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世界诗圣但丁(Dante)遗有千古绝唱,叫做“地狱”。释迦牟尼也告诉众生说:人世有地狱。——但是,敢问:地狱在什么地方呢?
我要回答你:这儿就是。
我最近到了南京,目睹到掩埋着成千成万尸首的坟冢,会晤到八年前曾经身历其境的劫后余生者,旧事重提,神经为之痉挛,说话总带颤音;不但如此,连此刻写这通讯稿的时候,我的笔还在随着手一同发抖哩。
1945年12月13日,正是南京沦陷八周年纪念日,我一到久违了的南京,无限的苍凉袭上身来,当即先去访问南京战罪调查委员会,得悉他们的调查工作目下正在积极进行中,其经过情形似乎还顺利,但人手却很少。截至目前为止,已收集报告文件三百几十起。当我披阅这些文件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地狱一样的图画。
崇善堂职员李鸣五,59岁,8年来生活艰苦,瘦弱衰老,他的儿子现在成都服务。他在当时曾经与一批老年人在中国的儒佛道的混合性宗教信仰支持之下,冒着敌人的侮辱和威胁,奋勇去做埋尸工作。他对我说:“敌人只管杀人,从来没有埋过一具死尸。”
他开列目击的暴行,提供给调查会的有数十件之多。
他在那些提向调查会的具结书上写着:
南门里桥,有二十岁上下妇女三人,小衣上部完整,两手握裤带处,小衣下部破碎,如丝乱披,剜去眼目,割去耳鼻,此系拒奸受酷刑而死者。姓氏无考。
妇女肢体分离,两眼怒视而死,在城内新街口三坊巷花市等处有九人之多。
兴中门内东首城根草房内,有一位六七十岁老太婆,下身肿破,显系被轮奸致死者。
估衣廊后街,路旁卧一女孩,约十二三岁,小衣撕破,闭目张嘴而死。
半山园路旁,有四十岁及六七十岁光景之妇女计七人,割乳刺胸,头发乱披,小衣破坏,昂头怒目,张口露齿而死。
有一女孩,约十三四岁,倒死于羊皮巷路北,破腹拽肠,两目圆睁,口边出血。
黄泥冈下,东倒西歪男尸八十多具,女尸六具,孩尸二具,均系用刀戳死。
我随便抽阅几张具结书,当时南京街头惨景,就立刻清楚地显露了出来。
这里必须提出一点,即是这中间尽是妇女和儿童。日本法西斯在她们身上创造“战果”,作为“大东亚新秩序”的奠基礼。但这不过是小规模的屠杀,大规模屠杀是在宣布占领南京之后进行的,这更是有计划屠杀的铁的证据。
根据日本支那派遣军报道部编纂的“南京之战迹与名胜”小册中“南京攻略战回顾”一章所发表:“敌”之遗弃尸体数字为五万三千八百七十四具。日本报道部以善于说谎著称,这次也不例外,但并不是夸大“战果”,而相反的是把夸大性倒退了。因为死在他们刺刀、枪弹、奸淫之下的“敌”,包括妇女、儿童、青年以及战俘在内,数字简直令人不可置信,但这发表数字却不及两成。
那小册子中还无耻地写道:“皇军获得旷古之大战果。”是的,这就是法西斯的战果!
南京红十字会的报告,他们在12月22日间收埋尸体,第一天在清凉后山埋葬尸体一二九具,中华门外望江矶埋葬一〇九具。十二月二十八日一次收殓六千四百六十八具,埋在中华门外普德寺。后来逐渐增加到九千七百廿一具。他们的工作陆续做到第二年夏天,还没有完结。到了十月底才把数字作一总结,共埋男女尸体四万三千零七十一具。另外崇善堂有一个报告,他们组织了四个掩埋队,工作了四个月。共埋尸体十一万二千二百六十七具。仅仅这两个数字相加起来,埋尸就有十五万五千三百三十八具,起初看到这笔数字,简直惊骇失色,并且怀疑起来: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吗?而且就发生在南京。但这实在是事实,铁一般的事实。还有被焚化的尸体,以及其他私人掩埋的尸体未算在内。但无论如何,这个数字和日本军方报道相差已经如此之远,也是铁的事实。这些“敌”尸何以会超过所发表的“战果”?显然这里包含着的阴谋、残酷、毒辣、血腥的故事,日本罪犯们是企图加以掩盖的。
现在还可以举出人证,指控在罪犯松井石根直接指导下所进行的罪行。我们南京市民应该有权利来审判松井石根,并且宣布他的末日。
下关是一个惨痛的名词。前天我遇到那时的警察厅督察鲁苏,他曾经参加巷战,十二日在三牌楼被炸受伤之后,忍痛走到挹江门,爬出城内。
他记下了关于当时的遭遇,他写道:
“抵上文门后,沿途房屋悉已被焚,岁寒冬月,朔风凛冽,乃复潜身入麦秸堆中,饥喝江水,挣扎至十六日清晨,见一乡人持夏布帐在江中洗濯,招呼至前,询以外面情况,据云离此里许之老虎山大茅洞住有难民甚多,乃酬七元,负余至洞口。时有长警六名,贮粥一桶,预备早餐,敌寇正抵此搜索,将穴居者驱至道旁,将年轻人一一拖出,曰:‘中国兵’,瞬即枪杀二十余人,长警六名亦难免。余蹲坐地上,吆喝数次,置之不理,进粥不停,幸集合令下,弃余而去。当晚仍匿于洞内,难友似手足,将年轻者匿入洞底,白发稚童则留洞口。黄昏寇又至搜查,拖去六人,用刺刀戳死于江岸。是晚草鞋峡一带机枪声甚密,约有二三十挺,连续三小时之久,疑系国军反攻激战。次日天尚未明,来二血人,一系教导总队冯班长,一为保安队警郭某,述其经过,始悉敌寇入城后,将俘虏及男女老幼难民计五万七千四百十八人,圈禁于幕府山下数小村内,断绝粮食,冻馁而死者甚多。十六日晚,用铁丝或绳索绑腿,两人一扎,排成四路,驱至下关草鞋峡,用机枪悉予扫射,此时被害者鼓勇前呼‘夺枪夺枪’,以致尸积如山,敌复用刺刀乱戳,最后灌以煤油,纵火焚烧。冯郭二人佯卧地上,拖尸盖身,冯则仍被戳伤右膀,两人衣服均被烧焦……”
全世界正直的人们:这是怎样一种景象!
集体大屠杀并不止以上一起,这种有计划性的屠杀遍及南京市区内外,也就是说,日寇在中国土地上的屠杀是有空前规模的。我已经在上面指出敌寇故意掩饰罪行的证据,而这些大规模的数字不过是旁证着这一点。
当时住在鼓楼五条巷四号的被害人徐静森,报告了另外一宗大规模屠杀,他写道:
“1937年12月16日上午,敌兵四名,汹汹入门,搜捕青年,同居十数青年一一掳去,当时目睹成群青年置于大方巷广场,陆续而来,至黄昏时有数万人(金陵大学华郡小姐有正确统计),敌择衣履不周者四五百人,以机枪惨杀于附近池塘,其余悉数驱之而去,有落后者,亦被枪杀。”
这是具有规模性的集体屠杀的另一个例子。另一页报告上写道:
“余亲见敌人之罪行如下:有青年夏泰生,于1937年古历十一月十四日下午,有敌兵数名,至难民区西路口之住宅,强行拖去。夏泰生随同成群青年,后由敌兵押送至下关江边,用机枪射杀。”这是屠杀青年的一个例子。
我写到这里,觉得惭愧,痛苦,愤恨,我这记载历史的新闻记者,在20世纪的文明时代,竟会记下这样的人类的行为吗?有谁要知道什么是法西斯的吗?要明白他一切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军事的所谓理论吗?那么这就是的,法西斯就是战争,就是野兽,就是屠杀!法西斯现在已经宣告末日,但人类的惨痛经验,实在必须使全世界每一个正直的人的头脑所永远记忆,并且深深思考。
所埋的尸体中,属于郊区的占百分之六十二,我开始不明白原因何在,身历其境的市民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
当敌军集结兵力攻城的时候,这时屠杀规模还没有庞大展开。那没有机会逃出的郊区的民众(是华郡小姐和中贝德士诸人组织的国际委员会向敌军交涉后划定的),他们在白天集合一处,守望相助,但被发觉之后,多数遇难。他们目击这些死尸,多在背部中弹,伏地而死,也有被刀戮杀,侧卧在血泊中的。尤其日寇常在夜间搜查,民众——特别是妇女们,分别成群逃开村庄,一听到枪声,就藏在草堆中间,天色明亮时,日寇登高一望,立刻发现,用机枪射杀。敌寇漫山追逐,妇女如不停步,枪声愈密,死伤愈多。
现在我们再来听一听,崇善堂周一渔的话。他今年66岁,腿部瘫瘼,步履维艰。他就是掩埋十一万尸体的主持人吧。他同我谈话两次,我不相信这抱着病痛的老人,竟做了这样多的事,我想这样的人,就应该获得政府的奖章。最近他归结起来说:
“城区尸体,受刀伤的比中弹的多,郊区则差不多。凡有女尸的地方,男尸都在较远的地方。城区的尸体多在地下室、道路转角处发现;乡区的尸体,则是数百数十的躺在沟渠、池塘、田埂下,以及草堆中间。那情景之惨,是没法说的。尤其是妇女们,有些是拒奸而死的,面目青黑,齿落腮破,口里流血,挖去乳房,刺穿胸膜和腹部,肠子拖在外面,小腹踢伤,下身被刺刀乱戳过。至于被轮奸过的,仰卧地上,小衣撕破,下身肿烂,小腹像鼓一样隆起。以上两种,自二十岁左右的少妇至六七十岁的老太婆都有。还有女孩被鸡奸的。”
周老先生不愿再说了,他摇着头,静默片刻,继续说:“真是浩劫啊!这些野兽!”
这就是日寇残害妇女的真实图画。
南京城内外空地,几乎到处埋遍尸体,现在南京灯红酒绿,犬马声色,豪华逾昔,我连日凭吊各处坟冢,对这些遭受日寇惨酷杀害的人们,实不胜怆然泪下。因为当时草草埋葬,多半毫无标志可暴。现在我把调查所得的埋尸处所列举在下面:
五台山,红土桥至北极阁,观音庵后竺桥东首,鼓楼北,卧钟桥浮楼,三条巷大中桥城根,公园东首,浮桥以北地区,富贵山麓,挹江门东城根,中华门东城根,兴中门至小东门城根,小雁府至莲子营城根,大树城至蓝家庄城根,中华门外兵工场、雨花台花神府附近各荒地菜园,水西门外上河附近荒地菜园,中山门外至马群附近荒地菜园,通济门外至方山附近荒地菜园,清凉后山,金陵大学农场,清凉山坟地,韩家巷西仓山上,古林寺山上,阴阳营南秀村、北秀村,中华门外望江矶,高辇柏村,普德寺,上新河黑桥,水西门外三道杆子,上新河太阳宫,水西门外南伞巷,上新河二埂,上新河江东桥,上新河棉花堤,水西门外广东公墓,水西门外大王庙,下关渡固里,中央体育场公墓地,上新河中央监狱,上新河观音庵空场,凤凰街空场,汉中门外二道杆子,上新河北河口空场,下关九家圩,下关鱼雷军营旁,下关草鞋峡空地,下关鱼雷军营码头,下关石榴园,幕府山下,上新河五福村,下关姜家园,下关东炮台,上元内外空地,三汶河西南空地,和平门外永青寺旁,下关煤炭港江边,下关海军医院后堤边,上新河甘露寺空场,中华门外华岩寺山顶,太平门外城根,中华门外安德里西山上,上新河贾家桑园空地,下关兵站处江边,老江口埂边,下关江滩边。
(原载于《日军暴行备忘录》194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