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冬,在北大荒小兴安岭万人愁林场,东北兵团15团29连知青和老职工们悄悄请来一位哈尔滨知青讲评书《黄英姑》。将此人请来,先须恭敬递烟敬茶,然后才开讲。讲到危险时刻全帐篷的知青一个个屏息凝神。一连听了六个晚上,白天上山伐木都浑身来劲,这才痛感评书艺术的魅力无穷。说书的哈尔滨知青也被众人奉为高人。其实他是拜过师傅的,而且对原小说已有很多演义添油加醋。
1969年在北京东城南小街有个王四也会讲评书。评书者,连说带评,有时扮成故事中的人物,有时又要跳出来以局外人身份加以评论。王四说书不仅生动,而且评论时的妙论令人喷饭。当时是1969年,72中没下乡的学生,就时常结队去找王四,十分恭敬,敬烟送糖,求他讲评书。王四会侃,一路连说带评,不带重样。
王四还编过一段评书,讲述“文革”中事,略述如下:1955年冬天干面胡同(即在南小街内)煤铺一阵鞭炮乱响,公私合营了,男主人公即在炮仗声中降生。进入“文革”,主人公11岁,出身小业主便扮成工人身份去闹革命、大串联。串联中一路扒火车“吃大轮”(盗窃铁路物资),与人“叉架”、“拍婆子”,有时吃亏,有时占便宜,种种历险,总能逢凶化吉。而且故事还涉及上层政治斗争。
王四说评书妙在还带演唱,讲到一段就会有歌。像《秋水伊人》、《七十五天》、《精神病患者》(换上新词)。王四以一个男主人公为线,贯串起许多人和事,故事经常分叉,一下叉出去老远。所以,有些段子总也讲不完。逢到王四唱歌的时候,大家格外恭敬,因为他的嗓子具有磁性,什么歌到他嘴里都特有味。
围绕着《七十五天》有一大段故事,说的是偷窃、打群架入狱坐牢的经历:
离别了亲人来到这间牢房已经是75天,
看了一看眼前只是一扇铁门和铁窗。
回忆往事如絮飞,
泪水就流成了行,
亲爱的妈妈,
你我都一样,
日盼夜又想——
《七十五天》
讲到“拍婆子”的故事,王四唱了一首《流浪的人》
风儿啊,风儿啊,吹个不停,
吹得我眼泪结成了冰,
爱我的姑娘她变了心,
跟一个有钱的人结了婚,
忘恩负义的背叛了我。
因为我是个流浪的人。
这首歌反复在“只因为我是个流浪的人”这一句徘徊不止。故事主人公一路上看到的“闹剧”后面,全都是这种血泪斑斑的故事。王四真是个讲故事的天才。
当时,在北京还流传关于《血的锁链》的故事。青年作家史铁生后来在《插队的故事》中对此作过生动描述。现转录如下:
那是当年在知青中很流行的一支歌。关于这支歌,还有一段美好的传说。
条条锁链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唱给你心中的歌,歌儿有血又有泪,伴随你同车轮飞,伴随你同车轮飞……
据说,有几个插队知识男青年,老高中的,称得上是“玩主”。“玩主”的意思,大约就是风流倜傥兼而放荡不羁吧。大约生活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他们兜里钱不多,凭一副好身体,却几乎玩遍了全国的名山大川,有时靠扒车,有时靠走路,晚上也总能找到睡觉的地方。有一天他们想看看海,就到了北戴河。在那儿他们遇见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从北京来,想找她父亲的一个老战友打听她父亲被关在哪儿,但没找到,钱又花光。
生活好似逆水行舟,刻下了记忆在心头,在心头啊,红似火,年轻的伙伴你可记得?可记得?
北戴河也正是冬天,但他们还是跳到海里去游了一通。远处的海滩上,站着那个茫然无措的小姑娘。“看来,那个丫头儿不俗气”,他们说。
当天,他们在饭馆里又碰见了那个小姑娘。“哎嘿,你吃点什么?”其中一个跟她搭话。“我不饿,我就是渴”,小姑娘说。“跟我们一块儿吃点吧。”“我不,我有话梅”。“话梅?”几个小伙子笑起来:“话梅能当饭吃?”
袋中的话梅碗中的酒,忘不掉我海边的小朋友……你像妹妹我像哥,赤心中燃起友谊的火……
他们和她相识了,互相了解了。他们和她一块在海边玩了好几天。爬山的时候,他们轮流挽扶她。游泳时,她坐在岸边给他们看衣服。她说,她哥哥也去插队了,如果她哥哥在这儿,也敢跳到那么冷的水里去游泳。她吃他们买的饭,他们也吃她的话梅。“你带这么多话梅干嘛?”“我爸爸最爱吃话梅,和我。”“说中国话,什么和你?”“我爸爸和我。这你都听不懂呀?”“我以为你爸爸最爱吃话梅和你呢。”小姑娘就笑个不停。“我说,你妈就这么放心?”“不是。妈妈不让我来,妈妈说张叔叔可能不会见我。”小伙子们都不笑了,含着话梅的嘴都停止了蠕动,仿佛吃话梅吃出了别的味道。他们沉默了一阵,望着海上的几面灰帆。“你应该听你妈的话”,其中一个说。“不会的,我小时候,张叔叔对我特别好呀?”“今天你又去找他了?”“他还是没回来。”“他不会回来了。听我的,没错儿。”“不是!他真是没在家。”“他家里的人怎么不让你进去?”“只有张叔叔认识我,别人都不认识我。这你都不信?”……
人生的路啊雪花碎,听了你的经历我暗流泪,泪水浸湿了衣衫,相逢唯恨相见晚……
据说,他们之中的一个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小姑娘,只是得等她长大。他就写下这歌词,另一个人给谱了曲。
他们和她分手了。他们回到插队的地方去,给她买了一张回北京的车票,那是他们头一回正正经经地花钱买了一张车票。
在“文革”中,流布最广的故事还属《梅花党》和《一双绣花鞋》。
《梅花党》的故事,讲述王光美(当然是诬陷)和郭德洁(李宗仁夫人,也是诬陷)等五位著名女士,是暗藏的美国“战略特务”。此故事荒诞不经,不值一驳。这种故事产生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也不足为怪。
其故事套路,仍然是一英俊小生打入敌人内部,与敌高级将领的小姐翩翩起舞于奢华场所。然后是在一夜晚,偷偷钻入敌人密室用钥匙打开保险柜,接着是外面有人突然闯入。所不同的是,这个故事突出了墙上悬挂的一幅梅花图,以及打开保险柜发现的一朵大金属梅花。故事上半部,以外面敌人突然闯入,我敌工人员由发现的暗道机关溜走而告结束。
故事的下半部,以1965年李宗仁携郭德洁海外归来,郭德洁在天安门上发现有不少国民党特务开始。然后是郭德洁被暗杀,我原敌工人员继续侦破“梅花党”与原敌军将领之小姐不期而遇,最后将敌特一网打尽。
以上所述只是其中一种版本,因为这类故事说一拨,就是一种讲法,不定就添点什么,去点什么。笔者曾同几位朋友了解过,有趣的是,他们都没有听过完整的故事,至多仅听到一大半。这个故事,往往以一个最善侃的人来讲,一连侃几个晚上也完不了。因为,讲故事的人往往信口胡编,节外生枝。有时,甚至将别的故事,如《绣花鞋》也塞入其中。
《一双绣花鞋》的故事在“文革”中十分流行,“文革”后几部影视剧(如电影《雾都茫茫》)也从中汲取精华。其关键细节:阴暗楼梯顶端、布帘下露出的一双绣鞋。
同时流传的还有《绿色尸体》(在医院停尸房中发现敌特电台)、《失语症》(因恐吓而失语的女工,在一女护士诱导下指出凶手)等恐怖故事。这些故事并没有特定的政治内涵,但在文化娱乐极端贫乏的“文革”时代,却像一股风,在全国各地广泛流传。如《绿色尸体》就曾在北京市、河北石家庄27军、安徽当涂86医院、南京汤山第11测绘大队、广州中山大学等地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