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四月,孝宗皇宗患病多日,身体每况愈下,已是残灯将灭。熬到五月六日中午时分,便在群臣和太子的痛哭声中去世了。五月十八日,15岁的皇太子即位,以第二年为正德元年,新继位的皇帝即朱厚照,后世庙谥号武宗毅皇帝。
朱厚照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他惟一的弟弟朱厚炜三岁时就夭折了,因此他在当太子期间不像前几朝那样,宫廷中充满了争夺储位的尔虞我诈,刀光血影。
朱厚照刚入学时的表现还相当不错。诸儒臣更番进讲子史经籍,时间安排得也很紧,他常常一听就是一天,非常入迷。讲官下课时,他必要拱身致敬,作揖告别。次日,掩卷朗读所学功课甚为流畅。
出于对太子学业的关心,孝宗余暇也爱到学宫去走走看看,提一些问题让朱厚照回答。朱厚照每次听说父亲来了,都立即率宫僚趋前迎接,按照学过的礼节,恭恭敬敬地行事,用心回答父亲的提问。对此孝宗感到很满意。为了使这个嫡出独子增长见识,孝宗外出的时候,总爱将他带上。但谁知这一良好的愿望并没有带来良好的结果。频繁的外出给朱厚照提供了认识皇宫之外世界的机会,使他顿感宫中学屋一方天地的狭小,慢慢书屋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讲官们的妙语连珠也变得枯燥无味。他就像飞出樊笼的小鸟,再也不愿回到笼中去了。朱厚照心猿意马,于学业上开始疏懒起来。本来太子的游戏时间和种类是不少的,像踢线球、斗蟋蟀、角觝、百戏这些,都是朱厚照熟悉的消遣方式,但这与置身于皇家林苑之中放鹰纵犬、泛舟逐流,个中滋味毕竟不大一样,况且朱厚照已经不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他需要更多、更新鲜、更富刺激性的游戏方式。也许侍卫在孝宗身边的那些纠纠武夫给他的印象太深,朱厚照对兵器愈来愈感兴趣,进而发展到喜欢骑马弓射。在热心的太监们教习下,打马飞奔、挽弓疾射对朱厚照很快就不是一件难事了。有人将朱厚照的新变化告诉了张皇后,张皇后有些忧虑,但孝宗对此不以为然,说:“他这是在学习军事知识,小小年纪就知居安思危,这是件好事,不要多加干预。”
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一个没有经过很好教育、且心已玩疯了的孩子,陡然做了皇帝,是为武宗。终日跟繁复的朝廷礼仪,枯燥的群臣奏疏,繁乱如麻的国家大事打交道,自在惯了的朱厚照,哪里招架得了?于是每日早朝成了他一天最难捱过的时光。他向往太子时期的欢乐,想念在东宫里陪他玩乐的太监们,心性变得浮躁起来。
武宗的身边,有个非常阴险的人物叫作刘瑾。这人生于陕西,早年自阉进宫,孝宗时,并没有得势,有次还因为犯了罪要被处死,后来被宽宥,入东宫服侍太子,直到武宗即位时,在太监中的地位也不高。刘瑾品性恶劣,狡诈多端,他善于揣摩武宗的心理,极力迎合主子的癖好,他知道武宗爱玩,因此千方百计经常弄来鹰犬、歌伎、角觝之类供武宗玩乐,还带他出宫兜风,因此取得了武宗的信任和宠爱。不久刘瑾收罗了马永成、高风、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7个太监,他们都有媚上欺下的手段,他们几人相互勾结往来密切,恣意横行,人称“八党”、“八虎”,是武宗的“私爱”。
在刘瑾等人的引导下,武宗即位没多长时间,对朝事就由厌烦发展到不管不问。大臣们尽心写好的疏奏,他只是划上“闻知”两字,往下便没了结果。他常由持刀拖棍的太监簇拥着,拍马驰驱宫禁,整日泛舟南海。他还不顾皇帝的威仪追逐宫女,三天两头与张永溜出皇宫,或在秦楼楚馆中厮混,或于醉眼朦胧中误认良家妇女为娼妓,任意闯入民宅,纵情笑乐,丑态百出。为了掩饰淫荡行为,他先是吩咐专记皇上寝所、幸临宫妃的太监免于记注,后来干脆去掉了尚寝司这一官职。由于武宗纵欲胡为,造成精神困倦,所以早朝的时间往往是一拖再拖,经常要等到日高数丈。侍卫执役人及朝中大臣等不能久立,纵横坐卧、弃仗满地的景象屡屡可见,四方朝见官员、外国使臣疲于久候,皆苦不堪言。
弘治朝的一批正直大臣见到这种情况非常痛心,但他们屡谏不听,有些人开始心灰意冷。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四月,吏部尚书马文升上疏要求退休。武宗即位以来,马文升像以前那样,孜孜不倦地处理职责范围内的各项政务,为了汰除传奉官,不惜开罪当权的太监。太监们对他十分怨恨,这时见到他的乞休奏疏,就劝说武宗下旨,允其归。武宗听从了太监们的主意,非常客气地将马文升打发回家。被武宗打发回家的重臣,还有兵部尚书刘大夏。在排斥正直臣僚的同时,武宗在刘瑾等太监的怂恿下任用了一些投其所好的小人。如代替马文升职务的焦芳,因他心术邪恶、一心向上爬,被刘健、谢迁所看穿,一直不得重用,一次户部尚书韩文报告财政吃紧,大臣们在廷上议论,认为“理财无奇术,惟劝上节俭。”武宗出于对这件事的关心,找了心腹在大臣中间观察。当时的吏部左侍郎焦芳参加了这次讨论,他知道武宗安排了耳目,故意大声说:“就是老百姓家也要有所花销,何况国家、君主!现在拒租匿税成风,你们不去认真查处,反过来倒说皇上的不是,究竟是为什么?”一言即出,武宗对焦芳自然另眼相看,加上刘瑾吹风,很快就让他升任吏部尚书。
眼见“八党”胡作非为,朝政日非,正直的朝臣忍无可忍,正德元年十月,户部尚书韩文愤然联合其他大臣上疏。他们历数“八党”的罪行,规劝武宗以国事为重,勤政讲学,远离小人,以肃纲纪,要求将“八党”明正典刑。武宗接到疏奏,思前想后,因事关众怒不得不把奏疏交给内阁讨论,但提出从轻发落刘瑾,让他到南京去服苦役。内阁大臣表示不同意这样做,坚持要杀掉刘瑾。到内阁中传达、商讨意见的司礼监太监王岳、范亨平时也非常憎恨刘瑾,回来向武宗报信说:“大臣们的态度非常坚决,没有商量余地了,内阁首辅刘健还推案大哭,说:“先帝临终前要我辅佐太子,治理天下,现在他陵墓上的土还没有干,不杀八党,我没有脸去见先帝!他们的意见是正确的。”在咄咄逼人的形势面前,武宗无奈只得同意对刘瑾等人处以死刑,当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忍不住泪如泉涌,心里有说不尽的委屈。
刘瑾死党焦芳得知这一消息后,连夜告诉了尚蒙在鼓里的刘瑾。刘瑾大惊失色,困急之中带上另外7个人,急赴武宗寝宫,围着他放声大哭,乞求皇上饶命。武宗心中老大不忍,脸上现出悔意。刘瑾看准机会,为其儿党百般解脱,并挑拨说:“这件事情全怪王岳这个恶贼,他勾结朝廷命官想限制皇上外出宫门,故意先除掉我们,使其能控制皇上。退一步说,富有四海的皇上,玩几只鹰又有什么?如果司礼监有一个皇上信赖的人,阁臣们难道敢这样逼迫陛下吗?!”
武宗听后连连点头,他认为刘健等人太过分了,越想越气,不仅改变了杀刘瑾的计划,反而当即任命刘瑾为司礼监太监,执掌司礼监。马永成为东厂提督,谷大用为西厂提督(西厂成化十八年罢,这时又设),将宫廷权力几乎全交给了刘瑾。刘瑾有了权力,连夜派人把王岳、范享逮捕,押往南京。
一夜之间,局势逆转。第二天早朝宣读的圣旨,对充满信心、准备伏阙力争的大臣们,不啻是当头一棒。刘健、李东阳、谢迁万没想到,一夜工夫,乾坤颠倒,刘瑾等人不仅活着,而且升了官,控制了武宗身边的要害部门。他们对武宗失望到极点,许多大臣提出辞职回家。武宗没有客气,在他们的辞呈上挥笔写了“钦准”。
贬斥顾命大臣的决定遭到了言官、大臣们的激烈反对。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向武宗进言,请留刘健、谢迁。武宗认为这是对皇威的冒犯和轻蔑。他下令对谏争的官员们施以杖刑,削职降级。那几日宫廷内哭号震天,血肉飞溅,京城外落叶翻卷的土路上,不时有载着遭贬官员及家眷的马车匆匆驶过。兵部主事王阳明,为保护言官当面怒斥刘瑾,结果也被处以杖刑,贬为贵州龙场驿丞。他在赴任途中,发现有刘瑾派来的杀手追踪,只好夜中将鞋、帽投入钱塘江中,造成投水自尽的假象,才得幸免一死。
自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去职后,武宗愈发信任刘瑾,对他言听计从。刘瑾控制了皇上,便开始报复政敌,扩充个人势力范围。先是杀掉了押往南京途中的王岳、范亨,很快借故罢了户部尚书韩文的官,命令厂卫的侦缉四出监视官员的行动,然后派出自己的亲信太监,分镇各边镇,将对自己摇尾乞怜的人一律升官,一时擢升官校达1560人,又假借武宗的旨意,授锦衣卫官数百名,其死党焦芳,还被他保举进了内阁。朝内朝外,遍布刘瑾党羽。
初时,每当武宗玩乐兴致正浓的时候,总要扫兴,因为刘瑾每每这时将各司送来的疏奏,递过来让他御批。武宗对此大为光火,一回两回倒还忍了,经常这样,禁不住就暴躁起来。他横眉立眼地喝斥刘瑾:“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我来管,我来问,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岂不知这正中了刘瑾的奸计。这以后,刘瑾就将武宗的御笔抓了过去,所有文武官员的奏章实际是送刘瑾过目。刘瑾没有文化,不学无术,许多奏疏看不懂,更不能批答。不过他也有办法,就是将奏疏带回私宅,与妹婿礼部司务孙聪相商处理,然后交给焦芳润色执行。刘瑾的宅前,天天都有大批各府衙门的官员等候汇报公事,对他行向皇帝行的跪拜大礼,如同等候皇帝的召见一样。官员在奏疏里和平常的谈话中,都必须称他刘公公或刘翁,不可直呼其名。都察院有一次忽略了,公文中写了“刘瑾”二字,被他臭骂一顿,都御史只好率领僚属跪着请罪,才算无事。大小官吏奉命出京办事或归来,都要先拜见刘瑾之后才能上朝,这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大小官员莫敢违犯。出自刘瑾手中的“御批”、“圣旨”源源不断,文武百官真假莫辨,只好一一遵从,内阁首辅李东阳对此也只能点头称是,不敢提出疑问。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三月,刘瑾假借武宗的圣旨,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又做了两件事。他先是到内阁中走了一趟,让阁臣撰敕扩大镇守太监的权力,命各府州的镇守太监,可以干预巡抚的刑名政事。之后,又将原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郎中李梦阳、主事王守仁、御史陈琳等53人列入奸党,“榜示朝堂”,召集了群臣跪在金水桥南听“诏”,借此对朝官中的正派人士进行威吓。
武宗对刘瑾的横行跋扈,闻之不怒,见而不怪。一方面他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无暇顾及,另一方面他认为刘瑾忠心耿耿,为自己拔掉了不少眼中钉。有些对刘瑾非常痛恨的官吏,用写匿名信的方法,向武宗告发刘瑾权擅天下,索取贿赂、侵渔百姓的罪状,武宗则认为是无稽之谈,望风捕影。他不但戏谑地说“我的天下就是给此人也无不可,不过要等我乐意的时候”,甚至将收到的匿名信交给刘瑾去处理,以显示自己对刘瑾的充分信任。正德三年六月二十六日早朝时,丹墀前又发现了告刘瑾的信。武宗让人把信拿来,匆匆一扫,随手交给刘瑾,拂袖而去。刘瑾恼羞成怒,立即下“旨”,令百官跪在奉天门外,对他们进行责诘。因无人承认,当晚又将五品以下官员300多人收入锦衣卫狱。时值酷夏,竟有人热渴而死。第二天李东阳上疏申救,刘瑾也听说是太监中人所为,始才将人释放。事后,武宗对李东阳说:“你说的那些好人,我就是不任用,你说的坏人,今天我倒是偏偏要重用他。”
在武宗的支持下,为了监视京城士民及百官的言行,正德三年八月,刘瑾又成立了内行厂,由他亲自掌握。这样东西两厂和内行厂三大特务机构连成一气,争相侦缉罗织,滥杀无辜。内行厂中设置了各式特殊的刑具,其中一种叫反枷具,重达150斤,人一旦套在身上就会被活活压死。而那凌迟处死,更是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酷刑。几年内,被处死的官民竟达几千人之多。京城中的官员,无论大小,见到太监登门,第一个感觉莫不是祸事临头,而京城外的官吏、百姓,神经更为紧张,遇着衣着华丽、操京语、打马狂奔的人,无不纷纷传告躲避,犹如惊弓之鸟。
刘瑾把朱家王朝的官职攥在手里,谁给他的贿赂多,就封给谁。他曾经向亲信们夸口说,其聚敛的财富可与皇上一比高下。事实确实如此,有个叫刘宇的下级官员一下子贿赂刘瑾万金,刘瑾立即封他为兵部尚书,后来又提拔为太子太傅。地方上的布政使上京朝觐,至少要向他献银两万两,如拿不出这笔钱,不仅会丢掉官职,还要引来更大的祸事,暂时凑不够钱的只好去向京师富豪之家举借,复任之日,再取官库所贮加倍偿还,称为“京债”。
武宗成了刘瑾操纵的傀儡皇帝。可他站在高高的太和殿上,沐浴着紫禁城中的朝日辉煌,欣赏着朝廷命官们唯唯诺诺的面孔时,心底却充满了人君的自豪。当然他不会听到人们背后对他的议论,人们管他叫“坐皇帝”,刘瑾是“站皇帝”。
武宗将朝政交给刘瑾后,玩乐之心已如脱缰之马,他不安分的心时时产生骚动,不断地寻找新的刺激,为了新奇,他令宦官们仿照京城市肆,开设了店铺,自己换上平民服装在里边做买卖交易,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还让人从中调节成交。又让宦官开设酒店,挑一些有姿色的宫女在店中弹琴歌舞,还召京城里那些斗鸡逐狗之徒,入宫表演各路“绝活”。正德二年八月,武宗依从刘瑾的主意,下令在西华门外筑起了两厢有密室的高大宫殿,命名这片宏大建筑为“豹房”,豹房建好之后,挑选了大批珍禽异兽和民间秀女充实其中。武宗整天在赏玩珍禽异兽的同时,纵情声色。以后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看到武宗玩腻了宫中的妇女,就向他献媚说:“西域地方的女子,姿容特别漂亮,皮肤白皙细嫩,比起汉族的女子来,要胜过一百倍。”武宗听后,就让于永去寻找。于永“不负”皇上的嘱托,在京城里奔波了几天,从京官们的府中物色了一批能歌善舞者。武宗见后,果然个个妖娆绝色,大喜过望,把她们也留住在豹房密室中,待之如嫔妃。武宗对音乐歌舞,有一种几近天生的喜好,他天天召教坊司的乐工到跟前演奏,还不得满足,就下令礼部移文各布政司,精选全国各地通艺者入京待召,结果优伶进京的每天数以百计。舞女、乐工们鲜衣美服,演技高超,武宗目不暇给,赞叹之余不免跃跃欲试,遂昼夜学习,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勤学苦练必有成果,时间不久,武宗也能引吭高歌一曲,其声虽不能响彻行云,倒也十分开心尽兴。
武宗在挥霍浪费上更是达到朝野皆惊的地步。他在短短的几年中,陆陆续续地整理和扩建豹房,费去了白金24万两。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为修复年初焚毁的乾清宫,向全国加赋100万两,起用军校力士10万余众。对于女人,武宗的兴趣有增无减,凡向他进献美女的人,都得到了极厚的赏赐。延绥总兵官马昂本来犯罪罢官,他妹妹生得漂亮且能歌舞,精通骑射,已经嫁人怀孕,马昂把她从夫家手中夺出献给武宗。武宗惊其美丽,极为宠爱。马昂不久就复职,还得到了武宗赐给他的住宅、蟒衣。
豹房中的醉生梦死,并不妨碍武宗另一癖好,即大兴土木营造。继豹房之后,他又下令陆续修了太素殿、凝翠殿、昭和殿、光霁殿、崇智殿,等等,还扩建了南海子船坞。这些工程都尽力修得豪华、气派,费用浩繁。承建工程的经手人发了财,一些官吏和太监也趁机发财,用贪污的钱财建起了自己的庄园、祠墓以及香火寺观。无视国力地大举挥霍浪费,使弘治年间积聚的内库银两急剧减少而告馨。以后武宗几次指使向全国加税,也还入不抵出。工部大臣不敢停下这些工程,向武宗奏请卖官,当即就得到了批准。仅正德二年就卖了两次,只要愿意纳银,可从承差,知印役吏一直买到指挥、佥事。于是,出现了文官有目不识丁者、武官有不能发一矢者的荒唐情景。武宗开了这个先例,各部官员纷纷紧随其后,不择手段地为皇室增加收入,以作为自己晋升的敲门砖,同时也一饱私囊。仅在京畿一带,短短的几年当中,他们就替武宗兼并百姓的良田美地3.75万余顷,设了300多个皇庄。管庄的官校们打着武宗的旗号,向老百姓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京畿以外的百姓,在官吏的淫威之下,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新的玩乐方式、玩乐场所,新的珍禽、新的美女,使武宗更加厌烦那些繁琐无味的视朝听政。群臣苦心婆口地劝说很久,他才不得不“偶尔虚应其事”,有时虽然宣布视朝,官员从早等至黄昏,却又传旨免朝,诸臣只得怏怏而归。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元旦,按祖制进行庆贺大典,武宗按例应去接受百官的朝贺。这天百官以及国外使臣四更时就齐集宫门等待,足足等到下午,武宗才起床,懒洋洋地蹒跚而来。下午酉时典礼开始,拖到深夜才结束。百官饥渴一天,好不容易听到散朝,就如同囚犯听到了大赦,个个夺路狂奔,许多人被推倒,以至互相践踏,将军赵郎竟被踩死在禁门之中。
这时的明王朝,皇帝纵情淫乐,太监肆意弄权,朝政此时是一塌糊涂。谁知刘瑾此时对自己这种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仍不满足,他怕某一天武宗对他失去宠信,因此竟打起了发动政变,自己做皇帝的主意,这引起了他的死党之一张永的疑虑。张永本来就与刘瑾有些矛盾,怕自己参与刘瑾的事不成而遭灭门之祸,从而向武宗告发了刘瑾。武宗听后大惑不解地反问:“刘瑾他这是要干什么呢?”张永说他这是要得到天下,武宗说,那让他得到好了。张永又说,那时候将置陛下于何处呢?武宗这时才醒悟过来,下令连夜把刘瑾抓起来,准备谪居凤阳,但心中仍半信半疑。
在张永的鼓动下,武宗亲自率领锦衣卫去查抄刘瑾的家。从刘瑾家中,搜出了伪玺、穿宫牌以及衣甲、弓弩、衮衣、玉带等违禁品。此外,还有黄金24万锭又5.78万两,元宝500万锭又158。36万两,宝石2斗。细心的士兵从刘瑾常常使用的扇子中,还发现了两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武宗直到这时才对刘瑾恨得咬牙切齿,说:“这个奴才果真想造反!”气极之下,照着刘瑾连挥数拳,接着下令将刘瑾处以磔刑。刘瑾处刑之日,许多人争相向刽子手买他的肉吃,以此发泄心中的奇耻大恨。跟随着刘瑾的一批内外官,被弹劾成为奸党,包括内阁大学士焦芳、刘宇、曹元,总数超过了60多个。
从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始,武宗已不满足于在宫中或京城中胡作非为,在新宠信的一个大臣江彬鼓动下,动了到塞外出游的念头。他怕引起朝中大臣的反对阻拦,正德十二年八月,在没有仪卫扈从、伴驾大臣、护辇将军陪同的情况下,武宗与江彬一行悄悄出京,大学士梁储等闻知后急追。武宗等人过昌平,直抵居庸关,命人传令打开关门。巡关御史张钦拒不执行这道命令,将武宗派来叫关的使臣召到面前,加以训斥,说:“皇上决不会悄声匿迹地出巡,定是有人假冒圣驾,希图出关通敌。”武宗听了大臣的回报,第二天又命其去宣谕。张钦不再装傻,将“敕印”绑在背上,手持宝剑,坐关门之下,严厉地宣称自己受天子的命令把守边关,没有天子的敕谕,“敢言开关者斩!”武宗闻报大怒,命人逮张钦治罪,正好梁储赶到,苦苦劝其回京,武宗不得已,怏怏而回。几天后,武宗乘夜深秘密出京,又至居庸关,派人刺探张钦,得知其正巡察白羊口,于是不失时机抢出关去,并命令谷大用代张钦守关,阻止追劝的朝臣。在江彬的引导下,武宗日行夜宿,饱览塞上风光,九月到达宣府。这里,江彬已提前为武宗修建了镇国府,将豹房中的珍宝,以及巡游中掠来的妇女安排在里面。武宗见府中女乐歌僮无一不备,房屋建筑画梁雕栋、朱檐黄瓦,禁不住心花怒放。宣府地处塞外,因是交通要道,街市富丽繁华,城外青舍点点,牧歌悠悠,天高云淡,别具情调。武宗乐而忘归,常常在晚上出去,闯入民宅,或索要酒食,或抢劫妇女。被调来保护武宗的军士们炊柴接继不上,动辄拆毁民房,搅得市肆萧然,白昼闭户。
没多久,武宗又去了阳和(今山西阳高)。正值蒙古兵骚扰这一带,他闻报之后,心想这正是显示自己“勇略”的好时机,于是将自己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称驻所为“军门”,并以此职写奏章向内阁索要军马粮钱。阁臣们没有答应,上疏请他早日还京。武宗干脆直接下旨给户部,“拨银一百万两给宣府,以赏劳军师。”尚书石砎只好送去这个数字的一半,应付过去。10月,两军交战于应州城北,武宗亲执武器,与太监们率兵自阳和驰援,激战了两天。这一战,虽然蒙军死16人,最后退走,但明军伤亡600余人,武宗也险些被俘,可他却认为取得了重大胜利,让人向朝廷发回捷报,自己则率兵折回宣府。隔不久,时当立春,武宗在宣府准备了诸样杂剧欢庆新春,其中最令他开心的是,装饰大车数十辆,上载和尚与妇女数百人,令他们互相逗闹,以为乐趣无穷。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春决定返京,传令群臣盛服郊迎“威武大将军朱寿”凯旋。正月十六日,武宗回到京城,当晚又“宿于豹房”。
没过几天,武宗又起身北巡宣府。二月,太皇太后王氏(宣宗的皇后)去世,他只好收起游兴,赶回京城办理丧事。
正德十三年三月,武宗借太皇太后将下葬的机会,开始了第三次出巡。他先去昌平,又到密云。江彬等沿途掠夺良家女数十车,经过之处,民多逃亡,远近骚动。五月,自喜峰口还京,一路上春风满面,全无半点悲戚之色。
时隔仅一月,武宗因怀念塞外,准备再次出巡,遂以边关经常受北寇入侵为借口,令阁臣起草敕令:“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六军征讨。”七月九日,天还不亮,武宗就带领江彬及兵士走出东安门,沿着已经走熟的路线,经过居庸关,到达宣府。接着,他又来到大同,在大同降敕,封自己为镇国公,岁支禄米5000担。十月,巡游的大队西渡黄河至陕西榆林。十一月,南至绥德。十二月,东渡黄河,到达太原。这次巡游,江彬与随行士兵到处为武宗物色美女,无论官家民家,已婚未婚。太原晋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刘氏,很有几分姿色,精通音乐,武宗占为己有,临行载之而归。此后,这女人便随侍武宗,宠幸超过诸女,称作“美人”,江彬则称其为“娘娘”。正德十四年二月,武宗的“远征”结束,满载金玉玩器、鹰犬虎豹、美姬丽女自宣府而归。这次出巡时间达半年之多,跟从他的人不堪劳累,多半生过病,而他一路上乘马驰行,涉险阻,冒风雪,兴致勃勃,毫无疲惫之感,甚至连一次小小的感冒也没患过。
第四次出巡归来之后,内宫大臣杨廷和向武宗上疏,请他“明诏天下,不复巡游”,武宗不听。他在阅尽塞上奇丽风光后,炯炯的双眼又移向了细雨轻烟笼罩的南方。不到一个月,又下南巡诏令。南巡的诏令刚下,就遭到朝臣的群起反对。先是杨廷和等人面见武宗,说西北之巡已经使得百姓哀痛,若南巡必又涂炭江南,又说皇子一直没有降生,圣上应保养身体,以继宗社,应当收回诏令。对此武宗不加理睬。兵部郎中黄巩等人见毫无结果,先后上疏,批评武宗因宠信坏人,使朝政先坏于刘瑾,再坏于江彬,指出武宗南巡不过是“侈心为乐”。武宗对此十分震怒,将阻拦的黄巩等30余人捕入锦衣卫狱中。对其他146名反对的大臣当廷施以杖刑。江彬恨他们指斥其罪行,暗中令掌管刑狱的加重责打,为此前后共有15个大臣毙命。但其余大臣并没有被吓倒,还是死谏不退,迫使武宗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这一打算。
正当武宗为南巡的事情与朝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江西南昌在悄悄孕育着一场叛乱。南巡的风波刚刚平息,叛乱的消息就传入京师。
叛乱的头子是朱宸濠,其高祖为明太祖的第十七子宁王朱权。朱宸濠早就有窃国的准备,他的护卫军队曾几次被取消,但很快就被他通过各种手段恢复,经过苦心经营,有两万余众。因武宗胡作非为,又无子嗣,朱宸濠认为时机已到,正德十四年六月十四日,朱宸濠声称“奉太后密旨,令起兵入朝”,集中了可供调遣的兵马,号称10万,公开反叛。叛军杀掉了巡抚江西副都御史孙燧等一批官员,任命了所谓左右丞相,以及兵部尚书,挥师沿长江而下,攻打安庆。
汀、赣巡抚副都御史王守仁,急令各府州县,发兵会剿。正当王守仁与朱宸濠激战并取得决定性胜利时,武宗得到了消息,他认为突破大臣们的阻挠、实现南巡梦想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开始筹划御驾亲征。江彬等陪他在豹房中玩乐的近臣,马上积极响应。武宗恐再形成上次的局面,公开明令:“再有敢妄言劝阻者,处以极刑!决不宽宥。”这回总算达到了目的,八月,以南征为名的10万队伍浩浩荡荡涌出京城。
队伍刚至涿州,王守仁平叛获胜的捷报送到了。武宗看罢捷报,怕失去借口,悄悄将捷报掖起来,秘而不宣。十二月初,抵达扬州。太监吴经已先期赶到,将夺来的民宅改为“大将军府”,还打着圣上的幌子到处寻找处女、寡妇,一时间居民惶恐不安,有女之家皆赶紧婚配,甚至拉郎相配。掠夺来的妇女被关在尼姑庵,有钱人家将人赎出,贫者多自杀,余下的送入“大将军府”。武宗在扬州一住数日,之后,大军进发南京,又在南京游玩数月。一路上随行的江彬狐假虎威,肆意妄为,让各地的官员一律身着戎服迎送车辇,而江彬则不时地传圣旨征索。旗牌军校对待官职稍小的郡县长吏,任意拷缚,待之犹如奴隶一般。为了满足武宗亲征的面子,江彬还授意让王守仁将朱宸濠在鄱阳地区放掉,以便让武宗擒拿。王守仁极为愤怒,他上书陈述江西兵乱之后,已是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大兵再至,将有不测,武宗最后表示可以不再继续南下,让王守仁“重上捷音”。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七月,王守仁再次报捷,为了照顾武宗的情绪,在捷报上写明完全是按照威武大将军的布置,才讨平了叛乱,又把随征的诸宦官、大臣的名字也列上请功。武宗没有亲自捉到朱宸濠,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在正德十五年八月,于南京搞了一场非常可笑的受俘仪式。他设了一个广场,树起威武大将军的大旗,由全副武装的士兵围场一周,令去掉朱宸濠身上的枷索,自己着戍服,持利剑,在伐鼓鸣金声中,冲进场去与朱宸濠格斗,将其擒获,重上桎梏,然后接受献俘。这场闹剧结束了,武宗才觉满意,在大学士梁储、蒋冕的劝说下,决定“班师”。
自南京返回京师的途中,武宗迷恋于水乡秀丽的景色,一路上捕鱼射雁,走走站站,从容不迫地享用南巡的最后一段时光。九月,他来到清江浦,划着小船在一个叫积水池的地方捕鱼捉虾,不想在奋身撒网时,翻船跌落水中,幸亏左右的人及时跃入水中将他捞起。此时武宗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这次虽没被淹死,但受了凉,生起病来,并且一直不见减轻。十月,武宗还至通州。没过多久,在通州处死了朱宸濠,将其焚尸扬灰。这时,江彬还在鼓动武宗北上宣府,因他的身体实在不能支持,才没依从。从通州起驾回京的路上,武宗再也无力骑马了,只得登辇而行。从遮盖严密的车辇上,武宗不时传出教大臣们心惊肉跳的剧烈咳嗽。十一日,文武百官迎驾到正阳桥,武宗强打精神,披挂战袍,立于正阳门下,与百官们检阅大军以及“赫赫战果”,接受人们的欢呼表贺。十四日,武宗因凯旋大祀天地于南郊,跪行天地时,由于病体不支,突然从口中喷涌出鲜血,终于提前告退。
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武宗死于豹房,终年31岁。武宗一生嫔妃如云,美姬常拥,但他没能为自己留下后嗣。对自己荒嬉无度的一生,武宗自己有个评价。他在临死的头一天,对守护身边的太监说:“我的缺点实在是太多了,不足以成为人们学习的榜样。你把我的意思转告太后,天下的事情,还是朝政为重,请她今后一定与阁臣们商量行事。过去的事情,责任由我负,与别人无关。”君王们威福任情一生,能引咎自责的,不算太多,武宗临终能做如是说,确属不易。这位临死才有点明白的皇帝,庙号“武宗”,葬于康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