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汉字是很有讲究的。
几个方块字,孤立起来看,没多少意义。可要联系在一起,那就意味无穷了。
前后左右,里外上下,总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比如“天灾人祸”四个字。
表面上看,天灾在前,人祸在后。但实际上,有时候天灾就是人祸,人祸就是天灾。
而更多的时候,人祸站在了天灾前面。
这次祈雨是这样。
大明朝四处蔓延的官场腐败则更是如此。
一个叫韩一良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写的一封普普通通的奏疏竟会掀开皇上的反腐风暴;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在后来会不幸卷入其中,成为这场反腐风暴的牺牲品。
韩一良是户科给事中,反腐败的事本来不归他管。说实话他也不想管,只是因为崇祯说过的一句话让他有话要说。崇祯说要把大明的官做好,一定要做到“武将不惜命,文官不爱钱”。崇祯说这话的意思——大明的官太爱钱了。
韩一良听了,心里暗暗觉得皇上过于天真,不了解大明官场的潜规则。不是大明的官太爱钱了,而是因为做了大明的官之后,一个原本不爱钱的人也不得不爱钱了——他如果不爱钱,不想办法搂钱,他就无法在大明官场生存下去。
韩一良给崇祯算了一笔细账:在大明,每个官位都是明码标价的。一个总督巡抚的职位,要五六千两银子;一个道台知府的美缺,要二三千两银子;而下面州县衙门的大小官位,也都各有定价;甚至于举人监生等,也要贿赂成交。还有京官中的科道馆选,都是要一手交钱,一手交(官)帽的。现在大家都说县官是行贿之首,都说现在大明官场贪污成风首先在于州县官不廉洁,其实州县官也是有苦说不出啊。朝廷给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可是方方面面都要用钱啊。顶头上司巡按推荐要推荐费,官员过境要接待费,任职期满进京述职那花销就更大了,没有三四千两银子这官就别想再当下去。在这样的官场生态链上,指望州县官廉洁那是不现实的。州县官如果不廉洁了,腐败也就遍地丛生了。
韩一良还以自己两个月内推掉五百两官场交际费为例,说明腐败已经到了如何触目惊心的地步。
崇祯看了这道奏疏,就像看到了另外一个真实的大明帝国。人人以钱相见,个个血口獠牙。
必须要下痛手!
崇祯咬牙切齿。
必须要提拔韩一良,让他成为大明官场的反腐急先锋。
一夜之间,韩一良被任命为右佥都御史。韩一良明白,皇上这是叫他冲锋陷阵呢。
但是他真的没准备好。说实话,他也就是个帮闲的角色,义愤填膺状说一些政局的时弊,他还是愿意开这个口,但要他拿起斧头,拼上身家性命为大明杀出一条血路来,他是没这个勇气的。
因为这要付出代价。
沉重的代价。
韩一良所面对的官场腐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潜规则。
规则就是制度,潜规则就是潜制度。
潜制度比制度更厉害。制度可以不执行,潜制度必须执行。这是一种游戏规则,入局者生,出局者死。潜制度是国家机器之一种,更是一种零和游戏。
韩一良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麻烦来自吏部,因为他触碰到了吏部的根本利益。
什么意思?在皇上面前说大明官吏个个都是蛀虫,这不是在打吏部 的耳光吗?吏部尚书阴着脸叫韩一良举例说明。举出例子来,吏部再从严从重从快惩治,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只有这样做,大明官场才能政通人和。
韩一良心里叫苦不迭。这不是把我送到火上去烤吗?我就不相信,堂堂吏部会掌握不了几个贪官的线索,叫我一个新晋御史举例说明,我……我以后还怎么在大明官场混?韩一良正想找崇祯诉苦,没想到崇祯也有此意。他想借助韩一良的“锐气”重整大明官风。崇祯知道,靠吏部那几个老油条去反腐败,腐败只能是越反越多。
韩一良半天不说话。
崇祯:怎么?有本事上疏?没本事揭发人?就这么当御史?
韩一良忙趴在地上,恳求皇上收回成命。
崇祯眯着眼:你是说我用你用错了?我脑子不好?
韩一良吓得小便失禁,忙说自己脑子不好,是猪脑子。
崇祯失望了,他轻叹一口气:你不是猪脑子,你啊……比我聪明……是狐狸脑子。
韩一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痛苦地意识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他妈的是人间至理,无为才能无不为。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修炼到家,干出狗拿耗子的傻事来。
崇祯还是不依不饶:说吧,指名道姓地说,谁是腐败分子?
韩一良想了一下,找了个借口:皇上啊,关于纳贿一事,我的奏疏上已经写了“风闻”一词,谁是腐败分子我真不知道。
崇祯发火了:我看你长得就像腐败分子!你不知道谁是腐败分子敢跟我说大明官场腐败遍地丛生?别狡辩了,五天之内,要么你把名单报上来;要么你去刑部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其实用不了五天,三天之后韩一良就把名单报上来了。韩一良尖锐地向崇祯指出有四种人是腐败的高危分子:有曾经参劾下部处分尚待报告者;有物望不归窃拥重权者;有资俸不及骤入要地者;有钻谋陪推营求内点者。崇祯看着韩一良所点的这四种人,觉得他真是太有才了,把大明人都知道的事一一告诉他这个天子,但是——谁是腐败分子呢?似乎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这就是韩一良的为官之道!这就是大明的新晋御史!崇祯恨不得捏住韩一良的要害部位,让他能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崇祯把名单扔回给韩一良,伸出两个手指头,不想再说一句话。
韩一良明白自己还有两天时间,韩一良更明白崇祯对自己的轻蔑。看来不拿出实实在在的名单是不行了。韩一良咬咬牙,写下几个重臣的名字:周应秋、阎鸣泰、张翼明等,上报崇祯。
但这一回,崇祯对韩一良是彻底失望了。
见过圆滑的,没见过如此圆滑的。
周应秋、阎鸣泰、张翼明是何许人也,都是天启年间的腐败分子。虽说往事并不如烟,但我崇祯压根就没想让你话说从头。
你韩一良就不能给我找两个当下的腐败分子吗?就没有一点直面现实的勇气吗?
崇祯恨自己有眼无珠,恨韩一良全身上下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乱硬。这不,韩一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跟他崇祯叫板了。韩一良说:皇上叫我点出腐败分子的名,这是皇上的独断呢,还是阁臣的票拟?我估计啊,肯定是吏部某些人要我做坏人,欲除我而后快。皇上,你可要明察啊!
韩一良如此硬气的话让整个大明官场鸦雀无声。
崇祯看向韩一良的眼神像雾像雨又像风。
更像雪。
但是崇祯不说话,他只是冷冷地看向韩一良。
崇祯很受伤。
一般来讲,帝王都很容易受伤。但崇祯尤甚。
因为他常常看走眼。
袁崇焕他看走眼了。
现在这韩一良他又看走了眼。
崇祯把韩一良的前疏拿出来反复地看——他想找到自己看走眼的原因。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多天,韩一良的奏疏依然闪耀着质朴、激情、正义以及催人泪下的光芒。崇祯在看的过程中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切都是那么的无懈可击、水到渠成,令人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这份奏疏将注定把韩一良送到御史的位置上。可为什么跪在眼前的韩一良如此没有御史气质呢?
崇祯一声叹息。也就在这声叹息背后,崇祯有了惊人的发现——他看到韩一良的奏疏上有这样一段话:臣素不爱钱,而钱自至。据臣两月内,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以臣绝无交际之人,而有此金,他可知矣。
“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谁给你五百余金?腐败分子不是呼之欲出了吗?为什么你还遮遮掩掩,不肯说出腐败分子姓甚名谁?你说辞就辞啦?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崇祯步步追问,韩一良闪烁其词,说到底还是不愿招出谁是腐败分子,免得授人以柄。但是崇祯的好奇心越来越重,疑心也越来越重,御史韩一良已经是答非所问,汗流浃背了。从历史的现场望过去,崇祯兴致勃勃,韩一良满脸绝望,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晚明君臣问答图。
崇祯悲凉地道:我这个皇帝,是越当越昏庸了,竟然将韩一良这个鼠辈提为御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崇祯眼睛瞎了,难道你们满朝文武也是睁眼瞎吗?!
崇祯说出如此重话,可见心里那是由衷地忏悔。大明官员呼啦啦跪倒一片,一个个泣不成声:皇上……
崇祯悲愤地:或者,你们一个个都清醒得很,明知韩一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提醒我,只想着看我的笑话,你们……你们就这样为人臣子、为天下表率的吗?!
皇上……
崇祯仰头看屋顶,很有几分孤身走我路的感慨:韩一良的御史是不能再当了,但你们满朝文武的官还得接着当下去!你们就当吧,放心地当吧,再也没人反你们的腐败,大明再无腐败,大明再无韩一良……
韩一良将头磕得山响:皇上……
崇祯:我就不明白了我,你们……你们这中间就没有腐败分子?你们就不能主动站出来认个错吗?我崇祯说话算数,今天——凡是过去有过贪腐行为者,不管数目有多大,情节有多恶劣,只要能主动站出来认个错,那就既往不咎!大明反腐,不靠制度,靠良心!制度是靠不住的,因为制度要靠良心去执行。没有良心,什么都是空谈。我相信你们的良心——你们是大明的精英啊!你们要是没有良心了,大明还有良心吗?
一阵沉默。
这是历史的沉默。
这是致命的沉默。
崇祯在这沉默中等待着什么。
满朝文武在这沉默中算计着什么。
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这是皇上在心血来潮。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确定的。
但在所有不确定的事情当中,心血来潮是其中最不确定的。
尤其是一个皇上的心血来潮。
谁都不希望拿自己去当试验品。
谁都希望别人去当试验品,以尽早结束这难堪的朝会。
但确实,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傻子。
奇迹没有发生。
崇祯的心拔凉拔凉的。
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一个帝王的心。
这帝王是如此的天真、浪漫与空想。
但他又是如此的脆弱。
他晃晃悠悠、支离破碎、一塌糊涂。
他是大明政界良心的最后守望者,但他注定看不到什么精彩动人的场景。
—切都乏善可陈,一切都让人昏昏欲睡。
崇祯没有等来一个自首者。
大明没有弱智的官员。
大明只有一个弱智的皇帝。
崇祯恼羞成怒——你们让我下不了台,你们也别想下台。一个个先熬着吧。没有腐败分子出来替你们背书,这朝会永远开下去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天下有不散的朝会。
这是一个神奇的王朝,什么奇迹都会发生。崇祯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这一群各怀鬼胎的大明官员,轻松地走在回宫的道路上。他想,到了明天,一切都会见分晓。
奇迹果然发生了。
空荡荡的大殿上跪着一个大明的腐败分子。
虽然少了一点,但这是第一个以自首形式出现的腐败分子。
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今天,大明政坛跪下一个腐败分子;明天,大明政坛将跪下千万个腐败分子。
这是我崇祯的胜利,皇帝人格的胜利。崇祯几乎要感谢这个主动选择自首的腐败分子了。他将信守诺言,决不追究该人的任何责任。
但他为什么不抬起头来呢?
他看上去是如此的悲伤。他匍匐在地,不时啜泣。他为谁而哭?是为大明,还是为他自己的前程?
崇祯上前,亲自将这个虔诚的忏悔者扶起。这个虔诚的忏悔者将脸埋地,死活不肯起来。他就像是一个顽皮的捉迷藏者,谜底即将揭晓,却做着无望的挣扎。崇祯心下一动,如电光石火般,仿佛看到了一个他永世都不想看到的谜底。
他闭上眼睛,狠命地将那张脸搬起——果然是韩一良!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
你在可怜我吗?
我在可怜整个大明!
大明反腐,为何如此艰难?
那是因为腐败已经深入人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即便如此,我也要反腐!
你是说我死无丧身之地吗?
不敢。
我将与整个大明官场为敌,以一己之驱,人虎狼之阵,我不指望有人为我收尸,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收尸也需要勇气!
韩一良号啕大哭:皇上!
他没敢说出替崇祯收尸的话,因为他深知自己不配。与精神洁癖患者崇祯相比,韩一良缺乏一种决绝的勇气和天真的激情。他注定要收拾行囊,离开这个肮脏的政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崇祯也注定将独自起舞,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一切的一切都将命中注定,人人忙忙碌碌,人人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