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换俘事件,必然是给朱元璋带来前所未有的心灵刺激。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不愿意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控制,再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付与那充满了变数的随机准则。
他开始打造自己的铁血卫队,并运用他在佛经中悟得的智慧,精心地铸造自己的军队。
此时郭子兴经过和州事件的刺激,突然发病身亡。军队的权力,落入到郭子兴的儿子郭天叙、小舅子张天佑及朱元璋三人手中。但是郭张二人,论智慧实不堪与朱元璋相比,于是朱元璋进一步地牢牢抓住军权,再加上猛将邓愈、常遇春、廖永忠等人来到,实力大增。
此后爆发了集庆城血战,这场战役的契因,在于元军集结优势兵力,对朱元璋部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围剿。元军主力乘船走水路,陆路则于伪军保安团负责,其头目叫陈野先。朱元璋首战陈野先,暗伏奇兵于陈野先身后,突然发难,两下夹攻,生擒了陈野先。
然后,朱元璋对陈野先宣传政策,进行教育,之后就释放了陈野先,让他带着自己的兵马,与郭天叙、张天佑配合攻打集庆城。陈野先趁机请郭天叙和张天佑喝酒,就在酒桌上一刀切下郭天叙的脑壳,又将张天佑五花大绑送进城里。然后陈野先大举进攻红巾军,杀得红巾军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一口气被陈野先杀掉了两万多人。
正当反动派陈野先得意洋洋乘胜追击的时候,不提防平地里一声呐喊,凭空杀出一支大元帝国的保安团。这伙伪军不知道陈野先正在追杀红巾军,只知道陈野先已经投降了朱元璋,不由分说,上前乱刀齐下,硬是把陈野先剁零碎了。
在朱元璋的帝王征途中,陈野先之死具有决定的意义。可以说,再也没有人比朱元璋更了解晦涩的人性了,他有意把陈野先、郭天叙、张天佑仨人凑成一堆,这三人不杀个死光死绝,岂能罢休?郭张二人之死,确定了朱元璋在濠州系军队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组织内部那惨烈的路线斗争,到此时方告一段落,从此朱元璋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但在逐鹿中原之前,还有一桩急如星火的事情要办。老岳父郭子兴家里,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儿了,朱元璋趁人不备,一把将小姑娘抱入自己帐中:“小妹妹不要怕,以后就让姐夫照顾你吧。”纳为第三房小妾,以展示他那宏大的博爱胸怀。
克集庆,据应天。到朱元璋从军五年之后,也就是他29岁的时候,他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事统帅,手下人马十万之众,具有足够资格问鼎天下。
朱元璋的目光,转向了鄱阳湖。
大汉皇帝,陈友谅。
说起这陈友谅,他也是刚刚完成了内部资源的整合,历经了残酷的路线斗争,才终于掌握了全部权力。
陈友谅的路线斗争,主要发生在他和天完皇帝徐寿辉、宰相倪文俊之间。说起这皇帝徐寿辉来,他本是一名布贩子,只是因为模样生得古怪,就被推为皇帝。宰相倪文俊在一边瞧着他,越瞧越上火,你说这世上的皇帝虽然多,可谁听说过一脑袋浆糊,却只因为模样长得古怪,就有资格当皇帝的?
于是倪文俊就琢磨着是不是搞个换届选举什么的,也知道徐寿辉不会答应,那就只好杀了徐寿辉。
但是徐寿辉也不是吃素的,他好不容易弄到一张龙椅,岂有轻易让人的道理?当即下令击杀倪文俊,倪文俊被迫出逃,一口气逃到了黄州,逃到了陈友谅的战区。陈友谅见他来到,大喜,立即杀之。
徐寿辉得知此事,龙颜大悦,遂带了三宫六院,浩浩荡荡地开往陈友谅防区旅游。
陈友谅等他来到,把门一关,让手下兄弟拿一把大铁锤,“啪唧”一声,就把徐寿辉的脑壳砸碎了。
于是陈友谅动作飞快地在采石登基,国号大汉,年号大义。登基那天正逢暴雨瓢泼,将文武百官淋得个个如同落汤鸡。
落汤鸡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反正人家陈友谅是皇帝了。于是他锋芒直指,进逼鄱阳湖,要拿下朱元璋。
大明王朝决定性的战役,史称明汉之战,由此展开。
(10)绝妙的战术
是英明神武的,采取了最为正确的远交近攻之手段,联络了高邮张士诚,要两路夹攻,打掉朱元璋这个分裂主义分子。
1360年6月11日,明汉之战太平战役打响,陈友谅挥师而入,顺流东下。水军大舰名为混江龙、塞断江、撞倒山、江海鳌等,共一百多艘。战舸数百条,正所谓投戈断流,舳舻千里,远望江面上帆影无数,旌帜狂舞。朱元璋部属全都吓破了胆,在军事会议上,大家提出来两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第一个方案——赶快投降。赶早不赶晚,降得早了,说不定人家大汉皇帝一高兴,还会封自己一个官做。
第二个方案—快跑。逃跑要赶快,马上收拾行李,卷好小包裹,走得慢了可就没命了……这两个方案很快就被证明是正确的。只不过三天的工夫,陈友谅就轻而易举地攻下了太平,生擒了朱元璋麾下的猛将花云。但由于花云脑壳比花岗岩还要顽固,不肯迷途知返,反戈一击,于是陈友谅就砍下了他的脑袋。
朱元璋陷入了困境之中,尽管他的作战部队,人数并不比陈友谅少,但是水军的实力对比,却是天差地远,明汉水军,比例是一比十。于是众谋士建议说:“既然朱元璋一不投降,二不快逃,那干脆就将陈友谅诱上岸来,再展开决战。”
然而朱元璋却否定了这个建议,他一定要和陈友谅展开水战,要在水战上击败陈友谅。
为什么呢?
因为,朱元璋知道,战争这种事,打的一不是人多,二不是士气,打的是建制。
什么叫建制?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班排连营团。在战场上,士兵听班长的,班长听排长的,排长听连长的,连长听营长的……就这样一级听从一级,而且是无条件服从命令,所以才会具有强大的战斗力。
徜如果战场上打得乱了套,士兵找不到班长,班长找不到排长,排长找不到连长,连长找不到营长,那又会如何?那就意味着兵败如山倒。
无论你拥有多少人,一旦建制被打散,强大的军队就变成了一盘散沙,战场上失去了配合,只能是各自为战,而面对的又是敌人有组织有配合地进攻,在这种情况下,不溃败的可能,从根本上来说就不存在。
而要想击败陈友谅的水军,打散他的建制,最适宜的地点,即非是在岸上,也非是在水里,而是在岸边的水里,是在陈友谅的水军登陆的时候。
可如果陈友谅的水军不肯登陆呢?
要的就是你以为自己没有登陆,却发现自己正在登陆的状态之中。不是这么个打法,又如何赢得了你?
可什么叫“你以为自己没有登陆,却发现自己正在登陆的状态中”呢?
这个事,很快就明白了。
话说陈友谅的大军,驶过龙湾,直逼江东桥,突然发现了水面上有一支孤伶伶的明军水师,汉军大喜,当即发出震天的呐喊之声,狂追了过去。只可怜那支明军水师,人少船小,怎奈得对方狠命地追杀,眼看就要彻底玩完。正当汉军水师就要将这支明军宰杀干净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此时他们并不是在水面上,也不是在陆地上,而是正处于介于水陆之间的岸上,而且四面八方,朱元璋的陆军正疯了一样地杀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四处一打听,原来是退潮了。
可怜的汉军,他们不明水势地理,不知道在这个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间,江水是会退潮的。而朱元璋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将汉军水师诱到此处。此时潮水突然退去,汉军的战船顿时搁浅在泥滩上,逃无处逃,躲无处躲,被朱元璋挥动小黄旗,驱赶众部杀来,直如杀猪宰羊一般,狂砍汉军。当场宰杀汉军两万多人,俘虏七千之众。
这一场战役有个名堂,叫做龙入浅水遭虾戏——不怕你是虾子,只怕你不明规律,单只钻入深水向蛟龙单挑,这个叫不智。而将蛟龙诱至滩边,是杀是宰,是烹是炸,你尽可以慢慢地展示自己的人生智慧。
(11)追求平等的谋杀
取得了龙湾大捷之后,朱元璋趁热打铁,率水师沿江而下,进入江西,寻找陈友谅的主力展开总决战。就在这时候爆发了两起恶性事件:一件是祝宗康泰反动集团叛乱案,另一桩是邵荣赵继祖反动集团叛乱案。
前者,祝宗和康泰,不过是朱元璋麾下的低级军事将领,但随着军队实力的扩张,两人的野心也越来越大。忽一日,两人率水师来到了由朱元璋麾下大将邓愈镇守的南昌。不由分说,就杀散城外的兵丁,又用火炮将城门轰得稀哩哗啦,然后两人冲入城中,大砍大杀起来。守将邓愈见势不妙,叫一声:“你掩护,我走前,抢先逃出城门,孤身逃回了南京。”
听说了这事,朱元璋很不开心,就想,“要不我先到南京城外阅兵去吧,阅阅兵,看那些傻头傻脑的士兵在你面前噤若寒蝉,或许心情就会好起来吧?”
阅兵的时候,由大将邵云负责调度。邵云是打小和朱元璋光屁股玩大的伙伴,对朱元璋来说自然是忠心耿耿。所以朱元璋由任自己如同木偶一具,听从邵云的摆布安排。阅兵阅到七七八八,三军将士还傻兮兮地在大野外迈正步,这边朱元璋已经在邵云的安排之下,由一支森严扈从保卫着,开始回城了。
已经走到了城门前,这时候忽然一阵风起,将一面红旗卷到了朱元璋的脸上,被朱元璋一把抓住旗角,放到鼻头上嗅了嗅,然后皱眉道:“不对呀,这事不对头啊,风中怎么会有这么浓烈的杀气呢?”
什么?朱元璋是人还是野生动物,怎么连风中的杀气都能够嗅出来?
正当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朱元璋发话了:“这座城门杀机太重,分明是有人在搞政治阴谋,要谋害我。”说完这句话,朱元璋就吩咐身边的人:“去把常遇春叫来,我让他立即保护我,从另一个城门进城。”
猛将常遇春飞马赶到,先护送朱元璋从另一个城门入城,然后吩咐部将,穿城而过,直捣朱元璋刚才不肯走的那座城门。到了城门前一看,啧啧,好家伙,正见许多伏兵探头探脑,打算等朱元璋进来的时候,搂头就是一刀。
是谁干的?
把那些伏兵砍杀大半,剩下的抓来仔细审问,很快就找到了下达干掉朱元璋命令的人。
果然是朱元璋打小的玩伴邵云,还秘密联系了另一名将领赵继祖,两人的计划是事先在城门口埋伏下死士,再由自己的亲兵护送朱元璋回城。等朱元璋一脚踏入门里,一脚还在门外的时候,门里伏兵与后面的亲兵同时发动,不把朱元璋砍成碎块,这事就不算完。
可是大家打小玩大,邵云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邵云也有他的合理性解释:“正因为大家从小玩大,小时候你不比我高,大了后我也不比你矮,凭什么你要人五人六地高踞上座?凭什么我要撅起屁股趴在你的脚下,对着你的鞋底磕头?大家都是爹生妈养的,都是一样的人,扎谁一刀子都是哧哧地喷血,凭什么你朱元璋就可以坐在后方,挥舞着小旗,逼迫着我们去和那些陌生人对砍?我们把人家砍死了,赢家是你朱元璋,人家把我们砍死了,你朱元璋也损失不到一根汗毛,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这样做?”
朱元璋一听,激动地站了起来,说:“有道理啊,你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如此深刻的人生道理,有必要让兄弟们都来听一听。”
朱元璋所说的兄弟们,就是和邵云一起,同和朱元璋打小玩大,现在又一起打天下的军事将领们,总计二十二人——被陈友谅杀了一个花云,但是新添了一个常遇春。
听说邵云情绪不佳,竟然要干掉朱元璋,众兄弟大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有心替邵云求情,却又担心惹得朱元璋不高兴,给自己带来麻烦。可如果不替邵云求情的话,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幼年的伙伴被处死吗?
会议上只有常遇春和邵云没交情,所以他大喊大叫,大吵大闹,说什么也要按军令将邵云干掉。由于众将说不出来个反对意见,这条决议就这样通过了。
邵云那血淋淋的首级呈上,众将气色灰败,耷拉着脑袋,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朱元璋的大营。他们没有注意到后面那双冷酷的目光。
就在这次会议上,已经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聪明的朱元璋,之所以召开这次会议,目的就在于要看看谁是第二个邵云,谁会在他香甜的酣卧之时,突然给他一刀。
这些人都会,所有的人都会。
最可怕的对手,不是敌人,而是你身边信任的战友。
就在那一刻,朱元璋深切地意识到冲突与叛逆,原本就是晦涩人性的一部分。只要你向前走,所有那些追随你的人,迟早会成为你最可怕的敌人。
没有例外,不会有例外。此前未曾有过,此后也不会有。
既然上苍选定了我要踏上这条孤寂的人生之路,那就让所有的打击都来吧,让所有的敌人,都与我直面相对吧。
朱元璋仰天长恸:“陈友谅,你是多么的幸运啊!”
(12)所以我需要敌人
由于朱元璋的刻意渲染,发生在1363年的鄱阳湖水战,吸引了众多史家的眼球。
但实际上,这一场战役乏味之极,当朱元璋以其规范的手段清理掉身边的对手之时,陈友谅的软弱善良,却暴露出了他的绵羊天性。
后人关注的是江面上惨烈的厮杀,然而江上的血战,只是副战场。
主战场在主将的身边。
在朱元璋的身边,他已经打掉了祝宗、康泰及邵云、赵继祖两个让他不开心的反动团伙,可是陈友谅打掉了谁?
陈友谅谁也没有打掉,连睡在身边的阶级敌人你都不说快点打掉,这场仗你凭什么赢?
所以当战事进入最激烈的阶段的时候,陈友谅身边的阶级敌人纷纷跳了出来,当头给了这善良的老兄一记闷棍。
先是陈友谅的左金吾建议继续打,打死朱元璋个狗日的。而右金吾将军则建议休息休息,仗是打不完的,以有限的人生,打无限的仗,殆矣。左右两金吾将军意见冲突,陈友谅选择了左派。
右金吾将军一看自己的意见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大怒,立即拔船而走,带自己的水师投奔了朱元璋。左金吾将军一看右金吾将军已经跳槽了,情急之下,就立即追来,老哥俩左右金吾,不离不散,不死不休,一块来朱元璋这里吃饭了。
但凡新加盟的员工,表现得总是比老员工更为积极。更何况,左右俩金吾历史上已经有过跟随陈友谅的污点,那就更要好好表现了。于是这俩活宝争先写信,狂骂陈友谅上八辈子祖宗,存心激怒陈友谅,并等着陈友谅弹尽粮绝的时候到来。
仗打到这份上,左右金吾纷纷投敌,对于陈友谅的心理打击,是毁灭性的。现在他才知道皇帝不好做,皇帝是匹狼,而他只是一只大尾巴的老绵羊。以前之所以自己凶,是因为他始终在羊群里逞威风,现在他遭遇到了真正的饿狼,这个游戏也就不好玩了。叛乱带来的心理震憾,引发的是军事上的彻底崩溃。眼看着刚才还是自己左翼或右翼的战友,这时候突然露出狰狞的嘴脸,杀气腾腾地拎刀子冲过来,搁谁也受不了。于是陈友谅水军大溃,这位老绵羊首领也中流矢身亡。
此役,奠定了朱元璋无可比拟的军事优势,此时放眼天下,只剩下一个张士诚还趴在苏州城里,不肯挪窝。
如果说,陈友谅是一只比较强壮的老山羊的话,那么张士诚只不过是一只牙齿掉光了老山羊。
总之还是羊。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张士诚从未在自己的组织内部搞过整风,从未揪出来一个阶级敌人,从未挖出来一个反动集团。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以恩御众,也就是说高薪水,高奖金,管你什么阶级敌人异己分子,只要你愿意来这里吃饭,金银珠宝随你往家搬,能搬多少就搬多少。
如此说来,张士诚对部众是如此的剖肝沥胆,几乎都要把心窝子掏出来了,部众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老板,应该更忠心地替老板卖命才对啊?
这个想法不能说错——但可别忘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是活着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如果上战场把命卖掉了,还怎么来享受幸福的人生呢?
更何况,人性中是惯于攀比的,你张士诚给我的财宝是多,可给别人的也不少啊。凭什么你也要给别人这么多?
完了,人性暗恶的纠结,已经注定了善良的老绵羊张士诚最终的命运。
1367年10月1日,明军攻破苏州城,冲入张士诚的卧室,不由分说,就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提溜出来,从此沦为了朱元璋的俘虏。
至此天下已定。
派大将徐达和常遇春,去把元人赶走。派胡美去荡平福建,派汤和和廖永忠去摆平广东和四川。
剩下来的事儿,就是登基了。
公元1368年,41岁的朱元璋于南京登基,建国号大明。此时他的目光再度转向自已的身边,寻找全新的猎物。
他终究是一匹饥饿的野狼,即使是坐在龙椅之上,也仍然能够感受到人性激斗的凛凛风寒。
就这样开始吧。
不要说我残忍,也不要说我凶狠,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人性的暗恶。野狼只有在残酷的搏斗中,才能够保持旺盛的斗志和不屈不挠的奋发精神。
所以我需要敌人——朱元璋在心里,对自己如是说。
(13)杀戮是野狼的光荣
1370年,天下大旱,饥民流失荒野。
朱元璋认为,这场大旱是上苍对他朱氏家族的一个惕厉,其深刻的意义在此后的人生中将慢慢显现。为了隆重地应对这一征兆,他命令太子朱标以及所有的皇子们,都不许再喝酒吃肉,而是要穿上粗布衣服,跟随他去宫外的岳渎坛,乞求上苍继续将力量赐予他们。
凌晨,朱元璋穿着粗布衣服,足踏草鞋,身后跟着由大脚马皇后带队的嫔妃队伍,人手抓紧一个粗饭团,这将她们今天全天的伙食标准。
朱元璋端坐于草席之上,迎对烈日,从早到晚,受酷烈的太阳暴晒。人们以为他在求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仍然不敢忘怀那段最艰苦的岁月。养尊处优的日子久了,他仍然怀念着狼的梦想。
野狼只有在最饥饿的情形下,才会充满了疯狂与斗志。
朱元璋终于感受到了那久违的饥饿,嗜血的激情,再一次燃烧起他的生命。
杀戮是野狼的光荣。
就这样开始了。
朱元璋的第一个对手,就是明教。
明教是朱元璋赖以托身的思想家园,早在他于濠州参加郭子兴的革命队伍时,就跟着战友们晨昏三叩首,早晚三炷香,对教主小明王顶礼膜拜。而当他一步步地走向权力中心,涂抹在教主脸上的粉饰就慢慢被揭开,露出了一张昏庸晦涩的嘴脸。正是这张嘴脸成就了他朱元璋,同时也让朱元璋感受到了权力架构之下,能力与智慧的微不足道。
但是只有思想才能够改变人的思维,只有智慧才能重组权力架构。
所以朱元璋选择的对手,就是智慧与思想的本身。
于是朱元璋以权力为辅助,以他的思想为武器,向明教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讨伐。
……近睹有元之末,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宪台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虑,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翼其治世,以苏困苦,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颖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千端万状……
这是朱元璋所发布的打击“香党”的檄文,在檄文中,他一笔抹杀了自己曾经在小明王的法像前磕过的头,直截了当地将明教的老底抖落了出来。焚荡城郭,杀戮士夫……想当初这些活,都是由朱元璋负责“执行”的,但现在一股脑地全都扣到了小明王的脑壳上,让小明王没地方说理去。
最重要的是,朱元璋通过这道檄文,给自己了一个全新的定位。现在他已经将明教的负资产从他的系统中彻底剥离了出去,留给别人的,是一个戡乱英雄的形象。这个形象是靠百万大军所树立起来的,有谁不同意,尽管和这百万大军较量较量。
小明王是没有较量资本的,更何况,他早在渡江的时候就神秘地淹死了。这种死法也是适合他的——显而易见,长时间居于领导的岗位上,并无助于他智力的丝毫提升。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连个像样的名堂都没有混出来,被红牌罚下,实属无奈。
彻底灭除了明教,朱元璋终于迎来了他的真正对手——王保保——大时代中堪可与朱元璋媲美的英雄人物,另一匹游走于漠荒之际的野狼。
(14)野狼的家园
一次,朱元璋大宴群臣,问曰:“众位爱卿,你们说,在我朝之中,谁是真正的奇男子?”
奇男子?这个职称好啊,每个人都希望获得这一荣誉,又知希望渺茫,索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若说我朝奇男子,当属常遇春是也。常遇春统兵不过万人,却横行无敌,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朱元璋摇头笑曰:“常遇春虽然勇猛,但我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统御他,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追狗,他不敢撵鸡。说到底他不过是一头……总而言之吧,常遇春绝对称不上奇男子,你们大家另行推荐人选。”
众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有心思灵活的,当即哭道:“陛下,吾等脑壳里都是纯正的浆糊,不会思考的。只知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还请陛下别嫌我们愚蠢,快点把答案告诉我们吧,求您了陛下……”
朱元璋哈哈大笑:“当今天下奇男子,唯王保保!”
王保保是哪一个?
就是那个元重臣察罕和一个汉人美女生下来的混血儿。当朱元璋说他是奇男子的时候,他正在内蒙古自治区和林格尔的漠原上,策马狂追溃败的明军。明军中与常遇春齐名,最能打的猛将徐达,此时正光着脚丫子,混杂在败兵的队伍中疯了般狂逃。这是深入大漠追击元帝国的明军,遭遇到的第二次惨烈失败。
最惨烈的失败是在几天之后,徐达逃到岭北,与朱元璋的侄子李文忠相遇。于是重整人马,回师再战,结果却是徐达和李文忠两人一块混杂在败兵的队伍中,比谁逃得更快。
很显然,王保保比较能打,他是已经溃散为一盘散沙的大元帝国的最后英雄。
既然他这么能打,怎么一开始不出来灭了朱元璋呢?
原因很简单,王保保也是始终处于帝国内部的路线斗争之中。关中四大名将李思齐、孔兴、脱列伯及张良弼,也不知抽了什么邪疯,没完没了地围着王保保乱砍。王保保以一敌四,虽然他有能力不被四大名将砍零碎了,但也确实腾不出手来再陪朱元璋玩了。所以朱元璋才会顺风顺水,夺得天下。
朱元璋登基之后,派了徐达深入大漠,活捉脱列伯,砍死孔兴。李思齐见徐达玩真的,急忙丢了武器投降。只有张良弼比较缺心眼,竟然一溜烟地逃到王保保处,希望与王保保共释前嫌,同赴国难。可王保保都快要被这个王八蛋气死了,岂会跟他客气?当即不由分说,推出去砍了。
四大名将灰飞烟灭,现在的王保保终于腾出手来,大败明军。史载,王保保一战立威,两次大败徐达,共砍死明军四十多万人,基本上把大明王朝的一半人马都给砍了。四十多万人,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不要说砍四十万的大活人,就是杀四十万头猪,也是要经年累月的。王保保只顾埋头砍人,却不想他的家人,悉数被朱元璋掳走。掳来一看,原来是王保保的小妹妹,貌美如花,心思灵慧。朱元璋见了,龙颜大悦,就立即叫过来自己的二儿子秦王,吩咐道:“快把这小姑娘带回家,关上门好生地幸御,以后她就是你的老婆了……要小心哦,这丫头可是会九阴白骨爪的……”
然后朱元璋开始无休止地给王保保写信,前后一共写了七封,求和好,求通商,求联姻,求互不侵犯,求各守边疆,求吊丧,求问候……所有能够想到的荒唐理由全都想到了,可是王保保始终不肯回复,而且连同送信的人一并扣下,理也不理朱元璋。
终于,朱元璋急了,他说:“王保保一出手,就砍掉我们一半人马,要是他再来一刀,那还了得?马上派个人……那谁,就那谁……对,就是李思齐,关中四大将,你肯定有办法对付王保保,不是你缠着他的话,现在我们大家早被王保保砍光了,所以今天这事还得你来……什么?你不去,你不去就先砍了你……”
万般无奈,李思齐硬着头皮,去见王保保,还以为王保保一见面就会宰了他。不曾想,王保保却是极为客气,每天好酒好菜,好饭好茶,一个劲地往李思齐的肚子里灌,就是不听他说劝降的话。就这样过去好长时间,李思齐终于死了心,就告辞回去,王保保还派了一队亲兵,一路上护送。临到了交界地方,亲兵们说:“李将军,你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留下点礼物吧。”李思齐回答说:“我是为公事来的,没带多少银子,要不,咱们先欠着?”
亲兵们笑道:“李将军,你看你这脑子……跟你直说吧,你留下一条手臂如何?”
李思齐想了想,说:“唉,我碍了王保保这么大的事,就只留下一条手臂,这买卖,我赚大了……”说完一刀狠狠地剁下,切下自己的手臂。“快拿走,回去后注意放冰箱里冷藏,要不肉就馊了……”回来之后,李思齐伤势发作,一命呜呼。
知道王保保是铁了心,朱元璋犯难了,“这可怎么办呢?要不,咱们战略撤退,如何?”
正说话间,有侦察兵飞马来报:“报,王保保近日急病发作,突然病死。”
朱元璋呆愕良久,仰天长叹:“老天啊老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手,你竟如此狠心,让我承受孤独的折磨?”
(15)临时性游戏
王保保的死,彻底摧毁了朱元璋的人生希望。
譬如一匹孤独的野狼,奔行于荒凉空寂的沙漠之上,放眼四野,唯余莽莽,连个伙伴都找不到。孤狼此时的心境,已寂寞到了极点。
忽然之间,孤狼听到遥远之处的嗥叫之声。霎时间的兴奋,足以让泪水充盈了孤狼的眼睛,它飞奔而去,翻到山顶,越过极坡,向下一望,那让它牵肠挂肚的伙伴,竟然是一匹死狼。
狼的哲学与羊的哲学截然不同,羊的哲学,是希望四周都是羊,而且是君子羊。所有的羊亲亲热热地挤成一团,一块哞哞叫,一起吃水草。最激烈的冲突,也只不过是用细嫩的犄角相互顶撞着玩。没听说哪只羊被另一只羊用犄角抵死的,两只羊之间最激烈的冲突,最多不过是一只将另一只顶翻,顶翻也就到头了。因为羊是食草动物,终究不可能取对方之性命。
但是狼的哲学却不然,野狼是嗜血的,讲究杀戮的,两狼相斗,那是你死我活的,不存丝毫侥幸的。尤其是处于饥饿状态下的野狼,会将同伴撕碎,连皮带骨吞进肚子里。这种血淋淋的残杀就是狼的社会游戏,正是因为狼玩着这种残酷的游戏,也激发了它们最为强烈的生命本能。
羊的哲学是苟活,吃草比天大。狼的哲学是斗争与残杀,只要见血才痛快,至于谁死谁活,这个倒无关紧要。
这就是朱元璋闻知王保保的厉害而兴奋的缘由。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新的对手,又可以酣畅淋漓地玩上一番了。然而那缺德的王保保,他竟然出其不意地两腿一蹬,死掉了,这岂不是戏弄朱元璋他老人家吗?
王保保死了,那找谁玩去呢?
寂寞的朱元璋环顾四周,那些缩头缩脑琢磨着在自己的位置上捞上一把的官员们进入了他的视线。也别挑挑拣拣了,就他们了。
空印案适时而爆发。
空印案,又称统计造假大案,事实上也不能说是统计造假,应该说是统计不造假……也不对,应该说是统计被迫不造假……还不对,应该说是统计就是要造假……更不对……总而言之,案情经过是这个样子的,当时各地在向南京报送税收的统计报表时,由于交通不方便,运送到南京的粮银在途中造成很大的损耗。如果地方官事先将报表按实际运出数目填好的话,那么等到了南京,实际数目就会与报表上的数字不符。数字对不上,那就是统计造假了,造假的后果很严重。所以官员们为了避免统计数字失真,通常的做法是在粮银上路的时候,带上一张加盖了印章的空白报表,等到了南京计量过后,再把正确的数字填上。
如果说,朱元璋不知道这个情况,那是不可能的。他是从社会最底层上来的,从事过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工作。粮银在途中会有损耗,导致的结果是数字不准确,这事根本用不着说,他老兄多少年前就曾亲身遭遇过。
尽管心知肚明,但朱元璋仍然以此为理由,大开了杀戒。统计表明,在1376年,数百名官员被处死。
可朱元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马上就会知道。
(16)刘伯温的黄昏奇恋
细究起来,朱元璋之所以突然对群臣露出狰狞的嘴脸,大开杀戒,这事跟两百年前的一桩战役,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从朱元璋算起再往前追溯两百年,是北宋的靖康年间,那一年金兵的铁骑攻破了古城开封,将宋徽宗、宋钦宗并宫女工匠等十数万人尽数俘虏,押送去了西伯利亚劳改营。就在金兵攻打开封的时候,节度使刘延庆与金兵玩命,打不过,掉头乱跑,被金兵“嗖”的一箭,自背部人,从前胸出,就这样悲惨地壮烈殉国了。
刘延庆虽然死了,但其血脉尚存,他的儿子生孙子,孙子继续往下生,就这样一边生产一边搬家,到了自刘延庆而后的第七代人,已经搬到了浙东青田县。这家的第七代传人,那可了不得,这孩子落地就会看书,张嘴就会吟诗,让刘家人着实大吃一惊。居然生下个有天赋的孩子,怎么办呢?要不先给孩子起个名,送他参加朝廷的高考得了。
于是这孩子得名刘基,字伯温。小刘伯温很快长大了,他那小脑瓜主要专注风角之占阴阳八卦这一类封建迷信,但凡附近乡里谁家跑丢了一只鸡,跑失了一口猪娃,都要找他来测算一下。这时候小刘伯温就眯起眼睛,掐指一算,大叫一声:“不好,你家跑丢的猪娃,已经被邻居烤制成烧乳猪了耶……”这种卦刘伯温他也敢算,算不准倒也罢了,偏偏他一算就准,那偷了猪娃烤乳猪的邻居家,岂能与他罢休?
总之,阴阳八卦不是个好东西,它铁定会让刘伯温吃大亏。但刘伯温之名还是不胫而走,他很快参加了科举高考,并轻松地夺得名次,被任命为大元帝国的一名县官——他已经是县级干部了。
而且刘伯温的运气好,赶好了高考的末班车。从他这一届往后,当时的元顺帝发布了最高指示——停课闹革命,并彻底废除了科举制度。以后的官员,就不从读书人中选拔了,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靠不住。
官员不从知识分子中选拔,那从什么地方选拔呢?
主要是看家庭出身,看个人的政治表现——说穿了,就是看你跟领导的关系,是不是很铁,是不是很裙带,是不是很血缘。因为官场上的选拔制度自古以来就只有两种,一是通过考试制度的荐贤,另一个就是裙带私党了。所以刘伯温虽然赶上了高考的末班车,但官场上的日子却煞是难熬——别人都有关系,有门路,偏偏你没后台,你说你还混个什么劲儿?
混不下去,那就辞职吧。于是刘伯温就辞去县官职务,回乡务农了。但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反政府武装朱元璋的呼吁信,信上说:“起来,饥寒交迫的读书人,起来,全中国没有当官的人们,把元帝国打个落花流水,朱元璋要做天下的主人……”收到头几封信,刘伯温还没有理会,因为当时朱元璋还没混出名堂,最多不过是一支反政府游击队,但是连收到朱元璋的几封信后,刘伯温就有点动心了。
他毕竟是学了一手占卜算卦的好本事,这本事不拿到战场上去用,单只是在乡间替人家卜算走失的鸡崽猪娃,这岂不是屈大才了吗?
要不,咱们先过去看看?这心思一动,刘伯温就跳上了朱元璋的贼船。
说老实话,其实朱元璋这边,并不缺刘伯温这头蒜。有一个李善长,是朱元璋三顾茅庐,高薪诚聘出山的。这李善长乃淮西人氏,和朱元璋是地地道道的老乡,所以朱元璋三番几次,登门求教。
朱元璋说:“李先生啊,我想多招几个砍人的兄弟,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李善长笑曰:“重赏之下,必有屠夫——你花钱啊,给的银子足够多,有的是缺心眼的人来帮你砍人。”
朱元璋道:“可是李先生,我没钱啊……”
李善长笑道:“没钱……没钱你还琢磨砍人?”
朱元璋道:“……李先生,正是因为没钱,所以才琢磨着招兄弟砍人弄钱的嘛。”李善长道:“你既然如此有诚意,那我替你想个法子。你这么着,你先把手下的人组织起来,去收保护费……不对,不能说收保护费,要说收取神圣的国家税款。这税款怎么个收法呢。老百姓你得吃盐吧,那就要收盐税!你要喝茶吧,那就收茶税。你还要吃饭……饭税就不要收了。万不可竭泽而渔啊,要把老百姓养得肥起来,慢慢地收,要一口猪身上收到两口猪、十口猪的肉,那才叫高手。你收了足够的银子,不就可以多招几个砍人的兄弟了吗?”
朱元璋诚恳地道:“先生果然是神机妙算,一口猪身上竟然能收到十口猪的肉,这猪也太惨了吧?那就请先生出来帮我个小忙,替我收保护费……不是,替我收税吧。”于是,李善长率领一批淮西知识分子,意气风发地来到了朱元璋的游击队中,为朱元璋地盘上的老百姓们制订了盐法和茶法,从此朱元璋财源滚滚,招聘了更多的砍人兄弟,很快就富甲一方,称雄天下了。
明摆着,有李善长及他手下淮西税务局兄弟们在,朱元璋,已经不再稀罕刘伯温这能掐会算的术士了——有花不完的钱,有数不尽的兄弟,还算什么算?再算先砍了你……事实上,你打开明史刘伯温传的部分,瞪大两只眼睛仔细瞧,无论你如何一个瞧法,都瞧不出个名堂来。
为什么瞧不出来个名堂呢?那是因为刘伯温传不好写。为什么刘伯温传不好写呢?那是因为……因为在朱元璋这个阵营中,文有李善长,武有徐达、常遇春,实在是不多刘伯温这一号。
既然不多他这一号,那朱元璋为啥非要高薪诚聘他加盟呢?
实际上,刘伯温的才干远远在李善长之上,对于他们这种学富五车经天纬地的才学之士而言,替老大收个保护费,实在是小菜一碟。可问题在于,砍人的兄弟固然是越多越好,可是负责制订收保护费的行政管理人员,一旦多了就意味着机构膨胀——但膨胀也没办法,如刘伯温这种大才,若然你不快点将他膨胀过来,万一被对手猎头挖走,那可就惨了。
总之,由于朱元璋这边的行政编制已满,所以刘伯温实际不过是一个副部级调研员的行政级别。朱元璋征战的时候带着刘伯温东奔西跑,让他参加各种类型的军事会议,让他负责制订各种类型的政策。但由于刘伯温最终也没有获得如李善长般独当一面的机会,所以他的个人简历,也就比较难写。
终于,刘伯温获得了一个机会。
洪武元年,刘伯温出任御史中丞——相当于司法部长这么个职位。恰好李善长手下的一个兄弟李彬,也不知犯了什么事,栽在了刘伯温手下,按律,当斩。于是李善长就去找刘伯温说情:“小刘,吃了没?有点小事跟你说一下,就是李彬那点事儿……啥玩意儿?你不给兄弟这个面子是不是?”
刘伯温回答:“李老大,不是兄弟我不给你面子。实话说吧,李彬这事我也做不了主,你得去找皇上。”
于是李善长就去找朱元璋:“皇上,吃了没?有点小事跟皇上您说一下……”
就见朱元璋笑眯眯地向李善长一招手:“老李,你来得正好,朕正要找你。跟你说,有些兄弟真是太不像话了,咱们这都当上领导了,他还以为自己是黑社会呢,想砍谁就砍谁,真是太不像话了。对,没错,我说的就是李彬。老李,你是老干部了,应当能够领会朕的讲话精神。总之吧,这次咱们就是要狠狠地抓一个典型,拿李彬开刀,综合治理一下。老李你以前的表现都不错,始终都跟上形势没掉队,现在正在考虑是不是再给你晋级——你可要好好表现表现哦。”
“是,是,陛下,你丫说得太对了……”李善长灰头土脸地出来,知道自己是没胆子跟朱元璋较真了。难不成就这样眼看着自己手下兄弟被干掉不成?他眼珠一转:“不行,看来要救李彬,非得算命先生刘伯温不可。”
于是李善长又绕了弯去找刘伯温:“小刘,最近你算没算天气预报?我听说有算命先生算过的,说是我们将遭遇五百年一遇的大旱,要是再杀伤人命的话,旱情就会更严重……”李善长的意思是在暗示刘伯温,就以天旱为借口,要求朱元璋大赦,放了手下兄弟李彬。
可刘伯温一听算卦,顿时亢奋了,这可是他的专业领域啊,他最有发言权了。于是他立即掐指一算,大惊日:“我靠李老大,还真有这么回事。卦象上说,这次旱情岂止是五百年不遇,那简直是五千年不遇啊。”
李善长大喜:“真的吗?那你快点打报告,让皇上大赦天下。”
万万没想到,刘伯温突然冒出来一句,“不用打报告的,卦象上说了,只要杀了李彬,老天就会下雨的。”
“什么?”李善长当时一口气没上来,差一点岔了气。你说刘伯温这算的是什么怪卦啊,居然敢说杀了李彬就会下雨,这是真是假啊?
可刘伯温卦已经算出来了,而且他乃一代卦神,占无不验,算无不准,他既然说杀了李彬就会下雨,那应当是没问题的。于是李善长只好忍着愤怒和痛苦,看着刘伯温兴高采烈地在李彬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小马仔李彬就这样祭祀老天了。
然而,诡异的历史,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偏差。刘伯温这一代卦神,占算了一辈子,一次也未失过手。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却出问题了,他明明占算的是杀李彬,天必雨。可是李彬被杀之后,旱情反而更加严重了。
李善长转向刘伯温的目光,由悲哀而诧异,由诧异而愤怒,由愤怒而怒不可遏——刘伯温你个破算卦的,竟然敢玩老子!
刘伯温也是很诧异,不对呀,我明明算的是杀了李彬就下雨的,怎么这次天气预报不准了呢?仔细一检查卦象,刘伯温突然发现了一个恐怖的征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立即打辞职报告:“启奏陛下,臣年迈体衰,全身上下高血压,脚上的鸡眼又犯了,臣请求办理离休手续……”
朱元璋见到他的辞职报告,笑道:“老刘,虽然你急着离休,可也不能忘了老干部发挥余热啊。你看如果李善长也离休的话,下一届宰相,由谁来做合适呢?”
刘伯温吭哧瘪肚地回答:“臣看李善长手下兄弟汪广洋、胡惟庸这两人合适。”
朱元璋冷笑:“你确定?”
刘伯温:“臣……也不敢说死。”
朱元璋冷笑:“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模棱两可,不敢说死,有够滑头啊。那你先去办离休手续吧。”
于是刘伯温办理了离休手续,急急如漏网之鱼,向家乡奔逃而去。回到家正要喝口水,就听门外声起:“圣旨到,刘伯温接旨,为繁荣大明文化事业,兹宣刘伯温入京抄写《三字经》,钦此,谢恩。”
抄写《三字经》?这话是什么意思?刘伯温听不明白,懵懵懂懂地再返回南京城,到了地方就被朱元璋关进一座四合院。一名来自于宫中美貌而伶俐的宫女负责照料他的茶饭,书案上放着笔墨纸张,还有一本摊开的《三字经》。
居然是真的让他抄写《三字经》。
可朱元璋这么个搞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饶是刘伯温精于风角,占断如神,可他还真没算出来,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蹲在一幢四合院内抄写《三字经》。
那就抄吧——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连续抄写了几天,刘伯温终于崩溃,把笔用力往地下一扔:“娘稀皮,爱谁谁,朱元璋你有本事把老子宰了,老子不抄了!”
也知道朱元璋派来监视他的那美貌宫女会立即打报告,但刘伯温已经豁出去了,大不了杀头,谁怕谁?“扑通”一声上了炕,扯过被子盖住脑袋,他呼呼大睡起来。
醒来,美貌宫女已经把饭做好端上来,刘伯温冷笑着拿起筷子开吃,吃完再睡,看朱元璋什么时候派人来杀他。可这一等就是两年,朱元璋竟然硬是没来。
两年过去了,朱元璋正在纳闷之际,突然接到圣旨:“圣旨到,命刘伯温将这两年抄写好的《三字经》拿来,朕要先睹为快。”
先睹为快……快你个头!刘伯温顿时傻眼了。这两年来,他除了吃就是睡,压根没抄那缺心眼的《三字经》,可如今朱元璋竟然要检查他的家庭作业,他这岂不是欺君了吗?
正在目瞪口呆之际,就见那照料他起居的美貌宫女起身,扛来高高一摞抄写好的《三字经》,放下说:“刘先生抄写的《三字经》,都在这里了。”
霎时间刘伯温再次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他已经是个老头了,而且命悬一线,可这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的小宫女,却不知道哪根筋转错了,竟然爱上了他。看他不爱写家庭作业,两年来竟然偷偷地替他把作业全都完成了。
爱情啊,你来的未免太突然了。
就在刘伯温的感动之中,那一摞《三字经》被抬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翻开一看,咯咯乐了:“你们瞧瞧,你们都过来瞧瞧,这《三字经》抄写的,笔力温柔,笔画娟秀,这分明是我派过去的女特工的笔体嘛。她怎么会放弃职守,替刘伯温抄写起来呢?是不是这小丫头春心萌苏,被刘伯温策反了呢?”
查一查!
这一查可不了得,爱上刘伯温的小宫女犯了欺君之罪,被拖出去砍了。刘伯温痛绞于心,哭天抢地地阻拦,终究也无法拦得住。
太狠毒了。这一手真是太狠毒了。
刘伯温病倒了,任什么样的男人,也承受不住如此强烈的打击啊。
就在这时候,新任宰相胡惟庸登门看望,此后这一段历史进入了永恒的空白之中——昔日李善长手下的马仔胡惟庸亲切问候过后,就离开了,而刘伯温则悄然身死。有关他的死,多半史家确信他是中毒而亡,但到底是谁下的手,这个却说不准。有人认为是朱元璋干的,有人则认为是胡惟庸瞒着朱元璋干的,但到底是谁干的,这事,无论是刘伯温生前,还是死后,都没有留下一个明确的卦象,以供我们参详。
但是,刘伯温的血不会白流。此次事件,再次潜伏下动乱的种子,掀开了帝国大屠杀的新篇章。
(17)我憎恶私欲
1380年初春,一个普通马车夫的死亡,导致了大明帝国一场规模性的大屠杀。
当时这名马车夫正赶着他那满载货物的马车,在南京的街道上行走。不提防前面突然蹿出来一匹受惊的马,马上骑着一名富家子弟,无巧不成书。当惊马经过马车的时候,富家子弟从马上摔了下来,脑袋恰好摔在马车的轮子下,让马车往前重重地一辗,只听“咔嘣”一声脆响,那孩子的脑壳就碎烂了。
出人命了!
可是最多只是个失误,马车夫想,他与这孩子无冤无仇,要不是他自己把脑壳塞进轮下面,就算是想压也压不到他……可是马车夫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压死的孩子,赫赫然竟是大明帝国宰相胡惟庸的儿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说的就是宰相的权势了。
得知自己的宝贝儿子竟然被一个马车夫压死了,胡惟庸痛绞于心,他立即下令对这个马车夫进行拷打,从快从严,以偿还他那冤死儿子的性命。
马车夫就这样被杀了。可是杀他的人是宰相,按理来说,他死也是白死。普天之下,有谁惹得起宰相呢?
然而天下敢惹宰相的人,总还是有的。比如说皇帝朱元璋,他就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胡惟庸杀马车夫泄愤的案子,很快被人报到了朱元璋的案头,朱元璋很不高兴,就把胡惟庸叫到朝堂之上,严厉地批评了他的错误,要求胡惟庸有错必纠,偿还马车夫的冤屈。
胡惟庸诚恳地检讨了自己的工作失误,立即对马车夫的冤案进行了平反,并拿出大量的黄金绸缎,用以补偿。
可是朱元璋却摇头说:“不,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
不够?不够是什么意思?胡惟庸再往下一想,立即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接下来,这一段历史变得扑朔迷离。有资料记载,胡惟庸的亲信忽一日冲入皇宫,揭发检举说,胡惟庸痛恨朱元璋,已经在他的宰相府中设下伏兵,准备请朱元璋过去喝茶。等朱元璋一进门,就乱刀齐下,嘁哩咔嚓,将朱元璋剁碎了喂狗。
还有一份资料说得更邪乎,说是胡惟庸暗杀朱元璋的计划,被一个名叫云奇的宦官发现了,于是云奇狂奔回宫,见朱元璋摇摇摆摆,正要去胡惟庸家挨刀。于是云奇拦在前边,可是因为急惶,却说不出话来,朱元璋怒问他为何挡路,云奇急得只是指着胡惟庸家的方向,说不出一个字来。朱元璋火了,喝令暴打,于是宫中太监一拥而上,乱棍齐下,生生把云奇的手臂打断了。可是他仍然用那条断臂,指着胡惟庸的家。这时候朱元璋终于醒过神来了,登门一望,好家伙,胡惟庸家里,到处都是埋伏起来的军队……这段记载,说得云山雾罩,但明摆着是朱元璋的瞎掰。
可他为什么要瞎掰呢?
不为什么,他只要杀胡惟庸。不仅是要杀胡惟庸,还要杀尽那些追随胡惟庸的人。朱元璋自己承认,他在这起事件中杀了一万五千人,但实际上,被他下令处死的,至少是在这个数字的两倍之上。
既然要杀人,可总得有个理由吧?
在这里朱元璋所伪造的证据,就成了他杀尽胡党的全部理由。
可是朱元璋,为什么要瞎掰个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理由,杀死胡惟庸呢?
关于这一点,史家有许多解释,甚至还有个故事说,因为朱元璋杀性过重,太子朱标就委婉相劝,于是朱元璋将一只带刺的荆棘丢在地上,对儿子说:“你能拿起这根荆棘来吗?你拿不起来的,因为上面有太多的刺,所以当爹的先替你把刺拔掉,傻孩子你听明白了没有?”
通常之下,人们就用这个理由来解释朱元璋大开杀戒的因由。
但这个理由,只是那些对权力法则一无所知的文人们的臆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大明王朝,曾有过三十二年拒不上朝的皇帝,也有过全然拿自己的帝位不当回事的皇帝。皇帝之所以成为皇帝,不是因为他能力强,本事高,而是因为下层官员及底层民众的相互博弈,构成了一个平衡的态势。正如已被江湖除名的小明王,他屁本事也没有,不照样号令天下?从朱元璋到张士诚,哪个不是奉了小明王的旗号行事?
而朱元璋之所以能够取代小明王,仅仅是因为乱世。正如乱世是群体意志的选择,太平盛世也同样。乱世的时候你想求得太平,就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太平时节你如果想造反,同样也少不了人来找你的麻烦。
自古时势造英雄,从无英雄造时势。朱元璋之所以能够登基为帝,是因为他处于一个皇帝短缺的伟大时代。而在这漫长的战争状态之后,大量的劳动人口死于战乱之中,此时和平已是群体共同的愿望,纵然是胡惟庸想发起战争,但以他的本事而言,还差得远。
所以,清理掉有能力及影响力的老臣子,为下一届的新皇帝扫清道路,这个说法,在此不攻而破。
可如果不是这个理由,那朱元璋何以要杀胡惟庸呢?
事实上,朱元璋的杀机,早在他血战陈友谅,遭受昔日伙伴邵云的背叛之时,就已经注定了。
朱元璋是一匹凶猛的野狼,他渴望野狼的战斗,野狼的激情。可是自从王保保死后,他所面对的,却是一群哞哞叫的老绵羊。绵羊倒也罢了,可是在这些绵羊的心里,却涌动着无尽的贪婪与阴险。单以胡惟庸来说,他在许多政务上都有意对朱元璋隐瞒,目的就是为了多捞点油水——你说你不过是只屁本事也没有老绵羊,却比饿了八百年的野狼更加贪婪,胡惟庸你自己说你至于这样吗?
这就是朱元璋愤怒的缘由,也是胡惟庸的处死之道。
趟过晦涩而阴暗的人性之河,抵达人生最高点的朱元璋,恰恰最为憎恨人性深处的卑污与肮脏。要知道,朱元璋从未击败过任何一个人,他所有的对手,都是自己倒下的,倒在自己同伴那无可竭止的私心与欲念之下。看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朱元璋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充满了绝望与悲凉。
面对那挥之不去人性之暗恶,像陈友谅、张士诚他们一样拱手臣服,甘愿认输,还是拿起武器,以野狼掠过荒郊般的凶狠与暴戾,将其彻底消灭呢?
朱元璋的选择是既然无处可逃,那就勇敢面对。
宁不惜身负千载万世之骂名,他也无法容忍自己在这人性的卑污与暗恶面前妥协。
杀!
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18)磨刀霍霍向亲人
朱元璋,他孤独的背影永远刻印在历史的深处,在他行走过的路上,是不计其数的伏尸与淌流成河的鲜血。
名臣宿将,尽其剪除。军中元勋,剿杀一空。
当他的目光转向军方的时候,人们不得不怀疑,在这个孤独的帝王心中,是否有着和王保保一较高低的想法?他是不是想和王保保比较一下,看谁宰杀的明军将士最多?王保保一战屠杀了四十万明军,现在轮到了朱元璋,要超过王保保的业绩,他得花多少时间?又得需要多少个理由?
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朱元璋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机构——锦衣卫。锦衣卫供奉的是南宋名将岳飞的牌位,这表明,这个极端组织只效忠于皇帝本人。
锦衣卫令人闻风丧胆的,是他们那超出人们想象的残酷。而这种残酷是获得皇帝本人嘉许的。不止一次,朱元璋曾兴致勃勃地讲述起锦衣卫所处理的一起案件。
一个贩卖毒药的商人被锦衣卫侦破,他们将这个商人带到宫中,带到了朱元璋的面前。朱元璋命令商人将他所贩售的毒药全部吞下肚去,商人被迫这样做了。当毒性发作的时候,他痛苦地呻吟惨嚎起来。朱元璋在一边细心地观察着,记录着,询问这种毒药的秘制方法以及解药的配方。然后再命人将解药配好,等到商人将死亡的时候,再将解药给他灌下。商人被救活了,等他叩谢皇恩之后,被送往刑场砍头,并把他的头悬挂于旗竿之上。可以说,借助这起成功的案例,朱元璋已经把他要说的话,全部告诉了大家。
之所以选择这个贩卖毒药的商人作为警诫,朱元璋是想说,他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毒化人心的邪恶之扩散。
人心是迷茫的,善良是脆弱的,唯有邪恶,却如同黑色的毒火一样,具有强大的扩散及幅射效果。将一匙美酒,倒入一桶脏水中,你得到的是一桶脏水。将一匙脏水倒入到一桶美酒之中,你得到的还是一桶脏水。肮脏的邪恶就是如此可怕,只需要一点点,就足以污染整个环境。
这就是朱元璋之所以要用最酷毒的手法处置那个贩卖毒药商人的缘故,他卖出一包毒药,毒死的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原本可以变得美好的时代。
此时的朱元璋,已经无法容忍邪恶的扩张,试图以最残酷的手段,将这种邪恶的污染降到最低。
于是杀戮持续进行,下一个目标,就是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
李文忠,是为了大明王朝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但是功劳或能力,与品德无关。更何况,越是能力强的人,一旦他的心灵被污染,所带来的结果就更为可怕。
李文忠在1384年失宠,下台,被杀。有关他死亡的原由,只有一份措辞含糊的官方书面说明。上面说,他有可能是反对建立锦衣卫制度,尽管反对的态度非常委婉温和,但这已经足以构成他和朱元璋之间的心理冲突。
下一个目标是驸马郭桓,他在1385年5月被杀,罪名是贪污了七百万石谷子。但是朱元璋后来发布《大诰》时承认,有关对郭桓的指责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事实上,郭桓贪污的不是七百万石谷子,而是两千四百万石。当初之所以将这个数字压缩了近四倍,只是因为朱元璋担心人们不相信这个过于庞大的数字。
很显然,朱元璋对于民众的反应,是非常重视的,但这种重视和他的对手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的对手就是他的血亲——1390年4月,朱元璋与其家人的冲突,达到了一个高峰。他的第八个儿子朱梓,为了抗议父亲的血腥杀戮,同时也是为了逃避更为恐怖的结局,他和自己的王妃双双服毒自尽。没有人知道朱元璋与儿子朱梓之间的冲突详情,人们能够找到的理由,只是朱梓的妻子於妃,其父亲与宰相胡惟庸案有涉,这唯一的线索成为了历史上最合乎情理的解释——但是接下来,太子朱标也神秘地死去。
朱标,出生的时候朱元璋正在外边行军打仗,朱标就出生在一个叫陈迪的人家中,并寄养在陈家。朱元璋深知知识与思想这玩艺很重要,就为朱标请了一大票的儒学老师。明摆着,朱标和父亲朱元璋之间,不可能有丝毫的认同感。父子之间的距离,比朱元璋和猪八戒的距离还要远。
此前,太子朱标奉旨出京,前往陕西,他带有一项重要使命,就是考察陕西的地理与人文。帝国始终认为陕西是它最安全的地带,如果作为首都,显然比南京更为合适。朱标走了大约半年的时间,回来后呈上了陕西的地图及调查报告,然后朱元璋发布消息,太子因病而去世,为了表示内心的哀痛,朱元璋将辍朝十二天。
这一年,朱元璋已经65岁了。
太子朱标神秘死后,五名最重要的皇子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来到京城,秦王朱顶顶樉、晋王朱?、燕王朱棣、周王朱橚、齐王朱樽,而另5名皇子代王朱桂、肃王朱模、辽王朱植、庆王朱棜、宁王朱权……总计10人,入宫上朝。然后朱元璋发布了一部《永鉴录》,这本帝王的家传秘书中,记载了那些曾因反对他们的君主而遭受到灭国之祸的皇子们的历史。
很明显的一件事,皇太子朱标失去了朱元璋的信任,所以他不明不白地死了。
同样也很显然,大臣们对于朱元璋沉醉于与家人的厮杀,并不感兴趣,他们恐惧朱元璋推出来的下一届皇帝人选秦王朱樉。而朱元璋推出朱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还记得这厮娶的是谁家女儿吗?早在朱元璋将野狼王保保的妹妹交于他幸御的时候,就已经存下了延续狼族血脉的渴望。
所以群臣们吵吵闹闹,要求延续太子朱标的治理法统,让朱标的儿子朱允汶出任第二届帝国皇帝。
朱元璋没有大发雷霆,而是诚恳地接受了群臣的建议,这一假相消除了对于皇太子朱标不明死亡的最后一点疑心。但等到朱元璋任命了新任太子的辅佐人选之时,所有人都已经失去了机会。
1393年1月初,朱元璋任命蓝玉、冯胜与傅友德等重要人物担任辅弼新太子朱允汶,居然全都是久经沙场的军事将领。
新一轮杀戮正在酝酿之中,自荒野飘摇而来的那浓烈杀机,弥漫于朝堂与宫闱之内。
(19)暮鼓中的帝国暗影
照例,蓝玉案的爆发,被史家解释为朱元璋要替子孙后人铲除所有的障碍,这样人们就没有必要再去追究血案中的每一个细节。
然而细节很重要,历史是由细节构成的,而不是由先验的定论。
早1392年12月,蓝玉向朱元璋施加压力,要求授权他在四川边境地区设立军事中心,朱元璋应允了他。而后蓝玉进一步提出要求,想要招募当地乡民,进一步扩大他在军队中的影响力,朱元璋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并立即解除了蓝玉的指挥权。蓝玉回京,大发脾气,认为他在东宫太子处的职位远不够高,与他的能力及业绩不相符。事实上,他本人承认,他拥有足够的实力冲击最高皇权。
他不知道,隔墙有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被人暗中记录在案。不日之间,锦衣卫指挥蒋瓛出面揭发了蓝玉,于是蓝玉入狱。五木之下,何求不得?在严酷的刑讯之下,蓝玉供认了刑讯者所要求他供认的一切罪状,而后他以谋逆之罪,处磔刑,夷三族。
1393年3月22日,这一天不少于两万人同日被屠杀,任职于东宫的名将冯胜及傅友德,被命令亲临刑场,观看蓝玉被肢解的惨状。而后这两名将军离开南京,从此听从诸皇子的节制。
但是事情还没有完。
先是傅友德,他很快又被召回,朱元璋要求他为自己的两个儿子横行不法承担责任,傅友德亲手杀二子,而后自刎。
下一个就是冯胜,有史料说他自杀了,也有史料说他实际上是被处死的,尽管在死法上存在着本质的区别,但在结果上却没有什么两样。总之他死了,原因不详。
到现在为止,一切迹象都表明,朱元璋确实是在为他的后人铲除异己——但是且慢,死亡名单上很快又添加了两个人,让这段历史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头一个是秦王朱樉,这是一个活力四溢、身体强壮的年轻人,而且他和王保保的妹妹相结合,血统上保持了野狼的纯净。所以按理说,他没有任何理由非死不可,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死了,死因不详。
秦王死后六个月,轮到了晋王,同样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皇子们莫名其妙地一个接一个死去,而朱元璋,却在这时候突然宣布撤消锦衣卫的行政编制,所有在编员工统统下岗,自谋职业。朱元璋砸碎刑具,销毁秘密档案,下达新的谕令,要求后世之人,禁用黥、刺、刖、劓、阉割等肉刑。皇亲唯谋逆不赦,余罪宗亲会议上取裁,法司只许举奏,勿得擅逮,勒诸典章,永为遵守。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朱元璋死去,时年71岁。
他的一生只遇到一个对手,而且未曾交手,王保保就死去了。这让朱元璋明白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所有人都是逆来顺受的老绵羊,所有人都是。
而他之所以成为狼,只是因为时代呼唤狼,需要狼。徜若不是这样一个大时代,朱元璋充其量不过是皇觉寺中一个高僧,终日坐于蒲团之上,手数念珠,看云卷云舒,听花开花落。除非是一个呼唤野狼的时代到来,否则,温顺的老绵羊不会进化为饥饿的野狼。
所以他刻意地想要消除这个时代的烙印,然而就在他不惜剪除自己子孙血脉,以便最大程度地消弥未来的隐患之时,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身后,处于隐伏状态之中的野狼身影,已经笼罩住了整个帝国。
帝国的第二任皇帝朱允汶,他终将沦为野狼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