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基督徒总以美德来显示他们的信仰,并认为对神的信念能够启发或克制人的理解能力,同时净化信徒的心灵,指导他们的行动。基督教中第一批肯定同教兄弟纯净性的辩护士,以及稍后一段时期赞扬先辈圣洁的作家,都曾以极其生动的色彩展示了如何通过福音的传播,来向世人推荐生活习性的改革。既然我的意图只是想说明支持天启发挥影响力的人为因素,那么就只须简略地提出原始基督徒与同时代的异教徒或他们堕落的后代相比,更为纯洁和严肃的两种动力:为过去的罪恶忏悔,以及值得称许的维护自己所属社团名誉的意愿。
从很早开始,没有信仰的人基于无知或恶意,指责基督徒诱使十恶不赦的罪犯参加他们的教派。这些人一旦有悔改之意,便极易信服,各个庙宇的诸神绝不会轻予宽恕的恶行,只要依靠受洗的净水便可以除去罪孽。这种受到歪曲的责难获得澄清之后,既增加了入教的人数,也提高了教会的声誉。基督教的友人可以正大光明地承认,许多名声显赫的圣徒,在受洗以前都是无可救药的罪人。那些过去在尘世上虽不够完善,却能一直遵循仁爱和宽厚原则的人,从个人行为端正的意识中得到一种恬静的满足,不易受到突然迸发的羞愧、悲伤和恐惧情绪所侵扰,也正是这种情绪感化了心灵,促成许多人的皈依。传播福音的教士,效法神圣的救主,对于那些因罪行受到良心谴责,常常自食恶果的人,尤其是女人,并没有采取鄙视的态度。他们一旦从罪恶和迷信中挣脱出来,看到光荣的永生,便会抱定决心终生致力于善行和忏悔。追求完美和至善将成为他们灵魂的主导情绪。大家都知道,理智只关心冷漠无情的庸俗,激情促使我们以勇猛的步伐,跨越两个对立极端之间的鸿沟。
当新近改宗的人员加入信徒的行列,参与教堂礼拜活动时,便会发觉自己已经提升精神的层次,思想变得纯净,举止变得稳重,不致再度陷入过去混乱的生活。任何一个特定的社会组织,要是和所属的民族团体或宗教信仰脱离,马上就会引起注意和招人忌恨。一个社会组织的人数愈少,名声便愈会受到成员言行的影响。每一个人都有责任提高警觉,自我要求,同时也要注意同教弟兄的言行举止,因为他既然分享共同的荣誉,必须准备蒙受共同的耻辱。当比提尼亚的基督徒被带上小普林尼的法庭时,他们非常恳切地向这位前执政官保证,绝不可能进行任何违法的阴谋,因为他们已立下庄严的誓言,绝不犯偷窃、抢劫、通奸、伪证和诈欺等扰乱社会公众和私人安宁的罪行。过了一个世纪后,德尔图良还很诚心地夸口说,除了宗教的原因,很少有基督徒死于刽子手的刀斧之下。他们过着严肃的遁世生活,憎恶当时人们的骄纵和奢侈,习惯奉行廉正、淡泊、俭朴以及一切平凡的家庭美德。由于大部分教徒都从事某种手艺和行业,有责任行使诚实和公平的交易方式,消除世人对他们外表的圣洁所产生的怀疑,也由于世人对他们的鄙视,因而锻炼出谦虚、温和以及忍耐的习性。他们愈是受到迫害,便愈是紧密地彼此团结在一起。他们之间互相关怀和毫无猜忌的信赖,使许多非基督徒都非常钦佩,也常给虚情假意的朋友以可乘之机。
有关原始基督徒的品德,有一种情况的确真实可信,那就是连他们的过失和错误,都是由于过分重视品德所造成。教会的主教和神学家,已经证实他们的言辞具有权威,能影响同时代人的信念、原则和实践,但是对圣书的研究,可说是虔诚有余而学能不足,完全按照文字的含意来接受基督和使徒的严格教义,不像后来那些明智的注释家,用更灵活、更形象化的方式予以解释。深具宗教热情的神职人员,意图使福音教义的至善超出哲学的智慧之上,把宗教上修炼、净化和忍耐的职责,推到了一个在我们今天这种虚弱和腐败的状态中,几乎不可能达到、更是无法长期保持的高度。像这样一种崇高的教义,必然会引起人民的敬仰,但是却不易获得世俗哲学家的赞许,因为这些哲学家在短暂人生中的作为,只从自然感觉和社会利益的角度来加以考虑。
人类高尚和开明的天性中,可以区分出两种非常自然的倾向——爱“知”和爱“行”。前一种爱好如果受到学业和艺术的熏陶,社会交游和友情的切磋,经由节俭、健康和名誉的关注以纠正可能的偏差,可以成为个人生活中幸福和快乐的源头。爱“行”是具有更强烈、更难预测性质的基本原则,常常导致愤怒、野心和报复的行动,但是如能用公正和仁爱之心加以指导,便能成为一切高尚品德的根基,再配合以相应的才能,则一家、一地或者一个帝国,都会因他一人无所畏惧的勇武精神而获得安全和繁盛。因此,我们把大多数可喜的特性都归于爱“知”,大多数有用和令人起敬的特性都归于爱“行”,“知”“行”兼备而且彼此和谐相互结合的性格,似乎就是最理想的完美人性。冷漠无情和无所作为的性格,可以说是二者皆不具备的性格,便应该遭到全人类一致的唾弃,因为既不能使个人获得幸福,也不能为世人谋得公共的福利。但是,原始基督徒完全无意使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成为可爱或有用的人,所以他们既不爱“知”也不爱“行”。
思想开明的人士,把闲暇时间用以增进知识,训练自己的理性和想象,毫无保留地与别人进行快意的交谈。严肃的神职人员,把有趣的消遣当成无益于灵魂获救的知识,将愉悦的交谈视作滥用语言才能的罪过,不是表示厌恶加以拒绝,就是极其小心勉强接受。在我们所处的生存状态中,肉体与灵魂的关系是那样密不可分,因此我们同时追求着两者,用一种无害而温和的方式与忠实的伴侣分享两性的喜悦。然而,虔敬的前辈对这个问题抱着另外的看法,他们妄图模仿天使的完美,竟然装出厌恶一切尘世和肉体的欢乐。实在说,我们的某种感官乃为生命的绵延所必需,另一些需要赖以维持生命,更有一些能够获得信息,在此种状况下,拒绝使用感官,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第一次的欢乐引起的激动,被指为对感官的滥用。那些没有感觉、等待进入天堂的人,他们所接受的教导,不仅要抗拒味觉和嗅觉最普通的诱惑,还应闭耳不听世俗的乐声,用冷漠的态度看待人类艺术最完美的成就。鲜艳的服饰、豪华的住宅、优美的陈设,都被看成是具有骄奢和荒淫双重罪恶的象征。对于肯定自己有罪却不能肯定自己一定得救的基督教徒来说,俭朴和愁苦的外观对他们更为适合。
神职人员对奢侈的指责,不仅非常细密而且极为详尽。他们基于宗教的虔诚对许多物品感到愤怒,如假发、白色以外所有颜色的衣服、乐器、金银制作的花瓶、鸭绒枕头(雅各把头枕在石头上睡觉)、白面包、外国酒、公众场合的颂词、温水浴以及剃须。关于最后这点,根据德尔图良的说法,这是对自己的面容所进行的欺骗行为,妄图改进造物主的作品,可以被套上大不敬的罪名。等到基督教渐为富有的上流社会人士所接受,这些奇怪的规定,如同现在的情况一样,只有急着表明自己圣洁绝顶的少数人才会遵守。但要让人类中的低下阶层,自称具有鄙弃(命运却不容他们得到)豪华和享乐生活的美德,那是很容易的事,而他们也乐意这样做。原始基督徒的美德就和早期的罗马人一样,常受到贫穷和愚昧的保护。
神职人员对任何有关两性交往的问题,依据同一原则,严格要求守贞。他们对一切可以满足情欲和降低灵性的欢乐都深恶痛绝,经常喜欢提出一种观点:要是亚当谨遵造物主的严命,便会永远生活在童贞状态之中,通过无罪的繁殖方式,会让天国住满一个无邪的永生族类。婚姻制度只是堕落的后代延续血脉的一种必要手段,对于自然而然产生的难以满足的情欲,无法形成有效约束。正统的诡辩家在这个有趣问题上所表现出的犹豫,说明人们在不得不赞同一项必须容忍的制度时所感到的窘困。那些为夫妻同床所制定的极为荒唐的条款,如果在这里列举出来,将会使得年轻人捧腹大笑,也让女性听了脸红。神职人员一致认为,人只需要一次婚姻,完全可以满足自然和社会的一切需要。情欲结合被美化为有如基督与教会的神秘结合,一旦形成便既非离婚也非死亡所能予以解除。再婚被斥责为合法的通奸,任何人犯下此等罪行,如同严重侮辱基督教的纯洁,会立即被排除在教会的荣誉之外,甚至被赶出教会的怀抱。既然把情欲视为罪恶,婚姻只不过是勉强被容忍的过失,那么按照同一原则,把独身生活看成是最易接近神完美境界的途径,这也是合乎情理的观点。
古罗马的宗教制度要维持6个处女灶神祭司,经常感到困难重重。原始基督教会中却住着大批发誓终生保持童贞的男女,他们中有少数人,包括博学的奥利金在内,认为这是使撒旦无可奈何的最明智的办法。面对肉欲的引诱,有些人立即投降,有些人始终坚不可摧。处于阿非利加温暖气候条件下的处女,认为自己有战胜情欲的能力,绝不自甘堕落于欢爱之中。她们可以要求教士和执事跟她们同床,为在欲火中仍能保持清白的贞洁而深感荣耀,但是自觉受到屈辱的自然法则,有时不免要伸张自己的权利,像这类新的殉教者,只不过给教会增添新的丑闻而已。可是,基督教的苦修者(因为修炼的过程极为痛苦而得名)之中,很多人由于没有贸然行事,能够获得较大成就,他们在肉体欢乐方面的损失,通过精神上的满足得到补偿。这种难以实行的自我牺牲,甚至令众多异教徒都不禁为至上的美德表示赞赏,神职人员在对贞洁基督徒的颂扬声中,更能显示出口若悬河的辩才。以上便是基督教禁欲生活原则和制度的早期遗迹,在以后的年代里,一直和基督教的种种世俗利益产生平衡作用。
基督徒对尘世俗务的厌恶程度不亚于对享乐的鄙视。他们有忍让的精神,可以宽恕往日的仇恨,容忍一再的欺凌,却不知道如何保护人身和财产。他们生活俭朴,不容许赌咒发誓,也难以适应地方官府的排场以及公众生活的激烈斗争。他们的仁慈已到达无知的地步,某些人的罪恶行径和敌意企图,只要威胁到整个社会的和平与安全,就不得不利用正义制裁和战争手段把这些同类置于死地。然而对此,他们却怎么也无法相信是完全合法的行为。基督徒普遍认为,犹太体制的权力是依据并不完善的法令,得到上天的许可,由神意启示的先知和神授权力的国王来运用。基督徒非常清楚也公开声明,这种体系对当前世界而言确有必要,心满意足地承认异教徒总督的权威。但是,他们虽然没有忘怀消极服从的箴言,却拒绝积极参与帝国的民政和军备工作。有些人在改变宗教之前,便已从事这类残暴和血腥的职业,也许可以不予深究,但是让一些基督徒没有放弃更神圣的职责之前,便去充当士兵、行政长官或国王的角色,那是不可能的事。这种对公共福利视若无睹,甚至达到犯罪程度的冷漠姿态,遭受异教徒鄙视和谴责。他们经常问道,要是所有人员都抱着新教派的怯懦态度,那么这个四处遭受蛮族围攻的帝国,将会有什么下场呢?对于这个带着侮辱性的问题,基督教的辩护士只能给予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他们不愿透露秘密的安全保障,那就是他们料定,不等到全人类皈依基督教的工作完成,战争、政府、罗马帝国以及世界本身都将不复存在。可以看出,在这个问题上,早期基督徒的处境和宗教所产生的疑虑完全吻合,他们对俗世的积极生活没有好感,可以找到借口免于在政府和军队中服役,但是并不妨碍他们享有神所赐予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