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通过明人冯梦龙编的《古今小说》第二十七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所写的丐头女儿的婚姻故事,知道丐头的生活和他们的社会地位。再从沈榜的《宛署杂记》第十一卷《养寄院孤老》获知北京丐头的实际生活状况。其他着述,如曹梦驹的《说梦》第二卷《拐匪破案》也有关于丐头的记载。乞丐是一个社会问题,乞丐王国的君主是人们有兴致了解的事情,所以我们写《养济堂和老民的生活》一篇时,故意甩开孤老与丐头的人际关系,以便这里把丐头作为一个单独问题提出来。
明神宗万历年间(1573~1619)北京宛平、大兴二县养济院各收容贫病无依靠的孤独老人2100多人,政府对他们每人每月给太仓米一斗,一年给甲字库棉布一匹,为管理孤老,在每100多名孤老中认定一个会头,由会头管辖众人。这孤老就是乞丐,他们并不一定是宛平、大兴县人,有的是附近府县的,因听说朝廷收容投奔而来;这会头就是我们所说的“丐头”。丐头同政府官员、胥役、乞丐、所在地方的商人及居民发生关系,有自身的经济。
宛平、大兴县政府规定,养济院的孤老,不管住在院中与否,每月到院一次,接受县丞的查点,如有死亡,开除其名缺,不再发给米布。丐头掌管所属的孤老,不让他们到养济院接受清查,他的理由是孤老多是残废人,行动不便,县丞不要求他们到院,就是实行仁政,以搪塞县官。官员不面点,丐头对死去的孤老不上报,或者死多报少,以多领口粮和布匹,归入己身。县官很容易发现丐头在吃空额,想要加以整顿,这时丐头就让几十个瞎子,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等候在京城大道上,当有九卿路过时,他们就痛哭要求行善,弄得九卿很厌烦,责怪宛平、大兴两县管理不善。两县官员害怕丐头用这招儿整治他们,再不敢到养济院清点人数,因而丐头得以继续吃空额,战胜了县官。有时顺天府或礼部要检查养济院,丐头就说给孤老发的粮食不够吃,现在众人分散到各个村落讨饭去了,一下集中不起来,遂约定清点日期,届时丐头又把不在册的人找来冒充,以敷衍过去。沈榜任宛平知县,经多方调查,获知丐头情弊,想出对付他们的办法:按孤老原报名册,依年龄分组,从70岁组开始查对,查完了查71岁的,如此类推。沈榜查了半年多,清出100多个空额。他只清查70岁以上的孤老,即只查了一部分人,丐头也答应了,这是双方互相让步,故而沈榜比他的前任获得局部的成功。但丐头仍和官府暗斗,继续吃空额。丐头与衙役的关系,同主管官员的大不一样,他们吃空名蒙混县官容易,对胥吏则瞒不过去,因此他们往往通同作弊,丐头把吃空额的米布分给胥吏一部分,空额就吃得长久和安稳了。
丐头对乞丐有很大的权威,指挥乞丐,不敢不从,如前述宛平丐头打发盲丐去街头拦截百官乞怜,没有敢违抗的。丐头以武力和经济手段控制乞丐,如万历年间,在江苏松江,丐头王奇拐带少年,刺瞎他们的眼睛,教他们如何在街头哀叫乞讨,规定他们每人每天交50文钱,夜间还要在身体上凌辱他们。住在他们周围的居民,每天晚上都听到王奇的打人声,乞丐悲惨的嚎叫和痛哭声,显然王奇在逼迫他们交钱和鞭打他们。这些乞丐给打怕了,后来王奇暴行引起市民愤怒,加以告发,这时乞丐还不敢控诉他,说的时候颤抖得说不成句子,可见丐头统治多么残暴了。《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就丐头与乞丐的经济关系写道:“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伙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这小说家言,却真实地反映了丐头与乞丐的经济关系,一方面是勒索乞丐,一方面又在必要时给以接济,使乞丐离不开丐头。
《古今小说》中乞丐扰闹金玉奴婚礼图
丐头敢于指使乞丐拦截九卿,对居民和商店的骚扰更不在话下了。《金玉奴》故事讲,早先的丐头女儿结婚没有请现任丐头,现任就招呼五六十个乞丐闹到家门,把客人吓跑了,让他们大吃一顿,喜家还另送钱酒鸡鹅以赔礼。对老丐头尚且如此,对他人更不必说了。居民有红白喜事,商店开张营业,必须先给丐头送礼或请吃饭,否则办事的日子,他唆使众乞丐在门前吵闹,令贺喜的人进不了大门,也让来客笑话主人小气。所以凡办事者不得不对丐头有一番招待。这样,居民对丐头既讨厌、鄙视,又让三分,丐头只管眼前得利,不顾人们的看法,按照流氓无产者的观点行事。
丐头或得到乞丐的孝敬,或冒领米布,甚至在乞丐中放债,有的人就阔了起来,所以《宛署杂记》说他们“家饶衣食,富于士民”。《金玉奴》讲金团头“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个廒多积粟,囊有余钱,放债使婢”。这些话不免夸张了些,但也与实际并不太离谱。清初河道总督靳辅曾说:“富庶地方之丐头,类皆各拥厚赀,优溺坐食,其温饱气象,反胜于士农工贾之家。”(《皇朝经世文编·生财裕饷第一疏》)所用词汇几与《宛署杂记》相同,可见丐头中确有一些富户。
乞丐里面有富人,好像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是实有的现象。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我们看事物就要从客观实际出发,才能正确认识它,不尊重实际,就不可能了解丐头这种人了。
丐头之所以富裕,是丐头制度造成的,社会上只要财富占有不平均,甚或悬殊,就一定会有乞讨者,这种人中也会有它的首领,既压迫他们,又代表他们,只有消除乞讨现象,才能不产生丐头。
乞丐贫穷困苦的境遇令人同情,但他们是寄食者,有流氓习气,不是社会积极因素,而丐头是流氓习性的集中体现,丐头的势力越大,越说明它所存在的那个社会弊病越多,越要改造,丐头的状况是社会弊端的一种测量器。
丐头与政府的关系,在政府利用丐头管辖乞丐上是一致的,而丐头吃空额使两者发生矛盾。这在明朝是如此,到了清代后期,丐头对政府更有了特殊价值,就是充当衙门的密探。他们按照吏胥指示,跟踪居民,报告情况,领取赏银。丐头充当这个角色很便利,因他们本来就整天游荡街头,被他们监视的人也不会发觉。乞讨本来就是一种社会病,丐头再成为政府不在名册的耳目,越加说明这个社会的黑暗,政治的腐败,丐头的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