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世间的事真是匪夷所思。
就在崇祯话音刚落,惬意地享受他的威权时,一个悠长而响亮的屁在大明官场石破天惊地诞生了。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屁。
这是一个山河变色的屁。
它仿佛是崇祯话语的绝妙注脚,是那样的如影随形、难舍难分。
崇祯极其恼怒,因为他确信这个屁不是他自己放的。也就是说,这绝对不可能是龙屁。
既然不是龙屁,那么是谁放的?
谁敢在此时放这么一个空前绝后的千古一屁?!
众官员们一个个捂住鼻子,鄙夷地看向他人,全都一副与该屁誓不两立的神情。
崇祯冷冷地道:谁放的?自己主动站出来。
众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比窦娥还冤。
崇祯拍案而起:站出来!!!
众官员们开始嗡嗡了。这嗡嗡声里有焦急,但好像也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在里面。崇祯突然感觉自己的拍案而起是那么的无力和忧伤。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他将永远不可能知道这是谁放的屁了,就像上次反腐败无人自首一样,这次也注定不会有人来当这个冤大头了。因为韩一良走了,世上再无韩一良,没人会替他崇祯收拾残局。他说的那些话将注定像这个莫名其妙的屁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这样的发现让崇祯自怜不已。
关键时刻,王都站了出来。
王都果断地判断,这个屁不是别人,正是张凤翔放的。
因为张凤翔此刻正站在他旁边,浑身充满了臭气。
张凤翔大怒:你放屁!
王都笑称,张凤翔这是贼喊捉贼。张凤翔要王都拿出他放屁的证据来,王都说张凤翔刚才急火攻心,气郁于中,不得出,这才转化为屁,说到底,还是对皇上不恭不敬啊。王都的这一番“屁理论”惹得满朝文武哄堂大笑,人人顿感心头一阵轻松——总算有替罪羊了,且看张凤翔如何解套。可怜堂堂工部尚书张凤翔,竟被一个屁困得毫无办法。唉,还真是难啊,对屁的证伪工作无疑是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举证责任的倒置令张凤翔走入了人生绝境。
不仅是张凤翔,崇祯也陷入了两难选择。
是就坡下驴,认定该屁为张凤翔所放;还是明察秋毫,找出真正的放屁人。崇祯也首鼠两端。事实上,谁都有可能放屁,谁都不可能放屁。这本来就是一个建立在道德自觉感上的事情,求证工作说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到底,事情一旦走入求证工作那一步,那也就荒唐之极、可笑之至了。
而且,这个王都用心何其毒也!一个屁,他都不放过,也要拿来置张凤翔于死地,可见此人绝非善类。崇祯眼睛死死盯着王都:你说说看,这个屁为什么不是你放的?
王都万万想不到崇祯会这么问,吓得脸都绿了:这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问你,这个屁为什么不是你放的?
崇祯的口气听上去淡淡的,但又好像无比悲伤。
皇上很受伤?
王都跳在地上磕头不已:皇上,冤枉啊,你可要明察啊……
崇祯冷冷地道:你屁眼的事,我怎么明察?他又抬头看众官员:你们中间,我不敢说个个都有问题,但绝对有人……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一个屁都不敢承认,还怎么做我大明的官员,还怎么为天下人的表率?!……当然了,我也不是偏要揪住这个屁不放,只是……我伤心啊!一个屁可以看出大明官场的忠诚……你们说说看,你们到底是怎么为官的?
崇祯说得相当动情,听上去那真叫一个委屈。几个老臣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纷纷表忠心,只恨这个屁不是自个放的。说如果皇上许可的话,他们愿意认领这个屁,“以慰圣心”。崇祯果断地摆了摆手,及时制止了那几个老臣的荒唐企图。说到底,崇祯只是要几句暖心窝的话,要一个台阶下。既然现在目的达到了,那么是谁放的这个屁也就不重要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还没有放屁的时候?
崇祯宽宏大量地想。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放屁重要得多的事等着他去完成。崇祯努力地去回忆放屁事件之前所要解决的那个问题。他很懊恼,他奶奶的,这次御前会议跑题也跑得太远了。
不等崇祯想明白,王都主动提示他:关于回扣这个问题,病根全在工部,我名义上是奉命巡视,可他们铁板一块,根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工部的腐败,已然成了一个窝案了,皇上!
崇祯想了想:真有这么严重?
王都斩钉截铁: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祯看一眼张凤翔,又看一眼王都:你就没有一点问题?我就不明白了我,如果不经你王都批复,这回扣大家怎么瓜分,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点没拿,眼睁睁地看着工部的官员在私分,你白得像张纸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王都低下头,不说话了。
崇祯长叹:这人啊,挑别人的刺容易,给自己挑刺,难啊……都知道痛,都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可为什么就不能忍痛将刺给拔了呢?王都!你还不知罪吗?!
王都就像中标了一样:皇上……这几十年的陋习也该有个了断了。了断了断,搁谁身上不是了断,皇上认为我有罪,那我无话可说……
崇祯冷笑:听上去你心不甘情不愿嘛!
王都沉默。这时候御史高赉明跳出来力顶。高赉明太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了,此时不顶,更待何时。
髙赉明表示,作为御史,他知道王都是清白的,王绝对没有主动拿回 扣的想法。吃拿卡要与王都无关。至于工部的官场潜规则,这不是王都一个人可以破除的。这次拿回扣事件,他和王都都已做了调查,也都留有人证物证,确确实实是想等事情有所了结后再上奏圣上,只是张凤翔手脚比较快,先将此事告知了皇上,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就心存欺瞒,无所作为了。
心存欺瞒,无所作为。崇祯心里默念这八个字,觉得高赉明真是天机尽泄。
崇祯心想:这八个字说得好,好就好在它符合中庸之道,好就好在它反话正说。什么叫“并不等于”,那叫修饰,那叫矫情,那叫“完全等于”!
王都却感受不到崇祯的气场。
他以为一切都还可以挽回,他以为崇祯的目标是张凤翔。他希望自己能侥幸逃脱,在皇上巨大的手掌拍下来之前,他可以顺着他的指缝从容遁去。他趁势给皇上出主意,建议他老人家从此大大削减工部的“免票”——此后毋轻给领状,轻出免票,则财赋自足,更不必多派小民。
崇祯笑了,呵呵,这不是不让工部做事了吗?工部轻松了,你也轻松了,腐败自然也少了,但朝廷吃什么?什么财赋自足?见你的大头鬼去吧!
王都也笑了,因为他看见崇祯笑了。但很快,王都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见崇祯在冷笑。在王都和高赉明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凝固之时,崇祯动用了锦衣卫。
不过,崇祯没有想到,反腐之路竟会如此艰难。
锦衣卫还没有把王都和髙赉明带走,钱龙锡等三个辅臣却跪地求情了。
原因只有一个:工部给回扣确是陋规,但罪不在王、髙二人。
如果不分青红皂白让这二人当替死鬼,则大明官场以后将人人自危。
不错,皇上是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但皇上也要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的皇上即便不是昏君,那也绝不可能是圣君。
三个辅臣跪地不起。
一副卫道的模样。
崇祯心里却杀心已起。
这些人,为自己在考虑。什么“工部给回扣确是陋规,但罪不在王、高二人”。罪在陋规而不在具体的人身上,那陋规何时可破?人人顶着陋规的安全帽中饱私囊,谁为大明江山负责?这江山真成我崇祯一人的了。而你们谁都不愿意当替死鬼,谁都担心以后人人自危!呵呵,这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吧?
崇祯漫不经心地道:你们三个……还打算为王、髙二人求情吗?
三辅臣:皇上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那你们就跪着好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皇上……你不能这样啊!
崇祯阴阴地道:我崇祯想怎样,难道还要三位批准吗?
三辅臣骇然:皇上误会老臣了。
崇祯:误会?你们的意思是说——我脑力不济?
三辅臣忙辩白:老臣不敢。
崇祯严厉地道:什么不敢?你们敢得很!什么事都敢劝,这事也是你们能劝的吗?
三个辅臣一下子懵了:这事很严重吗?不就是王、髙二人不小心当了陋规的替罪羊,为什么就不能替他们说两句公道话呢?
锦衣卫终于把王都和高赉明带走了,钱龙锡等三辅臣心如死水。
一切已不可挽回。
一切都荒诞不经。
这个天真的皇上以为,带走了王都和髙赉明,也就带走了大明朝的腐败。
唉,皇上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其实皇上犯错不要紧。
要紧的是皇上以错为对。
要紧的是皇上自以为聪明。
他把反腐败看成一个人的表演秀了。
三辅臣的长跪在他眼里轻如鸿毛。
他在和臆想中的大明腐败进行着悲壮的PK,却不知失败早已命中注定。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危险的王朝,这是一个危险的皇上。
一切都朝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前进,而他却沉醉其间,深觉繁花似锦,风景肯定在远方。
三辅臣心如死水,崇祯心里却波涛起伏。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悲壮的胜利。
我打响了大明反腐的第一枪。
我必定还将打响大明反腐的N枪。
官员是靠不住的。
制度是靠不住的。
可靠的只能是帝王的勇气。
还有良心。
一个帝王的良心。
反腐从来帝王事,白骨堆里江山红。
在大明,我将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帝王。
一个孤家寡人。
从来没有一个大臣会真心实意地和我崇祯一起反腐。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因为人人心藏大恶。
因为人人都发自肺腑地以为,江山是我崇祯的,而不是衮衮诸公的。
一旦改朝换代,衮衮诸公可以弃暗投明,而我崇祯将只能选择为江山殉葬。
这一点别无选择。
那好吧,既然你们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今天的文章已经开了头,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崇祯心里涌动着一股做恶人的快感。
是的,做恶人是有快感的。
这是正义的快感。
这是孤独的快感。
这是一个帝王隐秘的快感。
崇祯将视线转向一言不发、一脸无辜、一筹莫展的科道官们。他是多么希望他们能一往无前、一意孤行、一腔正气啊,但是他们的表情很木讷。
这些明哲保身的科道官。
这些大明朝最后的傀儡。
他们身负监察的责任,可身上为什么就没有一丝血性呢?
崇祯明知故问:科道官的职责是什么?
……
回话。
监察百官有无渎职情形。
你们监察了吗?
臣以为臣等尚属称职。
崇祯狂笑:尚属称职?你们敢说自己尚属称职?那我问你们,王、高二人拿回扣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报告?
沉默。
崇祯拖长声调:回话。
一个科臣大着胆子回了话:臣以为,王、髙二人拿回扣并无实据。
这个科臣话音刚落,满朝顿起嗡嗡声。
崇祯就好像被当众打了一个耳光一样,满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恼怒的不仅仅是这个科臣的大胆回话,他恼怒的是这满朝的嗡嗡声,这像苍蝇一样的嗡嗡声。他们化作嘲笑、幸灾乐祸与冷眼旁观不由分说地扑向崇祯。他们在等着看崇祯的笑话,看一个帝王如何出丑,如何地不能自圆其说自欺欺人。崇祯这才觉得王、高二人拿回扣确实没有实据,他是想当然地以为这两人肯定拿了。
但是,这重要吗?
是一次没有实据,还是每次都没有实据?
是没有发现实据,还是果真没有实据?
反腐不能纠缠于细节。
反腐必须直奔主题。
反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反腐必须细水长流、常抓不懈。
在如此漫长的工程中,反腐怎能做到事事公平、处处无懈可击呢?
所以,反腐怎能没有冤假错案?!
有了冤假错案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借冤假错案来反对反腐,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崇祯眯着眼睛看那个科臣: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陈良训。
崇祯咂摸着这个名字:陈良训?好名字啊……家有良训万事兴,国有良训天下宁……但是,可惜啊可惜,你糟蹋了一个好名字!
满朝哗然。
陈良训不服,但又不敢抗辩。
崇祯严厉异常:你糊涂!不知道国之大事在哪里,国之大祸又在哪里?你懒惰!王、髙二人拿回扣并无实据,你不会替我找出实据来吗?这本来就是你的分内之事!
陈良训的脾气也上来了:微臣糊涂,但微臣不敢捏造实据。
满朝再次哗然。
崇祯:我叫你捏造实据了吗?看来你确实糊涂,来人——
三个跪在地上的辅臣又义愤填膺地想要发言,崇祯及时阉割了他们的发言欲望——一帮蠢才!一帮鼠目寸光的蠢才!自以为老成谋国,到头来却是百无一用。不能让他们开口,绝对不能让他们开口!
崇祯采取非常手段将陈良训等科臣下了狱。
不是一个,而是所有的科道官们都进去了。
既然没有一个科道官敢反腐败,那就不设科道官了吧。
大明没有你们照样玩得转。
或许,没有你们之后,大明朝的国家机器会转得更麻溜。
还有你们,这些所谓的辅臣们,如果不把自己化作润滑油,那就时刻准备着远离我大明朝的国家机器吧。
崇祯发狠地作如是想。
当然,还有一个人,崇祯不知道是该表彰还是该惩处。
张凤翔。
工部的问题由来久矣。
作为工部尚书,张凤翔难辞其咎。
但是张凤翔自揭家丑的勇气却是殊为难得。
该奖还是该罚,这确实是个问题。
崇祯久久地凝视着张凤翔,一时拿不定主意。
曾经,在他的生命中,有着太多该奖的人被罚、该罚的人被奖的不良经历。他只能感叹世事无常、人心似水。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智商有问题。
崇祯一向以为,帝王有两大底线是不能被突破的:一是性;二是智商。
崇祯自信在这两方面自己绝无问题。
有问题的是世人。
是那些庸常世人的眼光。
张凤翔是庸常世人吗?
崇祯觉得不像。
张凤翔说话了。
他在保两个人。
王都和高赉明。
张凤翔将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他认为工部陋规长期存在自己却隐而不报,说到底还是有个私心在作怪。
而王都和高赉明就事论事并无大错。
崇祯默不作声。
张凤翔此时此刻说出这番话来,要么大伪似真、大奸似忠,要么就是大明朝的第一诤臣。
张凤翔提出辞去工部尚书一职,告老还乡。
崇祯还是默不作声。
说心里话,崇祯自上台以来,几乎每天都要面对大明官员的辞呈。
这些辞呈有些是以退为进,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意在他图,当然也不排除真正的引咎辞职。
张凤翔提出辞去工部尚书一职,意图太含糊,目的太不明确。
他好像虔心悔过,又好像有些赌气,甚至还有漫不经心。
说实话,崇祯在此时还真不能接受他的辞呈。
工部这个火山口刚喷了点脏东西出来,猛烈的爆发还在其后,值此危难时刻,谁会上前去顶雷?
所以,不管张凤翔是大伪似真、大奸似忠,还是我大明朝的第一诤臣,他都要继续坐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把工部的问题查清查透。
这就是我大明官场的真相,这就是我大明官场无人敢破的潜规则。
崇祯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流过他的眼角。
而几乎就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屁又横空出世,大明官场又是一片嗡嗡声,人人相互敌视,人人准备参劾。崇祯无力地摆一摆手:刚才这屁,是我放的……
众官员如释重负,哗啦啦跪倒齐呼:皇上龙屁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