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与轻视致使我们惨败而逃……”
——提尔的威廉
鲍德温一世之死让耶路撒冷王国来到了十字路口。他没有子嗣,最近的男性继承人是哥哥布伦的尤斯塔斯(Eustace of Boulogne)。但尤斯塔斯身处欧洲,不愿意离开舒适的故乡。考虑再三,十字军国家的贵族们决定推举已故国王的堂弟勒布尔的鲍德温,他是第一代十字军中仅剩的贵族了。
新国王在1118年复活节进行了加冕,他与前任统治者形成了鲜明对比。鲍德温一世乐于社交、充满魅力,但鲍德温二世内向而谨慎。尽管他与堂兄没什么共同点,却是个虔诚的人,他下定决心做好王国的管理工作。
他很快就遭受了考验。敌人的不团结历来是十字军国家的重大利好。埃及的什叶派和叙利亚的逊尼派都希望净化伊斯兰教,他们长期以来互相攻击,忽视了中间的基督教国家。然而,鲍德温一世的成功让他们暂时搁置了分歧,要共同面对这个更大的威胁了。鲍德温二世即位仅几周,就得到消息:什叶派法蒂玛王朝军和逊尼派土耳其军已经在南边联手。这种噩梦足以让十字军在夜晚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鲍德温二世集结了王国的全部军力出城迎击。3个月来,双方对望,谁也不愿先动手。在穆斯林眼里,西方骑士仍然有着战无不胜的光环,而欧洲人则不太清楚自己的新国王是否勇猛,而且简单来说,他们更愿意活着,而不是去死。
最后,法兰克人的名声取得了胜利。伊斯兰教的领导人不愿意去冒开战的风险,也不想无限期地保持结盟,于是他们撤军了,威胁解除了。这至少算是一场小小的胜利,给新国王的统治开了个好头。不过第二年,鲍德温二世的光环就迅速褪去了。法兰克人战无不胜的名声有利有弊,因为它让一些西方人开始了离谱的冒险。十字军国家北面防线的安全,全部系于安条克的新任摄政王罗杰(Roger)一身。但他认为自己的东部边境需要巩固,于是对阿勒颇的埃米尔发动了全面进攻。
阿勒颇不是第一次遭到安条克方面的入侵了,所以埃米尔准备充分。他与其他许多埃米尔结成了联盟,甚至连远在南边200英里(约合322千米)之外的大马士革都派了军队增援,因此最后纠集了多达4万人的大军。鲍德温二世疯狂发信,恳求罗杰推迟进攻,等待增援。但罗杰迫不及待地想要与敌人交手。他忽略了鲍德温的要求,带着700名骑士和4 000名步兵,挺进了叙利亚西部的荒凉地带。
通过间谍,阿勒颇的埃米尔掌握了罗杰军的一切动向,但他没有轻举妄动。直到1119年6月27日,基督徒抵达一片没有水源的平原之后,埃米尔才在当晚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袭击。罗杰军殊死抵抗,打退了进攻,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地。在埃米尔间谍的误导下,他一直以为敌人还在很远的地方。后续的侦察兵证实了他最害怕的猜测——十字军已经被完全包围了。
当晚,基督徒营地的士兵彻夜难眠。一个梦游患者在营地里疯狂乱走,喊着末日已经到来,让那些试图睡着的人也备受折磨。第二天早上,迎着灼热干燥的风卷起的尘土,十字军试图突围。只有少数骑士成功了,他们是此役唯一的幸存者。
基督徒的失败过于惨烈,鲜血染红了整个沙场,以至于这场战斗被称作血地之战(Battle of Ager Sanguinis)。那些战斗中死去的还算是幸运儿,遭到俘虏的则用锁链被拉去阿勒颇。在那里,他们被街上嘲弄的人群折磨致死。这场灾难的影响难以估量。东征者一直人手不足,却在一场战斗中折损了最强大国家之一的全部战力。更糟的是,十字军的强大神话永远破灭了。双方曾经都坚信法兰克人骑士是最强的斗士,如今他们却被海量的敌人淹没。庇佑东征者多年的赫赫威名已经不复存在,显然,穆斯林之后必然会大胆地组织进攻。
唯一让安条克公国免于灭亡的,是阿勒颇埃米尔的失策,他没有乘胜追击。血地之战是一次巨大的成功,是对讨厌的十字军在情感和政治上痛快的胜利。这一时刻值得一点儿炫耀。赞美蜂拥而来。巴格达的哈里发赐予他“信仰之星”(Star of the Faith)的头衔,还送来了一件长袍以示荣耀。他铺张地为自己举办了一系列庆功宴,直至过度宴饮引发健康问题,他才让众人散去。他警醒过来,派兵去掠夺安条克的郊区,但大好时机已经过去。鲍德温二世正率军赶来,埃米尔没有再认真尝试夺取城市或阻拦援军。
对十字军国家来说,血地之战唯一积极的地方在于它给贵族们敲响了警钟:只有团结才能生存。这意味着他们需要一致的战略和指挥。不要再去冒险或是故作姿态了,从现在开始,耶路撒冷国王就是他们公认的大领主。
尽管从鲍德温二世的角度看,这可能是个令人满意的消息,但它对解决整个北部陷入的危险无济于事。鲍德温尽了最大努力展现自己的实力,他向东迎击阿勒颇埃米尔的大军,最后双方打了个不分胜负。这为他赢得了时间,但纵使大胜也解决不了主要问题。鲍德温二世不可能无中生有地变出军队守卫安条克,也不可能让士兵死而复生。血地之战后没几个月,他就向教皇发出了紧急求援,恳请教皇再组织一次东征。
在绝望的时刻,东征史上最著名的人物之一来到了十字军国家。1118年的某一天,法国骑士于格·德·帕英带着8名随从抵达了耶路撒冷。与许多朝圣者不同,他们打算留下来,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基督,用手中的剑保护穷人。由于他们都表达了成为修道士的愿望,所以耶路撒冷牧首让他们立下了通常的三大隐修誓言——清贫、顺从和纯洁。
然而,这一次他们要求更多。于格和同伴都是战士,十字军迫切需要他们。他们是来效劳的,可能是在于格的坚持下,牧首增加了第四条誓言。他们要承担保护朝圣者来到耶路撒冷的任务。
这是基督教戒律与军事技巧的第一次结合。于格和同伴得到了神圣的授权,可以使用暴力来保护穷人,保持朝圣路途的畅通。为了展示这个使命的重要性,鲍德温二世把自己的宫殿分出一部分,作为他们的总部,这里位于圣殿山,曾经是阿克萨清真寺(al-Aqsa Mosque)的所在。于格和骑士们的正式名称很冗长,叫作“基督和所罗门圣殿贫苦骑士团”(Poor Fellow-Soldiers of Christ and the Temple of Solomon),他们更为人所知的名字则是“圣殿骑士团”(Knights Templar)。
于格的骑士们身着配有红色十字纹章的醒目白色斗篷,他们立刻受到了人们的欢迎。1128年,圣殿骑士团得到了教皇的祝福,有大批人应征入伍。由于他们的使命包括保护朝圣者——无论身处何处——所以很快,欧洲各地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大部分骑士忠实于誓言,十分清贫,但圣殿骑士团本身迅速富有起来。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在于他们提供的独特服务。由于骑士团在欧洲西部和近东的每一个国家都设有驻地,所以有了转移财产的方便途径。朝圣者可以把钱存在祖国,抵达圣地后用收条去换取对应的资产,只需要付出一点手续费。因此实际上,圣殿骑士团成了世界上最早的国际银行。
很快,第二个骑士团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早在11世纪之初,就有一群朝圣者在耶路撒冷建立了医院来照看旅行者。耶路撒冷陷落的前一年,所有的基督徒都被赶出了城市,医院也随之关闭。但十字军占领城市后,位于耶路撒冷旧城的拉丁圣玛丽修道院(Abbey of St. Mary of the Latins)决定再建一所医院,供奉福音书的作者之一圣约翰。他们的正式名称叫耶路撒冷圣约翰医院骑士团(Order of Knights of the Hospital of Saint John of Jerusalem),成员身着黑袍,左袖上缝有白色十字,十分容易辨认。
这些修道士有一个更著名的称呼,叫作“医院骑士团”(Knights Hospitaller),他们认真对待耶稣基督的指示,善待社会中遭到忽视的群体。对病人尤其是穷人——他们称之为“圣洁的贫穷”——他们会给予特别的关照。那些无床可睡的男女会得到慷慨的招待,被赠予新衣服,享受带有肉类和酒水的丰盛饮食,这一切都由骑士团成员出钱。随着朝圣者的数量越来越多,骑士团也越来越壮大。到1113年,医院已有超过200张床位,组织被正式承认为宗教团体。到了12世纪,随着保护和照顾朝圣者的需求越来越强,尽管成员们从未放弃最初照看病人和穷人的使命,但集团逐渐开始了军事化转型。
两大骑士团在十字军国家的存续上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它们满足了鲍德温二世及其继任者最迫切的需求,是坚韧不拔、一心守护十字军国家的国际战士团体。
对耶路撒冷更直接的帮助,来自1122年的新一批东征者。鲍德温二世的迫切请求并未被忽视。教皇卡利克斯特斯二世(Calixtus Ⅱ,1119—1124年在位)卷入了与神圣罗马帝国的政治纠纷,无暇组织东征,但他把求援信转交给了威尼斯总督。
比萨、热那亚和威尼斯这三个意大利海上共和国对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回应有些令人尴尬。热那亚和比萨到尘埃落定之后才派去船队,而威尼斯则根本没有参加。要不是还有博希蒙德,作为教皇的所在地的意大利就要彻底缺席了,而博希蒙德家族本身也来自法国。威尼斯总督多明尼各·米迦勒下定决心要以全球最古老、最富有的共和国的姿态,弥补最初的缺席。总督大开国库,派出了120艘战舰,募集了1.5万名士兵,于1122年8月8日起航了。
然而,米迦勒总督没有直接驶向巴勒斯坦,而是决定绕点儿远路。通过支援十字军国家,他重塑了威尼斯在基督教世界的声誉,那么顺路劫掠一下也无伤大雅。毕竟,坐拥这样一支强大的舰队,浪费时机也是一件憾事。拜占庭人最近限制了威尼斯人在帝国的贸易特权,而帝国的科孚岛(Corfu)就在现今的希腊西北沿海,离支援路线不算太远。他们可以顺便替上帝行使职责,惩罚拜占庭人,充实自己的荷包。
然而事实证明,科孚岛是个难以拔除的硬钉子。在徒劳地攻击了城墙几个月之后,威尼斯人不得不挤在岩石海岸的帐篷里度过难以忍受的寒冬。春天的到来让士兵们心里舒坦不少,但巴勒斯坦新传来的噩耗却迫使他们放弃了这次围攻。
在米迦勒总督忙于报复的时候,东方的形势岌岌可危。在威尼斯舰队离开祖国起程后不久,埃德萨伯爵试图扩张领土,鲁莽地带着一小群骑士向南进攻阿勒颇。在一场暴风雨中,基督徒无意撞见了埃米尔的大军。烂泥中的马匹毫无用武之地,他们被对手一网打尽。鲍德温二世为了减少损失,出兵援助埃德萨伯爵,但是他同样遭到伏击,成了俘虏。
耶路撒冷国王被俘虏,这给所有的十字军国家敲响了警钟。当地的亚美尼亚基督徒不愿意再次被穆斯林统治,他们立刻组织了大胆的营救行动。大约50人伪装成修道士,潜入了鲍德温被关押的城堡,短暂的激斗过后,他们控制了守军。
然而,他们还没有获得自由。这里位于土耳其腹地,毫无疑问,前来收复城堡的军队很快就会出发。由于国王太出名了,无法隐姓埋名,所以最后的决定是让埃德萨伯爵逃回十字军国家搬救兵,鲍德温二世则留下来据守城堡等待救援。
伯爵几乎就要成功了。他只带了两名同伴,白天躲藏,晚上行动。虽然躲避了数十次搜捕,但他差点儿被幼发拉底河拦住。伯爵没有学过游泳,只能用两个充气的葡萄酒囊当作漂浮物。他的同伴则更加严格,试图拖着他游泳,最后成功把快要淹死的他拉到了对岸。
他们匆匆拼凑了援军,但是出发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鲍德温二世尽了最大的努力坚持,但土耳其大军设法突破了一面城墙。作为抵抗的惩罚,除了国王之外的所有人都被扔下了城墙。随后,国王被关到了一个防备更严密的监狱里,几乎不可能再逃跑了。
鲍德温二世被围的消息给了威尼斯总督一个撤围的好理由,毕竟围攻的难度比预期大了许多。他匆匆赶往巴勒斯坦,而他的到来驱散了海外之地上空的末日阴霾。国王不在,导致法蒂玛王朝又一次入侵了耶路撒冷王国,但剩下的基督徒英勇抗击,打退了他们的进攻。更妙的是,威尼斯舰队及时赶到,追上了法蒂玛的海军,并彻底摧毁了对方。
米迦勒乘胜追击,驶入了位于现今黎巴嫩海岸,由穆斯林控制的港口城市提尔,将其团团围住。在十字军的夹击下,提尔守军坚持了一年多,最终还是于1124年夏天投降了。巴勒斯坦北部的最后一个重要港口终于被基督徒占领。威尼斯总督可以凯旋了。
耶路撒冷王国实力的大幅增强,主要得归功于米迦勒的支援。那年晚些时候,甚至连国王都被放了回来。阿勒颇的埃米尔身中毒箭而亡,幸运的是,继任者希望与十字军保持良好的关系,于是与耶路撒冷王国交换了俘虏。得知自己不在期间王国形势反而好转的鲍德温二世就这样尴尬地返回了首都。
十字军国家站稳了脚跟,而阿勒颇的酋长国却陷入了混乱。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鲍德温二世无法像前任国王一样对封臣施加影响。由于缺乏强硬的铁腕手段,各领主从一开始就互相竞争、争夺地位,大大伤害基督教的事业。新任安条克亲王不仅没有抓住时机进攻阿勒颇,反而令人费解地入侵了东北部的埃德萨伯国。这次袭击不仅削弱了十字军国家的实力,还让阿勒颇得到了喘息的时间。大好时机就这样溜走了。
某种程度上说,这段经历正是鲍德温二世统治的缩影。他是个活跃的领袖,用心良苦,也有足够的能力。但他缺乏魅力,长期以来运气都很糟糕。耶路撒冷王国在没有他的时候取得了胜利,他的封臣既不聪明又不忠诚,但这些都很难归咎于他。不过,到1131年他逝世的时候,十字军国家正被前所未有的强大敌人压制和包围。
鲍德温二世死前三年,阿勒颇出现了一位新的埃米尔:伊马德丁·赞吉(Imad ad-Din Zengi)。他野心勃勃、无情冷酷,秉承着军事至上的思想,而且对十字军极其了解。他是阿勒颇一位行政长官的儿子,却在摩苏尔的卡布卡宫廷长大。赞吉曾亲眼看到自己的保护人从安条克万念俱灰地回来,第一时间从他那里得知了西方骑士的强大。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课。赞吉计谋多端而且敢于冒险,他占领了摩苏尔和阿勒颇,在埃德萨伯国的门口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强大国家。他反复重申,自己的目标就是把十字军全部赶下海。
对耶路撒冷王国来说,这个伊斯兰教王朝的强势崛起尤其不是时候。鲍德温二世没有儿子,为了让自己的家族继承王位,把自己的长女梅丽桑德嫁给了一个名为安茹的富尔克的贵族。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为之庆贺,除了梅丽桑德本人。她一点也不期待与一个又矮又暴躁的中年伯爵联姻。心存疑虑的理由还有很多。野心勃勃的富尔克知道对方迫切需要自己,因此直到鲍德温二世答应他与妻子将共治王国,方才允诺婚事。国王让步之后,两人很快完婚,尽管互相厌恶,但他们还是及时生下了鲍德温三世。
如果鲍德温二世能活得久一点儿,这会是一个不错的消息。富尔克和梅丽桑德作为统治者的候选人都存在缺陷。许多北方的贵族不喜欢安茹伯爵,认为他是外来者,梅丽桑德的性别则让她不可能独自统治国家。他们的儿子既有血统,在父亲的支持下也有资源,可以被所有人接受。但鲍德温二世掌握时机的能力一如以往,孙子仅仅两岁时,他就离开了人世。
面对愈加严峻的形势,此时急需的是团结,但耶路撒冷的王权正在分裂。3周后,富尔克、梅丽桑德和鲍德温三世被尴尬地加冕为共治国王。这可不是个吉利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