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郭小川、郭小林父子对床夜雨 “坚持派”的代表作《大雁》——致郭小梅、郭小惠

正当父亲被剥夺了写诗权利时,郭小林却已一跃成为东北建设兵团最走红的诗人。人们称他为“兵团诗人”。1972年他应《兵团战士》报之邀,写下了长达100行的新年献诗:《战士爱边疆》,引起广泛反响,各团连队文艺演出都大段大段照搬此诗。由于1972年元旦诗作的成功,在1973年元旦,《兵团战士》报再次邀请郭小林写新年献诗:《考验我们吧,时间——和青年战友共祝新年》。此诗长达130行,郭小林以他擅长的政治抒情诗确立了兵团“第一小提琴”的位置。

现将这两首长诗摘录如下:

边疆呵边疆,

每天都是你第一个迎接东升的朝阳。

祖国的每个工作日的第一声汽笛

首先在你这儿拉响!

边疆呵边疆,

你是祖国最年轻的新乡

……——

《战士爱边疆》

是呵,要让一杯茶保持热度,哪怕半个钟头也十分困难!

但是太阳巨大的光和热,

今天仍然像是几十亿年之前。

因为太阳有宏伟的目标——

要给世界人民以温暖。

让我们响亮地大声要求吧

满怀信心地挺身高喊——

考验我们吧,时间!——

《考验我们吧,时间——和青年战友共祝新年》

在郭小林写诗期间,郭小川曾给予他很大的帮助和指导,写过多次有关诗歌的书信。这些谈诗歌创作的书信,经常长达四五千字。他曾评点儿子的《在公路上》、《掰苞米》认为有真情实感,同时,又批评《战风雪歌》把“风雪”当作刺探的特务“太实了”,还有一些流气的语言:好小子、小命一条、狗鱼之类,郭小川认为不宜入诗,并且,将自己写诗多年体会:音乐性、旋律性,倾囊传授。郭小川还给女儿小梅及她的朋友写过不少信,进行诗歌创作指导。必须指出,郭小林诗歌上的发展是与郭小川的指导、帮助分不开的。

郭小林虽然写出了不少“合时宜”的长诗,并在各师、团获得了广泛的赞誉。但是,郭小林在连队的命运却仍然未能改变,他在1975年调到山西林县时仍然是连队的一名农工,政治上的白丁。因为他的出身,他的“孤傲”,和印刻在额上刮不去的“炮轰派”①金印。在苦闷、彷徨中,他写下了《大雁》。这首诗的缘起,是因为他的妹妹梅梅。

“文革”初,梅梅也是老红卫兵。1969年,郭小川已被打倒,梅梅想参军是不成了,连东北建设兵团也不让去,成分不够格。于是,梅梅带上小妹(小惠),约上赵易亚(军报副总编)的女儿还有她的小弟,以及原北京市委工作组张松如的女儿,一共七八个女孩结伴到了齐齐哈尔附近农村插队半农半牧。到了“文革”后期,梅梅等人都有“上当受骗”之感,盼望返城。有路子的就调到条件好一些的地方。作为老知青,郭小林摆出“诲人不倦”的姿态,为梅梅写了《大雁》。也许是由于兄妹间的情感,也许是因为自身内心复杂不宁的心绪,总之诗中没有空洞的口号,却能从相同的身份、处境出发,用几分理解与温情来讲活。此诗写出后,很快通过朋友们以手抄形式流传出去,先是在兵团内部流传,后来又传到了兵团之外。

《大雁》是一种朋友之间的低声细语:

“秋风吹落了红霞

“落遍满是枫林的远山。

“夏天要走了,

“带着它的孩子——大雁。

“看呀,她扇动着翅膀,向我们频频地‘再见’。”

“大雁呵,我承认,

“飞鸟中也许是你最不平凡。

“你善于在天海远航,因为你有一双羽毛的风帆。……

“严寒来了,

“你急忙把行装打点;

“温暖去了,

“你的歌声也成了呜咽。

“你甚至来不及,

“分享我们丰收的狂欢。

“你也顾不得,

“人们对你临阵脱逃的责难。

“纵然你有一千条理由,

“也不能使我取消这一点意见。”

虽然“批评”的声调比较严厉,但诗人始终保持朋友之间关起门来说话的姿态:

“大雁呵

“让我再一次把你规劝:

“不要再那么高贵吧——

“把自己比作鸟中之仙。

“那些卑贱的鸟儿,

“不是正在和人民一起共苦同甘?”

“讨厌寒冷,

“就应当靠自己的热情去创造温暖。

“鄙弃落后,

“就应当激起实现理想的更大勇敢。

“要知道,任何一个先进的地方

“都曾有过一个落后的从前。

“改换一个地方的面貌,

“绝不是

“一蹴而就,在一日之间。

“怎么能设想,

“别人改造好的地方再任你参观游览?”

这首诗之所以能够以“手抄”形式在建设兵团流传,后来又传到兵团之外,是因为《大雁》反映了1971年之后,在广大知青当中涌起一阵对“坚持乡村干革命,同工农兵结合一辈子”表示怀疑、否定的浪潮。这种普遍产生的苦闷、彷徨,又被众多知青的革命理想主义所否定。两种思潮相互冲突,两种文学作品也在知青内部,以“自身体系”的规定语言、方式一齐进行传播。一方面是以《南京之歌》(知青歌曲)、白洋淀诗群为代表的“怀疑派”;另一方面则以《决裂·前进》(长诗)、《大雁》(短诗)为代表的“坚持派”。这两派之间虽然观念不同但都是在知青系统内部展开辩论冲突,其作品也都以手抄、口传的形式流布。所以这两者应同属地下文学。不同观点的言论和作品是在知青内部进行,还是在知青外部进行,二者有截然不同性质。

《大雁》流传开后,郭小林曾收到从内蒙生产建设兵团寄来的一封信,写信的是位在内蒙支边的北京女知青。原来,东北兵团一男知青探家时将《大雁》带回了北京,又由他的妹妹——一个内蒙女知青带到了内蒙兵团,被同连的一北京女知青看到了。这个女知青给郭小林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对《大雁》表示赞赏。在当时特定环境这种通信是意味深长的,女孩子表示愿与郭小林建立通讯联系,字里行间流露出仰慕之情。当时的人都很单纯,郭小林也不例外,认为以这种方式结识女青年不“高尚”,就做了冷处理,没有回信。

郭小林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杨桂香恋爱是在“文革”后期。杨桂香家乡山东,“文革”初投奔她姐姐到农场落户,成为一名农工。才到农场时,她不过是个天真的山东女娃娃,还跟在全连人后面,参加批斗郭小林。郭小林站在台上,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三股妖风黑干将”。杨桂香在台下举拳跟着别人高喊:“打倒郭小林!”当她与郭小林谈“朋友”时17岁,已是个俊俏出众的姑娘。杨桂香姐姐知道后,坚决反对她与“郭瞎子”来往。因为其父是“黑帮”,“郭瞎子”本人连个统计、拖拉机手也不是,跟了他遭罪一辈子。姐姐当众斥骂过:“郭瞎子不安好心!”,曾将他赶出家门,还托人为小妹介绍了兵团一个营长的儿子。杨桂香对男女的事情,因为年纪小,起初什么也不懂,经过认真思考后,她决心跟“郭瞎子”好。杨桂香不顾家人反对和阻拦,经常偷偷给郭小林洗涮缝补衣服,到柴垛边去约会,带一兜鸡蛋给他吃。

当时,郭小林、杨桂香所在的“种子连”,距离后来电影《我们的田野》中所拍那一片白桦林,相距不过12华里,这片白桦林现在已全国闻名。当地叫它“南横林子”,边上是852农场的大水库,碧波荡漾,白桦林如箭,是一个美丽的地方。1975年郭小林与杨桂香在连队一间土屋里结了婚,用北京糖果招待老职工和同连队的知识青年。郭小林经过13年“劳动改造”,终于成为一名北大荒人。

作为一名“兵团诗人”,同时又是“手抄文学”——《誓言》、《大雁》的作者,鼓吹“上山下乡”的“坚持派”,郭小林最后还是“飞”走了,调往河南林县在一个公社做了一名中学教员,不过,他为了自己的《誓言》付出了13年青春。

“手抄本”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作品的每一个字都是作者用心写成的。如果你不在每一个字上浇灌你的血、泪,那它也不值得别人去抄写和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