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西太后闻荣禄死耗,心甚怏怏,即令启跸回京。途次坐着火车,到京后,下车换舆,面色很是不豫。西太后弟桂祥, 至车站跪接。慈谕道:“荣禄如何就死?”桂祥道:“他嗽疾日甚,奴才曾荐医诊治,服药罔效,竟致不起。”西太后道:“照你说来,是你害了荣禄,举荐了个没用的医生?”说毕,匆匆上舆而去。自是西太后连日不怿。宫眷们稍有不周,便遭她训斥,就是德菱姊妹,也不能免。德菱暗想:这老太后没有长性。自己入宫时,何等邀宠,以后就渐觉平淡。近日虽为着荣中堂事,不无郁闷,然也不至迁怒至此?意欲借词请假出宫回去,又恐逢彼之怒,一时不便启齿,只好小心谨慎,延挨过去。西太后性情于此略见一斑。不意天公更会播弄,数月不雨,整日里燥尘飞扬,地土槁裂异常。想是刮干地皮。西太后愁上增愁,闷上添闷,懒与人交谈一切,有所禀报,动遭呵叱。嗣因旱魃未除,下旨斋戒三日,又日去祷佛两次。可奈茹素无效,祈佛无灵。西太后又命延长斋戒期,并饬光绪帝虔诚祷神。一直到了四月初旬,方见甘霖下降,淅沥了一昼夜。一班趋承迎合的满奴,又交颂太后感格神明,西太后才有些高兴起来。
一日,光绪帝入内请安。西太后道:“万牲园不知怎么样?我拟亲去看视,明日你随我同往。”光绪帝自然遵命。越宿,光绪帝奉西太后幸万牲园,后妃宫眷们一同随驾。侍卫宫监差不多有数百名。园在西直门外,旧名三贝子花园。嗣因各使臣任满回国,多采购奇禽异兽,入呈慈览,宫中无处喂养,便借这园内畜牲,所以叫作万牲园。园四周可十里,凡狮、象、虎、豹等类,多用铁栅为栏,把它羁住,朝夕令人喂饲,经费由内务府拨给。各大臣因太后好奇,逐年有所贡献,因此园中的禽兽越集越多,他如海马、文犀、怪鳄、大蟒、猕猴、鼮鼠等类,无不搜集。还有各种名花瑶草,亦一一移植。遂分作动物园、植物园。自新政举行后,注重实业,又将植物园改名作为农事试验场,招集官民子弟学习农事,并命商人亦得入园设肆。振兴农商,当从普及入手,仅有此园,乌足济事。平时除太后入园,禁止闲人外,一任民人游览。所以都中人士往来园中,到也络绎不绝。园内亦有楼、台、亭、榭,最高楼约有数仞,名曰畅观楼,闻系西太后命名。畅观楼附近,有自在庄、豳风堂等。所有题额,亦由西太后御笔,各处建筑,虽不及颐和园中的富丽,规模却也宏敞,陈设很是精雅。又于园中凿成一河,设有画舫,可以代步。北人多乘舆,少乘舟,所以游人至此,辄喜乘舟泛棹,游行一周。话休叙烦。
单说西太后等到万牲园,即由管园的满员跪迎慈驾。既入门,西太后便命停舆,随即下舆步行。光绪帝亦即降舆,随着太后,所有宫眷人等,已早于园门外下舆趋入。大众都拥着太后登堂。太后少坐,由园总管跪奉茶点。太后随意食罢,照常例散给,即起座道:“我们先去动物园。”当下令园总管导着,信步前进。猛听得一声奇吼,仿佛与雷声相似。西太后也为一惊,顾园总管道:“这不是狮吼吗?”园总管应声称是。西太后道:“我们先去瞧狮子。”园总管即导至狮槛旁。但见狮威方发,大步往还,项中鬣竖作一团,张着大口,滴着馋涎。西太后回顾宫眷道:“这个猛兽,确是可怕,怪不得叫作兽王呢。”宫眷相率称“是”。西太后又道:“从前中国画师所绘的狮子形,统是全身有毛。我观现在这狮并不是这么样子,所以百闻不如一见。” 宫眷又都应着“是”字。信手叙来,无非学识。西太后见德菱在列,便问她道:“你在法国时,有无看见狮子?”德菱道:“也是少见。” 西太后道:“这狮子是非洲进来的,欧亚二洲想是少有呢!”德菱道:“非洲地近热带,所以猛兽最多。”西太后点首。再向前行,有豹、有象,豹文驳杂,最为可观。象系灰色,鼻甚长,两牙外露,喜食瓜果,及看到虎栏,有大小二虎,蹲地睡着。西太后道:“这虎很是瘦弱,莫非月粮不足么?”看守的人伏地奏道:“虎喜食肉。每日饲它,不足一饱,所以形容瘦削哩。”西太后道:“谁叫你克扣虎粮?”率兽食人,西太后独未闻么!看守的复奏道:“并非克扣虎粮,乃是虎不足食。”西太后怒道:“胡说! 它不足食,何不增粮?”复语园总管道:“这虎须要饱饲,休教它饿毙。若是死了,要看守吏偿命。”人不如虎,太草菅人命了。园总管连忙应旨。又巡视过去,见有奇马两匹,一匹是项上多一足,叫作五足马,一匹是满身五色,形似柳条纹,叫作文马。太后道:“这两匹马煞是奇异。我一时失记,不知是那里采来的?” 便问园总管道:“你可知两马来历否?”园总管跪伏于地,惶悚不能对。西太后笑道:“你可谓得鱼忘筌,专顾物体,不知物名哩!”复转问看守吏,也是蠢然无知。西太后道:“你们都与牛马相类,怪不得不懂动物学。”德菱闻言,恐遭问及,不便妄对,暗捏了一把汗。幸西太后只管前行,阅过了许多猴子,有蓝面的、有红面的、有黄面的。又有许多鼠子,形色也是不一。还有鳄鱼两尾,大蟒一条。鳄有水窖,蟒有铁笼,所以不能肆毒。 其余如野熊、猩猩等类,统是世所罕睹。迤逦过去,听得鸣声上下,音韵铿锵,有无数怪鸟聚集一处,四面用铁网罩住,形状个个不同。他若鹦哥、百舌等,或系诸架上,或置入笼中,彩羽蹁跹,翎翮修润,西太后目不胜赏,但说道:“都非凡鸟,可惜没有凤凰。”你也好算是人中凤了,可惜是野凤凰,不是真凤凰,鸣盛不足,鸣乱有余。随语光绪帝道:“我们到植物园去吧!”
于是相率转趋出了动物园。李莲英奏请太后上舆,西太后道:“不如步行为佳。”当下移步前行。约数十步,即见奇花含蕊,琪草向荣,风吹百和之香,日映千重之锦,怡情悦色,豁目赏心。西太后老兴陡增,步履益健。大家统还跟得上,只李总管年已将老,精力衰疲,走一步,懒一步,随行数里,似乎呼吸俱促,痰喘交乘。胡不喘死。西太后回顾道:“你年纪尚不及我,奈何这般没用?你缓缓走来,我们到畅观楼去。”李莲英口虽应命,究竟不好落后,只得撑着两足,踯躅随上。既到畅观楼,西太后循梯而上,也不见什么吃力。独这位李总管已喘作一团,西太后特旨赐坐,自已凭窗遥览,遥见葡萄满架,桑叶成荫,便回语园总管道:“葡萄可以酿酒,很是有用的植物。若蚕桑是中国绝大利源,此处种着桑叶,想系农事试验场有人指授蚕桑?今日试验场的生徒到那里去了?”园总管道:“今日适逢假期,又遇老佛爷驾临,他们未奉懿旨,不敢迎谒,所以多趋避呢!”西太后道:“这也不必。蚕桑是最要紧的实业,大内亦有桑园,后妃等尝采桑饲蚕。我至今尝亲祀先蚕,不敢愆误。前年且命浙省抚臣,招选湖州蚕妇数人入宫,教习饲蚕的法子。并设立绮华馆,另募机匠,缫丝织绸,目前颇有成效。可见北地未必不宜桑,北人未必不宜蚕,所患在不肯学习呢。”数语颇含至理。园总管本没有什么才智,况是煌煌慈训,不啻圣经贤传,自然应声维谨。
西太后眺了一会,才在楼上用些茶点,复命皇帝以下,随便充饥。寻下了楼,至豳风堂小憩。见有商肆陈列,西太后亲问物价,肆商跪陈数目。西太后向李莲英道:“这物价却很便宜,我们所用的物件,从没有这样贱价哩!”李莲英复奏道:“这是民间所用,货物低劣,比不得宫中贵品。”明明浮冒,却说是货有优劣。西太后不禁微笑,也知他是诳言,无如难以割爱。又见肆中有食物陈着,便道:“他们的食物,不知味道如何?”李莲英又奏道:“他们的食物,未必洁净。”西太后道:“你们总是这般说。 你不记得那年出走时么?”果能时时记着,中国亦能自强,所恨只有五分钟!随顾园总管道:“午牌将近,我们在此午膳。你去向厨子说,园中颇有菜蔬,不妨取来烹调。菜根味长,比鱼肉好得多哩!”园总管即要出去,西太后道:“我们至自在庄午餐。”园总管应声去讫。西太后便出了豳风堂。李莲英又请太后乘舆,并言:“老佛爷不宜过劳。”西太后道:“我爱园中景色,所以来此一逛,聊解愁闷。如坐在舆中,究竟不能自由,算什么闲逛哩?”复照前步行,逐路眺赏。到了自在庄,日光将要晌午了。园总管已在庄中,指点厨役,摆设杯盘。西太后道:“这里寓乡村风味,我们且作一会乡人。一切肴樽,求洁不求丰,宜雅不宜俗,何如?”园总管遵嘱,每席不过八肴,只首席陈了十二肴。西太后瞧着道:“很好!此地不比宫中,大家坐食不妨。”于是西太后上坐,帝后等分坐两旁,宫眷等统在别席分坐。食过午膳,大家休息一小时,西太后命乘舟泛河,派坐了五只画舫,先后启行。在园中绕了一周,差不多有三四下钟了,西太后兴尽思归。登了岸,上舆返大内,帝、后等随从入宫。不必细表。
次日西太后临朝,内务府呈上奏本,乃是海晏堂已经竣工,西太后搁过一边。复有西巡抚岑春煊寄呈章奏,参劾巡抚王之春及提督苏元春纵匪养痈。西太后语庆王道:“王之春这么无用,苏元春想是疲老,不合统军。现在练兵要紧,似这种麻木不仁的人物,须把他立即革职,方可儆戒别人,惟何人可以接替?”庆王道:“奴才愚见,不如令柯逢时去任桂抚;提督一缺, 还是叫冯子材接任,他是个老成宿将哩!”子材恰负盛名,柯公乃得抚缺,未免运动出来。西太后道:“也好!就照此颁谕吧。”
此外,尚有考取经济特科一折。西太后语庆王道:“你去于近十日间定个日子,并派员监试,及主试阅卷等。拟好了,候我裁夺便是。”当下退朝。次日便由庆王拟定试期及主试监试阅卷等员,奏呈御定。西太后瞧了一遍,也不加参换,便发下礼部,明白晓谕。一班应试士子,届期入场,大众统想中榜,把生平所学的经济抒写成卷,出场后恭候揭晓。一等只取了九名, 第一名乃是袁嘉谷。二等加倍,算取了十八名。后来袁嘉谷亦不见大用,徒然夺了锦标,落得一场空欢喜。想是不善钻营之故, 但西太后变法之心,亦自此可见。西太后注重兵政,又加意理财,遂增设一个商部。叫庆王的儿子载振,做了商部尚书。纨绔儿何知商务?将前时所立的路矿总局,归并商部。并设立练兵处,命庆王奕劻为总理,下置军政、军令、军学三司。又颁布大小各学堂章程。总算是除旧布新的见端。西太后复亲至海晏堂,阅视一周。全殿都仿西式筑造,殿内陈设的器具,也都依着西式,心下倒也喜欢。恐怕未必。随回宫语德菱道:“海晏堂已经筑就,照你所绘的图形,大致无讹。将来召见外宾,便在这堂受觐,恰便当许多哩。”德菱称“是”。西太后道:“我看这堂落成,便好宣召各使眷属,游宴一番。你仍替我们充着翻译可好么?”德菱遵旨。西太后便命外务部关照各使馆,邀他眷属入宴。于是美公使康格夫人、美参赞韦廉夫人、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尔密得夫人、法参赞勘利夫人、英参赞瑟生夫人,挈领一班随员妇女,联翩至海晏堂。只德公使杜扬,恰亲身自到。当由西太后率同光绪帝,登堂受觐。德使杜扬带了各女宾进见。两下里各有译员,辗转通词,宾主统是快意。外务部总理奕劻,也入堂陪宾,便邀各宾到旁室茶点。未几即陈酒肴,刀叉具备,杯盘杂陈。奕劻与荣寿公主,作为男女陪宾,应酬一切,统由德菱译述。酒阑后,各宾都至太后处申谢,西太后复一一接见。瞧着康格夫人后面,有一个青年女士,面目韶秀,身材更带着三分袅娜,恰与中国美人儿相似,不觉心爱起来,便指问康格夫人道:“这是何人?”康格夫人说是“密司卡尔”。西太后不能解,转问德菱。乃知密司是西女统称,犹中国所谓姑娘。卡尔是西女名,译作中文,乃是一个克字。西太后问明后,康格夫人更令这密司卡尔行礼。西太后与她握手,又问她年龄几何?擅长何学?密司卡尔答了数语,俱由德菱译陈。西太后便道:“姑娘精绘事么,恰是难得。”密司卡尔又答数语,复自德菱转译,系克姑娘要绘西太后慈容,送到圣路易博览会去。西太后闻这一语,恰有些迟疑起来。德菱窥透慈意,便奏道:“外国帝后统有肖像。每遇各处赛会,都把肖像陈列,使人瞻仰。克姑娘恳请临绘,倒也是一种好意。”奏陈很是中肯。西太后复沉吟一会,方道:“我也破例一试。由我们择了吉日,邀她来绘便了。”各女宾才一律辞出。西太后便旨饬钦天监,选吉绘容。这事是清代创例,满洲旧俗,必须帝姮升遐,方绘遗容。此次临绘生前,钦天监格外慎重,特将西太后年命按时合日,拣了一个黄道良辰,令克女士在海晏堂开绘。后人有诗咏道:
朱丹绣厨大秦妆,缇壑人来海晏堂。
高坐璇宫亲赐宴,写真更召克姑娘。
欲知肖像绘成,曾否携入博览会,且看下回分解。
读司马长卿上林赋,知长卿用意在规谏汉武,非侈述草木禽兽,以自矜其美博也。本回述万牲园动植各物,并非捏造,著书人曾亲历其境,所陈各物,不过撮举大凡,已觉无奇不有,而寓意恰暗藏讽剌。国帑空虚,司农仰屋,民有饥色,野有饿莩,乃尚欲岁縻款项,以豢无用之禽兽,是亦可以已矣!且仪銮殿被焚后,即改建海晏堂,备召见外宾之用,海晏未必果晏,而所费又不可胜计。试思清宫岁粍何一非穷民膏血?禽兽可已而不已,土木可已而又不已,民脂有尽,上欲无穷,是犹欲挽贫返弱,亦何异南辕而北辙也!至夹入新政二三条,虽是依时穿插,亦皮里阳秋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