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民晚年往来函电考释之一
美国哈佛燕京学社藏有大量胡汉民晚年往来函电,关系20世纪30年代中国政坛的许多机密,我已在《胡汉民的军事倒蒋密谋及胡蒋和解》一文中作过探讨,然犹觉意犹未尽,今择其函电之要者考释之。
1931年2月,胡汉民被蒋介石软禁于南京汤山,汪精卫、孙科、邹鲁、陈济棠、李宗仁等旋即在广州另立国民政府,与南京对抗。同年“九一八事变”起,蒋介石迫于舆论和国民党内的强大压力,释放胡汉民。10月30日,胡汉民在上海致电在广州的妻兄陈融,内称:“矮仔昨对弟表示反某,颇有南归之意,不敢应,请密商伯南。”矮仔,指李济深;伯南,指陈济棠。1929年,蒋介石与桂系李宗仁、白崇禧发生矛盾,战争有一触即发之势。李济深主动到南京当调人,反对讨伐桂系,被蒋介石软禁,直至“九一八事变”后,才与胡汉民同时释放。此电说明,李济深此时曾联络胡汉民,准备在南方共同反蒋,但是,陈济棠当时正在广州做南天王,李济深与陈济棠有矛盾,而胡汉民反蒋又不能不依靠陈济棠,因此,胡汉民不敢轻易答应李济深,而要陈融和陈济棠商量。大概正由于李、陈之间的矛盾,所以此后李济深反蒋只能以福建为基地。
1933年10月,李济深、陈铭枢等在香港聚会,决定在福州成立人民革命政府,反蒋抗日。11月16日夜,李济深派其弟李济汶持函面见胡汉民,函称:
深南归,已届一载,本意在追随吾师之后,团结西南各省,共同讨贼救国,顾蹉跎一载,数失良机,而有实力之当局者持重如故,循此而往,势不致任国贼断送国家不止。而十九路军以处境较困,责任较明,有义无反顾、迫不及待之势,连日得其函电,促往商讨讨贼大计,照连日报章上所载情形,亦似有即行发动讨贼之趋势,故深决定即行前往,观察督促,进行一切。惟以兹事体大贵重,非局部所能胜任。惟有仰恳师座,藉此时机,督促西南各省同时响应,共同讨贼,而闽中各事尤乞随时加以指导,俾免陨越为祷!临行匆匆,未及趋前面陈﹝聆﹞训诲,谨此留呈,敬叩钧安!学生李济深谨肃。
胡汉民被释后,即广泛联络广东、广西及西南、华北、西北各地实力派,秘密组织“新国民党”,准备南北并举,同时起兵,推翻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南京政权。本函称:“深南归,已届一载,本意在追随吾师之后,团结西南各省,共同讨贼救国。”1903年时,李济深在梧州中学读书,胡汉民时任该校总教席,故李济深称胡为师。1932年,南京政府破坏淞沪抗战,事后,蒋介石并调十九路军赴福建“剿共”,李济深愤而离开南京,赴香港参加胡汉民的反蒋联盟。本函所云“追随吾师”云云,即指此。但是,胡汉民的反蒋联盟实际上是空架子,陈济棠和各地实力派大都观风望色,首鼠两端,并不真心行动,因此,李济深感慨地表示:“顾蹉跎一载,数失良机,而有实力之当局者持重如故。”函中,李济深说明形势急迫,自己即将赴闽发动,要求胡汉民“督促西南各省同时响应”,并对闽中各事“随时加以指导”。11月18日,李济深到达福州。次日,陈铭枢、李济深等联名致电胡汉民,电称:
惟救国必先讨贼,而讨贼必先西南一致实力行动,故弟等再三矢推戴之诚,共谋救国之举,吾兄持重深谋,自具卓见……不料蒋氏乃以西南为可欺,益肆无忌惮。今民族存亡,迫于眉睫,弟等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先行发动。
电报以“陈涉发难于先”自喻,以“沛公继起于后”喻胡,要求胡汉民等“本历来之主张,为一致之行动”。
胡汉民与李济深、蔡廷锴等虽早有联络,反蒋的目标也一致,但是,胡汉民不同意李济深等改国号、造新党等一系列做法,尤其不同意联共,因此,福建人民政府成立后,胡汉民持批评态度。11月22日,他与萧佛成等联名复电陈铭枢、李济深等,指责他们“背叛主义,招致外寇,煽动赤焰”,但是,胡汉民对李济深等又有同情,电报要求陈、李等人“本历来护党救国之精神,幡然改图”。胡汉民表示,在此条件下双方可以合作,“贯彻讨贼之主张”。胡汉民的这种态度在秘密函电中就表现得更清楚,他致函陈融说:
不等为反△成分最高者,而跛、矮又原为曾共商大计之人。跛、矮之铤而走险,某兄就不能绝对不负责任。
不,密电中或称不孤,均指李宗仁;△,代指蒋介石;跛,指陈铭枢;矮,指李济深;某兄,指陈济棠。1933年春夏,广东、广西、福建曾结成三省联盟,准备联络在华北的冯玉祥等部,共同举事,但是,由于陈济棠迁延犹疑,未能发动。本函确认陈铭枢、李济深“原为曾共商大计之人”,对他们的“铤而走险”有某种体谅,而对陈济棠,则流露了不满。当时,福建方面要求蒋介石下台,广州方面亦有同样要求,但陈融等不愿与福建采取同一立场,胡汉民指示陈融说:
闻省中对政治问题有议请蒋下野者,此言未尝不是:1.示天下以公道;2.可如不前电消释十九友一部分之热情;3.亦使桂与其他反蒋者同情于我。如虑措词与跛、矮雷同,则正不尔。
不,仍指李宗仁。十九友,指发动福建事变的主力十九路军。桂,指桂系。在胡汉民的坚持下,陈融等以国民党西南执行部、西南政务委员会名义发表通电,认为福建事变之所以发生,“推寻祸始,不能不深咎于独裁政局之罪深恶极”,电报要求汪精卫、蒋介石“避路让贤”,这样,胡汉民又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福建人民政府。12月25日,他派人入闽,力劝李济深、陈铭枢等恢复民国国号和国民党党籍,改取反共立场,以便在此基础上,重建反蒋联盟。
福建人民政府由于缺乏支持,在南京军队的进攻下,很快转入劣势。1934年1月21日,胡汉民致陈融,邹鲁函云:
昨日下午亚翁电话,谓任、真等三人(一人在前线指挥,未署名)已复电,称遵任弟电办法,取消一切组织,回十九路军本来,连属西南云云。
任,指李济深;真,指陈铭枢。此函说明,李济深、陈铭枢等已准备接纳胡汉民的意见,因此,胡汉民指示陈融、邹鲁二人,要他们发电在上海的程天固,就近和孙科商量,设法使蒋军停止进攻,从而挽回颓局,函称:“此时蒋已大得面子,未必穷追为利,迫之走入八字脚一路,尤非大局之益。”可见,胡汉民既担心蒋介石会胜,更担心李济深、陈铭枢会走向共产党一边。
福建事变失败后,李济深经汕头、香港,于1934年1月返回广西梧州故里。其后,致函胡汉民称:
闽事失败后,即遄回乡里,闭门思过,于过港时并未停留,故不克趋前请安,至以为歉也。
此次闽事虽经失败,然自维对于国家民族,又算尽过一番责任,于心尚觉稍安;然但国贼从此益肆,又不得不自咎谋之不臧也。刻乡居尚适,恐劳钧注,耑肃叩禀,敬请钧安!学生李济深。
此函反映出李济深当时的复杂心理:一方面,自信福建事变的正义性,但对其失败又有某种检讨;更重要的是,对胡汉民仍存有希望。同年5月18日,李济深再致胡汉民一函,中称:“国亡无日,虽乡居寡闻而仍使终夜彷徨不寐。”这一年3月,在日本帝国主义操纵下,溥仪在东北称帝,宣布成立“满洲国”,南京政府在谴责其“初无独立之人格”后,居然宣称“不成为讨伐之对象”。4月17日,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长天羽英二发表谈话,视中国为日本的保护国,反对中国政府联络英美列强,“采取以夷制夷的排外政策”。对此,南京政府没有半点抗议,却发表声明,要日本“不必有所顾虑”。李济深函中所称“国亡无日”,显系有感而发,表示了对南京政府妥协的不满和对民族安危的极大忧虑。
伪满洲国成立后,日本帝国主义又多次强迫南京政府谈判,解决“对满通车、通邮”问题。1934年7月1日,北平、沈阳间首次通车。12月14日,签订通邮协定。12月24日,李济深再函胡汉民云:
深乡居孤陋,无可陈报。近以通车、通邮事件,益觉独裁之足以亡国,特发一宣言,希冀国人与当局万一之觉悟,不识吾师何以教之?
通车、通邮虽然不是政治问题,但却是向着承认伪满洲国跨进了一步。因此,李济深除发表声明,促使国人觉悟外,又再一次写信给胡汉民,探询他的态度,希冀胡有所表示。
胡汉民是否给了李济深答复,目前尚不清楚,但是,李济深在家乡却再也待不住了。1935年春,李济深到了香港,在共产党人宣侠父的帮助下,与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冯玉祥等组织中华民族革命大同盟,提出“推倒汉奸政府,树立人民政权,联合各党各派,一致团结,实行抗日”等主张。
大概正由于李济深主张联共抗日,所以,与胡汉民的“新国民党”之间始终没能建立密切的合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