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社会中夺取皇权的动机有很多种,有人是为了富贵,有人是为了继承大统,有人是为了活命,有人是主动的,有人是被迫的,不一而足。郭威是被黄旗裹住了身体,似乎被迫做了皇帝。
得知自己中了头彩,被选为皇位继承人,刘承赟一阵狂喜,差点因此而抽风背过气去。刘承赟暗自感叹道:“哎呦妈呀,真是天命啊,这么大个肉包子偏偏砸到了我头上”。
刘承赟迫不及待立即起程,在冯道等人护佑之下,星夜兼程从徐州赶往开封。各州城府县都已得到消息说刘承赟要登基成为新皇帝了。刘承赟这一路上受到了皇帝一般的接待和礼遇,他走到哪里,万岁的呼声就响到哪里。
十二月一日,郭威怀着复杂的心情带领队伍离开京城,返回河北。刚刚掌控了朝廷大局,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还没来得及做出全面的安排,还没来得及构思下一步的棋局,还没来得及把椅子坐热乎,就匆匆离开了权力中心。郭威吃了哑巴亏,有口没处说,一路上闷闷不乐。
十二月四日,郭威走到黄河岸边的滑州时,小住了几天。至于为何小住,想必郭威还是犹犹豫豫,不愿意赴任,似乎在思考挽回被动局面的计策。反正是不如挥兵南下的时候速度快。在滑州停留时,刘承赟猴急火燎地派使者来郭威大营表示慰问,安抚勉励三军。
刘承赟的这个慰问来得实在是匪夷所思。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谁也不肯跪拜领命。大家窃窃私语、互相嘀咕:“我们攻陷了京城,还抢掠了一番,这个罪责很大。如果姓刘的继续做皇帝,那我们还有活路吗?必死无疑啊!”“是啊是啊,什么慰问令,分明是追魂令。这是提醒我们记住在开封做过的事情,以便秋后算账啊。”
军心浮动的情况传到了郭威耳朵里。郭威忧心忡忡,他担心产生哗变,决定立即起程继续行军,早一天抵达邺都,以便安定部署。十二月十六日,郭威率军渡过了黄河,抵达了澶州,在馆驿中住下来休息。
与此同时,刘承赟赶路的速度要比郭威快得多,他已经抵达宋州。朝廷派出了苏禹珪去迎接刘承赟。苏禹珪和窦贞固两人在李业制造的政治斗争中,保持中立,不闻不问,不爱惹是生非,最后竟然没有任何罪责,还受到了新朝廷的继续重用。
十二月二十日,天刚蒙蒙亮,郭威命令大军起程,继续赶路。
郭威披挂整齐,迈步走出卧室,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几千名将士呼喊着涌进院子,群情激奋,似乎要发生一场大乱子。郭威经验老到,马上命人关闭房门,严加守备,观察动静,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情绪激动的军兵翻过墙头,登上房顶,踹破窗户,挤入郭威的房间。人头攒动,大家七嘴八舌地喊:“大帅你应当做皇帝,将士们已经和刘家结下血海深仇,决不能再拥戴刘姓子孙为皇帝了!”
郭威听明白了,这是部下们担心将来遭刘家皇帝报复,铤而走险,另立新君以自保。
这些人迫切需要的是安全感。
郭威何尝不需要安全感?他也担心遭到新皇帝的报复,他还担心几万军队出现兵变,各种不测之祸随时都可能发生。可是郭威毕竟经历过大场面,努力保持住应有的镇定,他高声命令:“保持冷静,大家冷静,不要乱,本帅自有处分。”
无论郭威如何说,这些乱了心神的军校根本不听他的话。这时候,不知道谁从哪里扯下来一面黄色的旗子,强行披到郭威肩头,喊道:“这就是皇帝,大帅穿上黄袍了,这就是我们的皇帝!”
郭威被披上黄旗子,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了摆脱这面旗子,郭威拼命挣扎,又拉又扯。军校们哪里肯让他扯下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黄旗和郭威一起抱住,用旗子裹住郭威,使郭威动弹不得。郭威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喊破了喉咙,没有人理睬。
乱军挟持着郭威启程,离开澶州,向开封冲来。
郭威再次南下京城。
郭威“被皇帝”了。
这里很有可疑之处。郭威第一次南来进京的时候,星夜兼程,没几天就从邺都到了开封。可是这次从开封回邺都,二十天的时间却才走到澶州。足见郭威磨磨蹭蹭不愿意赴任的心思,或许他在等什么。更可疑的是,尚未登基的刘承赟竟然鬼使神差地派人到滑州慰劳军队,于情于理都说不道。况且一心赶赴京城坐皇帝的刘承赟,哪里有什么心思派人去劳军啊,军队劳苦不劳苦,此时关他屁事!更更可疑的是,郭威在滑州已经发觉军心不稳,不敢耽搁,启程行军,那为何到了澶州之后,又住了四天?自相矛盾,疑点重重。
在这二十多天里,可以发生很多事。
完全可以怀疑是郭威导演了这出逼宫称帝的大戏。郭威不愿意离开京城,可是又没有合理的借口继续留下。于是他磨磨蹭蹭,边走边想办法。到了滑州时,终于想出一条移花接木的妙计,假冒刘承赟的名义,杜撰出一份慰问令,借此吓唬原本心里发虚的军兵,迫使他们把刘承赟做皇帝的后果和他们未来的命运联系起来,以此激发军兵的恐惧感。
在澶州又磨蹭了几天,目的是让这种恐惧情绪有时间有空间发酵传染,终于催化了大面积的军兵恐慌和躁动,为拥戴郭威称帝创造了情绪、人心和利益基础。
这种微妙的时刻,只要有几个人站出来拥戴郭威称帝,其他人在从众心理和夹道出路作用下,必定会蜂拥响应。
但郭威一个人肯定无法导演如此精妙的好戏,必定有人鼎力相助,是谁呢?
从事前与郭威的亲密程度和事后爵位利益获取程度两个角度分析,可疑的人有王峻、王殷、李琼、魏仁浦、郭崇威、柴荣、郑仁诲。
王峻在郭威做皇帝后,功劳被定为第一,可见他一定有重大贡献。不过此时王峻远在京师,不太可能直接参与滑州和澶州事件,但是有可能他在临行前和郭威商议了后续的事情。王峻在朝中实际上作了郭威的策应。
王殷虽然和郭威在同一战线,但他此时也在京师,没有直接参与兵变的机会。
李琼虽然是郭威结义十兄弟的大哥,早年一直看好郭威的前途。但此时李琼没有和郭威在一起,不存在参与此事的时间和机会。
郭崇威此时也在开封,没有随同郭威北伐。尽管郭崇威忠诚于郭威,可是他实在是没有机会参与这次改变历史的大行动,他也缺乏策划此类大行动的头脑。
柴荣此时仍然留守邺都,所以也缺乏参与这次行动的机会。
郭威的左膀右臂中,只有魏仁浦嫌疑最大。他深受郭威信赖,时刻追随在郭威左右。况且在邺都时,魏仁浦曾给郭威出主意修改皇帝的暗杀密令,以激怒众将,凝聚人心。因此,对偷梁换柱的计谋魏仁浦很拿手。在滑州捏造刘承赟慰问令的人,很可能就是他。在澶州导演激怒众将的人,也很可能是他。
魏仁浦是谋臣,只有魏仁浦一人难以完成策划并实施兵变拥戴的任务,在将领中应该还有人参与此事。此人很可能就是郑仁诲。在郑仁诲传记中,说他有佐命之功。可能是郑仁诲撺掇和领导军兵实施了强迫拥戴。在《宋史》韩通传记中,说郭威“及入汴,通甚有力焉”,此时韩通是郭威天雄节度使的马步军都校,是军队的重要统领之一,也是郭威长期培养的心腹干将。韩通外号“韩瞪眼”,有勇无谋,爱咋呼,估计韩通是此次澶州兵变的挑头儿者。
滑州和澶州的疑案似乎有了答案,还有一桩疑案。
这桩疑案在开封。
在国难当头、外敌入侵的紧急情况下,郭威被朝廷派遣去统兵北伐。既然是去打大仗,一定需要大规模的兵力,一定需要大量的将领,一定需要强大的官僚机构配置,一定需要有亲信主力辅佐。可是郭威带进开封的文武主力部署,基本全都留在了开封。这是为什么?郭威难道要做光杆司令去抵挡强大的契丹吗?
原因只可能有两个,一是李太后借此机会调虎离山,支走郭威,但留下其左膀右臂,以剪除郭威羽翼。二是郭威故意留下亲信干将,以作内应,为将来某个大行动做准备。
笔者认为第一种可能性很小。能够借此机会把郭威调离京城,已经算是一步高棋,也是一步难棋,需要极其艰难的博弈才勉强成功。如果李太后为削弱郭威的力量,强行把王峻、王殷等人留在京城,这会激怒郭威集团。如果郭威不同意这么做,李太后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第二种可能性较大,这就意味着郭威在离开京城之前,就已经埋下了后招。或许当初设计这个后招的时候,郭威希望其主要作用是把握京城的大局,以便于郭威遥控京城政治。而郭威也并非愿意只身涉险,带着如此薄弱的军队去打仗。或许他当时的打算是,到达邺都后驻守防御,不去深入北方与契丹作战,以免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是郭威留下主力心腹在京城的第一个目的。但以郭威的老谋深算和稳扎稳打的风格,不太可能只想到遥控京城这一步,还很可能做了最坏的打算。
什么是最坏的打算?
郭威的安全受到威胁就是最坏的情况。
郭威的安全什么时候会受到威胁?郭威现在是最强大的,在中原暂时没有什么人能威胁到他的安全。能威胁到郭威安全的只有两个人,可能李太后派人暗杀他,可能新皇帝灭了他。
如果这种危机出现,郭威就会实施反击。实施反击的路线,将是返回京城,夺取政权。而不会是割据邺都,因为邺都已经没什么主力,且在政治地位上邺都明显处于弱势。
反击开封的成功把握有多大呢?对此郭威已经有丰富的经验,几年前郭威曾协助刘知远杀入京城,一个月之前郭威又亲自杀入京城。他对挑战京城的权威和对抗难度了然于胸,没什么大不了,不是什么难事。
因此郭威后招的第二个目的很可能是杀回开封。
在如此紧张复杂多变缺乏信任危机四伏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形势下,郭威选择杀回开封的可能性最大。
至此,澶州之变和遥控开封两大疑点都有了答案。
郭威被迫做皇帝这桩疑案全面解开。
只是由于封建社会忠君思想的阴影,这桩疑案一千多年来一直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面纱,当事人和做史者都不太愿意捅破。一旦捅破这层面纱,会影响周太祖郭威的形象,也会为后世增加一个“坏”榜样。
郭威拥兵或者被兵拥着,调转头向开封冲来。留在开封的王峻第一个得到了消息,他作为枢密使有权调动军队,他立即派出了郭威心腹大将郭崇威去宋州护卫候任皇帝刘承赟。王峻这么做名正言顺,也很及时,也很负责任,也很有政治觉悟。
在第一时间派人护卫候任皇帝的同时,王峻还调派了前申州刺史马铎前往许州,护卫皇叔刘信。
郭崇威带着七百侍卫禁军飞驰到宋州,诱降了刘承赟身边第一侍卫护圣指挥使,杀了候任皇帝的几个侍从亲信。刘承赟成了光杆司令,只好乖乖地跟着郭崇威住到了特定的驿馆中,实际上是被软禁起来。负责去迎驾的老头子冯道,此时默默无语,没做任何事。冯道明明知道自己被郭威涮了,替郭威背上了诓骗候任皇帝的恶名,可冯道还是蹲在了这个事先已经预料到的大坑之中,没有唧唧歪歪乱叫。冯道的聪明厉害之处就在于他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做点事,什么时候低调隐藏,什么时候不做事不作声。
原来如此。
王峻派郭崇威护驾是假,软禁滞留候任皇帝进京是真。为郭威占据京城,夺取皇权赢得时间和空间。
护驾是假,护卫皇叔刘信就更是扯淡了。
马铎到达许州之后,没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位只会吃喝玩乐满脑袋浆糊的刘皇叔逼得自杀了。刘知远后人中,又少了一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对郭威的挑战又少了一分。
郭威的返京之旅神速,比离京时快多了,比坐专列火车都快。
除发明了黄旗加身这种新形式之外,郭威还有一项创新。他向李太后写去奏折,陈述自己被军队胁迫称帝的委屈,表示将继续尊奉刘汉祖宗神位,愿意请李太后做母亲。这真是一大发明,比拐弯抹角加九锡封魏王再禅让简洁实用多了。这样一来,郭威就有资格继承皇位,直接进入了决赛。
京城内的李太后大势已去,无论有何种心思也只好低下高贵的头。在王峻等人策划下,十二月二十七日,以李太后的名义下旨,剥夺刘承赟的皇位继承人资格,废为湘阴公,降了两级,任命郭威为监国,代理行使皇权,主持国家大事。
公元951年正月初四,李太后再次发布通告,阐述了一大堆古往今来兴废更替圣人王道家国天下的道理,最后表示刘汉气数已尽,郭威德能勤绩样样优秀,应当由郭威做皇帝。
郭威终于达到了目的,顺利登基称帝。
这一年郭威47岁,年富力强。
郭威称帝后紧接着出现了一个新难题。
李嗣源起兵夺权称帝,并没有改变国号,仍然沿用后唐国号。石敬瑭、刘知远起兵晋阳,称帝于晋阳。因为皇家易姓,他们另起炉灶,都是新建了国号。
郭威既然已经表明尊奉刘氏祖宗,请李太后做母亲,那么郭威称帝后,是否改变后汉的国号呢?似乎应该沿用后汉国号是情理之中。
郭威当然想新建国号,重打锣鼓另开张,开启新局面。可是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难题呢?
首先,郭威称帝后发布了一篇长长的公开信,把自己的祖先上溯几千年,终于和西周的国姓姬姓联系在了一起,成为西周皇族后裔,以此抬高了身价,神化了出身世系。然后又自我表扬一番丰功伟绩,顺天应人,身心健康,德能俱佳,很适合做皇帝,如果不做皇帝将是违背天意。通过制造舆论,为革故鼎新、改元建号做了铺垫。
然后,郭威又指使司天监等历法、天文官员,从天文地理、节气时日、阴阳五行等似是而非的奇谈怪论里找依据。虽然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荒诞可笑,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这些规则可是指导社会万事万物运行的基本法则,早已深入人心。
最后的结论是,新皇帝继位,必须新建国号,国号应当为周。
做了皇帝之后,郭威兑现承诺,把李太后尊称为昭圣皇太后,但剥夺了最高国母的权力,迁往西宫安置。
对待汉隐帝的丧事方面,郭威也做足了面子,用皇帝礼仪厚葬了刘承祐。
那位体弱多病的刘承勋此时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病”死了。他死得真是时候。
几天后,郭威派人秘密暗杀了湘阴公刘承赟。
郭威的心放在了自己肚子里。
大哥做了皇帝,为此大行动大事件大功劳费心费力的弟兄们自然应得到封赏。人人加官晋爵,个个荣登显贵。
头号功臣就是王峻,不仅继续留任枢密使重任,而且兼右仆射、门下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单单从官衔上看,王峻的职务已经超过了朱梁帝国的头号大臣敬翔,成为后周帝国中的头号高官,文武兼任,不仅掌管中央军务,还兼任文官之首。
王殷给郭威送密令在先,留守京师在后,居功至大。周太祖郭威把最重要的藩镇镇守职权交给了王殷,提拔他为天雄军节度使,加同平章事,仍然执掌朝廷军权。现在地方官兼任中央官已经不再是怪事,而成了合法的待遇。
大谋士魏仁浦被郭威被提拔为枢密承旨、右羽林将军,也是一个复合型职权,地位之重可见一斑。羽林将军是皇帝近身护卫力量的长官。魏仁浦借此便利,时常在皇宫大内和皇帝讨论天下大事。
对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果州防御使、检校太保郭崇威提拔为洋州节度使、检校太傅,仍然执掌朝廷军队。提拔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岳州防御使曹威被提拔为利州节度使、检校太傅,仍然执掌朝廷军队。
皇子柴荣被调往澶州为镇宁节度使、检校太保。郑仁诲因拥戴郭威的功劳,被封为检校司空、驻京办主任兼大内都点检、恩州团练使。
拥戴策划郭威称帝的亲信文武加官晋爵。对于后汉的原班官员,只要没有直接迫害过郭威,这次也都被加官进晋爵,以拉拢人心。
以前太师、齐国公冯道为中书令、宏文馆大学士;以司徒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宏文馆大学士窦贞固为侍中,监修国史;以左仆射、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苏禹珪为守司空、平章事。
提拔郓州节度使、守太师、兼中书令、齐王高行周进位尚书令;襄州节度使、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齐国公安审琦进封南阳王;青州节度使、检校太师、守太保、兼中书令、魏王符彦卿进封淮阳王。这些军头自从后唐时代就已经崭露头角,历经三个朝代的变换,见识了中原多种变乱,已经被走马灯似的政权搞晕了头。在他们眼里,没有那个政权是好的,没有那个政权是值得他们奉献忠义的,因此他们后来对天下事务是半参与半独立状态。由于手握军队,割据一方,任何人做了皇帝都不会小看了他们,都要加官晋爵以示安抚。所以这些人未必有帝国再造、定国安邦之功,可是官爵都升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镇州武行德、晋州王晏、相州张彦成、潞州常思、邠州侯章加封兼任侍中。
郭威做了皇帝,建立了新帝国后周,成为了周太祖。
刘知远的一个弟弟三个儿子都死了,郭威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可是郭威的心只能放一半,还有新的事情搞得郭威睡不好觉。
虽然郭威花了很多心思企图安抚这几堆火,但这几堆火还是烧起来,烧得郭威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