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西太后命赴颐和园,裕太太母女三人,原是遵旨随去,就是皇后以下诸宫眷,也一律随行。大小轿子,依次出城,一路行去,约历三小时,才到园门。西太后乘舆径入,皇后以下,统在门首降舆,鱼贯而进。园内承值的人,左右分站,肃静无哗。大家直入乐善堂,见西太后正在降舆,由众人簇拥进去,皇后等随步而入。俟西太后入座,请安行礼,各遵常例。嗣复由西太后赐给茶点,彼此饱德。西太后便道:“我们去听戏吧。”李莲英请太后出乘露舆。西太后道:“今日天色晴朗,颐乐殿又是很近,不妨步行。”于是西太后在前,大众在后,从殿右越将过去,不过数十步,就至德和门,应上文第十九回。耳边已听得鼓乐悠扬,笙簧杂遝。
一入了门,便见剧场在望,三层舞台,翼然高耸。其下层是演戏处,中一层是布景处,最上一层是扮戏处。台上正在开幕,西太后入殿就座。伶人亦上殿碰头,跪请点戏。西太后问道:“今日谭老板来未?”伶人答道:“老板过歇就到。”西太后道:“好极,想来演压台戏了。”伶人道:“今日闻老佛爷驾到,所以谭老板拟来供奉。”西太后道:“难为他。此外尚有何等脚色?”伶人道:“现如杨小楼、王楞仙、龚云甫、王瑶卿、陈德林、田桂凤、金秀山、德珺如、王长林、郎德山等,统已到齐。” 西太后道:“名伶毕集,定有可观。你去传我命令,叫各人自演拿手戏,不必由我特选。待谭老板来,我与他自行问话。”伶人叩首而去,西太后顾德菱姊妹道:“你两人未曾到此听戏,今日初次到来,即遇谭老板登台,也可谓有眼福了。”德菱姊妹同声道:“谢老佛爷慈恩。”西太后复语道:“你两人不妨旁坐。”两人口称不敢。西太后道:“我叫你们旁坐,就坐不妨。”两人口称谢恩,仍然站着。西太后向后一顾,见皇后以下,统站在后面,便道:“你们统就座吧,让她姐妹亦可坐得。”大众统遵旨谢恩,一律坐下。只德菱姊妹,未识谭伶如何名角,连太后都叫他老板,私自问他母亲。裕太太道:“便是谭叫天。”德菱姊妹仍是莫名其妙,不意已被西太后闻知,便顾德菱姊妹道:“他姓谭名鑫培,湖北人,是近日伶界中巨擘,都人称他为伶界大王呢?”名士不若名伶,又为清季一叹!德菱姊妹均应了一个“是”字。于是大众敛气屏息,统注意戏台歌舞。先演了杨小楼的长坂坡,次演了德珺如的岳家庄,又次演了龚云甫的钓金龟。
三出戏已将下场,谭老板尚未见到。西太后道:“谭老板的身价也太重了,天已薄暮,为什么他尚未来?”正说着,见有一戏子下台进来,年约五十许,面色黄瘦,皱纹很多,只颏下尚不留须,登了殿向西太后跪叩。西太后大喜道:“你来了。我望眼将穿呢!”那人跪禀道:“午后才知老佛爷驾临,所以到此较迟。”西太后笑道:“你无非具着烟霞癖,一时还没有过瘾罗!我也晓得你的脾气。你快起来,上台去演出盗魂铃,叫郎德山做你配角,扮演小猪。”说至此,旁指德菱姊妹道:“这两个大姑娘,从外洋游历归来,还没有看过你的演戏。像你这等名角,演了一出好戏,俾她赏识,也不算是辱没你。”那人唯唯趋出。看官不必细问,便可知是谭老板叫天。有顷,龚云甫下台,谭叫天扮着猪八戒,郎德山扮小猪,粉面登场。做工之妙,不消细说,中唱梆子腔一段,一字一唱,一唱一转,一转一音,词调激越,声韵苍凉。西太后非常称赏,按着戏中的板眼,用手拍案,作为过板。描摹逼真。等到老谭唱毕,方定了神,旁语德菱姊妹道:“戏中情节你可懂得么?”德菱答称:“懂得。”西太后道:“你虽知戏中情节,未必知戏中腔调。这戏内有二段梆子腔,不但唱着的戏子,要提足喉音,字字着实,就是拉弦、敲板的人,也须讲究五声六律,方能得心应手,按腔合拍。即如老谭上台,配角原是不肯苟且。就是台后的弦师鼓板,闻他也一一 拣过。他前时曾对我说明,拉弦的叫作梅大锁,打板的叫作李五,必要他两人帮助,老谭才能唱好这梆子腔呢。”你是主持国事的太后,为何不研究政治,却研究戏调。随又语李莲英道:“郎伶扮做小猪,为何他不作猪声,恰作羊声呢?”可见她处处留意。莲英一时不能回答,寻忽大悟道:“老佛爷,他是信奉回教的。”西太后笑着道:“怪他不得。”
又过数分钟,天色昏黑,戏亦闭幕。西太后挈着众人,暂入休憩室,并宣召谭、郎两伶进见。等到谭、郎两人进来,太监等已呈上果点。西太后问太监道:“尚有么?”太监答一 “有”字。西太后道:“你都去取了出来。今日演戏的伶人,多肯出力,我要一例赐食呢!”太监去讫。此时谭、郎二伶一同跪着。西太后道:“你们起来。所有演戏诸名伶,由你们去召他进来。”两人奉命出去。不一刻,各伶人依次进见,黑压压的跪在一地,陆续碰头讫。太监数人,搬进饽饽等物罗列桌上。西太后嘱李莲英道:“你去散给各伶,每人给饽饽五枚,叫他们就此食下。”莲英应旨分讫。各伶相率跪食,只郎德山受了饽饽,并不入口。西太后问道:“你何故不食?”郎德山答道:“腹痛忌荤。” 西太后憬然道:“我又失记了,饽饽内大约裹着猪肉。”随语太监道:“下次去嘱庖厨,饽饽内可夹裹羊肉,免得他们忌口哩。” 各伶食罢,谢恩去讫。
西太后道:“我们要食晚膳了,果点可一律撤去。”语毕,便携着德菱手,并肩行走,返入乐寿堂。这是太后非常宠爱,特别赐恩。德菱亦格外起敬。返室后,西太后又语德菱道:“我生平最爱看戏。古今来成败得失,及人世间悲欢离合,均可借戏中传出,很容易感动人情。只演戏的优伶,必须声容、台步,般般周到,色色完全,方可醒目。从前伶园名角,要推程长庚。程善唱老生,实则各项脚色,无不擅长。他做三庆部班长时,与善演青衫的喜禄偶有口角,次日排青衫戏,喜禄故意托病不肯登台,程遂自扮青衫登场演唱,不亚喜禄,由是声名益噪。今则长庚已逝,大名要算谭叫天。他的做工能独得神似,扮什么便似什么,所以喜怒哀乐无不中节。他的唱工能把牙音、齿音、喉音,一一清晰,又能将平、上、去、入四声,字字咬清,妙在纯任自然,绝不牵强。昂首一鸣,声入云际,罄喉一控,万斛潮来,可髙可低,可抑可扬,可狭可广,可急可缓,这正所谓神乎其技呢!”谭叫天固擅绝技,西太后亦算知音,但与国家政治毫无干涉,为之奈何?德菱只连声称“是”。未几晚膳,由西太后命她侍食,如午膳例。
膳毕,西太后语德菱道:“今日已是黄昏,不及入城。你母女三人,可在园中寓宿。明日你返了家,检点几套衣服,携带入园,便好来做宫眷。你妈、你妹也一同来此,免你冷静,此外如被铺等物,以及一切妆具,这里都有,不消另备了。”德菱母女免不得照例谢恩。西太后复起立道:“这殿左首有三间静室,颇觉清雅,你母女三人住此最好。来,来,我引你们先去一瞧吧。”此时电灯四映,光同白昼,西太后带着她娘儿们,越过左厢,绕出重廊,即见有三间精舍,窗户都砌着玻璃,玲珑剔透, 巧夺天工。既入门,由西太后领视一周。床铺、桌椅,均已陈设整齐,四壁悬着书画,多是西太后御笔。西太后指示德菱道:“这等统是我暇时亲笔,你道如何?”德菱道:“老祖宗聪明天授,所以擅此神笔。”西太后道:“生而知之的圣人世上是罕有的,我也是学出来呢!我少时颇喜翰墨,入宫后所藏的书画帖,很是不少,我便闲中消遣,拣着笔气相像的,日夕摹仿,渐渐的也能书画。似你秀外慧中,若能留心学着,也容易成功哩!”德菱道:“全仗老祖宗教训。”西太后道:“师友也是要紧的。数年前,我归政皇上,整日在园,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与宫眷们讲谈书画。无如她们统不谙此道,仿佛对牛弹琴。我想中国很大,总有几个能书画的妇女。我便降旨令各省访求,可巧四川有个官眷缪氏,工绘能书,由川吏驿送来京。召见时当面试着,她绘的花鸟很是精工,楷法虽逊,恰亦楚楚可观。只她已是个嫠妇,年亦将近五十。其夫仕蜀,死后宦囊萧涩,我怜她才妇薄命,畀她月俸二百金,免她跪拜。她与我平时谈话,颇得画中三昧,我恰得益不少。嗣闻她儿子已领乡荐,我复叫她捐个内阁中书。可惜她身弱多病,不便久住此间;我又因康梁构逆,再出听政,无心及此,便令她回籍去了。现在她的存没我亦未令査闻,只她的笔墨到留着不少,有时还与我作代笔呢?”西太后是好胜的人,要缪氏作代笔,谅必技出己右。裕太太插嘴道:“是否即缪太太?”西太后道:“是她。你是否会见过的?”裕太太道:“未曾会过,只她的手迹恰看见过的,她款中曾署着素筠二字。”西太后点首。借此叙入缪素筠事,亦是一篇掌故。随又问道:“这房间好住不好住?”裕太太等齐声称好。西太后复引她出来,又至乐善堂,并另饬宫女道:“那殿左三间的房屋,已令裕太太母女居住。房内尚缺妆具等物,应与她赶紧备齐。”宫女应声出去。西太后入寝室,裕太太等随了进去,又谈了数语,已是十句钟,西太后道:“你们也好乏了,去睡吧!”裕太太等遵旨,请了晚安。当有宫女导着,出了寝官,行往卧处,卸装就寝。一宵无话。
次日起身,至乐寿堂请过早安,便叩头告别。西太后吩咐道:“你们赶快进来,早则两日,迟则三日,免我挂念。”裕太太等应着。西太后道:“你们曾吃过早点么?”裕太太答称尚未。西太后道,“既如此,你们在这里吃过早餐。此后进园,要什么吃,尽可着宫监侍女到御厨中去携取。倘若她们迟误,告诉我知道好了。”裕太太连声“遵旨”。未几,侍着西太后早膳。膳罢,又歇了片刻,方起身告辞。西太后道:“不要忙,这里有苏杭贡缎,赏你们几匹,好带回去做点衣服。”裕太太等跪下道:“慈恩高厚,如何图报?只得永远感恩,长镌心版。”西太后不待说完,便道:“我爱着你两个女孩子,赏她几件衣料,也不算什么厚恩。”便召进李莲英,命他取出贡缎六匹,由西太后亲自验过,随叫宫监三人捧着,送裕太太母女出园。裕太太等碰过了头,就别了西太后,并至皇后及各宫眷处辞了行。皇后等俱有例赏,均着宫监携送出门。到了园门外,三乘大轿已经候着,各宫监们均将赐物交代。裕太太因赐物不便轻亵,复命舆夫另添一乘大轿,把赐物装在轿中。一面复取出银票数页,分给宫监。宫监们都道了谢,候三人上舆,欢天喜地的回去了。总教银子回话。裕太太令装载赐物的轿子当先抬行,娘儿三人的轿子随后,取道回家。
由裕庚接着,裕太太等下了舆。先将赐物取出,交与裕庚,裕庚恭恭敬敬的捧入大厅,供在当中,自己也行三叩首礼,随取了银票,赏给舆夫。这舆夫本系园役,不能照外人开发,自然给资从优,舆夫亦欢谢去讫。看官,你道裕太太母女们这次召见,及入园一宿,吃着、坐着、卧着,都蒙西太后特赐,她还花费了千百两银子。怪不得疆吏入觐,部中有费,殿中有费,宫中有费,园中有费,还有一班亲贵又要去孝敬他,一掷数万,才得出京。他们做官的人,那里来许多家资,自然去刻剥百姓,一半入宦槖,一半作消费。所以到了清季,合京内外无数官员,没有一个清廉,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金钱哩。慨乎言之。
闲文少表。且说裕庚资遣舆夫,入内与妻女叙谈。裕太太便把面承的懿旨,述了一遍。裕庚道:“老佛爷既爱怜两个女儿,你便带她过去。且懿旨也不好有违的。”裕太太道:“老祖宗只限期两日。家中内务颇繁,我又不能不去,这便怎处?”裕庚道:“不妨事的。我出使回来,一时总没有要差,在家时多,一切仆婢人等,我也会指挥的。”裕太太方才无言。休息一宵,次日即将应着的衣服,及应用的物品,检出数件,贮好箱笼,忙碌了―整日,才得收拾妥当。
次日,娘儿三人,带着箱笼等件,又乘舆入园,叩见西太后。适值西太后亲览奏折,便问德菱道:“你来得正好,你中国文字想亦知道的?”德菱应声称“是”。西太后挽着德菱手,叫她站在左侧,把各奏折取与她瞧。德菱瞧着,多是关系学务的奏章。西太后复问道:“外洋的学术究竟如何?”德菱是经过游历的人,识见颇是明达,想趁这机会,劝西太后力行新政,此女见识,颇高出满人。随即答道:“近来外国文明,全仗这学术哩。” 西太后道:“有什么学术比我国见长?”德菱道:“农有农学,工有工学,商有商学,兵有兵学,此外如声学、光学、化学、电学,以及一切机械学、物质学、生理学、天文地舆学,无一不备,无一不精,就是法律学、政治学,也是日有发明。所以有此富强呢!”西太后道:“近日京内外各奏折,都说要注重新学,资遣学生出洋。据你说来,这事也是要紧么?”德菱道:“取他人的长处,补我国的短处,也是自强的基础。请老祖宗降旨施行。”西太后便提起笔来,就小笺中,写了一行,系命各省挑选学生,派往西洋各国,讲求专门学业。写毕,又语德菱道:“你也是个满族女子,有此开通,总算难得。我记得数年前,大学士倭仁力崇理学,把西学批得一钱不值。目今看来,实太不通时务。我们皇族中人,今日还是迂拘的多,明通的少。我也想令亲贵子弟出洋留学,增点知识呢!”德菱道:“老祖宗这么想着,确是皇族中的幸福了。”西太后又道:“庠序学校的制度, 中国古时本是有的,想与欧美各学堂大致相似。后世始尚科举,传至明朝,复用八股取士,看来八股实是无用,我已降旨废去,改试策论。惟科举积习,一时难返,只好慢慢儿革除吧。”说毕,便把写好的谕旨,交李莲英递将出去,令军机如旨颁发。寻复语德菱道:“你说西国有法律学,究属如何?”德菱道:“西国法律不止一端。即如刑律一门,比中国宽仁不少。他们最重刑律,莫如枪毙。此外如羁禁的犯人,也好好儿待他,不过罚他工役,所得工资,公私兼济,恰是情法两尽呢!”西太后道:“现在王大臣章奏,也是这般说,要我参用西律,改定刑章。我想凌迟、枭首等刑,确是残酷。我朝入关,不过仿用明制,相沿未改,其实也非列祖列宗的本心。我已决计停废,此后用刑,以斩决为止,也算是宽仁的了。”德菱又道:“外人不用刑讯。凡有审鞫等件,总教搜集证据,证据完全,便好判决。我国官吏,往往不问曲直,妄用刑具,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老祖宗很是仁慈,还恳停止刑讯,嘉惠民生,这也是浩荡的皇恩。”可见女子不可无学,满人中有德菱,可称翘楚。西太后略略点首,随问裕太太道:“你们有无物件带来?”裕太太道:“有箱笼几件。”西太后道:“交过宫监没有?”裕太太道:“已交过了。”西太后道:“你们前日来园,只听了一会子戏,园中景色想没有逛过,我教宫眷们引去一逛如何?”裕太太道:“正要去谒见皇后及公主、郡主等。”西太后道:“不必!我着人去召她来。”言下便有宫女应命。不一时皇后以下统冉冉进来,与裕太太母女们见过了礼。她们正拟奉旨逛园,不料李莲英回来奏报,说是江督刘坤一出缺了。西太后不禁怅怅道:“这也可惜。”江督刘坤一有功人民,故载其逝世。小子有诗咏刘公道:
帝座倾危仗力争,东南保障又成城。
晚清疆吏多庸鄙,肝胆如公算竭诚。
未知刘坤一得邀赐恤否,且待下回续叙。
嗜戏亦常人恒情,惟西太后不宜嗜戏。西太后身握大权,日理万机且不暇,安得日夕听戏,置国政于不问耶?况以嗜戏故,宠遇名伶,受觐赐食,视名伶不啻王公。昔人谓羞与哙伍,屠狗英雄,名公卿犹耻与列,况伶人乎?至讲论政学一段,看似西太后究心新法,实则为德菱增一身分。著书人恶顽固,喜明通,故前于端、刚辈多恨词,而此于德菱女士多褒词,且借口发议,无一语无来历,不得仅仅以小说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