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国的皇位交接和中原帝国相似,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不可避免。述律皇太后这位契丹的强人奶奶打算再次主导这次皇位传承,可是她心有余力不足了。
耶律阮登基称大辽皇帝,实际上是一次军事政变。他既没有耶律德光的遗诏,也没有请示皇太后述律平。辽国的实权人物述律皇太后得知耶律阮擅自称帝之后,怒不可遏。她认为这是对她的权威的无视和公然挑衅。使述律皇太后大怒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她对皇位继承人另有打算。这也是耶律阮及在中原的契丹贵族最为担心的事情。
如果述律皇太后认可耶律阮做皇帝,那远在中原的契丹贵族只要给皇太后写个请示报告一下就行了嘛,何必背着述律皇太后,私自拥戴耶律阮登基呢。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耶律吼、耶律洼、耶律安抟他们对述律皇太后的心思看得很透,猜得很准。他们的内心里深深地留有太祖耶律阿保机死后大批贵族被述律皇太后屠杀的沉重阴影。这些被杀的贵族大多是忠于耶律阿保机的人。述律皇太后为了清除障碍,毫不手软地把这些位高权重的旧臣逐一砍了脑袋。
按照这个逻辑,很可能是旧戏重演。
述律皇太后另立一个新君,为了扫清障碍,将会把随同太宗耶律德光南征的契丹贵族砍头,让他们去地下“陪伴”先帝去。
决不能让这一幕重演,一定要保住项上人头。这是耶律吼等人的第一反应和坚定立场。自己项上的人头关系到一家老小乃至后世子孙的荣辱。
此时的契丹贵族大多是种姓世袭制,一代传一代,代代富贵。不像中原的暴发户,由于门第阶层衰败,在枪林刀丛中崛起了一批又一批的草根贵族。
这些契丹贵族个个有来头,特别是带头儿兴风作浪的,更是名门望族之后。
身处恒州的契丹贵族中,有一个人对述律皇太后怀有深深的敌意和高度的戒心,他就是耶律安抟。安抟此时是辽国皇帝侍卫统领。安抟对帝位交接中的腥风血雨体会更深,具有切肤之痛。因为他的父亲耶律迭里就是当年被述律平炮烙屠杀的重臣之一。
这几个手握刀把子的契丹贵族不谋而合,想到了同一个目的。拥戴新君,保住脑袋。无论耶律阮是否愿意,此时此刻,契丹贵族都会强行拥戴他称帝。只有拥立了新君,这些契丹贵族的脑袋才能保得住。
刚好,永康王耶律阮是有做皇帝的积极性的,他父亲耶律倍原本应该继承耶律阿保机留下的皇位,中间被述律太后操纵偷梁换柱,致使皇位花落耶律德光家。这正是耶律阮夺回皇位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耶律阮尽管做了皇帝,契丹贵族尽管成功拥戴耶律阮做了皇帝,可是他们明白更棘手的问题在后面。他们必须直接面对皇太后述律平。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面对述律平不会是请客吃饭,一定是一场血腥的争斗,一定是以你死我活而收场。
所以,耶律阮和拥戴他的契丹贵族不敢大意,率领南伐中原的主力军队,全副武装、浩浩荡荡北还上京。
听说耶律德光客死异乡,耶律阮擅自称帝,上京城内的空气也骤然紧张起来。做出第一反应的人就是述律平,她也明白来者不善,因此她也做好了开打动武的准备。
那么述律平到底想为谁而战呢?
小儿子李胡。
李胡是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的第三个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述律平很疼爱这个小儿子。在李胡的成长经历中,述律平给予了李胡更多的偏爱。在耶律阿保机去世之时,李胡还小。二十多年前,述律平即使偏爱李胡,也没有条件直接把李胡扶上帝位。在三个儿子中,她采取了折中的策略,选择了二儿子耶律德光做皇帝继承人。
现在耶律德光去世,再次出现了皇帝继承的契机。耶律德光的儿子还很小,不具备做皇帝的能力,也还没有形成气候。更重要的是述律皇太后更偏爱自己的小儿子李胡。她想抓住这次机会,扶持小儿子李胡登基称帝。
述律皇太后听说耶律阮擅自在恒州继位为大辽国皇帝,顿时大怒,发布通告谴责耶律阮及一干契丹贵族大逆不道,既不禀告皇太后,也没有通过的合法的仪式,竟然私自宣告继承耶律德光的皇位。这是对契丹皇族和国家制度的蔑视与挑衅,必须予以严惩和讨伐。于是述律皇太后下令调集举国之兵屯兵边境,拒绝耶律阮回归上京临潢府,并对耶律阮实施讨伐。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耶律阮毫不示弱,派出德高望重的伟王耶律安端为先锋大将,率领北归的契丹铁骑先行,为他扫清障碍。伟王就是那位被耶律德光颁赐木拐棍的人,大辽国中得此殊荣的只有伟王安端一人。第二个获此褒奖的就是当时蛰伏在太原的后晋北平王刘知远。
辽国皇帝军队和辽国皇太后的军队在泰德泉相遇,两军对峙,摆开架势。
一场战争一触即发。
我们前文书说过,自从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后,皇室一直在倾力建设直属中央军。到了耶律德光时代,不仅皇帝直接统辖的禁卫军规模壮大,皇太后述律平也建设了一支归她统辖的禁卫军。所以,契丹派出南征中原的军队和留守上京的军队都很强大,都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装备精良。
到底鹿死谁手,殊难预料。
伟王的副将是耶律留哥。
耶律阮的战将都是辽国顶尖级的军事将领,是被耶律德光带出来征伐后晋,打大仗打硬仗的,个个都是万马军中冲锋陷阵的名将。
述律皇太后的主将是辽国兵马大元帅李胡。李胡的先锋官是排陈使李彦韬。
这位李彦韬原是后晋皇帝石重贵的侍卫马军指挥使。后晋灭亡后,李彦韬跟随亡国之君石重贵被流亡发配到东北关外,后来被述律皇太后收编,安排在皇太后特种部队属珊军帐下效力。
此时此刻,戏剧的一幕发生了。
这位李彦韬颠沛流离,跟着石重贵没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差点流落山野,一路上吃糠咽菜,赶上辽国皇太后扩充亲卫特种部队,这才被选拔到了辽国中央军效力,混上口饭吃。但是这小子对述律皇太后一点感念之情都没有,在泰德泉皇太后军刚刚见到伟王的部队,李彦韬就临阵倒戈投降了耶律阮。
排陈使是个很重要的武将职务,负责两军对垒之时的阵法布置以及军队阵型指挥。李彦韬突然叛逃,对李胡造成了突如其来的打击。耶律安端和耶律留哥趁势大举掩杀。辽国兵马大元帅李胡大败而逃。
辽世宗耶律阮的军队继续前进,气势汹汹,以誓死必胜的决心,一路打到了潢河南岸。此时李胡的军队刚刚逃过潢河北岸。两军在横渡口隔河安营下寨,夹水对峙。
皇太后军队出师不利,对契丹后方是个巨大的震动。
从双方力量对比的角度来看,虽然辽世宗一方的军队并不是契丹军队的全部,但的确是契丹的精锐之师,以皇帝直接统辖的特种部队皮室军为主。留在契丹后方的军队,还有皇帝的一部分特种部队,负责保卫后方的安全,但这些军队只听皇帝的,不归皇太后统辖。皇太后虽然也有自己的特种部队,但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比皇帝特种部队的战斗力还是差了一截子。况且各部族头领基本上都被耶律德光带往了中原,留下的贵族头领也并非一心效忠皇太后,这些人首鼠两端,各怀心思。因此,述律皇太后的军队数量或许比辽世宗的军队多一点,但战斗力的确不如皇帝军队。
对于如何解决这场帝后之争的危机,契丹高层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皇太后述律平和兵马大元帅李胡主张和辽世宗耶律阮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她死。
可是一些贵族首领主张和解,以维护辽国安定团结为重。更重要的是,这些贵族看到了人心向背的潜在力量。除了述律皇太后给大家留下刻骨铭心的屠杀大臣的不良历史记录之外,李胡和耶律阮这两位主力选手的对比也很显明。
李胡虽然是兵马大元帅、虽然是太后的儿子,可是李胡这家伙从小就残忍好杀,性格乖张,飞扬跋扈,骄横无礼,和很多文武大臣贵族头领积怨很深。他在契丹国内缺乏实际的威望。而耶律阮虽然年轻,辈份也较低,可是耶律阮散财好施,出手大方,喜欢结交,是场面中的人物,一直以来人缘很好。
再看两人军事实力的对比,李胡虽然是兵马大元帅,可是在这次南征后晋的大规模战争中,李胡没有承担任何重任,他手上的兵权暂时被皇帝耶律德光调用了。契丹能征善战的核心军队此时都在耶律阮的掌控之下。李胡几乎是一个光杆司令。
契丹后方的贵族们对眼前这个形势看得还是比较清楚的。无论是站在耶律阮一边还是述律皇太后一边都有风险,站在述律皇太后一边似乎更不靠谱儿。身在北方的契丹贵族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和全族的荣华富贵去冒险,胆子小一些的干脆持观望态度,不站在任何一方。
个别有身份有地位有影响力的契丹贵族站出来试图调和帝后之间的矛盾,其原因既有为国着想,也有为家打算。这其中以耶律屋质为代表。
耶律屋质何许人也?
契丹的种姓部落制度历经演变。
契丹的部族分类大体的依据是,以种姓为第一溯源划分为不同的氏族,以聚居地为第二维度划分为不同的部落。有共同的种姓氏族归属,且分别聚居在不同的草原部落,这种部族较强大,如石烈部、六爪部,在太祖耶律阿保机时代被分拆为五院、六院等官方类别。有的是先聚居在不同的部落,而尊奉共同的姓氏祖先的,也比较强大,如奚、室韦这些部族。耶律阿保机历经征战才收服了这几个部族。有的是分别聚居成不同的部落,但没有共同的姓氏祖先,属于小散户一类的,如特里特勉、稍瓦、曷术等小部落。具有共同的姓氏祖先但是没有分化为不同部落的,是遥辇氏,也就是现在契丹的皇族。
所谓的契丹八部,也是在不同的种姓间先后出现了几个“八部”。最早的是上古八部,到了北魏末期为奇首氏八部,到了隋唐为大贺氏八部,到了唐末是遥辇氏八部。
遥辇氏并非没有部落,而是为了加强对各部族的统治,按照耶律阿保机的设计,将遥辇氏的所谓八部落重新进行了划分,成为皇族三父房,同姓九横帐。
再后来耶律阿保机将较强大以及和遥辇氏一直关系较好的部族,分别划归南北二府统辖,在部族之上出现了南院大王、北院大王。南北两院是国家管理机关,南北两院大王并非世袭制,而是在各部族首领中产生,产生的办法基本是由皇帝实行选拔任命制。这是契丹从部族种姓割据制向封建国家中央集权制过渡的重要一步。
对部族制的改革和兵卫制度的改革,极大地加强了契丹皇族和中央朝廷的统治权。
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境内各部族之后,对遥辇氏部族的居住进行了划分,部族制和兵卫制融为一体,形成了南北二院、三父房、遥辇九帐、皇帝横帐的布局。三父房和横帐合称皇族四帐。皇帝横帐居住在西方而面向东方,遥辇九帐居北面向南,三父房居南面向北。
三父房是耶律阿保机本家直系血亲上三代的族人演化而来,分别为孟父房、仲父房、季父房。
从与皇帝远近亲疏关系的角度排列的话,皇帝横帐之后是三父房,再之后是南北二院,这些和皇帝都是沾亲带故或者同族同姓的。遥辇九帐是在耶律阿保机称帝之前的痕德可汗的族亲,耶律阿保机仍然对他们给予包容和崇高的荣誉地位。这一点被《辽史》列为耶律阿保机的三大英雄品质之一。
这位耶律屋质就是皇族孟父房的人,很有来头。
据《辽史》记载,耶律屋质气质简约安静,见识远大,气度宽宏,处变不惊,很有定力。尤其重然诺,守信用,办事有始有终。从年轻的时候就是皇族中很有影响力的人物。
此时耶律屋质的官职是惕隐,负责本部皇族的事务,相当于汉室皇族的宗正。耶律德光南征中原,耶律屋质正在契丹朝廷后方协助述律皇太后治理国政。
李胡在泰德泉打了败仗,咽不下这口恶气,暴跳如雷,下令把拥戴辽世宗的契丹贵族家属统统抓起来,作为人质。如此一来,契丹国内更是人心惶惶。前敌和家属之间音信隔绝,谣言四起,一场皇族大分裂、刀兵相见、血光之灾近在眼前。
辽世宗耶律阮对这场战争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内心深处也很紧张。他知道述律皇太后谋略胆识过人,不好对付。在得知足智多谋的耶律屋质正在协助皇太后治理政务之后,耶律阮更加紧张,他担心屋质和述律皇太后这两个能人凑在一起释放出巨大能量。为了破坏皇族和皇太后之间的合作关系,耶律阮使出了离间计。
耶律阮向皇太后述律平写去了一封信,在信中故意流露出一个破绽,表示他和屋质之间存在暧昧关系。辽世宗打算通过这封信在述律平和屋质之间制造互相怀疑的危机。
述律平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心机城府非常人可及,韬略过人。她没有上耶律阮的当,而是直接把这封存有暧昧之词的信交给了屋质。其目的有两个,既是试一试屋质的忠心,也是表示对屋质的信任。
屋质聪明绝顶,读完这封信他立即内心了然,知道这是耶律阮和述律皇太后之间在斗法。屋质沉着冷静地说:“因为皇太后您当年辅佐太祖皇帝扫平天下,功德丰伟,所以我才愿意为太后竭忠尽智。如果太后怀疑我,即使我想为您尽忠,恐怕也不行啊!”
屋质的话很有份量,他首先把述律皇太后捧一番,说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既然是了不起的人物,那么就不应该随便怀疑我屋质。
然后屋质又表达了自己的一片忠心。但这个忠心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那就是以述律皇太后的信任和明智为前提。
述律皇太后何等聪明睿智,听屋质这么讲,她内心里不得不消除了对屋质的怀疑。述律皇太后继而对屋质说:“屋质,我并不怀疑你。我是和你商量,当前这种局面如何应对。”
泰德泉一战,皇太后和李胡一方遭遇挫败,这对皇太后是个不小的打击,迫使述律平审时度势,调整策略。
耶律屋质看出了述律皇太后的心思,他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看眼下这个形势,耶律阮一方手握重兵。虽然太后您威望隆重,可也不能掉以轻心。臣认为,当务之急的上策,不如双方握手言和,一定能取得一个圆满的结果。下策是以速战之术应对,一决高下。不过如此一来,各部族离心离德,这将对大辽国造成重大灾难。请太后明察。”
述律太后没有作声,沉吟良久,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屋质,缓缓说道:“可恨的是,耶律阮作为皇侄竟然越位擅自立为皇帝,如不惩戒,将埋下祸乱的种子。”
屋质很清楚述律平的心思,她是想让小儿子李胡继承耶律德光的皇位。屋质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元帅李胡、永康王耶律阮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无论谁做皇帝,都是皇族一脉正系,并没有流落别家。有什么不可的?皇太后应从长计议,从大局出发,和永康王议和。”
说完这些话,屋质内心里也禁不住有些紧张,毕竟他这个建议和述律皇太后的初衷大相径庭。一旦触怒了她,弄不好会掉脑袋。
述律皇太后脸色凝重。虽然年逾七十,但她的皱纹并不明显。述律皇太后细薄的嘴唇紧闭,右手修长的手指戴着更加修长的义甲,已经断掉左手的左臂隐藏在窄窄的袖口中。这个女人历经风霜,处理过多次惊天动地的危机,忍辱负重,主持了契丹国多事之秋的政务,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外人谁也猜不透。
耶律屋质不敢抬头,凭第六感官在静静地体察眼前这个女强人的体态变化,希望从这细微的蛛丝马迹中,感知她心思的方向。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述律平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左臂,这已成了她二十二年来的一个标志性动作。每当遇到重大决策,需要下狠心下决心下死心的时候,述律平都会下意识地抚摸残断的左臂。细碎的摩擦声在耶律屋质听起来如同滚滚滔滔的潢河水,震慑心胆。他知道述律皇太后正在做反复的权衡和激烈的思想斗争。
就在耶律屋质揣摩述律皇太后心思的时候,述律皇太后开口了,她轻声问道:“和永康王议和,那派谁去合适呢?”
述律平此言一出,如同在耶律屋质肩头卸载了一座大山。耶律屋质顿觉眼前一片清明。他深深地佩服述律平这个女人,佩服她把握全局、洞察世事的见识,佩服她纵横捭阖、心容四海的气度,佩服他先国家后私情的决断力。很明显,述律皇太后在权衡利弊之后,认为保全大辽国的安定团结局面比任何事都重要,她也认识到帝后之间力量对比的落差。她终于克服了私心杂念,决定和耶律阮讲和。
耶律屋质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主动接过了在双方间议和的重担。他慷慨激昂地说道:“如果太后信任我,我愿意前往履行这次使命。如果永康王也为国家着想,愿意议和,那真是社稷之福。”
于是,述律皇太后亲笔写了封信,交给耶律屋质带给耶律阮。
述律皇太后克服了极大的心结才答应议和,耶律阮是否愿意议和呢?
屋质并不清楚辽世宗耶律阮做何感想,做何打算。他抱着一颗调停之心,急匆匆来到潢河彼岸的耶律阮大营。耶律阮借着泰德泉胜利的气势,打算一鼓作气,彻底消灭李胡和太后一党。读罢述律皇太后的来信,耶律阮轻蔑地往旁边一放,语带轻狂地说道:“我父皇本应继承太祖大统,太后从中作梗,以至于天朝反复。现在,太后又起二心,极力扶持李胡,这是再次挑战太宗皇帝的遗旨。朕已率契丹王师,指日渡河,扫荡叛逆,岂能与他们议和!”
听完辽世宗强硬的话语,屋质心里“咯噔”一下子。仗着宗室长者的身份,屋质急忙对耶律阮苦口婆心地劝解:“您兴师开战,且和皇族内部争斗,这是我大辽国灾难的开始啊!只能让别人看笑话,还会引来敌人趁虚而入。如果您真是要安社稷、定国家,上策莫若与皇太后、李胡和好。”
辽世宗耶律阮正在兴头上,不认为面前有太大的困难。他说:“李胡他们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哪里是我的对手?”
屋质毫不气馁,继续劝说:“即使您大获全胜,那您忍心对李胡和皇太后等骨肉亲戚下手吗?天下人将怎样看待您?况且现在判定胜负尚早,万一李胡获胜,那么李胡已经抓捕的群臣家属将死无葬身之处!无论谁胜谁负,都不是好结果。只有双方讲和才是上策”。
这一席话,对形势分析得合情合理。耶律阮还没表态,他手下众贵族大臣已大惊失色,议论纷纷。谁不顾念自己的家族?这些身在辽世宗手下的贵族时刻挂念着契丹后方的家眷。
辽世宗被屋质抛出的难题困住了,他也没有破解这个两难局面的好主意。过了很久,耶律阮才极不情愿地问屋质:“那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屋质见耶律阮态度缓和下来,顺势端出了第二个建议,他说:“请您和太后会面,互诉曲直,说明原委,这样一来双方讲和不会太难。万一讲和不成,再决一胜负也不迟。”
辽世宗点点头,表示同意。
辽世宗派出宣徽使耶律海思为代表随同屋质过潢河,去见述律皇太后议和。
尽管有耶律屋质从中极力斡旋,可是帝后之间的议和谈判并不顺利。皇太后屈尊就驾来到了耶律阮的大营。刚开始的时候,帝后双方互相指责,各自抱怨,根本不给对方留余地。即使耶律阮和述律皇太后直接见面后,谈判仍毫无进展。
谈判会场气氛陷入凝结,双方僵在当场。
谈判面临破裂。
在这个紧要关头,述律皇太后再次展示了她高超的政治智慧,她转移了焦点,对耶律屋质说:“屋质啊,你来替我们好好策划一下,破解这个困局。”
屋质明白这是皇太后借机转嫁压力,也是在为谈判找台阶,他故作高深状,说道:“太后和永康王如果能恕罪,我才敢提出进一步的建议。”
述律太后欠了欠身,面色稍作缓和,说道:“你但说无妨。”
屋质拿过场中官员手中的奏事竹简,对述律皇太后说:“二十多年前,人皇王耶律倍在世,您为何另立了太宗继位?”
述律皇太后没想到屋质会问这个问题,她在不明屋质底细的情况下,本着安全的策略,回答道:“关于立嗣君的问题,是按照太祖遗旨办的。”
屋质转过头,问耶律阮:“大王您为何擅自继位,不向太后禀报请示?”
耶律阮没有正面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他说:“家父人皇王当初应该继位却没有得到应有对待,他因此而离开。”其言下之意是,指责耶律倍被述律太后排挤出走。这次他要吸取耶律倍的教训,不能任述律太后的摆布。
屋质收敛神情,一脸严肃地说道:“人皇王舍弃祖国却跑到敌国后唐去,这是做儿子的礼道吗?大王您见到了太后,毫无谦逊之礼,只有满口的抱怨。这是做孙儿的应有态度吗?”
数落完耶律阮,屋质又面向述律皇太后,说道:“太后您偏心眼,废长立幼,假托太祖遗命,随意安排皇帝继承人。这是您应该做的吗?你们两人这种态度,我看没什么好谈的了,开战吧!”
气愤至极的屋质,把手中的竹简一扔,忿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耶律屋质一通正气凛然的慷慨陈词,镇住了在场的皇帝、皇太后和各位皇亲国戚。述律皇太后悲戚地流下了眼泪,一边回顾过去,一边哀诉衷肠,她说道:“遥想当年,太祖爷遭遇诸弟作乱,天下苍生深受祸乱之害,那时候遗留的祸患疮痍还没有完全平复,我们怎么还能再重演历史的一幕呢?”说到此处,述律皇太后捡起一根竹简,表示放弃争执,愿意和解。
辽世宗耶律阮也被现场气氛感染,说道:“我父亲主动让国避免战乱,我却要兴师内战,怎么还能怪罪别人啊!”于是耶律阮捡起另一根竹简,也表示愿意和解。
帝后和解,谈判会场内契丹文武贵族欢欣激动得又是哭又是笑,令人提心吊胆的一场浩劫得以避免。
虽然帝后和解,但这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他们两人都只是表达了为国家前途命运着想的态度,并没有表态说应该由谁治理这个国家。谁做皇帝才是最核心最重要的问题。
沉浸在喜悦和激动情绪中的契丹贵族和文武大臣,都还没有顾得上想这个具体而又有刺激性的问题。述律皇太后毕竟久经风浪,最先清醒过来。她问道:“屋质,既然大家都表示愿意为了国家放弃争端,那么由谁来做大辽国的皇帝呢?”
这句话无异于一枚钢针刺入了每个人的心脏,人人都打个冷战,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李胡和阮。是啊,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为了谁做皇帝争得不可开交吗。大帐内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呼吸此时都变得沉重起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喘气声。众人的目光如同机关枪一样,对述律皇太后、耶律阮、李胡进行了密集的点射之后,又疯狂地对耶律屋质进行了扫射。
这个问题重有千钧万担,一下子压在了屋质的头顶上,似乎要将屋质的身躯压成粉末。屋质无论怎么回答都会冒着砍头灭门的风险。
此时的屋质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显明地表明了立场和观点,事无可避,则无需再避。他语调缓慢但坚定有力地回答道:“太后如果将帝位授予永康王,这是顺天应人之举,还犹豫什么?”
屋质这句话不长,但玄机颇深。他假设性地将传承帝位的权利给了述律皇太后。更假设性地传递了一个微妙的信息,说述律皇太后有意让永康王耶律阮做皇帝。更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做法的合理性的说辞是,符合天意人意。虽然屋质说出了让阮做皇帝的理由,但不是由他直接建议出来,他将皮球踢给了述律皇太后。屋质巧妙地化解了自身的压力和危机。
对屋质这个提议,述律太后还没有做出反应,李胡抢先跳了起来,他疯狂地大叫道:“你们胆大包天,擅自议论帝位人选。有我在,阮有什么资格继位!”
李胡这么一闹腾,众人原本揪着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人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耶律阮一方的人,担心李胡阻挠致使耶律阮的皇帝之位落空。述律皇太后一方的人,担心李胡的皇帝之位落空。持中立态度的皇族为屋质担心,担心屋质冲得太猛了,陷得太深了,得罪了任何一方都可能脑袋搬家。还有在述律太后一方但与屋质交好的,想不通屋质为何背弃述律皇太后,却偏向耶律阮。
屋质博学多才,熟悉典章礼仪制度,思维敏捷,口齿伶俐。他今天豁出去了,对李胡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按照我皇朝制度,大位传给嫡系长子长孙,不应由兄长传给弟弟。早年的时候,太宗皇帝越过太祖皇帝的长子耶律倍继承皇位,这件事尚且不够合礼。你以弟弟的身份怎么有资格继承太宗留下的皇位呢?更何况,你暴戾残忍,不体恤黎民,朝野上下都对你怨恨在心,你更缺乏做国君的德器。现在万众一心,愿意拥立永康王,人情天意注定如此!”
被屋质评述羞辱一番,李胡怒不可遏,气得脸红脖子粗,暴跳如雷,抽出腰刀要砍屋质。
这时候,述律皇太后发话了,她对李胡说道:“儿啊,你听到这些话了吧?今天这个局面实在是你自作自受啊。早年,我和太祖皇帝在几个孩子中最疼爱你,没想到这种溺爱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不成器啊。正应了谚语所说‘偏怜之子不保业,难得之妇不主家’。并非我不支持你称帝,是你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和本事啊。”说罢这些话,述律皇太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垂下了眼皮。
述律皇太后表明了立场,放弃李胡,转而同意了耶律阮称帝。
屋质使出全身解数为耶律阮争取帝位,可耶律阮又是怎么想的呢?
由于屋质先前是辅佐述律皇太后的,耶律阮对屋质并不信任。虽然屋质站在了耶律阮这一边,可是耶律阮仍怀疑屋质的动机,他问屋质:“你和我亲缘关系这么近,为什么一开始却帮助太后呢?”耶律阮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难为屋质。
屋质并未生气,回答道:“臣以社稷为重,不能随便选个人做君主,才不得不做出这些努力。”
屋质的回答十分得体,不偏不倚,只强调一心为公,为大辽国的江山社稷。
屋质的这个回答,在耶律阮心中得了满分,耶律阮很赞赏屋质的公忠体国。
一场帝后之争至此有了结果,以辽世宗耶律阮为代表的契丹贵族派大获全胜,不仅顺利北归,获取了帝位,而且保全了大辽国的完整。
这一年九月,辽世宗改元为天禄元年。
但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
大辽国的命运没有如谈判桌上众人希望的那般平稳,一场场动荡差一点毁掉新兴的大辽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