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革”中,受毛泽东诗词影响、启蒙,以王力《诗词格律》为教材,学习写旧诗的青年人很多,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些习作一般仅在小范围内流传,至今沉埋箧底。虽然青年人的诗有时不合格律,却往往能融含现代语汇,有清新、自然的气象,由于难以广泛搜集,所以无法判断“文革”十年中这部分诗歌创作的总体成就。这里介绍两个写旧体诗的青年圈子,以一斑见全豹,反映当时青年中写旧诗的普及程度及部分情况。
沈卫国、徐小欢、邢晓南、杨建国、郭赤婴等人,是北京某军队机关大院的干部子弟,在“文革”期间曾形成一个写旧体诗的圈子。
“文革”前,在机关大院里,孩子们中间就流传“柯庆施遗书”:“你们要有大志,无产阶级大志。”以及宋心鲁的信:“革命干部子弟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1964、1965年的小说《军队女儿》、《边疆晓歌》以及电影《军垦战歌》在大院干部子女中也产生了不少影响,一些年龄稍大的孩子报考了江西共产主义大学,有的高中没毕业就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文革”初,机关院里的大孩子们都加入了关于“鬼见愁”对联的辩论。1966年夏,在中山公园音乐厅,曾经从傍晚一直辩到第二天凌晨。运动开始后,沈卫国、杨建国等人还参与油印《致爸爸妈妈的一封公开信》(中直干子弟所写),这封信表现出红卫兵运动初期狂飙式的热情:
“爸爸妈妈,儿女们都起来革命了,都‘造反’了,大家称你们为老革命,但是我们要告诉你们一句话:在老革命中,也有的人是在混革命,你们想混到那一天才到头呢?无穷的忧虑,无数的框框,缠在你们的脑子里……你们好好想想吧,你们亲密的战友有多少倒在雪山上、草地里……你们要是忘记了劳动人民,忘记了革命,就可能变成修正主义分子了。我们就要造你们的反!谁说儿子不能造老子的反!你们‘修’了,我们就要造你们的反……亲爱的父母们,敬爱的老革命,你们千万要永葆革命的青春啊……”
到了1966年底,一些老干部被运动冲击,老红卫兵便站到了运动的对立面。机关大院中有两个干部子弟被作为“联动”分子抓进了公安部。“联动”分子被释放后,机关大院的干部子弟便集体“逍遥”了。
当时,所谓“逍遥”,不外乎结伴游香山,运河游泳,在一起打牌,极少数人“拍婆子”,挂起沙袋打拳。当时,郭赤婴、邢晓南和杨建国经常凑在一起谈文学。郭赤婴的父亲是作家,家中藏书甚丰,二楼的一间书房,一面为窗,三面全被书橱遮蔽。郭与邢、杨三人,曾足不出户,在此书房席地而卧,不分昼夜连续读了两个星期的书。其间日夜颠倒,除了一次买食物外,整日在屋中读书、交谈。三人各举一书为最喜爱的,邢小南举果戈里的《鼻子》、郭赤婴举《鲁滨孙漂流记》、杨建国举《少年维特之烦恼》。
随着运动发展,1968年林彪号召“砸烂总政阎王殿”,总政被军管。许多子弟不仅父母挨斗,连子女也一同被整、被斗。邢晓南父亲也是军队作家,因为写过有关歌颂贺龙内容的小说,被批斗、抄家。他的大弟弟与别的孩子打架,也被视为阶级报复,被勒令站在凳子上挨斗。邢晓南一度情绪低落。
在“军管”时期,郭赤婴、徐小欢家也受到冲击,家道中落。徐小欢与杨建国是小学、中学同学,所以经常凑在一起,议论“文革”和文学,由此形成小圈子。圈内以沈卫国为年长,他是五中老初二学生,为人寡言、善笑,仿佛一老农,其威信在圈内最高,这是圈子最早的形成。其时,杨建国开始学写旧体诗。有“六月云、八月雷,荡污浊、灭恶炎,功罪在三年”的学步诗。
1968年12月北京谣传“小道消息”——在12月26日毛主席诞辰日将发表最新指示,号召知青上山下乡。(实际上在当年12月22日发表)当时的人怕毛主席指示一旦发表,不下乡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于是,有路子的干部子弟匆忙找路子去当兵。务必赶在12月26日之前参军。
1968年冬北京大批知青下乡,到了1969年秋天北京的知青基本走光了。沈卫国在1968年去了山西农村,杨建国、徐小欢1969年去了北大荒,邢晓南1969年冬天去当了兵,郭赤婴当兵不成,暂俟学堂。当时,中学里实行“军管”、“军训”,气氛压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是备受歧视。1969年国庆二十周年大典的庆祝活动,72中校方就以“出身问题”为由,不许沈原、郭赤婴、王燕、李瑞明、刘宪宪等人参加。气愤之余,竟又使人欣慰——正可以借此远避冷森森的校园。
北京的地面上,在饱经了破“四旧”的席卷之后,依然保留着不少亲切动人的事物。小吃还是可以择着样儿地吃,而且味美价廉。泡会儿澡堂子,也可收到“脱胎换骨”的功效。北海里面还是有许多清净可寻的;而邀上几个知心朋友去紫禁城里读读那些“万寿无疆赋”,更是别有一番妙处。
对于出去玩,大家曾有一番辩论,李瑞明是“山水派”,主张到大自然中体验野趣;沈原是“楼阁派”,主张逛名胜古迹。平时放了学,大家就钻到一个人家里,关起门打牌、侃山。当时,正时髦旧体诗,一本王力《诗词格律》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于是,有了空就在一起凑歪诗,都是些打油诗、顺口溜。
那时,北海仿膳饭庄开在北海公园的南门,紧挨售票房。郭赤婴等人就结队去仿膳喝啤酒。当时曾有打油诗为证:“辣椒茶叶花椒酒,抢完花生争佛手。”前一句,讲有人离桌,另外一个偷将辣椒放入他的茶中。椒酒不是古人所谓椒酒,而是将花椒放入别人的啤酒中。后一句所讲的“争佛手”,在当时是很便宜的一种小吃,面皮卷肉放入油中炸制而成。这样在饭桌上对句,能够对四五轮。因为有情节,所以至今能够记起。
72中这几个同学家中几乎都有“历史问题”,有的是共产党里的问题,有的是所谓的历史问题。王长华的父亲1948年复旦毕业,当时大学毕业即失业。其伯父是国防部二厅国民党将军,为王父在国民党军队中找了个职位,并封了个上校。当时,国民党已开始安排在大陆撤退,王父正与其母恋爱,母亲不愿去台湾,其父就留下了。解放后,其父虽然是“空头上校”,但仍被视为反动军官,20年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当时,因家中受冲击王长华心情苦闷,不免颠三倒四。沈原开玩笑说他是“女娲转世”。一次对句,王长华说:“五彩祥云托女娲。”郭赤婴对:“遍天豪气贯长华。”沈原续对:“初学仗义复旦府,”郭赤婴说最后句:“党国便是寡人家。”王长华气得脸发青。当时,大家都忙劝他,赔不是,因为当时他特别苦闷。郭赤婴宽慰他讲:“大家爸爸不管是哪个党的,反正都有问题,都一样!”
1971年,70届诸人都面临下乡插队。沈原等人被分配到北京房山贾峪口插队。郭赤婴先去了一年宁夏,后又回到牛栏山插队。王燕在房山坨里当铁道兵,仍然不轻松,整日在野外施工。王燕是这个圈子里第一个开始认真写诗的,1970年正经地写了几首诗,圈子里的人读后都受到触动。
七律(王燕)
男儿立志国为家,耻向孟尝弹锴铗。
难与齐躯夷羿射,却来并讨共工伐。
搏回浑沌惜盘古,锻得吴钩鉴女娲。
先砌彩石铺碧落,再削鳌骨正中华。
受到王燕的影响,李玉明、郭赤婴也开始正式写诗。
分配到顺义牛栏山公社的知青,平均每7-8名在一个生产队。当地种玉米、高粱、小麦、大麦,有个别生产队每年还种一季水稻。下田同社员一起干活,尽管累,知青仍能“膘”着干。男知青才能挣7-8个工分,女知青更亏,才4-5分。可活并不比老乡少干。当时生产队规定一年出工300天以上的,才能按10分算。知青经常节假回家,往往凑不够300天,这条规定是专门为知青制定的,知青都感到冤。郭赤婴最多挣到8.5个工分(合人民币6-7毛),干一年可分10-20元,自觉已很满足。
知青吃食很差,当地知青中流行谚语“眼大窝头小,粥稀咸菜少。”在乡下干了三四年,大伙心都“踏实”了,也学老乡养了两口猪,喂剩下的泔水。
虽然牛栏山离北京不远,但知青们仍感苦闷。农忙时活最累,人像拴在磨上的驴,想家也回不去。说是不计较那几毛钱工分,可当时谁家里生活也不富裕。知青们普遍心灰意冷。
郭赤婴等人玩心难收,常结伙去赶集,闲时在各村知青点串。有时背个旧军挎,去逛承德外八庙,蹭火车,住大车店(一宿6毛)。当时吃食很便宜,栗子2毛一斤,核桃4毛一斤,买一挎包边遛边吃。
闲了没事,知青们就“攒诗”取乐,也出了不少笑话。
一次,郭赤婴和几个72中的插队同学,一同结伴到贾玉口去玩。大家爬到山顶,小憩的时候开始作诗。由一个人先说第一句,依此韵各作一首。这次,第一个说的是陈小禹,其父是人艺演员,在《茶馆》中饰国会议员。陈新学作诗,第一句才出口,大家都想笑。他说的第一句是:“站在高山望北京”,等到别人都作完第一句,又轮到他,他说的第二句是:“心中一轮红日升。”这时,已有笑声,当时,大家都说亏他想得出。第三句,陈小禹说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等到大家都作完了诗,都猜他的第四句是什么,陈小禹憋了半天,说:“天安门上挂红星”。知青们哄堂大笑。
在郭赤婴诸人的圈子里,攒出的诗,都在圈内传看。绝大多数是旧体,还有不少“打油”。郭赤婴有:“袖底清风人不见,樽前失语鬼先知。”沈原有:“流光记取错中直”,李瑞明有:“胸中崔嵬浇不胜,万丈青壁依天开。”
1975年,郭赤婴写了一首《满江红》得到圈内朋友认可。后拿给其父看,其父说:“十年事、耿于怀”这句可改,但这一句最终也未改。
满江红
折断平川,山骤起,腾龙跃海。
燕天阔,秋云浮缓,孤鸡翼决。
莫叹牛栏金牛去,长怀野岭霜菊在。
忆甲寅西陆跨潮河,夸豪迈。
握锄柄,磨灵台。
十年事,耿于怀。
看风云骤变,勇争兴衰。
苦雨滂沱枯木朽,惊雷响彻新天开。
待中秋八月望钱江,怒潮来。
1973年王燕从部队复员,分配到市自来水公司当工人,这在当时是相当令人羡慕的。郭赤婴等人有时回京聚会。圈内风行了一阵小说、散文。郭赤婴从宁夏带回来的《沙枣的回忆》(散文)被诸人转抄。王燕写了一篇小说,内容是讲土改时期,阶级报复。有一个乡下民兵干部,土改时娶了地主女儿姐俩。姐姐特狠,但胸有城府,妹妹善良,但心眼窄想不开。后来小的被整死了。老大一狠心把姐妹俩生的两个儿子杀死毒死。此事据说曾真有其事。
王燕当时还写了一首童话诗。大致讲,一男孩瞎了,神告诉一女孩,用某种草上的露水洗眼,即可复明。小女孩就去寻找这种仙草,一路上有许多奇异的遭遇。当时大家读了都觉得挺好。后来,郭赤婴还写了小说《倒霉的还是我们》,讲大队书记参加学大寨会议,回队传达。社员史增福和增福嫂,被命令毁自留园、砍树。写一晚上发生的事,书记连夜动员砍树,农民们唉声叹气。
在这样一个小圈子、小气候里,72中的知青排遣了生活的失落感和愁苦,度过了一个个寂寞的日子。王燕当时写有一首长诗,反映了圈内共同的感慨:
秋风竹杖旧纶巾,
壮士长依不朽身。
故久人情心似铁,
消磨事理发如银。
……
二百朝廷随逝水,
五千仞岳上摩云。
……
莫害流光推万物,
中怀不饮自甘醇。
沈卫国去山西插队后,1969年从生产队给杨建国等人来了一封信。告知山西农村甚苦,此地无酱油,每人一年才半斤油。并说,报上天天说,现在比过去——解放前“三自一包”强,可老乡讲,“三自一包”时,倒普遍够吃,家家有余粮,现在呢,几乎家家要借粮。他让杨建国诸人在进入社会前,要有思想准备。
半年后杨建国、徐小欢同乘一趟列车赴北大荒宝泉岭。杨建国在连队开山炸石、造屋,后又调入牧羊班。徐小欢当了农工,又调到连部当了通信员。逢过元旦、春节,两人可以在场部一聚,买几听水果、肉罐头,坐在草甸子的塔头上大餐一顿。
杨建国在农场第一年还没有多少挫折感,曾写有《悼金训华》:“十九男儿上洪峰,敢抛热血溅苍穹”等诗。徐小欢则有《五律》:“故朋渺黄鹤,新知梦中悬”等诗。
进入1970年,在宝泉岭杨、徐二人已深感处境的严峻。
1970年的阴历八月十五日,在东北兵团15团29连,当农场职工们已经收工回家了,指导员下令,今晚上“小跃进”。于是,全连知青在晚饭后,集体下到地号割豆子。经过一天的田间劳动之后,此刻的“跃进”实际上已经是肉体刑罚。当十五的一轮圆月升起来时,首先是上海男女知青低声呜咽,随之是全体北京、哈尔滨女知青的抽泣,男知青们眼中都含满了泪水,全体知青哭成了一片。上海知青不分男女大家抱成一团……可是哭归哭,跃进指标必须完成啊!在哭够之后,知青们拾起镰,在月光下边哭边割……此时,杨建国泪水、汗水一齐淌进嘴里,感到他的“战歌”再也唱不出来了,仿佛骨鲠在喉。在这之后,他支边的决心动摇了……
1971年,杨建国怀着愧疚而又依恋的心情离开了北大荒,“走后门”入伍。徐小欢在其后两个月,也借机溜出连队,跋涉草甸子,扒火车返回北京,赶上了入伍末班车。
1971年九一三事件爆发,全国震动,在小圈子里引起了一片欣喜,特别是家庭受运动冲击的人。在农村劳动的郭赤婴给杨建国写信说:“此地几个朋友打酒庆贺,有一释重负之感。”
此时杨建国与徐小欢、邢晓南、沈卫国等人书信往来频繁。其中徐小欢号称“书手”,笔扫如电动辄万言,在圈内最善写长信。(“文革”中,人们往往借书信交流信息,当时有胶水抹在邮票上,洗去邮章再用的风气。)此时,徐小欢在空五军机场机械厂做钳工,邢晓南在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当兵,沈卫国在加农炮连当兵(具体搞计算射击诸元)。围绕着林彪倒台,诸人进行了书信间的讨论。沈卫国在军中已读毕《资本论》,提出:马克思尚未能解决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间如何等价交换的问题,而这一问题极具现实意义,并且秘密写出《论毛泽东思想》,此文达四万言。
在书信往来中,大家还交换诗作,相互唱和。
首先是杨建国,回忆1971年由兵团返京入伍之即,与徐小欢、郭赤婴三人共游颐和园,谈论林彪、张春桥的事,写成长调寄徐小欢。词中有“鱼脍含剑,燕图裹锷”及“泥人纸马,剑火轻挥,天公小试英雄”句。结尾以“何日聚,赤日登临,皓月回舟?”作结。徐小欢复诗唱和,有“西风瘦马,螳臂轻挥”句,以“它日聚,青梅煮酒,红泥炭炉”作结。邢晓南寄诗则有“红枫黄桐,喜得贝叶”句,以“倘末日,炼取畸石,一补东南”作结。
后来,围绕九一三事件及庐山会议进行议论,也有诗作。徐小欢论及“江东八千子弟”与“联合行动委员会”曾信笔“打油”:
少壮雄毅,早铸不屈魂。
敢藐青云华盖,杂语惊伦。
等闲政治,寻常功名,难怪学习不认真。
造反有理,兵起关东,横扫百万秦军。
叱咤呜唷,直朴可爱,常被刘氏一类政治骗子谣言所困。
临亡不惧,协同江东子弟,挺戟纵马,赴蹈汉营。
“随主公一战”,以明天意。
风雨千秋,更有英雄下九州,
旌旗十万,俊杰何止仅八千。
愿紧跟统帅,纵骑五洲会东山。
(注,此词下半阙音韵不协,疑有误)
郭赤婴也写了一首词寓言当时的政治环境。
水调歌头
壮士夸慷慨,弱女送征车。
帐外残星映血,风鼓大王旗。
回首少年豪纵,愧负八千乡谊,空有万人敌。
日下三楚誉,晚江战云疲。
失霸上,弃垓下,英雄泣。
酒酹项王高冢,杳渺帝城基。
正笑逍遥榆坊,痛惜鹏冀突断,戎马慎须臾。
鉴古情须短,创新志无期。
1972年,郭赤婴在宁夏一年间,游历了一番塞外风光,多有经历,积累了一批诗作。如《边塞抒愿》、《鲲鹏礼赞》等古风长律和一组七律。这些诗也在圈子里传抄。其中“雪尽天涯葱岭闪,风驰铁马暮云彤”,很受杨建国、邢晓南诸人赞赏。现选录其中二首:
七律
塞外干戈辉月影,春风旧地荡歌声。
寻来浩瀚平沙海,望断峥嵘草木兵。
雪尽天涯葱岭闪,风驰铁马暮云彤。
山河壮丽应期盛,愿献胸中一点红。
清平乐
塞外胡裘不暖,黄风古道回旋。
泥沙万里泻中原,九转功歌罪忏。
五千风云华夏,几番犁铧长杆。
朝阳依旧大墙边,秃笔续出长卷。
“文革”中,军队中自由空气较地方更为稀薄。杨建国在南京军区测绘大队当兵,在连队中很孤独,很想及早脱身连队这个环境。1972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杨在信中曾向徐小欢谈及此事,徐寄诗劝慰:“摩登花样年年别,令人又羡上大学。莫道炊事无聊赖,高公也曾涮碗碟”当时,杨建国正在当炊事员,诗中高公指高尔基,高尔基曾在轮船上涮过盘子。
1975年初徐小欢曾寄诗杨建国,称述自己现在已被改造成标准大兵。“肩戈悬剑硝烟浓,举步不输操典令。依稀听得有人赞,黄埔三期毕业生。”杨建国回寄打油诗讽道:“新岁又添兵味浓,纤毫旧病要辨清。五年戎马休自诩,犹有三分像书生。”
在这个圈子里邢晓南与杨建国关系最为密切。当时邢晓南在甘肃黄羊镇,环境闭塞,缺少可以交谈的朋友,与朋友的书信就成了唯一慰藉。1974年5月21日邢晓南寄诗杨建国:
梦友
谁人夜半语窗棂,几缕乡音几缕情。
倒裳烛灯寻故友,清风一阵过前庭。
邢晓南为人淳厚,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天资聪颖,“文革”前,外交部为了培养未来的红色外交官,曾从北京各干部子弟集宿制小学考核选拔了一批小学生,邢晓南被从万寿寺小学(干部子弟学校)选送外语学院附小。
1969年冬,邢晓南到兰州生产建设兵团当兵。当时他对兵团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即使在农场终年艰苦的劳动,也没有使他沮丧、气馁。他曾写了一首短诗,投到兵团的《人民军垦》报,被发表出来。这首诗反映出他经过耕耘终于迎来收获时的舒畅心情。
戈壁的海洋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海洋”,
在阳光下泛着万点金光
一排排波浪随风涌起,
消逝在无边无际的远方……
几只红色的船——
没有帆,也没有桨,
徐徐地驶过海面,
传来一阵阵马达的轰响。
三年前,这里还是茫茫戈壁,
哪里来的这一片汪洋?
莫非是阳光耀眼,
还是海市蜃楼的幻象?
啊,这不是水的海洋,
这是万顷稔熟的麦浪。
军垦战士——这戈壁滩的“渔民”。
正“驾驶”着钢铁的“渔船”,
在起伏的金波上乘风破浪!
在入伍后几年,邢晓南被调到兵团机关作勤务和宣传工作。在极左环境的氛围下,他长期忍受孤独,精神苦闷。心中话无人可说,也不敢说。他一方面利用条件,读了大量普希金、杰克·伦敦、海涅,以及阮籍、庄子的书;另一方面又读了大量马列专著。
1974年前后,他主动请求下农场。在部队农场,他辟荒筑屋,从不惜力。后来参加电影放映,在祁连山脉爬山越岭,长年辛苦。放映时,当地老乡随地便溺,收线时满手屎尿,他也并不在乎。在长期内心矛盾的情况下,他仍然写下像《雪山行》这样高亢、向上的长诗。
雪山行 (1974年)
金城望河西,百万大山与天齐。
苍茫五千里,剑阁俯首白云低。
长峰峥嵘蔽星斗,羲和御车山腰走;
雄鹰空生举天翼,不知山后春与秋。
乱峰参差穿空入,蓝天疑是冰河染。
风吹落石天上来,疾似流星堕九渊。
更有三冬千里雪,千里尽注九州寒。
鹅毛夜没盘陀路,征人皮里复加棉。
月色昏朦风卷霰,斜阳黯淡雾吞山。
雪溃危岩惊猛兽,云生深谷走冰川。
不知其是倒悬之天柱,抑或尘世之极端?
君不闻胡骑自是遨秦汉,武帝缘此置四关。
蛛丝鸟道车难走,西征兵马无功还。
纶巾仰首徒兴叹,紫绂遥望彻身寒。
古来军健皆不能渡,千古谁复勒名上燕然?
故人今何在,惟余旧关山。
弹指二千年,残山缺月换新颜。
昔日强徒今复起,几片乌云暗北天。
金错宝刀夜自鸣,月下巡逻走冰山。
披风染白霜,枪挑五更寒。
波涛在庐帐,乘雪如乘船。
冰雪胜土多,篝火偏能炎。
暮以霞为被,朝以霜共餐。
昂首笑长风,信步逾绝巅。
直视冰河似江曲,倒把千仞比丘峦。
面迎风有刃,脚踏雪无边。
慷慨赴死易,从容改造难。
围火齐团结,歌诗雄奇兼。
直取雪光万古芒,映砭胸心丑与妍。
冰瓯霜笺雪莲花,且住人间五百年。
襟宽短宇宙,意气矮敌焰。
龙城飞将今犹在,今髯未必逊古髯。
一天快雪旗如画,军呼万岁越祁连。
霾霰相搏天地塞,东风吹扫忽如蓝。
阅得阴山万窖雪,燃藜煮取一瓯盐。
愿洒满腔青春之热血,融化雪山灌取塞上骏马满郊原。
1976年春,此时,周恩来已逝世,江青一伙在追悼会上的丑态,通过电视毕现无遗。又有《红都女皇》一书的小道消息传出,全国政治形势日渐明朗。在南京部队军中,杨建国与营内知青谈论形势。风闻广州军区司令许世友(原任南京军区司令)反对江青集团,私下议论,如果江青一伙上台,就去投奔许世友。在复员之即,杨建国行前写诗送给营中战友张龙明(上海知青)、李化民(南京知青)。
别离今夜惊形势,大战云飞解甲时。
重聚来年烽火里,中原逐鹿共奔驰。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举世震惊。在此后不久,郭赤婴便写下了一首沁园春。时人多以见马克思喻死,故借叙毛泽东辞世后去会见马克思、恩格斯及列宁、斯大林来论世言志。其中“红酒白菜”典出毛泽东访苏,斯大林宴请毛泽东,并在宴会上赞许中国白菜。毛泽东即调一车皮大白菜送斯大林。“月朗牛肥”句,典出毛泽东词“不见前年秋月朗”,“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沁园春
孤伞游方,英伦濯脚,独谒马翁。
与君言何事,地维七转。
将军会猎,再对隆中。
四海情殊,火牛云鹤,白羽未发狐兔惊。
问来者,可诗书一纸,倚马腾龙。
阿谁板斧临风,见北国樵夫半悬空。
贺虬髯夜宴,红酒白菜。
短须长叙,宝马雕弓。
客语楼兰,三心块垒,月朗牛肥误桓灵。
深属意,聚千灯一盏,照雾中鹏。
“文革”期间,这个写旧体诗词的圈子(包括下乡知青和军中知青)未能形成正规的诗社。主要原因是,他们把写旧体诗仅仅当作交流思想感情,相互沟通信息和自我娱乐的工具,未能够把创作旧体诗视为一项“艺术”来追求。写出的诗大半不存底稿,遗失过半。这样的率意态度,影响了诗作的修改、提高。应该说,这是限制了这两个圈子诗作水平未能更上一层台阶的重要原因。“文革”中旧体诗词水平的发展,与广大青年旧诗词爱好者们未能把这一爱好作为文学事业来加以认真追求,或许有相当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