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西太后诛逐新党,力反旧政,已是不遗余力。又因总署缺人,特命徐用仪、许景澄、袁昶、桂春、赵舒翘、联元、启秀、裕庚等人,先后入直。并将天津阅操的成命,一律收回。且下诏遍求名医,入视帝疾。略称:自四月以来,朕即觉违和,一病至今,尚未轻减云云。四月中下诏变法,大有精神,如何说是有病。可见全是诳语。于是各省皆征名医入都,连西医都色夫,籍隶法国,也至西苑诊视。小子生长南方,只闻江苏名医陈莲舫,被征北上,到京后,由军机处带领入殿。陈医照例跪叩毕,屈膝如故。暗窥西太后与光绪帝对坐,中置矮桌,光绪帝面白无色,似有倦容,形容瘦弱,鼻如鹰钩,独西太后威仪严整,奕奕逼人。向例医官不能问皇帝病状,因此帝病由太后代述,光绪帝随时颔首,或略说一二字,证实病状。至西太后命诊帝脉,光绪帝方伸手置矮桌上。陈医跪按帝脉,模模糊糊的诊了一番,也不识他是什么病源。实是愁病。西太后又接述病情,略说舌苔如何?口中喉中生疮如何?陈医又不便仰视,姑妄听之而已。西太后语毕,陈医即退出,拟就一个不死不活的方剂,呈上军机,恳他转奏。自思药不对症,未能见效,不如赶紧出都。当时江苏巡抚曾送赆仪六千两,他即将这银贿托要路,方得回南。白跑了一次,还亏没有意外,乃是不幸中的幸事。
话休叙烦。且说西太后既幽禁光绪帝,有意废立,因恐中外反对,不好径行。暂时且托称帝疾,敷衍了一年,暗中时作废立的思想。拟厚集兵力,抵制中外,方好把光绪帝捽去。因是命荣禄节制北军,教他认真训练。荣禄遂奏设前、后、左、右、中五军:前军把守北洋门户,驻扎北塘、大沽一带,即以聂士成所统武毅军编制。为下文死事张本。后军驻扎蓟州,兼顾通州, 即以董福祥所统甘军编制;左军驻扎山海关内外,专防东路,即以宋庆所统武毅军编制;令袁世凯募建陆军,驻扎小站,扼津郡西南要道,称为右军,革命后,袁得任总统,便是小站练兵的效果。自己另招亲兵万名,作为中军,驻扎南苑,保卫京师。五军同时筹备,满望将京畿四面,布置得密密层层,与铜墙铁壁相似。可奈国帑空虚,有兵无饷。遂命协办大学士刚毅启节南下,先到江南,继到广东,两处捜刮了几百万银子,才赋言旋。不知他中饱若干?西太后尚嫌不足,复命各省将军、督抚,着力整顿关税、厘金、盐课等项,凡商民输纳的款子,统要和盘托出,不得隐匿。其如官吏不从何!并令轮船招商局、电报局、及开平矿务局,盈余利息,酌提归公,作练兵的寻常经费。计划已定,便提议废立问题。
其时端郡王载漪的福晋,入侍太后,已有数年。应二十一回。西太后颇加宠爱。遂命端郡王载漪,督练虎神营。这叫作妻荣夫贵。载漪顽劣无能,何知兵事?不过用了几个文牍员,上了几本虚张声势的奏折,西太后遂说他训练有效,从优奖叙。他有一子名叫溥儁,年方十四,尝随母入宫。他有一种小聪明,无论什么玩具,叫他一学,数日即能。兼且善能唱戏,所有汪大头、谭叫天的腔调,都能心领神会,随口摹仿。因此太后异常爱他。 好入戏迷传。他是道光帝曾孙,与同治、光绪二帝为犹子行。但支派已经疏远,论理不应入嗣。西太后注意择贤不论亲疏,总教是自己中意,便好将他立为储贰。所谓溺爱不明。
可巧承恩公崇绮,废居私邸,闲散多年,得着这个消息,暗生觊幸,嘉顺皇后的遗恨,难道已忘却么?密与大学士徐桐、尚书启秀往来筹议,想乘此定策禁中,得邀殊宠。可奈朝廷大权,统在荣禄掌中,若要阴谋废立,必须荣禄预奏太后,方可有成。当下同造荣第,先探荣禄意思。荣禄依违两可,三人告别归来,夜间即由崇绮密具疏草,引经援史,做了一篇煌煌大文,不愧殿撰才!徐、启二人瞧着,大加褒赏。崇绮道:“这篇奏折,大致颇中时要。但必须荣中堂联衔,较为有力。”徐桐道:“那个自然。启兄与荣中堂莫逆,明日请先为通意。”启秀应允。次日朝罢,启秀随荣禄退归,便与密商署折事。荣禄道:“这事恐不易办到的。你不闻南方督抚早有违言吗?”启秀问是何人作梗?荣禄道:“太后早有此意,我兄弟未敢赞成。前曾发了密电去问南方各督抚,江督刘坤一复电到来,首先梗议。照此看来,这事只好缓图。”启秀道:“公不闻伊霍之事么?古语有云:‘欲立非常之功, 必待非常之人’,如我公功德崇隆,一举手间,便可成事。伊霍不能专美于前,宁畏一外省疆臣么?”谀中寓激,措词真巧。荣禄道:“一个江督原不足畏,但外国驻京公使也常来问帝病状。一旦事出非常,安保不来诘责?”启秀闻到这语,颇也踌躇起来。寻又答道:“慈寿已高,将来复要归政,为之奈何?”惕之以利害,又进一层。荣禄不禁嗟叹道:“这也只好听天由命。”启秀复道:“崇、徐二公,少顷当来拜会。晚生要拜别了。”荣禄也不挽留, 送行时只谆嘱道:“二公处为我致意,幸勿鲁莽。”启秀唯唯,出了荣第,即至崇、徐处报闻。崇、徐复亲至荣第投刺,不料门上竟称“挡驾”。惹得崇、徐二人懊恼起来,竟大着胆把三人联衔的奏章,浼了李总管,直达慈宁宫。
西太后览奏心动,是晚即召亲信王大臣密议。王大臣等多未接洽,奉了密旨,统是忐忑不定,陆续到宁寿宫。排班碰过了头,西太后即宣谕道:“今上嗣统,国人多说次序未合。我因帝位已定,自幼抚养,直到今日。不料他毫不感恩,反而对我种种不孝,甚至与南方奸人同谋陷我,如此行为还配做皇帝么?”王大臣们尚未答言,太后又说道:“我意已决议废立,改择新帝。此事可于明年正月元旦举行。汝等今日可议:今上废后应加何等封号?明朝景泰帝尝降封为王,古例也好援用么?”这旨一传,那大学士徐桐,便碰头奏道:“从前金封宋帝,曾有昏德公名号,或可照用。”引明不若引金,真好满奴。西太后略略点头,随又道:“新帝已择定端王长子。端王秉性忠诚,汝等应亦共知。他子性亦聪敏,若立他为帝,可无后虑。”说至此,即旁顾载漪道:“汝此后可常来宫中,监视新帝读书。”载漪闻言,几乎自顶至踵,无不爽快,忙即跪伏,磕了几个响头。忽有一人启奏道:“依臣愚见,事宜从缓。倘若速行,南方恐要有变。现在不如默选贤良,参酌列祖列宗成例,俟要嗣立,方可举行。”太后瞧将过去,谏阻的人乃是协办大学士孙家鼐,还是此人。不由的沉着脸道:“这是我们一家人会议,兼召汝等汉大臣,不过顾着汝等体面。况此事曾告知皇帝,皇帝也没有什么异言。汝等明晨至勤政殿候着,我当饬召皇帝御殿定夺便了。”王大臣等闻命趋退。端王载漪怒目视孙,恨不得将他扑杀,只在西太后面前不便发作,怏怏趋出。独荣禄奉着懿旨,特别留住,又历一小时乃退。
翌晨,各王大臣至勤政殿,伫候了一句钟,但见西太后乘着慈舆,由数太监簇拥前来。大众在阶下跪接,俟太后下舆入殿,诸人齐起,至殿门外跪下,约数分钟。见李总管莲英导着帝驾,至殿门外下舆,登殿行跪叩礼。西太后道:“起来!”帝谢恩而起,从旁坐下。太后又召诸王大臣入殿,王大臣等入殿下跪。只听西太后语帝道:“你年已及壮了,尚无后嗣,更且多疾,我意拟选立储君。你意以为然否?”光绪帝不敢多言,只答了一个“是”字。苦呵。西太后即谕王大臣道:“帝意亦是如此,汝等谅各听见了。”王大臣等齐称“遵旨”。西太后复谕荣禄道:“你去饬军机拟旨吧。”随即退朝。
又越日大集群臣于仪銮殿,凡近支亲王贝勒、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各部尚书、南上两书房翰林,齐集殿阶。太后及光绪帝尚未到殿,大众各附耳密谈,争说今日有废立情事。内廷承值的苏拉,清宫太监名。且昌言道:“今日要换皇上了!”不一时,两宫驾到。
俟大众跪叩后,即命荣禄颁发谕旨。其文云:
朕以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寐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看官记着,这道谕旨,乃是光绪帝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颁发。当时王大臣等起初疑是废立的懿旨,及看到此谕,方知是选立储君。颁谕后,王大臣等退朝,还是啧啧私议。预料明年元旦,嗣皇总要登基。谁知元旦这一日,寂无影响,反下了一道恩诏:因光绪帝三旬寿辰,赏赉王公大臣有差。这正是莫名其妙了。后来细细探査,乃知西太后本拟废立,嗣因大臣会议,被孙家鼐谏阻,未免动疑起来。随即留住荣禄,详询可否?荣禄婉言奏道:“圣母懿旨,谁敢抗议?但今上过失未曾表明,外国公使如来干涉,倒是一桩难事。”西太后道:“木将成舟,如何是好?”荣禄道:“这却无妨。皇上已值壮年,尚无皇子。为穆宗毅皇帝大统计,应早立储。今立端王子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抚育宫中,慢慢儿的瞧着机会立为嗣皇帝。那时名正言顺,不怕外人梗议了。”荣禄未尝维护光绪帝,不过慎重一点。西太后默思良久,方道:“汝言亦甚有理。”随命退息。因此荣禄独迟迟出来。
只这位协办大学士孙家鼐,一时迫于忠愤,直言谏阻,继思得罪端王,定多不便,遂乞了病假,安然回籍。恰是明哲保身。他的遗缺由王文韶补入。王协揆随处圆到,京中号他玻璃蛋,光滑的了不得,所以始终不遭险难。当时还有沪商经元善,联络义士,拍了一个长电,力争废立事情。西太后大为愤怒,立饬军机电达江督,严拿元善。电文才发,东洋又来了一电,辱骂西太后,并说义师云集,指日来京问罪。气得西太后浑身发抖,又命军机电饬沿海疆吏,悬赏十万金,捉拿康梁。毕竟大海捞针,无从搜捕。不但康梁远飏,连经元善也不知去向了。
立储既定,溥儁即入居宫中,仍辟弘德殿教他读书,阖宫称他大阿哥。命崇绮为师傅,徐桐为监管。大阿哥性好游狎,要他静心读书,好像牛鼻上穿绳,那里情愿?亏得崇、徐两公,统是好好先生,不去严行监督,所以大阿哥尚觉自由。他生平最喜欢的有两只洋狗,一入宫就带了进去。别人还道他读书,谁知他一味弄狗。一班狐群狗党,何分人畜。乃父端王,得了这个机会,权势越大。除崇绮、徐桐外,如刚毅、启秀、赵舒翘、英年等人,没一个不去趋奉。荣禄虽势力相埒,究竟位在彼下,也只得略献殷勤。还有载澜、载勋、载瀛、载濂、载滢等,统是他兄弟行,巴不得他父子发迹,好做现成的皇叔。凑巧山东巡抚毓贤,密报端邸,说有一种义和拳民,刀箭不入,枪炮不受,确是有些神技。想系上天有眼,赐佐新君等语。乱拍马屁。端王载漪闻这消息,不觉欢跃异常。暗想废立的事情,不即举行,无非为了洋人干涉,防他兴兵挟制。若得这班义民,驱逐洋人,那时便好废立,自己好做太上皇帝,连西太后也可捽去了。人有千算,天叫一算,奈何。忙进见西太后,奏称山东有义和拳,如何能干,可以试用。西太后道:“这等都是邪术惑人,有什么用处?” 初见甚明。端王撞了一鼻子灰,惘然趋出。次日奉谕:山东有义和拳会,以仇教为名,到处滋扰,并及直隶南境一带。此种匪徒,私立会名,聚众滋事,恐无知愚民,被其煽惑,酿成巨案,迨至用兵剿办,所伤实多。朝廷不忍不教而诛,着直隶山东督抚严谕禁止等语。
端王看到此谕,懊恼得了不得。只暗中密复毓贤,叫他竭力保护,毋庸遵旨。这毓贤本端邸走狗,这是中国狗,不是西洋狗。 端邸的说话,胜如懿旨,自然惟命是从。当下出示张贴,令改义和拳为义和团,认真训练。这班拳民,见了此示,越加欣跃。于是毁教堂,掠教民,无所不为,居然张起毓字黄旗,与洋人为难。各国驻京公使行文总署,请派兵速剿拳匪,并将东抚毓贤撤任。总署接这照会,奏闻西太后。太后命将毓贤调京,换了一个袁世凯。袁到任,一意主剿,派兵数千名,分头截击。那班义和团倒也耀武扬威,出来接仗,战了一场,被官兵杀得七颠八倒,连首领朱红灯,也由官兵拿去枭首示众。神技如何不用?剩了好几百败残团民,抱头鼠窜,都逃入直隶南境。直督裕禄与端王向来要好,早接端王密函,有心招集团民,来一个收一个,来百个收百个,三五成群,四五结党,自然越来越多。
究竟这义和团,是民是匪?作书人不得不追究来源。这义和拳,就是八卦教的遗孽。有乾字拳、坎字拳、震字拳、坤字拳诸名目,捏造符咒,练习拳棒,自称受玉皇大帝差遗,除灭洋人。他所持的咒语,约有数种,说将起来统是喷饭。一种咒语是:快马一鞭,西山老君,一指天门动,一指地门开。要学武艺,请仙师来。一种咒语是: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李天王。 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带领天上十万神兵。这两种咒语,最是通行。还有什么天光老师、地光老师、日光老师、月光老师,及长棍老师、短棍老师等咒,述不胜述。练技时,设案焚香,叩头膜拜,拜后焚符念咒,念毕咒语,伏地不动,霎时间口吐白沫,跳跃而起,持刀飞舞,如疯如狂。或有用符佩带身上,说是可避炮火。符用黄纸一张,绘以朱砂,中有一像,非人非鬼, 非神非妖,有头无足,面尖削,但有眉眼,顶上有四光环,当胸写小字一行,乃“我为冷云佛,火神在前,太上老君在后”十余字。此外又有菩萨、龙、虎等字。种种怪诞,不值一辩。又有一种红灯照,统是妇女演习,穿着红衣红裤,右手持红灯,左手持红折扇,年长的梳高髻,年幼的挽双丫髻,在静室中先习数日,术成后,持扇自煽,据说能升高蹑空,飞行自如,把灯掷下,便成烈焰。先是,天津府北乡开掘支河,挖起一方残碑,上有二十字,模糊可认。其文道“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才算苦”。当时大家瞧者,无从索解。至拳匪闹事,联军入京,津民流离迁徙,备极惨状,遂有人解释碑文,谓:上两句指甲午事,下两句指庚子事。甲午年有中日之役,京畿戒严,百姓也恐慌得很,后来马关订和,民心乃定。庚子年便是光绪二十六年,拳匪扰乱,天津大扰,才算是真苦了。小子诗兴复发,又随笔凑成七绝道:
黄巾以后又红巾,邪教由来尽匪人。
怪底朝臣甘庇纵,竟教小丑扰京津。
欲知拳乱如何结果?试看下回便知。
妇人最多偏爱,亦最忌偏爱,偏爱则种种嫌隙因之以起,家不能齐, 遑问治国?西太后名为英明,乃偏信端王载漪,竟立其子。试思光绪帝五龄入宫,自幼抚养,以至成人,尚有母子离心之患。岂十四岁之溥儁,必能毋违慈命,始终如一耶?崇绮、徐桐辈,利令智昏,尤不足道。甚至以荒诞支离之邪教,竟视作义民,妄思假彼术以排外。愚眛如此,实古今历史上之所罕觏者矣!故有古今罕觏之愚人,乃酿古今罕觏之奇祸。读是回, 为之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