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心事奉耶稣,用你全部的力量爱他。”
——路易九世对儿子的告诫
遥想当年,十字军国家只要遭遇威胁,东征军便会气势汹汹地前来解围。而如今,最古老的十字军国家之一已经覆灭,却几乎没有在欧洲激起一丝涟漪。欧洲人对局势已经越来越不抱希望,毕竟这几代人的时间里,十字军国家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距离本土更近的地方还有更加迫切的事情值得他们关注。总之,人们已经把对于东征所剩不多的精力挪去了他处。西班牙的再征服运动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波罗的海北部也有一些异教徒需要对付。
实际上,唯一还在意十字军国家的君王是法国的路易九世。此时的他虽然已经年过五旬,身体日益虚弱,但拯救圣地的伟大理想却未曾被时间磨灭。当他宣布自己打算再次东征时,上层贵族都惊骇万分。这个时候再计划如此规模的远征,显得愚蠢至极。路易是一位模范国王,以为人津津乐道的正义感统治着王国。法国现在局势稳定,政府运转高效,经济蒸蒸日上。为什么要押上这一切,去参与一场风险极高、几乎没有任何收益的赌博?年轻的国王希望通过高尚的东征来证明自己的信仰与勇气,尚且情有可原,但路易九世已经尽过了自己的责任。他没有必要抛开耗费多年心血打造的国家,只为了一次愚勇的远征。
官员们尽了最大努力来劝阻。他们反对路易的计划,不断恳求他别去。然而国王的意志并未随着年岁增长而弱化。他不仅立刻开始了筹备工作,还强迫百般不情愿的弟弟安茹的查理陪他一起出征。
查理的履历令人印象深刻。他哥哥无比虔诚,而他则无比精明,机敏地从普罗旺斯的一个小贵族逐渐成为欧洲最显赫的大人物之一。他最大的机遇出现在1262年。腓特烈二世逝世后,众多觊觎西西里王位的候选人展开了争夺。教皇希望把王位授予路易,但路易拒绝了,于是他转而询问查理。查理抓住这个机会,花了4年时间有条不紊地开展斗争,于1266年消灭了所有反对派,加冕为西西里国王。
查理不愿意配合哥哥,因为除了天生看不上东征这种做法之外,他还盯上了其他的目标。突尼斯的酋长国积贫积弱,距离西西里又很近。在地中海的另一端,拜占庭帝国刚刚于1261年夺回君士坦丁堡,正适合征伐。如果他能有足够的时间筹备,成为皇帝指日可待,届时,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当上欧洲的领军人物。
然而,查理目前还不是皇帝,而且西西里国王的地位不如他哥哥的法国国王,这令他尤为难堪。所以他只能咬紧牙关,配合路易参加东征。至少查理不是唯一被迫加入的君主。西班牙阿拉贡王国的海梅一世(James Ⅰ of Aragon)和英格兰国王亨利三世(Henry Ⅲ)都没有参加第七次十字军东征,在路易的劝说下,他们答应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1270年盛夏,路易九世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东征。这一次,他的准备甚至比20多年前更加细致和出色。舰队整齐地开到了撒丁岛(Sardinia),计划与其他国王的队伍会合。然而,岛上却没有其他人。他的弟弟还在做着最后的准备,西班牙的舰队在中途沉没,而亨利三世正式宣布退出,尽管他承诺让儿子爱德华替父出征。
东征遭遇了挫折,但也不算严重。毕竟这是路易的东征,无论有没有帮手,他都要取得成功。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选择的目标。
包括埃及苏丹拜巴尔在内,所有人都认为路易会再次进攻杜姆亚特,但他却意外地选择了突尼斯。这显然是受他弟弟查理的影响。在东征避无可避的情况下,查理决定因势利导。突尼斯离西西里很近,据说当地的埃米尔对转变信仰抱着开放的态度。查理对这里垂涎已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它既可以保卫西西里的侧翼,又可以帮助他主导地中海西部地区。他对路易表示,征服突尼斯可以为进攻埃及打下坚实的基础,同时还能打击穆斯林的士气。路易被说服了。
不管这个计划有什么优势,至少它起初开展得很顺利。法国军队在酷热的7月中旬成功登陆,并打垮了前来阻止的军队。他们秩序井然地沿着海岸线进军,并在古城迦太基(Carthage)的郊外驻扎了下来。
然而,盛夏不是个在北非用兵的好时节。在滚滚热浪、漫天蚊虫和不洁水源的多重影响下,痢疾开始在军中蔓延,严重削弱了士兵的战斗力。面对不断恶化的形势,路易九世决定等待查理的援军,据说他们已经在赶来的途中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炽热的天气和糟糕的卫生环境导致感染的人数迅速增加。士兵们大批死去,查理却没有出现的迹象。路易九世的长子和继承人腓力也因病倒下。而在腓力卧床不起的时候,路易的另一个儿子约翰病逝了。这让路易大受打击,约翰诞生于第七次十字军东征期间,他的死亡似乎是上帝不悦的标志。路易感觉自己又一次遭受了神的审判,而结果依旧是不合格。
几天后,路易也病了。没过多久情况就变得很明显:他再无可能痊愈了。8月24日,他强打精神,要求穿上悔罪者的白色长袍,卧于灰烬之中。是夜,他陷入了致命的高烧状态,并在第二天清晨永远合上了双眼。“耶路撒冷!”是他弥留时说的最后一个词。路易在突尼斯总共只待了35天。
在那天下午抵达的查理发现哥哥已死,军队一片混乱。于是他做了最合理的决定,及时止损,与埃米尔展开了会谈,并以他惯有的风格订立了一份绝佳的和约。以十字军撤退为条件,查理从突尼斯的埃米尔那里敲诈了一大笔钱,西西里王国还获得了贸易上的诸多特权。
得知和约细节的士兵们非常愤怒。查理没有参加任何战斗,却像秃鹫一样抢走了胜利果实。军队里可能没多少人有路易九世那样坚定的决心,但他们同样关注十字军国家的安危。已故的国王深受爱戴——死后没到30年,他就被封为圣徒——而查理为了金钱,背叛了路易的崇高理想,令人难以接受。
更令人愤怒的是,如果查理可以再等几周,十字军最初的目标或许依然能够实现很大一部分。在查理签订和约之后不久,英格兰王储“长腿爱德华”就率领一小支军队抵达了突尼斯。这位将来有着“苏格兰人之锤”称号的残酷王子是一名优秀的战士。即使法国军队的实力有所削弱,在爱德华的带领下也可能取得更多战果。然而此刻,他们在突尼斯已经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爱德华没有立刻返回英格兰,而是乘船去了阿卡,想看看还能为十字军国家做些什么。他发现耶路撒冷王国已经危在旦夕。拜巴尔一得知东征的目标是突尼斯而不是埃及,就对十字军国家展开了新一轮进攻。当年3月,他夺取了医院骑士团的叙利亚武士堡(Krak des Chevaliers)。这座堡垒号称“卡在穆斯林喉咙中的骨头”,其坚固程度在中世纪恐怕罕有对手。近两个世纪的无数次宗教战争中,它始终屹立不倒。
十字军国家的某位国王曾在13世纪初表示,叙利亚武士堡是基督徒存活于黎凡特地区的“关键”。它的陷落被双方视为终局的开始。爱德华立刻意识到只有大规模的东征才有机会力挽狂澜,但他还是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王子带来的士兵数还不足一千,不可能与拜巴尔正面交锋,于是他煽动蒙古人加剧了对叙利亚的劫掠。
策略很成功,拜巴尔不得不腾出手来防备,并与基督徒签订了10年的和约。此举解决不了十字军国家面临的危险,但至少起到了续命的作用。在那些毫无希望的日子里,这样一份出乎意料的和约也被视为一场伟大的胜利。带着自己的300名骑士,爱德华返回了英格兰,发现父亲已经逝世,自己成了国王。
随着爱德华的离开,十字军的时代也接近了尾声。人们感觉十字军国家的陷落已是板上钉钉,再也没有了施以援手的热情。路易九世的东征是筹备最周密、资金最充裕的两次。作为领导者,他经验丰富、勇猛善战、侠肝义胆,全心全意为了解放耶路撒冷而奋斗。即使如此,两次东征却都遭遇了耻辱的失败。如果连圣路易都不能成功,其他人还有什么希望?
路易极度的虔诚掩盖了东征精神多年来的衰退。人们已经疲惫了。在8次主要的东征之外,还有无数次针对西班牙、波罗的海和法国异教徒的小规模东征。随着东征的政治意味逐渐加深,各国越来越难在其理念上达成共识。威尼斯劫持了一次东征,腓特烈二世也是如此,安茹的查理则利用东征为自己的西西里谋取了利益。教皇也逐渐倾向于号召东征来打击政敌,这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总之,十字军国家的命运已经注定。教皇最后试图劝说安茹的查理购买耶路撒冷的王位,希望他能因此提供援助。然而查理连自己现有的领地都管不好。他把西西里看作提供资金支持其他军事行动的私有财产,以至于当地居民终于忍无可忍。1282年,被称为“西西里晚祷”(Sicilian Vespers)的起义爆发,把查理驱逐出岛,他的宏伟规划也全都化为泡沫。为了镇压起义,查理还把之前派驻阿卡的守军全部调回,这一徒劳的挣扎进一步削弱了十字军国家的战斗力。
终结十字军王国的不是可怕的拜巴尔,这可能是其在最后的日子里唯一的宽慰。这位马穆鲁克苏丹死于1277年,据说是无意之中喝了他给其他人准备的毒药。绝望的基督徒签下了一系列和平条约,但此时,自信的穆斯林已无意遵守协定。双方签约一年后,的黎波里和一系列沿海城镇就遭到了残酷的洗劫。
1291年,伊斯兰教的大军包围了阿卡。双方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此时,十字军国家的所有人才真正团结在了一起。三大骑士团——条顿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没有退缩,也头一次没有了争吵。尽管人数上处于1∶7的巨大劣势,他们还是坚守了一个多月。直到5月18日,穆斯林终于在城墙上破开了一个洞,杀了进来。
少数人乘着港口的船只成功逃离,其他人则全部殉国。英勇的骑士团以血肉之躯掩护着撤退的居民,绝大部分幸存者都是妇女和儿童。
阿卡的陷落标志着基督徒在黎凡特地区的政治影响力彻底消失。由于十字军国家的绝大部分骑士都于此役战死,剩余的领土已经无人守卫。东方的奴隶市场满是基督徒囚犯,以至于一个银币就能买到一个女孩。到1291年年底,十字军的最后一个城镇和堡垒也屈服了。为了根除后患,穆斯林拆除了沿海的全部防御工事。阿卡、提尔和的黎波里等古代文化与治学中心成了一堆冒烟的废墟,再也未能复原。
圣地的穆斯林其实没必要拆毁这些自己的城市。到公元1300年,欧洲人可以明显感觉到时代已经变了。在舞台上主导200年的中世纪教廷出现了明显的衰退。随着东征屡次失败及其政治意味日益增强,教廷的权威性逐渐丧失。阿卡陷落后不到20年,他们就再也没有能力引发大规模运动了。1309年,教廷从罗马迁居至法国的阿维尼翁(Avignon),在接下来的70年里,教廷成员实际上成了法国国王的俘虏。在此之后,尴尬的天主教会大分裂(Western Schism)发生了,一时间,自称教皇的竟多达3人。罗马教廷在西欧的影响力再未达到鼎盛时期的状态。
教会的骑士团也受到了拖累。他们原本是为了守卫圣地而组建的,十字军国家灭亡后,他们也失去了目标。三大骑士团不得不迁移新址,重新寻找存在的理由。圣殿骑士团在法国设立了总部,利用庞大的资产成为西欧最大的借贷机构之一。由于他们财富极多,不用交税,与各国都有联系,因此本质上是一个拥有武装力量的国中之国。负债者怨恨他们,政府害怕他们,几乎没有人信任他们。
在这样的环境下,圣殿骑士团得不到什么同情。阿卡陷落十余年后,骑士们成了债台高筑的法国国王和他在阿维尼翁的驯服主教的牺牲品。国王不担心反抗,因为他精心选择了大部分骑士前往西班牙参战的时机。还留在法国的都是接近退伍的老兵或伤员。在酷刑之下,他们被迫承认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莫须有罪名:在十字架上小便,崇拜伪装成木乃伊的恶魔,举行亵渎神明的秘密仪式,图谋摧毁欧洲的基督教势力。接下来的一系列逮捕和迫害在对团长雅克·德·莫莱(Jacques de Molay)的处刑中达到了高潮。
这位70岁的团长被拖到塞纳河(Seine)中央小岛搭建的一座平台之上,面对着嘲弄的人群和他们身后哥特式的巴黎圣母院(Notre Dame)。教廷使节宣读了团长的罪孽,描述了他种种令人发指的细节。紧接着,行刑者把莫莱拴在木桩上,点燃了他脚下的柴火。圣殿骑士团的最后一位团长就这样被烧成了灰烬。他临死前坚称自己无罪。事后,教皇宣布正式废除圣殿骑士团,尚未被法国国王侵吞的财富则被分给了其他骑士团。
医院骑士团吸取了教训,没有站在公众的对立面,因此境遇要好得多。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医院,建立学校,为穷人分发金钱和食物。在三大骑士团中,他们的经历最为传奇。十字军国家灭亡后,他们撤退到罗得岛(Rhodes),在那里阻止穆斯林对基督教世界的进一步入侵,直到1522年被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人赶走。接下来的8年里,他们四处游荡,居无定所。西班牙国王为感激骑士团为慈善事业做出的贡献,把马耳他岛(Malta)租给了他们,每年只收取一枚马耳他鹰币(Maltese falcon)作为象征性的租金。几年后,他们以700名骑士英勇抗击4 000名入侵的土耳其人并取得胜利,赢得了赫赫威名。尽管从政治上说骑士团灭于拿破仑(Napoleon)之手,但他们依旧以人道主义组织的身份在马耳他存续至今。
条顿骑士团避免了迫害和穆斯林的骚扰。他们在波罗的海东部建立了一个国家,致力于劝说中世纪的立陶宛皈依基督教。几年后,他们发展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开始行使传统国家的职权。不过在一系列政治交锋中,他们遭到了波兰和立陶宛联军的重创。宗教改革后,条顿骑士团的团长皈依路德教派(Lutheranism),骑士团失去了绝大部分领地。拿破仑和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都将其定为非法组织,但他们仍旧幸存下来。如今,骑士团变成了慈善机构,并分设天主教和新教分部。
虽然这些骑士团并未随着十字军国家消亡,但在众人眼中,他们已是前朝的古董。纵使医院骑士团依旧在与穆斯林奋战,他们也纯粹是出于自卫。无论西方的君王之前如何赞美骑士们抗击穆斯林的英勇行为,实际上到14世纪初,他们已经完全放弃了收复遥远的耶路撒冷的念头,把全部精力投入了更靠近本土的事务。还有一些零星的个人试图帮助留在东方的基督徒,但西方再也无意发动大规模东征了。
闪耀的圣地,基督的绿洲,耶稣的复临……所有的梦想,就此化作梦幻泡影,只留下几座荒城,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