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求兵乞命
玉门关统领四个折冲府的左卫中郎将姓田,名叫田仁会。
田仁会来头不小,祖父曾任隋朝幽州刺史,封信都郡公,田仁会很有志气,不靠祖荫,面对家里传下来的爵位官职和大笔家产,素面仰天四十五度,冷傲孤绝地说一声我要靠自己努力,这句令无数人听了都想抽他的矫情话,谁知还真被他实现了,大唐立国后,田仁会成了大唐武德年开科举的第一批进士,靠自己的本事考上的,没沾家里任何光。
这个成就已经够惊骇世人了,谁知田仁会大抵觉得文道已然求一败而不可得,寂寞得一塌糊涂,于是一声不吭投笔从戎当兵去了,而且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精一行,年纪轻轻便在大唐军队里混出了头。
如此显赫的家世,个人又如此有实力,田仁会的仕途岂止是一帆风顺,简直是一艘装了电动小马达的快艇,一路翻滚着浪花跑得没了影,从都尉一路上升,如今还不到四十岁,已然是玉门关的左卫中郎将,相当于小战区司令了,简直是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玉门关内的中郎将军府里,田仁会接见了许明珠。
许明珠出身商贾,若以商贾之女的身份求见田仁会,当然万万不可能,身份差距太遥远了,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可许明珠把她最重要最风光的身份抖落出来,田仁会便不得不见她了。
七品诰命不算什么,她这个人也不算什么,可是她的夫君却是一尊大神啊。
田仁会不到四十岁便当上中郎将,自然不是愚笨之人,虽然戍守边关,可他与长安的联系从未断绝过。李素的名字自然也时不时的传进他耳中。
满朝君臣都承认的“少年英杰”,造出震天雷助大唐收复松州,与东宫的明争暗斗,与皇九女东阳公主不得不说的故事,以及那篇胆大包天却足堪流芳千古的长赋雄文
李素的事迹太多了,这个人太显眼了。田仁会所了解到的长安动态里,“李素”这个名字是无法避开的,而且经常占据长安八卦版,时政版以及科技版的头条热门,当然,李素后来被贬谪西州任别驾的事,田仁会自然也知道的,当初李素和骑营路经玉门关时,田仁会还与李素见过面。双方不咸不淡寒暄一阵,算是勉强有过一面之交。
“一面之交”的交情分量到底有多重呢没事聚在一起喝酒聊女人可以,借钱不行,借兵更不行。
听说李素的正妻求见,田仁会一开始是拒绝的,身为玉门关军职最高的守将,他自然很清楚如今西州是什么境况,李素的正妻堂而皇之搬出身份求见。其性质大抵跟黄鼠狼给鸡拜年差不多,而田仁会。就是那只无辜又可怜的鸡。
可是官场规矩就是这么可恨,大家同朝为官,而且又是共同为皇帝陛下戍守西域,更何况李素这家伙混迹长安,听说长安城里无论文官还是宿将,都与他关系不浅。特别是军中那些开国老将如程咬金,牛进达,甚至还包括长孙无忌,都对李素青眼有加。
开国功臣都青眼有加的家伙,田仁会至少不敢对他翻白眼。更不敢违了官场规矩,不然下场不会太美妙,虽然李素被贬谪西州,看似失了圣眷,可田仁会也隐约听说了陛下将他贬谪西州的意图并不简单
那么,就见见吧。
中郎将军府的前堂内,田仁会见到了许明珠。
许明珠的表现很郑重,不仅摘下了斗笠黑纱,而且还换下那身风尘仆仆的衣裙,此刻一袭崭新的玄色高腰衽裙,额心贴着一枚鲜红色的三叶花钿,瀑布般的黑发高高挽成宫髻,以示自己已是嫁了人的妇人,进了前堂也不坐,只是静静站在玄关内,与田仁会相隔老远,垂首静立不语。
田仁会很客气,脸上不仅看不到任何冷淡之色,反而堆起了宾至如归的笑容。
“我与李别驾亦有过照面,也算有几分交情,夫人路经玉门关我却不知情,未曾远迎,实是怠慢,夫人万莫见怪”
许明珠赫然抬头,盯着田仁会的脸,开口第一句话便将他噎个半死。
“命妇非路经玉门关,而是特意为求见田将军而来。”
田仁会脸颊抽了几下,一个“特意”,一个“求见”,连在一起绝无好事。
聊天有聊天的规矩,打破聊天规矩的人要么有绝对的修改游戏规则的实力,要么就是做人很失败的那一类人。
田仁会做人不失败,所以尽管心里抗拒得不行,可还是不能坏了聊天的规矩,人家都“特意”了,田仁会的下一句必须把这句话兜起来。
于是田仁会强笑着道:“哦不知夫人见我何事夫人但说无妨,田某力之所及,必不辞也。”
这话是客套话,而且是给自己留足了余地的客套话。
许明珠很紧张,她清楚自己的诰命身份,也知道夫君的官职不低,可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与一位正四品的中郎将面对面说话,站在玄关内便能迎面感受到对方那股如大山般沉稳肃杀的官威。许明珠紧张得手心冒汗,可是胸中翻腾的勇气和使命,却令她勇敢地抬起头,与田仁会的目光直视。
“田将军可知西州告急西域诸国垂涎觊觎西州,如今诸国联军已兵临西州城下,西州危在旦夕,城中逾万军民百姓命悬一线,城池危若累卵,命妇求田将军发玉门关甲士驰援西州。”
田仁会大吃一惊,失声道:“西域诸国兵临西州城下此话当真”
许明珠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命妇若有一字虚言,愿以项上头颅赔罪”
田仁会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本官戍守玉门关,为何未闻斥候军报夫人离开西州日久,你是如何得知的”
许明珠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声音哽咽道:“命妇的夫君代天子戍守大唐疆土,西州被群狼围伺,择机而噬,夫君明知守城艰难,却仍未后退一步,命妇被夫君送出西州后才得知。西域诸国兵马已蠢蠢欲动,夫君已知大战即临,这才将命妇送离,安顿家小后了无牵挂,一心全意为社稷甘洒碧血”
田仁会神情愈发凝重:“夫人话里的意思,西州此时莫非已被诸国围困这大唐立国所未闻,西域诸国他们怎敢”
许明珠摇头泣道:“命妇只是妇道人家,军国大事并不懂,但命妇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只求田将军看在与夫君同为大唐戍守疆土的份上,发玉门关甲士驰援西州,救西州父老与我夫君于倒悬危厄”
田仁会瞥了许明珠一眼,叹了口气道:“恕我直言,未闻前方斥候军报,西州被围只是夫人一面之辞。况且若非外敌叩关犯边,玉门关兵马是决计不能轻易调动的。除非有大唐皇帝陛下的旨意或三省发来的兵符和调兵公文,擅自调动兵马可是一桩大罪。我纵是玉门关守将,亦不敢僭越逾矩,夫人懂我的意思么”
许明珠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沉入不见底的深渊,俏脸刷地苍白起来。
尽管明知借兵求援的希望很渺茫,可渺茫毕竟不等于没有。直到此刻田仁会如此干脆的拒绝后,许明珠顿觉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终于断绝,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完全不见光亮的黑暗中。
“田将军,就算无谓西州父老和夫君的性命,西州也是大唐的城池。田将军怎忍见大唐国土城池沦陷外敌之手”许明珠泫然,仍未放弃最后的努力。
田仁会硬邦邦地道:“我是玉门关守将,玉门关才是我的职司,玉门关外的事未奉陛下和三省所命,田某不能为也,夫人,实在对不住了。”
许明珠呆怔,失神的目光仍盯着田仁会,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终究只是一位弱女子,纵然这一路学会了坚强,可是当希望变成了绝望,除了眼泪,许明珠已不知该如何表达心死的痛苦。
看着许明珠不顾仪态地大哭,田仁会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叹道:“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遣人火速回长安,将西域诸国兵马围困西州的军情上报长安,如今陛下御驾北征,长安由太子监国,三省老臣辅佐,纵然是他们,恐怕也不敢擅自调动玉门关兵马,兵权自古便是烫手且要命的,非天子而不能驾驭掌控也,所以军报到了长安后,三省老臣还要将军报继续往北递奏,直到陛下知晓后发下调兵的旨意,旨意到了玉门关,我才能调动兵马驰援西州”
许明珠哭声顿止,呆了片刻后,哭得更大声了,抽噎着道:“先递长安,再递北疆,最后旨意回玉门关,将军才肯发兵,一来一往何止数月那时西州焉存我夫君焉有命在田将军便不能事急从权吗”
田仁会苦笑摇头:“无法从权,我若擅自调动兵马,无论任何原由,等待我的怕是钢刀加颈,田某不惜死,可田某怕的是死后还要背负万世骂名,史书和后人皆唾骂田某有不臣之心,田某焉能瞑目夫人救夫心切,一介弱女子横穿大漠,千里求援,田某由衷感佩,然则家与国,公与私,田某不敢僭越,我能为夫人和李别驾做的,便是选我玉门关最快的马,和最有体力的骑士,日夜兼程将军报送进长安,并且派出斥候西行,打探西域诸国敌情,以备来日应对,除此,田某无法再做任何事了。”
田仁会的话说到这般地步,已然很明确地表达了拒绝之意,无论他个人对西州和许明珠怀着怎样的看法,但规矩就是规矩,国法就是国法,擅自调动兵马的干系太大了,大到田仁会这位中郎将根本承担不起,心中再同情,对大唐城池即将失陷再焦急,却也只能硬起心肠拒绝调兵了。
许明珠泣不成声,田仁会话刚说完,她却忽然朝田仁会双膝跪下。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光滑如镜的地上。
“田将军,求,求您发发慈悲,擅自调兵之罪,命妇愿代田将军领之,来日陛下降罪。命妇以命相抵便是,绝不教田将军委屈分毫”
田仁会急忙起身避开大礼,无比尴尬地道:“夫人你你万莫如此,非是田某心狠,实是国法难容,未奉诏命,未见虎符,玉门关的兵马是决计不能动一兵一卒的。”
许明珠终究还是绝望地离开了。
国法与私情狠狠碰撞后的结果,国法仍旧高高在上。而夫妻之情却折戟沉沙。
一步又一步,许明珠慢慢挪出了将军府,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回一下头,她多么希望能出现奇迹,多么希望听到田仁会心软的声音,多么希望自己迈出下一步时,希望与幸运会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
然而许明珠还是失望了。田仁会没有心软,更没有叫住她。就这样看着许明珠离大门越走越近。
成串的泪水从脸颊蜿蜒而下,许明珠无声地哭着,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空手而归的乞讨者,付出了尊严的代价,换来的仍是颗粒俱无。她已不止是乞讨,而是在乞命
田仁会硬着心肠,看着许明珠最后一步迈出了大门,然后朝方榻上重重一坐,仿佛掏空了血肉一般。呆呆地看着前方地板上的那一团湿渍,那里,是许明珠刚刚流出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田仁会忽然唤道:“来人”
将军府的亲卫适时出现在大门外,抱拳行礼。
田仁会无力地挥了挥手,道:“遣三十名斥候出关西行,日夜兼程不停,打探西州与西域诸情,速去速回,不得耽误怠慢还有,遣快马回长安,上奏太子殿下与三省,说西州危急,请太子殿下与三省定夺。”
走出将军府大门,许明珠仿佛一具被掏空了血肉的木偶,眼神空洞无神地缓缓前行。
府外等候许久的方老五和众将士围上来,看着许明珠失魂落魄的模样,众人顿知结果,心不由往下一沉。
“夫人”方老五期期地道。
许明珠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纷纷下坠,迎着众将士的目光,许明珠一时心如刀割,小嘴一瘪,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夫君夫君救不成了”
方老五垂头,默默叹息。
不仅为李别驾,也为了许明珠。
身份再光鲜,终究只是个孩子啊。
这一刻悲伤的不仅是许明珠,方老五的心里亦如刀剜般难受,就像看见自己的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夫人勿忧,眼下要做的,是赶紧把西州的军情上奏陛下,请陛下速速发下调兵旨意,玉门关不肯帮忙,咱们靠自己”方老五狠狠地道。
一番话引来众将士纷纷点头认同,异口同声附和。
许明珠渐渐收了哭声,静静地站在原地发呆,目光仍旧无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许明珠忽然抬起衣袖胡乱朝脸上一抹,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再抬头时,柔弱清丽的俏脸多了一抹刚毅。
“只有玉门关马上发兵,才能最快驰援西州,等陛下的旨意,等三省的公文都太慢了,西州危急,夫君危险,他们等不了的”
方老五一呆:“夫人的意思是”
许明珠露出罕见的狠色,目光定定注视着将军府的大门,狠狠地道:“夫君若死,我也不想活了,既然左右一死,何惧国法规矩我要行一步险棋,逼田将军不得不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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