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吉思汗 三、帝国的根基

成吉思汗的旗帜叫九尾白旄纛(读如道)。

这种神秘而神圣的旗号可能与萨满教有关,那是蒙古人的原始宗教信仰。萨满教认为,万物有灵,灵魂不灭,人间祸福都由鬼神主宰。因此,向河流中小便,在流水中洗衣服甚至餐具都不被允许,因为那会冒犯和亵渎神灵。

能够与神灵沟通的是萨满,也就是萨满教的巫师。他们是人类社会与鬼神世界的中介,负责反映族民的诉求,传递神灵的意旨。每个部落都有萨满,是部落神的代理人。

最高神灵则是腾格里——永恒的蓝天,掌握着来自西伯利亚平原的一切力量。能够与腾格里沟通的萨满,就叫帖卜腾格里。在相信“君权神授”的时代,任何人要想攫取最高权力,都必须借助于这样的萨满,成吉思汗也一样。

大汗的帖卜腾格里叫阔阔出。

阔阔出非同一般。他的父亲是部落的元老,本人则据说神通广大,令人敬畏。重要的是,在1206年的部落贵族议事会上,正是这位帖卜腾格里以永恒蓝天的名义宣布,铁木真被天命指派为全世界的可汗,从而奠定了统治的基础。

但,阔阔出还是被杀了。

动手的人是大汗的弟弟铁木哥。在一次朝会上,铁木哥突然揪住阔阔出的衣领,要求后者把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当众说个明白。大汗当然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便命令他们到帐外自行解决。结果,阔阔出刚刚走出帐门,铁木哥事先安排的三个勇士就一拥而上折断了他的脊梁骨。

按照萨满教的观念,阔阔出死得还算体面,因为他没有流出血来。但这显然是谋杀。表面上看,事情起于阔阔出与铁木哥的私仇:前者不但拐走了后者的部属和族民,而且在后者前往索要时公开羞辱了使者和铁木哥本人。使者的背上还被绑上了马鞍,让铁木哥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

铁木哥跪在大汗的床前哭诉了自己的遭遇,皇后则敏锐地看出问题的严重性。这位曾经被蔑儿乞人掠走的克烈公主哭着说:大汗尚且在位,他们就胆敢这样欺负您松柏般正直的弟弟。一旦您大树般伟岸的身躯倒下,我们的儿子和那些卑微得就像风中牧草的子民,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九尾白旄纛

九尾白旄纛又称九足白旗、九足白徽,蒙古人俗称查干苏力德。古蒙古人每逢大战前必定祭祀战神,相信战神附在此旗上。图据现蒙古国国家宫藏品绘。

萨满法服

萨满教是古代蒙古人的原始宗教。“萨满”(Shamanism)来自满洲—通古斯语族语言,意为“智者”“晓彻”,是通过仪式活动与神沟通的人。

成吉思汗立即醒悟。事实上,阔阔出利用帖卜腾格里的身份干预帝国和皇家事务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尽管此人未必有取而代之的企图,最高权力却不容分享。如果神权与皇权发生冲突,那么功劳再大的萨满也必须被处死。

那就把他交给铁木哥好了。

当然,永恒的蓝天仍然是蒙古人的最高神,成吉思汗也依然必须是腾格里的人间化身。大汗的办法是重新任命一位稳重可靠的老人担任帝国的大萨满,让他穿着白衣骑着白马行使职权。这就可以让所有人放心。何况随着实际上是大汗本人给予的背后一击,没有哪个巫师能再像以前那样与国家元首分庭抗礼,神权与皇权之争已不是问题。

成问题的是体制。

体制的弊病早就显现出来了。按照部落体制,氏族组成部落,部落组成联盟。每个联盟都有汗,正如每个部落都有酋长。族民们真正服从和追随的是酋长,甚至族长,而不是联盟的汗。铁木真离开札木合时,后面跟了许多其他部落的族民,就说明部落体制只能导致分崩离析和朝秦暮楚。

成吉思汗当然不能重蹈覆辙,因此他必须改革,变部落为帝国。部落体制与帝国体制的显著区别:部落只有松散的联盟,帝国却需要绝对的忠诚。更重要的是,这种忠诚还只能属于一个人,那就是蒙古人民的最高领袖。

那么,他是怎样做到的呢?

变部落为千户。

千户是成吉思汗发明的概念,蒙古语叫敏罕。每个千户由十个百户组成,每个百户又由十个十户组成,三级组织的长官都叫那颜。整个蒙古帝国被分成九十五个千户,分别由九十五个千户长(那颜)统领和管辖。

这就有点像秦始皇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千户的长官也像秦汉的郡守那样由国家元首任命。不同的是,郡县划分的是国土,千户划分的则是国民。蒙古人毕竟是游牧民族,他们建立的草原帝国当然与秦皇汉武们的农业帝国相异,尽管郡县制也好,千户制也罢,目的都是要实现中央集权。

千户与郡县的区别还在于:后者只是行政区域,前者则不但是行政单位,也是生产单位和军事单位。牧民们平时在指定的区域生产,战时则成建制地追随那颜出征。十五岁到七十岁的男人都有从军的义务,而且装备和军粮自理。至于原来属于哪个部落,社会地位如何,则不在考虑之列。

这种“军政一体,兵民合一”的组织制度很像生产建设兵团,只不过是畜牧业的。把全国都变成兵团,组建成九十五个师,恐怕也前所未有。尽管在部落时代,牧民与战士并无严格区别,但如此全民皆兵,而且打破氏族和部落的界限重新编组,不能不说是成吉思汗的重大改革。

怯薛执事表职位负责事务昔宝赤掌鹰隼者扎里赤书写圣旨者必阇赤主文史者博尔赤亲烹饪以奉上饮食者云都赤带刀环卫者阔端赤掌从马者八剌哈赤守门者答剌赤掌酒者兀剌赤典车马者速古儿赤掌衣者怯里马赤传译者帖麦赤牧骆驼者火你赤牧羊者忽剌罕赤捕盗者虎儿赤奏乐者

四怯薛由成吉思汗亲信的四位那可儿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任长官,主管扈卫事宜。为使宫帐事务各有所司,又在怯薛中分设了各种执事。这些怯薛执事实际上操持着蒙古汗廷的中枢机构。据《中国军事通史:元代军事史》。

九十五个师的师长即千户长,一部分由姻亲和归附部落的酋长担任,另一部分的委任状给了大汗的那可儿。那可儿原本地位不高,出任千户长不仅是对他们功勋的酬劳,更是对他们忠诚的肯定,也是对其他千户长的制约和示范。

成吉思汗很有政治头脑。

更加体面的是怯薛,也就是大汗的护卫军。他们由成吉思汗亲自挑选,基本上是贵族和那颜的子弟。尽管人数多达上万,但是一个普通怯薛的地位都要高于千户长。打个通俗易懂的比方,如果千户长的军衔是少将,那么护卫军战士的级别就是中将。少将九十五,中将万人,岂不奇怪?

但这是故意的,也是必须的。成吉思汗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保卫最高领袖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大汗的贴身卫士只能从信得过的贵族和那颜的子弟中挑选,并且享受比军队指挥官更高的待遇,哪怕后者是他们的父兄。

结果是护卫军战士的心中,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荣誉感和自豪感。他们不再效忠原来的部落,满腔热血和激情从此只献给大汗。至于那些蒙古贵族和千户那颜,除了更加听命也别无选择,因为没有谁能够战胜那支精锐部队。何况这些人恐怕也清楚,应征入伍的子弟未尝不是变相的人质。

护卫军司令由最可靠的四个那可儿担任,另外还有蒙古语称为“扎鲁忽赤”的断事官,他们构成了这个游牧帝国的中枢机构。大汗当然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子弟,把九十五个千户的三分之一分给了他们。四个弟弟封在大兴安岭,称为东道诸王;四个儿子封在阿尔泰山,称为西道诸王。剩下六十多个中间地区的千户,则由成吉思汗直接管辖。

半游牧半封建的草原帝国,就这样建立起来。

现在,氏族血缘组织已被炸毁,部落时代的风俗习惯则被代之以严明的纪律和严密的管制。所有的新老蒙古人无论之前叫什么,都被成吉思汗当作螺丝钉和火箭炮组装成一台战争机器,而且可以快速移动,纵横驰骋。

事实上,这个新型民族根本就是为战争而建立的,大多数男性成员都英勇善战,训练有素,好斗成性。他们鄙视农业民族的含辛茹苦,也鄙视商业民族的精打细算,反倒视杀人越货为最高荣誉,攻城略地为最大快事。因此,只要发起攻击,就会像鹰隼一样精准无误,旋风一样所向披靡,洪水一样无坚不摧。更重要的是,这架机器对领袖的忠诚度也像他们的战斗力一样毋庸置疑,不打折扣,久经考验。

对此,腾格里神似乎甚为嘉许。

成吉思汗满意地笑了,他的目光开始投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