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希晏访王厚问策

    贺州属广南西路,正是宋人口中岭南之地,历年以来,被贬贵州的朝廷官员不计其数。近的有当年被贬为贺州知县的范纯仁,远的有曾被贬为贺州司马的王端章。因此,被贬为贺州别驾的王厚并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个。然而,志在西北的他却觉得分外难熬。须知州别驾乃是名副其实的闲官,既没有什么实权也没有什么事务需要经管,日子寂静得让人发狂。

    有的时候,王厚时常会想起随同父亲在军中的日子,那时他在父亲身边朝夕学习军政,对于羌事更是廖若指掌。父亲去后,朝廷又下旨弃河湟,他虽然屡次上书却无济于事,最后,在出任熙河干当公事的任上,他和河州守将王赡一起谋划了重取湟州鄯州的策略。一朝功成,他果然受到了封赏,可惜好景不长,羌人狡猾多变,朝廷最终还是弃了两地,并以归罪于他,最后他不得不来到了这岭南不毛之地。

    贺州的日子无疑是清苦的,虽然父子两代为官,但王厚当初官阶最高的时候也不过东上阁门副使,湟州知州,官秩不过从六品,而其父王韶也没有留下多少家产。所以,在贺州的这些日子,他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家仆随行,所居的也不过一进一出的砖房,房中陈设更是简简单单别无美饰。

    这一日,他缓步从知州衙门回到家里的时候,却惊奇地发觉门外拴着一匹马,顿时大吃一惊。被贬贺州的这一年多来,他这里没有来过任何客人,虽然有时也有朋友的家书,但也只是寥寥几句。久而久之,他也渐渐心灰意冷。

    “石伯。有客人么?”他见老仆急急忙忙地从里间奔了出来,不由大声问道。

    老仆却有些耳背,好一阵子方才看到主人,连忙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一个年少的童子端着一个托盘掀帘而出,一见王厚便连忙行礼道:“大人,有客人来拜。”

    什么来拜,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值得他人来拜!王厚暗叹小仆不懂事,连忙起脚进了屋子。虽然还是大白天。但由于四周没有窗户。因此昏暗的屋里却已经点起了油灯。只见靠后墙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十五六岁地少年,虽然年纪轻轻,看上去却颇有几分气势。

    少年在看见王厚的一刹那便立刻站了起来,此时连忙抱拳一揖道:“拜见王大人!”

    “尊驾是……”王厚自忖从来没见过对方。心中不禁有几分疑惑。

    “在下姚平仲。”

    “咦,你莫非是关中二姚的姚氏子弟?”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王厚这才真正诧异了。他当初跟随乃父在熙河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听说过二姚的威名。当初他的上司河州守将王赡还曾经被姚雄救过性命,只是王家人和姚家子弟非但没有什么来往,反而还有些怨隙,原因就在湟州的处置上。当年正是因为姚雄说熙湟可弃,姚麟在京城说青唐不可轻启战端,他方才落到现在的田地,要说心底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终究长了眼前少年几十岁。虽然心中不平,但面上却丝毫没有带出。“看姚公子的年纪,应该还没到上正式战场的时候。京城和秦凤无不离贺州路途遥远,不知你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干什么?”说着说着,他的言语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敌意。

    “我并不是来自京城抑或秦凤。”姚平仲依旧是脸色平静,他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函,这才解释道,“我此番自成都而来,奉高帅之令送信给王大人。”

    “什么?”王厚一下子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终究离开权力中心时日长久,骤然之间头绪全无,只得伸手把信函接了过来,心底却还在嘀咕。可是,当展开信笺通读了一遍之后,他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不管他怎么消息闭塞,那个落款代表着谁他还是明白的,信上地问策之意也分外清楚。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送来这样一封干系重大信函的,竟是当年冤家对头的子弟。

    “姚公子,行前高帅可还有什么事情吩咐你么?”虽然不明白姚家子弟怎么会和高俅搅和在一起,但他还是当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姚平仲沉默了好一会,方才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高帅说过,若是王大人不追究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就让我告诉你,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写这封信。”

    “哦?”

    “高帅知道,王大人之所以会被贬谪到贺州这个地方,和我爷爷伯父有脱不开的关系。但是,这更多的是个人政见不同,并非意气之争,所以高帅虽然和爷爷有相当的交情,却仍旧愿意倾听王大人的意见。我跟随高帅入蜀,本来是爷爷的意思,但是在前次恭州平乱的时候,我立了一点小功,所以如今算是高帅的正式部属。”

    一席简明扼要的话顿时让王厚感到眼前豁然开朗,原先的一点疑虑也逐渐消失了。所谓的问计,言下之意非常清楚,也就是给了他一个很明确的信号,朝廷有意重取河湟。对于矢志开疆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最好的起复机会。他勉强按捺心头激动,重新回味了一遍姚平仲的话,这才发现了一个刚刚自己忽略的问题。

    恭州平乱的事他当然听说过,虽然并不清楚具体封赏的情况,但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将门少年所说的立功,恐怕并不是什么小功劳。而且,所谓的正式部属,其意义就更加不同了。要知道,姚家种家折家这些将门,向来只管行军打仗,虽也有在各自帅臣的部署下作战的情况,却一般都是从战阵上开始历练,鲜有随朝廷大员外任的往事。那个老谋深算步步为营的姚麟,究竟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那姚公子是否准备在这里盘桓几天?”

    “如果王大人不介意,我希望能够请教一些用兵方略。另外高帅令我拿了你的回信方可回去,我不敢违命,还请王大人谅解。”

    望着对面那个少年,王厚突然有一种无法借力的感觉,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被对方连消带打消弭于无形,不止如此,这个姚平仲甚至还直言不讳地说要想自己讨教兵法,这根本不像那些自信过剩的将门子弟!他一面感叹姚家养出了一个怪胎,一面点了点头。

    “也说不得请教二字,我不过痴长你几岁,也就是彼此切磋切磋而已。”

    话虽如此,但真正交谈起来,王厚方才觉得怪胎两个字名副其实。他看得出来,少年老成是姚平仲生来的性格,而这个年纪的少年,对于兵法韬略无疑还在于一个摸索的阶段。果然,在大局方面,他发现对方还有很大的欠缺,但是,这并不能弥补姚平仲在细节上的洞察能力。几天相处下来,他竟觉得心头芥蒂渐渐消了,仿佛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子侄。

    十日之后,王厚终于将自己的所有心得整理了出来,那厚厚一叠信笺使得那一个封套显得鼓鼓囊囊的,但是,他犹嫌写得不够仔细,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姚平仲交代着种种细节,唯恐有所遗漏。

    “王大人,你放心,高帅就算真的将这些东西进呈御前,也一定会说明这些是你的心血。若是圣上真的有意开边,则一定会召你进京奏对。”和王厚待了这么多天,姚平仲自然明白对方担心的是什么。“如果高帅所料不差,你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希望如此!”送走姚平仲的王厚喃喃自语道,他已经年纪不小了,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再也看不到重定河湟的那一天。他的父亲王韶曾经令羌人闻风丧胆,尽管最终在仕途中并不顺利,但至少竖起了一代威名,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和姚家种家折家这些将门不同,他的骨子里仍旧带着士大夫的高傲,仍旧带着文臣的荣光,所以他更不希望把开疆这样的功劳完全交给武人。

    十数日后,他又再次接到了京中的快马急信,这一次的落款同样令他大吃一惊。同样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重臣,同样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发觉,一年来少人问津的自己突然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当然,蔡京派来的信使却没有在贺州多做停留,只是把信送到便匆匆告辞。迟了数日再加上态度上的这一丁点分别,使得蔡京在无形之中落在了后头。

    巧合得是,在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回复蔡京的信时,几天后,第三个信使又匆匆来到了他的住所,这一次除了一封私人信函之外还有一封枢密院的公文。

    “事不过三,看来还真是如此。算算时间,我的那篇策论应该也快到京城了。也许正像那个姚希晏所说,我在贺州呆不了几天了。”看完所有信笺,他摇头苦笑了一声,脸上颇有几分迷茫。枢密院的公文很简单,是向他征询熙河以及青唐之策的,而严均的私函上则说得清清楚楚,在听了高俅的建议之后,这位枢密院副承旨向赵佶推荐了他,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问策之举。

    油灯下,他毅然决然地提起了笔,簸满浓墨再次开始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