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沮丧,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克拉里的罗伯特,第四次十字军东征骑士
尽管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极大改善了基督徒在黎凡特地区的地位,但按照中世纪的标准,它还称不上胜利。唯一重要的事情是解放耶路撒冷,而它没有做到这一点。
这是新任教皇英诺森三世打算纠正的一个过失。与90多岁高龄的前任教皇不同,英诺森年轻、聪明,口才极佳。上任时还不到40岁的他,迫切地想趁着穆斯林敌人虚弱之际发动打击。“狮心王”理查已经向全欧洲表明,若要摧毁伊斯兰教在黎凡特地区的势力,关键在于埃及。占领了那里,耶路撒冷就会像熟透的桃子一样任由采摘。所以现在需要的就是再召集一支基督徒大军,把他们送到海岸对面。
英诺森三世尽了最大努力。他于1198年上任之后,就在积极号召东征,派使节去西方的各大王国调查情况。但实际上大家都兴趣不大。神圣罗马帝国内战正酣,英格兰和法国又一次争斗起来。公众对东征的热情也似乎在不断减弱。
最令他失望的是“狮心王”理查的回应。理查返回英格兰的旅途可谓是历经艰辛,还做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Henry Ⅵ)两年的阶下囚,直到他母亲阿基坦的埃莉诺筹够了巨额赎金。在此期间,腓力二世得到了理查的弟弟约翰的协助,尽其所能地吞并理查在法国的领地。得知理查的赎金快要筹齐后,腓力甚至不惜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贿赂一半的赎金,希望他拖延几个月再释放理查。要求被拒绝后,腓力给约翰发了一封简短的信件:“小心,恶魔要出来了。”
理查没有浪费一点儿时间,当即就展开了报复。他结成了一个反对法国国王的联盟,横扫法国北部,疯狂地掠夺乡间。教廷使节就在此时找到了他。可想而知,理查完全没有再次东征的心情。当倒霉的使节提议他与腓力化干戈为玉帛,带领一支军队去解放耶路撒冷时,理查爆发了。他大声喊道,如果不是法国国王无耻地背叛了他,窃取他的土地,他现在可能还在巴勒斯坦为耶路撒冷而奋斗。谈话以使节的落荒而逃而告终,他急忙离开了英格兰的营地,唯恐理查愤怒之下兑现威胁把他给阉了。
任何期待理查消气以后重新考虑东征的想法都在第二年落空了。在视察围攻某座城堡的进展时,他被弩箭射中,伤处很快腐烂,一个月后撒手人寰。英诺森三世筹划的东征运动似乎要流产了。
凑巧的是,理查家族里的某个成员拯救了教皇的计划。英诺森派去法国乡间争取支持的许多教士中,有一个让理查的外甥——22岁的香槟伯爵蒂博深受触动。1199年11月28日,蒂博为法国最重要的骑士们举办了一场比武大会。在盛典的过程中,蒂博宣布自己要参加东征。在场的观众大部分都是20多岁的贵族,纷纷被他的精神感染了。
东征的热情再一次席卷了法国。试图模仿“狮心王”理查的这一代骑士蜂拥加入,仅仅几个月,蒂博就自信到组建了一个委员会来讨论具体计划。
从一开始,他们的会议就完全被蒂博的舅父那伟岸的背影主导了。战斗口号或许是收复耶路撒冷,但理查提议过要走海路入侵埃及,在他的威名下,其他计划从没有得到过认真考虑。然而,与已经逝去的英格兰国王不同,这些想要成为“狮心王”的骑士们没有舰队。幸运的是,西欧有一个地方可以提供所需,那就是威尼斯共和国。于是他们迅速派出了使者,希望从那里弄来一些船只。
由于这次东征要依靠威尼斯的合作,所以当威尼斯总督立刻决定会见十字军的领导者时,他们的忐忑不安的心情大为缓解。而当年迈的总督蹒跚走进房间时,他们心里的石头更是落了地。他们想要说服的这个人已经双目失明,走路都很困难,在他这个年纪,大部分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
总督名叫恩里科·丹多洛,他把一辈子都献给了威尼斯共和国,几乎掌控了每一个重要的港口。7年前,他以85岁的高龄当选总督,而这才是他非凡生涯的顶点。那些认为他只是尸位素餐的人,注定会大吃一惊。表面的年迈和羸弱之下,掩盖着他强劲的野心和可怕的智慧。尽管有时为了达成目标,他乐于扮演一个老糊涂,但其他时候他完全可以展现出惊人的活力。
在十字军面前,恩里科·丹多洛表现得像是一名谦逊的总督,赞美了领导者们的高尚和他们使命的重要。然而在他虔诚的面具之下,是一颗算计的心。真正谈到利益问题,除非威尼斯人可以拿到自己的那一磅肉,否则绝无可能达成交易。
对十字军的领导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严守秘密,不能透露他们真正的目标。每一次东征的动机,都是收复耶路撒冷,因为只有圣城才能让人们甘冒风险,抛弃自己的日常生活。如果进军埃及的打算泄露出去,参加的人数就会灾难性地减少了。
总督答应严守秘密,直到他们上路为止。双方经过讨价还价,达成了一份协议。威尼斯负责建造足够的船只,运送大约4万名士兵,作为回报,他们将获得总计8.5万枚帝国银币。为了表示友好,总督愿意免费预支50艘战舰,只需用东征时掠夺的等价战利品偿付即可。最重要的是,出发日期定在了1202年6月29日,因此十字军的领袖有15个月的时间去筹备资金,并把军队集中到威尼斯。
他们很快就遇到了问题。劲头十足的领头人蒂博在大使从威尼斯返回后不久就去世了,这严重打击了士气。蒙费拉的博尼法斯接替了东征领导人的位置。这是位经验丰富、50多岁、头发斑白的意大利贵族,尽管能力足够,但却很难称得上有什么浪漫情怀。
然而,更严重的麻烦是,与威尼斯签订协议的大使们高估了自己军队的规模。起初东征的热情高涨,据说某个法国神父给愿意参加东征的人发放的十字标记甚至超过了20万个,但是真正登记的人数却没有那么多。此外,由于法国国王腓力拒绝参加东征,因此大部分重要贵族也都打了退堂鼓。到了出发日期临近的时候,预计的4万名士兵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来到了威尼斯。
对十字军来说,这是一件尴尬的事情;而对于威尼斯人来说,这却是个严重的问题。过去一年里,威尼斯停止了所有海上活动——这是该国的命脉——专心建造船只。他们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小小的港口城市,建造出了一支地中海从未有过的强大舰队,其实力恐怕只有12个世纪之前古罗马将军庞培(Pompey)横扫海盗的那支舰队可以匹敌。但这样的壮举也几乎掏空了共和国的国库,如果十字军不能支付欠款,威尼斯面临的将是经济崩溃。
恩里科·丹多洛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他可没打算派舰队去埃及。威尼斯与开罗有多项利润丰厚的贸易协定,总督已经预先致信苏丹,保证不会让十字军抵达埃及。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设法把士兵引去对威尼斯有利的地方。
他没等多久,机会就自己出现了。1202年6月初,十字军难以偿还贷款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抵达威尼斯的1.1万名士兵即使被迫卖掉自己的全部家当,也只能筹到一半的资金。于是丹多洛把十字军安排去了利多(Lido)。那里有着烈日炙烤的海滩,士兵们可以看到潟湖中雄伟的船队,却令人心焦地无法触及。
总督完全控制了十字军的食物和饮水供应,他让意大利炎热的夏天来消磨对方的斗志。军队的情绪已经达到了爆发点。他们本质上和囚犯没什么两样,难以忍受地待在地狱般的海滩上,等着领导人无穷无尽的讨论。士兵们诅咒着威尼斯人的贪婪和博尼法斯的无能,只想出发去实现自己的誓言。
丹多洛不断评估着局势的进展,并在折磨人的夏季即将结束的9月初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达尔马提亚海岸有一座棘手的城市,给威尼斯人造成了很大困扰。如果十字军能够顺便攻占城市,得到的战利品就能偿还很大一部分债务,之后他们就能向圣地进军了。
十字军的领导人很清楚情况,这让他们进退两难。威尼斯人说的那座城市是扎拉(Zara),严格意义上说属于匈牙利国王,而后者曾表示处理完私人事务就会加入东征。此外,扎拉还是一座基督徒的城市,因此作为东征的起点很不合适。
博尼法斯很不愿意,不过他想不出其他方案了。另外,他的偶像“狮心王”理查在进攻西西里和塞浦路斯的基督徒时也没有表现过任何良心上的不安。于是他无奈同意了这个计划。而在东征舰队即将起程的时候,一位不同寻常的访客找到了博尼法斯。他是拜占庭皇子阿历克塞·安格鲁斯的使者,带来了一份惊人的提议。
拜占庭的政治形势自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以来已经严重恶化。皇帝伊萨克二世·安格鲁斯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统治者,被他弟弟阿历克塞三世推翻了。新皇帝十分谨慎,他挖出了伊萨克的眼睛,并把他关进了皇宫的地牢里。在随后清洗旧势力的过程中,他又轻易抓到了旧皇帝的儿子阿历克塞·安格鲁斯,把他也关了起来。
这位皇子展现出了比父亲更大的勇气,在两位意大利商人的帮助下成功越狱。随后,他偷渡到了德意志,在那里听说了十字军在威尼斯集合的消息。于是,他派了使者去找博尼法斯。阿历克塞承诺,如果十字军可以协助他推翻卑鄙的篡位者,君士坦丁堡的市民将会万分感激,给予他们丰厚的报酬。十字军在轻易偿还威尼斯的债务之后,还会有大量富余,而阿历克塞也将率拜占庭军队配合他们收复耶路撒冷。
这个提议相当诱人。有了拜占庭财富与名声的支持,十字军会无比壮大。帮助合法的皇帝登上皇位也符合骑士精神,加上阿历克塞与博尼法斯还有遥远的亲戚关系,这相当于为亲戚排忧解难。最棒的一点是,所有人都可以摆脱威尼斯的债务了。于是伊萨克二世·安格鲁斯本身就是篡位者这一事实被轻易忽视了。博尼法斯迫不及待地向使者表明了自己的兴趣,并请阿历克塞尽快与十字军会合。
与此同时,十字军还要参与对扎拉的进攻。在出发前一周,恩里科·丹多洛对十字军发表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演讲。作为政治舞台上的大师级人物,丹多洛在全体士兵面前屈膝接受了十字标记。这种勇敢而虔诚的行为多少打消了普通士兵对于绕道扎拉的疑虑。奏着嘹亮的号角,有着鲜红遮蓬、闪亮标志的总督的大帆船就这样领着舰队起航了。
然而十字军抵达扎拉的那一刻,所有的激动和美好都化为乌有。绝望的守军在城墙上挂出了十字架,教皇也来信禁止他们进攻基督徒伙伴的城市。这让十字军在道德上陷入了难堪的境地。中世纪的社会很看重誓言,而他们已经以荣誉宣誓帮助威尼斯攻占扎拉。这样做会让灵魂接受拷问,而遵从教皇则会让他们成为背叛誓言者。
和往常一样,恩里科·丹多洛总有解决办法。十字军最早向威尼斯借船的时候,教廷使节曾建议他们尽一切可能保持军队的完整和团结。这不就是隐晦地允许他们完成和威尼斯人的交易吗?
少数士兵厌恶这种厚颜无耻的胁迫,他们离开了,但大部分人都被总督说服了:教皇了解原委后会理解的。于是十字军继续展开了围攻,一周之内城市就陷落了。他们还没来得及瓜分战利品,宣布把整支十字军逐出教会的教皇诏书就送到了。
蒙费拉的博尼法斯尽力封锁了新闻,并派出了信使去罗马解释他的行为,请求原谅。他的请愿在拜占庭盟友的最新消息下变得更加合理。年轻的阿历克塞·安格鲁斯对于寻找援军越来越绝望,因此他提出的条件变得越来越诱人。除了派遣的军队增加1万人,为重新征服的耶路撒冷提供常驻守军之外,他还愿意让东正教会臣服于罗马教皇。东西基督教世界存在150年的裂痕将会弥合,十字军的债务将会一笔勾销,而耶路撒冷的未来也得到了保证。
唯一的问题是,大部分十字军战士都不想和阿历克塞·安格鲁斯扯上关系。他们宣誓东征,忍受了被威尼斯人禁锢的屈辱,随后又因为进攻扎拉遭受了道德的谴责,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耶路撒冷重归基督徒的怀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属于不务正业。教皇知道原委之后,很可能会原谅他们在扎拉的所作所为,那为什么还要冒着再次触怒他的风险,去进攻全世界最著名的基督教城市呢?
东征的领导者们又一次掌握了主动权。博尼法斯和丹多洛与阿历克塞签订了协议,因为他们认为即使此举会导致少部分士兵流失,多数人也还是会不情愿地接受既定事实。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他们猜对了。尽管有几千人因为厌恶而离开,但剩下的人认为如果不浪费太多时间,再绕道这最后一次也可以接受。阿历克塞也保证只占用十字军一点儿时间,并表示他们会被君士坦丁堡的居民当成救世主。
但麻烦的迹象从一开始就不断涌现。首先,阿历克塞显然没有他声称的那样受人欢迎。当十字军的舰队抵达科孚岛,对居民表示他们是前来帮助合法的皇帝夺回皇位时,居民的反应是想私刑处死阿历克塞。随后,教皇的信件也表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听信这位未来的皇帝。
在阿历克塞加入十字军之前,他曾去过罗马请求援助。教皇并未被他说动。教皇在写给博尼法斯的信中白纸黑字地写着,阿历克塞和他那已盲的父亲都不是合法的皇帝,十字军应该与他们划清界限。教皇告诉博尼法斯:“你们所有人都不得轻率地相信他,以君士坦丁堡皇帝废黜和弄瞎了他哥哥为托词,在希腊人的土地上行劫掠之事。”
博尼法斯和丹多洛轻易压下了这封信——他们已经走得太远,无法回头了。此刻,十字军已经靠近了君士坦丁堡。亲眼看看这座传奇城市的念头盖过了其他一切。
城中之王君士坦丁堡坐落于金角湾(Golden Horn)之上,就像一顶高雅的皇冠。它的规模难以形容,西欧最大的十几个城市加起来才能与之相比,而多达近百万的居民则超越了某些王国的总人口。在豪华的教堂和宽阔的公共广场上,士兵们与古罗马帝国这座从未陷落的首都进行了近距离接触。东征者维拉哈都因的杰弗里写道:“我们之中凡是见到此情此景者,都心生敬畏、战栗不止。”
十字军的敬畏之情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君士坦丁堡坚固的防御工事。整座城市都由厚重的城墙保卫,令多个世纪以来的入侵者望而兴叹,而篡位者阿历克塞三世的守卫军数量至少是十字军的3倍。在十字军的舰队驶过时,守军以一种困惑的好奇心打量着他们。恐怕在对方眼里,十字军只是有些奇怪,但还称不上真正的威胁。
十字军看到城池以后仅存的一点乐观,在他们抵达营地时也消失殆尽了。尽管皇子屡次保证居民会把他们看作救世主,但这里显然没有欢呼的人群。在等待一周后,他们逐渐明白阿历克塞可能夸大了自己在首都的人气。这一点得到了无情的证实,因为当皇子在城墙附近高声宣布自己前来夺回合法的皇位时,传来的是一阵哄笑,随后落石和其他随手可得的投掷物便倾泻而下。
这羞辱性的一幕本来足以让十字军泄气,结果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斗志。他们迅速组建了战争委员会,并决定立刻攻打城市。威尼斯人的舰队突破了铁索,发动了凶狠的进攻,试图控制海岸城墙。虽然守军很快打退了他们,但在此之前,他们还是成功在城里放起了火。
篡位者阿历克塞三世不是一个特别鼓舞人心的领导人。夺取皇位的举动——包括趁哥哥打猎时偷袭他——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尽管守住城市的可能性巨大,但击退入侵者的责任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于是他带着所有的财宝逃跑了,让城市自生自灭。
没有了领袖的君士坦丁堡人民被最近这一连串事件弄得手足无措。他们做了自己看来最合理的选择。这些西方人是代表阿历克塞前来要回皇位的,那么如果照办,他们可能就会离开了。完全失明、已经半残废的伊萨克·安格鲁斯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重新成了正式的皇帝。而信使来到十字军的营地,请他们停止攻击,并邀请阿历克塞·安格鲁斯进城与他的父亲共掌朝政。
这次重聚并不愉快。尽管伊萨克已经年迈,但儿子给十字军的承诺还是让他惊骇万分。拜占庭帝国从外部看来可能还光鲜亮丽,但实际上,数十年的管理不善已经让中央政府濒临破产。但这位老人已经无能为力了。威尼斯人似乎无处不在,当地居民毫无斗志,而任性的儿子却如此轻易许诺,他只能听天由命。
起初几周,一切都很顺利。年轻的皇子被加冕为阿历克塞四世。他无视市民们愠怒的眼神,为威尼斯和法国的朋友们举行了数场奢华的晚会。与此同时,阿历克塞试图兑现承诺,给埃及苏丹发了封信,警告称自己很快就会将其赶出基督徒的故土。
但当谈到偿还债务的问题时,事情就脱离了控制。阿历克塞四世迅速查看了国库,发现剩余的财物还不到他当初轻率许诺给十字军的一半。他试图增加税收来弥补差额,但却丧失了自己仅有的一点儿民心。日益绝望之下,他开始派官员洗劫教堂的圣餐盘和圣物箱,连死者也不能幸免。那些死去已久的皇帝,陵墓里所有值钱的陪葬品都被搜刮一空。
没过多久,阿历克塞四世就被逼到了绝路。他搜刮财物的做法已经让自己的民望低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人们之所以还没有推翻他,只因为十字军就驻扎在城外。他已经用尽了一切收入来源,进一步的剥削必然会引发叛乱。
除了激怒自己的子民之外,阿历克塞四世还引发了大部分十字军战士的不满。他们已经满足了阿历克塞的一切要求,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富有城市的统治者还不起债。显然,最后的结论就是他有所欺瞒。
事情变成这样,很大程度上都源于恩里科·丹多洛的阴谋。他很早就看透了阿历克塞的底细,然后利用他把十字军引到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方向。如今很显然,阿历克塞身上已经榨不出什么价值了——这个家伙已经耗尽了自己的所有财力——所以丹多洛准备开始大胆的下一步。为什么不扶植一个傀儡皇帝,进而统治整个拜占庭呢?
城内的居民已经忍无可忍了。当有消息称阿历克塞四世正打算把皇宫作为抵押物,交给神气活现的十字军时,愤怒的暴民聚集起来,要求换一个皇帝。混乱之中,一个绰号“浓眉”的贵族走进了阿历克塞的房间,轻松推翻了他的统治。“浓眉”告诉惊慌的皇帝,暴民正在咆哮着寻找他,自己可以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随后,皇帝被毛巾蒙住头,直接进了地牢,与自己的父亲伊萨克悲惨地重聚了。他们再也没能出来。第二天早上,“浓眉”加冕成为新皇帝阿历克塞五世。
政变的消息几乎让丹多洛的谋划泡了汤。大部分东征者迫切希望前往耶路撒冷,对君士坦丁堡丧失了真正的兴趣。与他们做交易的皇帝已经被推翻,再也做不了什么了,而且实际上已经和他那盲人父亲一起丢了性命。如今最好的做法就是赶紧止损,向圣城进军。
然而,丹多洛距离自己的目标如此之近,绝无放弃之理。当十字军要求领导人下达离开的命令时,他沉稳地指出:如今他们要为这场愚蠢的谋杀复仇。十字军的确应该去解放耶路撒冷,但现在他们也有机会来修复基督教王国内部的创伤。丹多洛表示,十字军仍然还欠着威尼斯人的钱,而让他们无法得到丰厚报酬的,是拜占庭人的贪婪。大家都见到了君士坦丁堡,这里有昂贵的丝绸衣服、数不尽的古迹、金顶的教堂、宏伟的大理石宫殿。他们理应获得劳动所得,如果拜占庭人不给,十字军就应该用武力争取。占领这座城市,就可以讨回债务,惩罚谋杀皇帝的罪行,还能让东正教会重新臣服于罗马教皇。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神圣的事业吗?夹杂着隐含的威胁、高尚的信念和对于欲望的引诱,丹多洛的发言征服了十字军。1204年4月9日,十字军向这座全球最古老、最重要的基督教城市发起了进攻。
出人意料的是,战斗没有持续多久。目盲的总督乘着自己那华丽的驳船,勇猛地带领舰队向城墙发起了冲击。双方激战到第三天,一小队骑士发现了一座被砖块塞住的旧城门,并试图在此弄出了一个可以勉强让人通过的洞。尽管守军人数占据了绝对优势,但受到惊吓的他们很快就逃跑了。
“浓眉”试图英勇地挽回局势,他率先冲上去迎敌,但没有人跟上。帝国军的战斗力实在太差,居民的斗志也十分消沉,难以发起真正的抵抗。在十字军的主力部队涌入城市之后,“浓眉”逃跑了,让自己的首都听天由命。
君士坦丁堡现在任由十字军处置了,不过拜占庭守军没有做到的事情,却由城市本身的巨大规模做到了,十字军的进攻止住了。西方的骑士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们的数量仍然远远少于对方,如果敌军选择了恰当的时机发起反击,他们就可能会在复杂的街道中被分隔开来。甚至此刻都可能还有一些官员或贵族在组织防御。十字军迅速召集了战争委员会,最后决定先固守已经占领的地区。他们在城市巨大的公共广场上筑起了临时的墙壁,还把周边的房屋全部点燃,以免被市民偷袭。
当晚,十字军和拜占庭人都难以入眠。连日激斗过后反常的安静,以及十字军不再推进的事实,让许多市民燃起了希望。西方人是在“浓眉”篡位后才发动进攻的,也许在他们选出继任者之后就会满意了。
黎明降临的时候,拜占庭人开始在大街上列队。他们拿着圣像,准备迎接他们的新皇帝,无论那是谁。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狂热的暴徒。
醒来的西方人发现:全世界最富有的城市就在自己脚下,没人再会反抗,他们可以肆意攫取所看到的一切了。于是,去年以来屡受挫折而一直压抑的情绪爆发了。全副武装的士兵涌向宽阔的大街,杀死了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掠夺了宫殿,洗劫了教堂,为了一点贵重金属就将圣物箱和圣像随手砸烂。皇陵中的石棺也未能幸免,十字军拖出了皇帝们的尸骨,将戒指、衣物、珠宝等统统收入囊中。
这次文化浩劫堪称惨痛。君士坦丁大帝和他的继任者们把希腊文明中最珍奇的瑰宝带到了君士坦丁堡,其中包括帕特农神庙(Parthenon)那座巨大的雅典娜雕像,描绘屋大维在与安东尼(Antony)和克娄巴特拉(Cleopatra)的对决中取胜并庆祝的青铜三件套,以及无数关于皇帝、神明和英雄的绘画作品。它们当中大部分都被熔化用来铸币,或是被歇斯底里的暴徒砸得稀烂。其中有一座特洛伊的海伦(Helen of Troy)的雕像,按照当代人的描绘,“比那夜空还要美丽,仿佛有千颗星辰点缀”,却从基座上被敲断,粉身碎骨于铁锤之下。因为觊觎封皮上的珠宝,士兵们粗暴地撕烂了西方佚失已久的作品的珍贵手抄本,然后将它们付之一炬。大理石雕塑化为齑粉,名胜古迹遭到破坏,图书馆则在烈焰中哀鸣。
然而,十字军造成的精神损害比物质破坏更加严重,以至于基督教世界的伤口至今也没能愈合。他们曾宣誓要解放圣地耶路撒冷,却有组织地侵犯了拜占庭的教堂。在君士坦丁堡最伟大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他们破坏了祭坛,抢走了圣器,还让法国妓女在牧首的宝座上跳起嘲讽的舞蹈。
最残酷的事实在于,这一切恶行的始作俑者,是那些在盔甲上佩戴十字标志的人。对信仰东正教的拜占庭人而言,西方的天主教徒在任何意义上都不配称为基督徒了。目击者如此写道:他们“暴露了骗子的本质……为了一点财物而践踏了十字架”。
在罗马,听闻这一事件的教皇英诺森三世大为震惊。他愤怒地谴责每一个东征者,哀叹他们出发本是为了事奉基督,却“让手中的剑浸浴着基督徒的鲜血”。
然而,教皇的责备无济于事。损坏已经造成,无法回头了。十字军选择了自己的一位领导者佛兰德斯的鲍德温(Baldwin of Flanders)担任新皇帝。他们开始渐渐清理街上的血迹,拆除烧毁的建筑,给被破坏的教堂涂上新颜料。东正教会被并入天主教会,罗马帝国宣布复辟。十字军告诉自己,通过新建立的拉丁帝国,他们大大增强了基督徒在中东的影响力,以此消除良心上的不安。
实际上,他们做的正好相反。尽管拜占庭政府在流亡中幸存了下来,甚至还在1261年夺回了君士坦丁堡,但帝国再未恢复元气。号称“城中之王”的君士坦丁堡如今只剩下一个破败的躯壳,在曾经雄伟壮丽的城墙里哀伤地蜷作一团。基督教世界抵御伊斯兰教威胁的最强壁垒,却毁在了原本被派来保护它的士兵手中。
对目光更加短浅的东征者而言,这只是对拜占庭帝国多年来背叛通敌的合理惩罚。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开始,拜占庭就一直给他们这些本意良好的东征者使绊子。西方的英勇骑士不仅没有受到热情的迎接,反而被视为难以忍受的恶棍。帝国市场敲诈他们,拜占庭贵族取笑他们,一代代寡廉鲜耻的皇帝出卖他们。东方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着谎言。正如千年前古罗马的伟大诗人维吉尔(Virgil)所说,不要相信希腊人——即使对方给你送上礼物。
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了这次复仇的代价。征服君士坦丁堡,实质上相当于消灭十字军国家在东方的最大依靠。无论拜占庭和十字军国家的关系如何,担心帝国介入一直是穆斯林没有轻举妄动的重要原因。而如今,庇护者已经消失。这次东征建立的拉丁帝国穷困潦倒、羸弱不堪,勉强存续了50年,在历史上只是一瞬。它无法给十字军国家绝望的残余势力带来任何帮助。计划拯救东方基督徒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反而把这些人推进了末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