂下头,沉思许久,缓缓地道:“我想让项将军死得瞑目,他付出生命来维护的东西还在,他做不到的事,我来试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