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孔祥熙档案之二
萱野先生伟鉴: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适贾生来,拜读手书,快同面谈。先生以远大之眼光,发救时之伟论,忧国忧民,语重心长,多年故交,感慨同深。中日本系同文同种,必须共存方能共荣,承示佛者精神,救国伟业,尤愿以先生勉弟者,仍以勉先生,爰将向所欲言而未言,以及不愿为他人言者,为先生掬诚一言,惟先生高瞻远瞩,心领而神会之。因先生翊赞中山先生,致力革命数十年,所以谋中日之幸福,东亚之和平者,久具苦心,非惟知日知华,亦且深知东亚者也。
自战事爆发以来,双方有心人之隐痛,俱不堪言,以为不仅中日两国之危机,实属东亚黄族之厄运。古人云,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苟不速谋两全之道,更有同归于尽之惨。诚如先生所云,应弃小嫌,维持大局。春间头山满先生亦曾有电致弟,欲归两国于好,其怀抱亦与先生相同,足见贵国老成谋国者,尚未尽为威武所屈也。惟是此次惨剧,由于贵国少数军人未审共同利害,一时误入歧途所致。敝国坚决抗战,纯为自卫起见,故解铃系铃,仍在贵国少数军人之手。先生欲自救以救人,必设法使贵国少数军人早日醒悟,必先使其了解此次战事于贵国之利害。弟旅东有年,不乏知交,且懔于唇亡齿寒之戒,不仅忧在敝国,而易地以想,认为贵国危机潜伏,亦颇为之代忧,尚冀先生对于贵国少数军人有以指示而纠正之。
(一)中日接壤最近,唇齿相依,在历史上地理上关系极为密切,互助则能共存,相残必致偕亡。且敝国地大物博,民性中和,适为贵国最近之善邻,较之其他远水不救近渴之友邦,尤宜患难相救,疾病相扶,不意今竟弃好寻仇,驱友作敌,似此阋墙之争,萁豆之煎,何异自残肢体,自坏长城,况黄雀渔翁,俱在其后,失此奥援之国,必致唇亡齿寒。究竟贵国之真正敌人为谁,似应认清,此对于亲仁善邻,不能不希望贵国军人猛省者一也。
(二)贵国陆军为何而积极教练,贵国海军为何而积极扩充,一切武力之准备,是否专为对华之用!姑不论以今日整个战局观之,贵国未必即操胜券,一切武力消耗于对华之后,何时始能补充?一旦他国乘机对日冲突,将恃何种武力以与周旋?深恐贵国不亡于对华,而亡于其他敌国。此对于国防武力,不能不希望贵国军人猛省者二也。
(三)贵国原为工业国家,一切原料率多取给敝国,一切货品亦多行销敝国,是敝国为贵国惟一最大之市场,今竟摧毁之不遗余力。姑不论和气生财,懋迁有无,全恃情感,而战时贵国之生产力日益惨落,敝国之购买力日益减少,试问影响于贵国经济者,曷堪设想!德、义均为工业国家,纵能供给原料,行销货物,究有几何?且英、美、印度抵货之风,有加无已,贵国更蒙国际上之损失乎?同时贵国战费之增加,漫无限制,人民之负担不堪,尤恐贵国不亡于战场,而亡于市场,此对于经济恐慌,不能不希望贵国军人猛省者三也。
(四)贵国人士素以武士道自豪,忠君爱国,抑强扶弱,今者军队在华,奸淫烧杀,惨绝人道,毫无纪律,武士道之精神已荡然无存。战而败固不必言,即使战而胜,对于军队之纪律,将何以整饬?对于嚣张之风气,将何以遏制?且民众反战之情绪酝酿益烈,尤恐贵国不亡于外患而亡于内乱,此对于武士道,不能不希望贵国军人猛省者四也。
上述诸端,仅系荦荦大者,此外因战事延长,不利于贵国之处尚多,想先生熟筹深思,早已洞若观火,而贵国朝野不乏明达之士,倘能平心静思,当亦悚然于此种自杀之政策,适足以促东亚之速亡。且数千年来我东方之文化,基于仁义道德,纯为王道,孟子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贵国固亦素倡王道者,今贵国少数军人舍王道而行霸道,竟欲以武力屈服敝国,以敝国土地之广,物产之富,人口之多,非惟在事实上不可能,而敝国人士熏陶于王道之中,最尚气节,倘使压迫过甚,势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亦惟有余及汝偕亡而已。如贵国军人果能改弦易辙,弃嫌修好,勒马悬崖,回头是岸,似非不难化干戈为玉帛。弟固深知贵国军人倔强成性,或以骑虎难下为虑,惟是止戈为武,古有明训,既不失其武士精神,亦不愧为大国风度,究修百年之好,抑种百年之仇,似全在贵国少数军人之一念。先生东亚明哲,中日有识之士莫不深佩,当此大局危急之秋,倘承联络贵国忠君爱国之士,责以正义,晓以利害,当可幡然改悟,此固贵国之福,亦东亚黄族之幸也。弟虽不敏,然为奠定中日真正共存共荣之百年大计起见,亦当竭尽绵薄,以从事焉。专此布悃,诸希亮察,未尽之意,仍由贾生面达。敬颂勋祺!
弟名正肃
五、廿二
外附微物数件,聊以将意,务祈哂纳为幸!
上述函件,已摄成缩微胶卷,藏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珍本和手稿图书馆孔祥熙档中。萱野,指萱野长知(1873~1947),号凤梨,日本高知县人,1895年与孙中山订交,先后加入兴中会、同盟会。1907年被任命为东军顾问,负责购置并运送枪械。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萱野应黄兴之邀赴汉阳参战。1915年,再次被孙中山任命为中华革命军顾问,协助居正在山东起义反袁。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曾受首相犬养毅派遣,秘密来华商谈撤兵问题,因军部反对,不久即被召回。
在抗日战争中,孔祥熙属于主和派。1938年1月,日本浪人首领头山满致函孔祥熙,表示将竭平生之力使两国同归于好,要求蒋介石集团“速改旧图,更新其策”。同月,孔祥熙复电头山满,希望他“主持正义,力挽狂澜,设法〔使〕贵国军人早日醒悟”。3月末,萱野长知的助手松本藏次和孔祥熙的亲信、行政院代理秘书贾存德(即函中所云贾生——作者)在上海中国旅社秘密见面。贾称:“如果任凭中日两国同归于尽的话,将给整个亚洲带来不幸,必须设法讲求和平之道。”4月20日,双方在同一旅馆第二次相见。松本传达了萱野提出的和平条件,要求中国政府承认“满洲国”独立,承认日本关于内蒙的立场;贾存德则要求日本全面撤兵。其后,在松本的安排下,萱野与贾存德见面,萱野声称:“我和孙先生是朋友,中日是兄弟之邦,不应以兵戎相见。”他要求贾存德转信给孔祥熙,大意为:中日交战犹如萁豆相煎,如孔有意出面解法阋墙之争,化干戈为玉帛,他愿意为此奔走。5月,贾存德携该函赴港,与宋霭龄同机飞抵汉口。同月,贾存德携孔祥熙复函返回上海。关于这一过程,贾存德晚年回忆说:
在汉口住了两天,孔便令我转港返沪,行前找我谈话,首先勉励我一番,要我为他好好做事,并当面允诺在上海中央银行给我挂一个名义,领取薪俸。接着就警告我说:“你回去以后和这些人(指萱野等人)来往要特别谨慎,若不小心,一旦泄露秘密,我不但要否认,还要通缉你。当然,你也不必害怕,暗中我会保护你的。”同时,他还要我回去打听萱野背后的支持人是谁,经常和哪些人来往,松本藏次从前做过些什么,等等,最后让我找他的秘书李青选,给萱野带回一封信。
当天晚上,李青选拿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给我,并说:“你可以看看信的内容,以便按照孔的意图和萱野交谈。”信的内容是:收到了中国驻日本大使许世英下旗回国时所带头山满先生的信。……令兄(指萱野)为了两国的利益有志斡旋,弟甚感钦佩,惟解铃系铃还在于日本当局,如果兄能以百年利益说动贵国当局早悟犯华之非,弟将呼应共襄此举。李青选还告诉我今后有事直接和他联系,并将联系时所用之密电本交给了我。
关于贾存德所回忆的这封信,近年来我一直在找寻,在日本没有找到,在中国也没有找到,不想却在美国找到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将贾存德的回忆和原函比较,可以发现,贾存德的回忆虽然简略,但大体不错,“解铃系铃”云云,确系原函中的用语。
孔祥熙《复萱野长知函》的发现,有助于进一步深入研究抗日战争期间日蒋之间的秘密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