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理衙门问话过后,中枢维新开始进入倒计时。不管怎么样,康有为进呈的两部书外加一连串奏折(包括代替别人拟的),总算是为光绪和翁同稣打了气,特别是光绪,爱新觉罗家族不甘沉沦的血液使他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期,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下,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就是:“与其亡国而为轵道之降,煤山之续,既丧国厚身,贻谤千古,不如姑冒险变法,幸则犹可望收政权而保全国土,不幸亦可大开民智,而待之将来,中国或可存一线焉。”光绪当时是不是就真的像梁启超所说的那样想的,于史无考,我们没法证实。光绪可能不会料想到西太后的政变(在他内心深处,仍认为在复兴清朝的问题上,西太后是与他有共识的),至少不会预料到变法会如此短命,而西太后的手段会如此决绝,以致将新政全废,变本加厉地反动。但他应该知道变法是有风险的。既然年轻的皇帝决定要冒险,那么他肯定要走到底,只要西太后不伸手阻止他,变法就会进行下去,这是一种行动时的思维定式,或者叫思维惯性。
恰在光绪痛下决心的时候,耄耋的恭亲王奕终于挡不住大自然规律的召唤,一命归西。奕这一死,对光绪是福是祸虽很难说,但至少在眼前,少了一个位尊权重又爱哕唆的人,光绪觉得可以放开一点手脚了(军机处资格最老的变成了翁同稣,依惯例,只要翁老先生点头,别人就不好意思说别的)。
1898年5月29日,御史杨深秀和侍读学士徐致靖上奏,请光绪特降谕旨明定国是(这是抄日本的变法版)。当天,光绪就将奏折送到了颐和园,实际上是借“舆论”给西太后施加压力。老谋深算的西太后知道此时光绪如箭在弦上,已不能不发。虽有一肚皮不满意,她也知道这时如加拦阻,一则师出无名,二则时机未到,故而深藏不露,未置可否。6月9日,光绪来到颐和园向西太后请安,再次硬着头皮向他的皇阿爸陈说了诏定国是的必要,西太后表示同意。喜出望外的光绪旋即命翁同龢草拟明定国是的诏书,呈西太后审阅。第二天,迫不及待的光绪再次去颐和园请安,据翁同龢这天的日记:“上奉慈谕,以前日御史杨深秀、学士徐致靖言国是未定,良是。今宜专讲西学,明白宣示。”西太后这次居然是格外地宽容,不仅连连称是,而且明白宣示让他们“专讲西学”。无怪乎翁同龢会兴奋异常,连日忙碌,连生日都不过了。而光绪则于6月11日回官当天,一刻也没耽搁地就召集军机大臣,颁布《明定国是诏》。
《明定国是诏》是百日维新的号角,也是有清一朝关于近代化变革最有价值的文献,值得一抄。
谕内阁: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唯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摒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唯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著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入学肄业,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特此通谕知之。
几百字的长诏,调子实在是很温和,西太后绝对没有什么理由来枪毙它。不是草拟者翁同龢的思想水准与张之洞辈差不多,就是光绪与翁同稣过于担心西太后的反对而以烟幕过关,但更可能的是两者兼而有之。
既然不便驳议,西太后也就顺水推舟,不去驳议了。不过这时的西太后,由于那两本书和康有为一系列奏折的刺激,顽固派大臣们的话已经很入耳了,她真的要出来给光绪下绊了。她明白,只要允许光绪变法,听任变法搞下去,她就只有回宫扎花的一条路了。为此,她不仅深恨康梁,而且恨上奏请定国是的杨深秀、徐致靖。
对光绪的种种活动了如指掌的西太后,非常清楚翁同龢此时在变法事业中的分量,她早就从别的顽固派大臣那里知道了翁在军机处的种种表现。据说,西太后曾于明定国是诏颁布之前召集庆亲王奕譞、刚毅和荣禄开会,刚毅等人哭求西太后出来干预。还有消息说荣禄曾通过李莲英进谗,说翁同稣“劝帝游历外洋,后闻大骇”。其实,就是没有这些人的进谗,西太后也未必会放过翁同稣,只要她不再想让变法搞下去,搞掉翁同稣就等于给变法釜底抽薪,同时也敲山震虎,给光绪和康梁一点颜色,一个警告,最好能让他们自动收摊。
所以正当光绪君臣兴高采烈,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西太后的网已然悄悄撒开了,首先落网的就是热心变法人中地位最高的翁同稣。翁同稣在他同时代人中是个仕途顺畅的幸运儿,其父翁心存,官至极品,为体仁阁大学士,是道光、咸丰两朝的重臣,其兄翁同书、翁同爵均官至督抚,而他自己科场得意,高中状元,尔后一路顺风升上去,贵为帝师、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一生没有做过外官,一度与西太后的关系也不错。那是在祺祥政变之后,西太后想学点历史,于是请翰林公们来讲,结果翁同稣不愧为状元,讲得头头是道,“指陈古今,讲明道理,侃侃谔谔,无所忌讳”。深得西宫太后欢心。此人是标准的世家子弟,只不过没有纨绔气,而于经史上用力不少,可是论到政治经验,比起西太后来,只能算个雏。翁同稣被开缺前,居然对西太后的阴谋一无所知,一星半点的火药味都没闻出来。这一天(6月15日,即明定国是诏颁后第四天)本是翁同龢的生日,官做到这个份上,每逢诞辰,同官下属,弟子门生以及亲朋好友总要来庆贺,开宴唱戏热闹几天都不为过。然而翁同稣却没有在家等着当寿星,一大早就入军机值房照常公干,但是,翁同稣所接到的第一个公务,却是将他开缺的朱谕。
1898年6月15日,光绪皇帝突然发布了三道上谕:一、命王文韶晋见,以荣禄暂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随后实授);二、以后凡授二品以上的官员,均需“着折恭旨皇太后前谢恩”。第三道最为奇特:“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稣,近来办事多未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辞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翁同稣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有人参劾,理应查明究竟,然后查办或者开释,但偏偏不查就干脆开缺,还说是以示宽大保全。什么“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辞色”之类,大抵就是“莫须有”,明眼人一看便知端底。
显然,这三件上谕均非出自光绪本意,而是6月15日光绪去颐和园请安时,西太后事先拟好,强迫他发出的。这一闷棍来得太突然,刚刚进门时还像他师傅一样兴奋的光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就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由于他毫无思想准备,以致连一句反抗的话也说不出来,就乖乖地就范了。而且连向他师傅事先通报一声都不敢。
借所谓弹章来处置她不喜欢的大臣,是西太后惯用的老伎俩,因此而落马的数以十计,也很凑巧,只要谁得罪了太后,很快就会有弹章飞到,一到这时,西太后就连查也不查,一纸上谕,就将之打发掉了。
当年涉及翁同稣的弹章只有两件,那是在康有为呈上《俄彼得变政考》和《日本变政考》之后发生的。一是安徽布政使于荫霖上折指责李鸿章、翁同稣和张荫桓在与德国交涉胶州湾事件中措置失当,“误国无状”(4月28日)。二是御史王鹏运的《大臣误国请予罢斥折》,说翁同稣与张荫桓“明谋纳赂”(5月29日)。这两份弹章,前者有点像好事者没事找事地对管事人的指责,可能没有什么背景,而后则明摆着是有意为之的“把柄式”攻击。晚清大僚可能没有几个人真的是清廉的,张荫桓的名声更是不好,捐班出身,还老有肥缺,连他自己也承认出使外国回来就给西太后、光绪以及“皮硝李”(李莲英)送礼。翁同稣久掌户部,是不是干净说不清楚,这种“纳赂”的事恐怕谁都多少有点,早不说晚不提,单单这个时候拿出来做文章,而且偏拉上个张荫桓(让人更易于相信),这位马台公的醉翁之意,不问可知。
西太后借“群众呼声”(众论不服与有人参劾)赶走了翁同稣,这一招打在光绪的要害上,也打在变法运动的要害上。据梁启超讲,光绪为此“惊魂万里,涕泪千行,竟日不食”。6月16日,翁同稣身着素服,到宫中与光绪告别,君臣相对,心中无限悲戚,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上回顾无言,臣亦黯然如梦”。第二天,翁同稣的弟子张謇奉旨到乾清宫引见,看见光绪帝“神采凋索”,而他自己也感到无限悲哀。旋即隐归江南,不问政事。康有为也自感“甚为灰冷”,原来进步士大夫常去游玩议政之地的陶然亭一带,笼罩着一片低迷戚惨之气:“城南士大夫人心惶惶。”
尽管如此,西太后妄图将变法就此吓退,以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却未能达到。西太后眼里的光绪,已经有太多的懦弱怕事的印象,她忘记了光绪现在已经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了,很难让他将一件眼看着已经做了一半的事搁下来,他虽然懦弱,但他毕竟是皇帝,有着皇帝的自尊,他不甘让人笑话他离了师傅就什么也做不成。所以,只要西太后不明确阻止他,他还是要走下去。现在看来,梁启超对他的描写显然有些过分,难过肯定免不了,但“惊魂万里,涕泪千行,竟日不食”远不至于,因为就在翁师傅被逐的同一天,光绪还召见了康有为和张元济。其实,真正被吓坏了的倒有可能是梁启超自己。他在7月4日(五月十六日)写信给友人时,透露出很浓重的悲观情绪:
大率有上开新折者则无不应,盖上下之电力、热力皆以相摩而成也。常熟(指翁同稣。笔者注)去国,最为大关键,此间极知其故,然不能形诸笔墨,俟见时详之。南海不能大用,菊生(指张元济。笔者注)无下文。仆之久不察者,率由此而生也。仆已于前日举行察看之典,未知下文如何耳。初时极欲大办,今如此局面,无望矣。
梁启超才华横溢,思想进步,可惜就是胆力与韧力不如乃师。康有为此时虽然也预感到大事不妙,可是一向以“拗康”著称的他,怎么肯被人不战而胜,知不可为而强为,正是正统儒者的行事风范,而康有为恰是这种风格的儒者,他一生抱定一个目标就不肯轻易放弃,更何况此时尚未到绝望之境,连光绪都在硬挺着呢!所以,实际上西太后的这一“杀青”,倒反而刺激了维新派和光绪,使他们逆反式地加快了动作。西太后一击之下,明明击中了要害,但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并没有倒下,因而自己也感到意外。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居然不知如何动作才好,只是到了维新策划军事冒险,才给了她一个比较好的借口,否则西太后的反动固然十拿九稳可以得手,但在舆论上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她将怎样老着脸皮走出帘来训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