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是袍哥以及一切帮会翻身的时代,而这翻身起于辛亥。按今人的习惯,袍哥和其他会党,都被视为黑社会。我们提起上海的青帮巨头黄金荣和杜月笙,大抵以为他们都是黑社会的老大。后来的说上海滩的影视作品,说到他们,也就是按人们心目中黑老大的样子往上堆。粗豪,义气,打打杀杀。其实,在那个时代,帮会还算不上是黑社会,顶多是准黑社会。他们原本就是离开土地的农民,逸出宗法社会,变成在城市和集镇上讨生活的流民,或者准市民之后,为了求得宗法之外的一种团体助力,结成的一种类宗法式的组织。由于脱离了原来的乡绅控制,多少有点野,讲求江湖义气。所以,为朝廷所不喜,视为潜在的威胁,每每打压。其实,帮会的所谓“反清复明”的源起故事,多半荒诞不经,他们的反叛性,往往跟朝廷的镇压有关。清朝毕竟还是传统的弱政府,对民间社会的控制力有限,因此对民间宗教也好,帮会也好,无论怎样清剿,都扫荡不干净,反而因镇压刺激出他们的反叛,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真的出来捣乱。当然,帮会也因此而越来越黑,跟绿林好汉界限也淡了。
尽管如此,晚清的帮会中人,依然不认为自己是在造反。不仅不造反,一有机会,还会表现出对朝廷的善意。晚清针对在中国的西方教会的教案,好些都是帮会的杰作,他们打教,闹教,喊出来的主张,居然是扶清,跟义和团一样。四川的袍哥和陕西的哥老会,对此特别热心,自19世纪90年代余栋臣起,到辛亥革命,一直打了二十来年。当然,打出事来,朝廷并不因此而买他们的好,该镇压还是镇压,甚至干脆拿他们当替罪羊,跟洋人交差。所以,洋人对帮会,印象都不怎么样。
帮会在民国时的扬眉吐气,要归功于孙中山他们的革命党。受了洋人思想影响的革命党,从一开始,就往帮会里凑,钻到里面,让帮会中人回顾反清复明的传统,启发他们的革命觉悟。虽然不过让帮会多了点弄钱的机会,以及冒险掉脑袋的机会,但是革命党和帮会的结合,却是越来越紧密。尤其像四川这种天下未乱它先乱的地方,某些特别好事的袍哥首领,还在革命党人的帮助下,远渡日本,见了孙中山本人,亲聆教诲,革命意志特别坚定。
兴办铁路
泰西通商以来,仿行西法之事,至近年而益盛。将从前一切成见,虽未能破除尽净,然运会至而风气开,非复曩时之拘于墟矣。同治季年,火车已肇行于沪埠。由上海达淞三十余里,往返不逾二刻。惜为当道所格议,偿造作之赀,遽毁成功。兹于五月下旬天津来信云,创办铁路一节,朝廷业已允准,由大沽至天津先行试办。嗣于六月二十三日悉,朝廷又颁谕旨,饬令直督李相速即筹款兴办天津通州铁路。其火车式样,前一乘为机器车,由是而下,或来人,或装货,极之一二十乘,均可拖带。将来逐渐推广,各省通行,一如电线之四通八达,上与下利赖无穷。窃不禁拭目俟之矣。
清末的铁路国有政策,施于四川,是最失策的。因为四川的铁路,是全川几乎人人参与股份,弄得不好,就是全川骚然,自然给了袍哥施展的机会。当保路变成全武行之时,四川也就成了袍哥的天下。武昌起义正好在这种时候爆发,而四川的保路顺理成章化为革命,革命成功,袍哥成了革命功臣,而且是第一号功臣。当日的四川,保路同志军自不必说,都是袍哥,新军士兵也是袍哥,革命党人,早就加入袍哥。所以,当蒲殿俊和朱庆澜这样的士绅都督做不成之后,新的都督尹昌衡就在自己衙门,开了一个最大的袍哥公口(即哥老会所谓的堂口,或者山堂和码头),自命为大汉公,总舵把子。其余将领和同志军首领,均为掌旗大爷。城内各个衙门,警署均设袍哥公口,各街道公口林立,市民争相加入,以求保护。四川另一个平行的军政府重庆军政府,则挂出了大陆公的招牌,也是一个总舵把子。众袍哥,其实依旧谁也不听谁的。这样的政府,官员跟袍哥的总舵、正印、执堂、内八堂、外八堂的组织平行,前者的威信,还不及后者。各个袍哥大爷们,除了在军队里做旅长团长之外,就是各县的县长。
革命后的四川,到处都是头扎英雄结和蝴蝶结的好汉,有的还足蹬皂靴,身着夜行衣,跟戏里的武松和黄天霸一般,干的勾当,却往往鸡零狗碎,包娼包赌。革命了,皇帝没了,王法也就没了。袍哥的规矩,就变成了社会上的规矩。可是,袍哥的规矩,在一般人看来,其实是没规矩,于是,天下就乱了。为了在乱世里避开麻烦,原来对袍哥不以为然的乡绅们,也纷纷加入袍哥。不过,乡绅就是乡绅,他们加入袍哥,不会从老幺干起,而是通过捐钱,直接进入高层。到了这个时候,袍哥就不再是脱离土地流民的组织,在四川,基本已经变成了全民组织。这样的袍哥,才有了清水和浊水之分。所谓清水袍哥,就是在正常社会里存在的袍哥组织,大体按过去宗法社会的规矩生活,只是多了一重组织而已。浊水袍哥,就等于过去的袍哥,打劫、抢人、贩私都做,武化的味道也比较浓。
虽然说,革命后袁世凯统治时期,上面有意压制袍哥,力图恢复过去的秩序,但基本无效。一些做得比较过,跟革命党关系密切的袍哥首领虽然被镇压,整体上袍哥却没有偃旗息鼓,只是稍微收敛了几分而已。很快,袁世凯称帝,反袁起义打响,作为主战场的四川,袍哥再一次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在此后的四川军阀混战中,一些袍哥变成了军阀,著名的袍哥大爷范哈儿范绍增,一直做到师长、军长,像邓国璋、龚渭清、吴之镐、魏辅臣、杨春芳、汤子模、覃小楼、石肇武这些袍哥头面人物,都师长旅长的干活。到后来,几乎所有的四川军阀,从小排长到军长司令,都成了袍哥弟兄。各地的民团,也都掌握在袍哥手里,军阀们若要想扩张势力,不嗨袍哥,几乎连门都没有。在军人政权中,军人成了袍哥,那么下面的行政官员,自然也会拼命地跟,大家争着嗨袍哥,有的县长,出门都不乐意让人叫他县太爷,喜欢听人叫他某某大爷,据说这样更体面。
当然,到了这个份上,袍哥也自然就被洗白了。浊水袍哥,如果没有被受招安变成军队,那就面临被迫剿的命运。而清水袍哥,就演变成一般的社会组织,跟香会花会之类的,也没有多大分别。说是加入了可以得到保护,但对于一般百姓,其实进不进去都差不多,都进去了,就跟没进去一样了。有钱有势的人,袍哥倒是有点用,急了拉队伍,不愁没有人手,办民团,也能弄个团总干干。
袍哥的命运,到了国民党统治时期,才有了一些变化。辛亥革命之后,革命党实际上没有真的当家做主,占据的几个省份,旋踵即被袁世凯赶走。到了大革命时期,北伐之后,国民党横空出世,统一了全国,就开始逐渐嫌弃昔日的盟友。帮会的日子,也就越来越不好过了。曾经也是青帮中人的蒋介石,越来越不喜欢人家提及昔日跟着陈其美打天下的日子,青帮老大,想要见到这个帮中的弟兄,也越来越难了。到了抗战胜利之后,小蒋在上海打黑,居然打到了杜月笙儿子的头上。在这个过程中,四川军阀里的老大刘湘,也心领神会,逐渐跟袍哥划清界限,自己麾下的干将范哈儿,就是这样被清出了军队。抗战胜利之后,即使在川中,也没有官员再公然炫耀自己的袍哥身份,这个身份,即使不违法,也不时髦了。没办法,政府一旦正经起来,跟准黑社会的关系就得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