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春天,最后一批长征红军,前进到了金沙江的东岸——滇、黔、康三省的连接地区。
这里的早晨景色是变化万千、五光十色的。最高的山峰之上是万里晴空。碧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银白色的云雾海洋,在雾海中又露出大大小小的群山。这里,山茶花、杜鹃花盛开,“满山红”花在山峦的平坦处铺起了深红色的毡毯;花瓣上的颗颗晨露闪闪地发出比宝石还要夺目的光彩。
这是云南的翡翠般的春天,琥珀般的春天。往常,这里的山坡上,牧牛娃吹着尖亮的呼哨,采茶女唱着动人的情歌。今天,这里的山岳是沸腾的、喧嚣的。这里到处响着凌乱的枪声。尽管枪声在响,一队队的红军却不停地在山间道路上前进着。
山坡下的一座城镇还有零乱的枪声,但堵截红军的国民党部队和土豪的地方反共武装——民团都逃跑了。
镇子里倒着国民党兵的尸体,地上散乱地丢着枪支、弹药、衣服、银元和敌人来不及带走的大小包袱。
红军战士们有的在搜索着残敌,有的捡着枪支弹药。
三连连长李冬生——一个粗眉毛、大眼睛的青年人,正在指手画脚地喊着:“把枪堆起来,留给后边的队伍!”
满脸胡子楂的红军老炊事班长王大田跑过来,小心地瞧了瞧李冬生,站住了。
李冬生看着愁眉不展的王大田,便问:“怎么样,有多少粮食?”
王大田摇摇头,刚要说什么,李冬生便大步走到他面前,问着:“有点大米吗?”
王大田叹了口气说:“连长,一点也没有。”
“荞麦呢?”李冬生着急地问。
“也很少。”
“嘿,这些鬼土豪。”李冬生失望地说:“到底有点什么?整个部队要准备过江的粮食啊!”
王大田揉搓着手,又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说:“吃火腿也行呵。”
李冬生发火地说:“又是火腿,火腿,部队吃了三天火腿了。这东西能当饭吃么?”
“是啊,在苏区那会儿,想吃火腿吃不着,这可倒好,都是火腿,我做饭也省心了。”王大田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支枪背在肩上,摸出了腰里的小烟锅来。
李冬生反而笑了,从肩上取下一个包袱递给王大田,说:“老王,哕,够你抽一辈子的了。”
王大田接过包袱来,打开一看,立时喜笑颜开地说:“‘白金龙’,好烟哪。连长,你又不抽烟,你要这个干什么?”
李冬生笑着说:“白军要送礼么!去,去,叫二田找指导员来。”
王大田小心地扎上包袱,还是抽上了小烟袋,高兴地说:“还用得着叫二田,我找去。”
“马上请来!”
“当然,当然。”王大田背上小包袱,还谨慎地摸了摸,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连长,这些火腿怎么办?”
“都抬出来!”指导员张孟华恰好走到,朝王大田说了一句,就又朝李冬生说,“我也查看过了,除了火腿,还是火腿,谁叫云南的火腿全国有名呢!”
李冬生皱了皱眉头,瞧着张孟华叹了口气。
“老李,别小看火腿,在苏区,咱们想吃也没有。师里让我们每人带两条,炊事员带四条呢。”
李冬生愤愤地说:“带吧,带吧,有火腿吃就饿不死人了。”
王大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说:“搬么?”
“嗯!”李冬生哼了一声。
“全连动手,搬出来放到大路边上。”张孟华说着就要和王大田一块儿去。
“老张,你算了,”李冬生一把拉住张孟华,埋怨地说,“你这个身体,少干点事吧!”
“又是身体,刚病了几天,你老兄就挂在嘴巴上没完了。”张孟华笑着说,“我还满能扛四条火腿呢。”
李冬生没有放手,威胁地说:“你病了不是几天,是一个多月。你垮了,我们就只好送你上卫生部了。”
张孟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好,我不背!”
这时,战士们挑着担子,扛着筐子,抬着篓子,来往穿梭,只一会儿,大道边上的火腿便堆积如山。
李冬生阴沉着脸,朝刚好赶到的红军大部队叫着:“师里的命令,每人扛两只火腿!”
一个干部模样的红军朝李冬生说:“你们前卫连真算不赖,除了搞火腿,我看再也搞不出点名堂!”
李冬生笑了:“怎么?你搞到点什么好东西?”
那个干部捡了两条火腿,往肩上一搭,他笑着说:“连这倒霉的东西也没搞上。”他回头朝行进的部队喊着,“每人拿两条!”
每过一队红军,就都要各拿两条火腿。部队如潮水般地走过,而三连搬运的火腿堆却并不显得减少了多少。李冬生看得都烦了,回过头来向着一个挑担子的红军战士王二田喊着:“还挑不完?”
王二田已经担得满身大汗,他将担子放下,把两筐火腿往堆上一倒,一边擦汗一边说:“狗土豪简直是火腿托生的,窖里的火腿还没露出底儿呢。”
“真见鬼。”李冬生咕哝了一句。他一眼看见队伍中有一个战士空着手走过去,急忙叫着:“喂,同志,你干什么?你想特殊吗?”
那个战士笑了笑说:“我忘了。”
“忘的倒快。你不拿,小心挨饿呀!”
那个战士哭丧着脸,扛上两条火腿,朝李冬生说:“嘿,我宁肯饿三天,也不想吃这种讨厌东西了。”说着,扶了扶肩上的火腿,撒腿就朝行列里跑去。
张孟华坐在火腿上,笑着说:“天底下什么古怪事都有。除了火腿,就找不到粮食。”
“要有一碗大米,我出一百条火腿和他换。”李冬生搭讪着说。
忽然,一匹马奔驰而来。红军通讯员在李冬生面前跳下马来,朝李冬生敬了个礼,说:“师部命令你们马上出发占领魏家寨。”
李冬生兴奋地抓住通讯员问着:“小鬼,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是不是还有强渡金沙江的命令。”
通讯员曜了曜眼睛,得意地说:“有。师部还正在起草,政委叫我别等命令,先来命令你们,难道你们不听我指挥么?”
“谁敢不听师部通讯班班政委指挥呢!”李冬生开玩笑地打了通讯员一拳。又问:“是不是全师都要通过魏家寨?”“整个军团都要经过那里,那是过江的口子,完不成任务,杀你们的头。”
通讯员匆匆忙忙地想要走,李冬生一把抓住他,用手指在通讯员鼻子上一刮,又从口袋里取出两排子弹,塞到通讯员手里,笑着说:“小家伙,你还保守秘密呢!”
通讯员接过子弹,高兴得跳起来,跃上马去,朝李冬生说:“连长,我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呀!”
“去吧!”李冬生威胁着:“再慢一步,要你扛上四条火腿。”
“谢谢连长,我吃够了!”通讯员一磕马蹬,拨过马头,朝来路飞驰而去。
张孟华这时走到李冬生面前说:“老李,马上出发吧!”
“对!”李冬生朝背了一筐火腿走过来的战士张娃说:“丢下这鬼东西吧,通知大伙儿,在这里集合。”
张娃放下箩筐,喘了口气,高兴地问:“连长,出发么?”
李冬生笑了:“你还想扛火腿?”
张娃也笑了,拔腿就跑。
“张娃,”张孟华喊着:“到土豪家,告诉给老乡们分东西的孙英,别把她给丢下。”
李冬生这时候是满心愉快了,他瞧着张孟华,笑着说:“看,火腿把我脑袋都弄昏了,差一点把咱们政治部的宣传员给丢到土豪家了。”
张孟华笑着说:“你忘了不要紧,政治部找我们要孙英,拿你顶数好了。”
“我?”李冬生摇摇头,“大老粗,不会宣传,不会唱歌,不会写标语,宣传队要我干什么?给他们当挑陕还够资格。”
这时,三连的战士们都跑来了。
“你们也都扛上两条这家伙。”李冬生自己扛了四条火腿,站在那里。
等战士们都带上了火腿,李冬生扬了扬手说:“出发!”
三连立即以极迅速的步伐在大路上走起来,他们越过了走在路上的其他连队,不停地前进着。
王二田在行列里追上了王大田,塞给他一个口袋。
“什么?”王大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弟弟。
王二田悄悄地说:“好容易搞了点大米,留给指导员吃吧,他那个身体……”
王大田擂了兄弟一拳,笑着说:“我的好兄弟,你真给我做了好事啦。老让指导员啃火腿,比啃我的心还难受。”
张孟华背着两条火腿,走过来问:“你们哥俩嘀咕什么?”
王大田急忙笑着说:“还能嘀咕什么,商量这些火腿怎么吃法唁!”
张孟华还没有说出什么来,王二田猛然间抢过他肩上的火腿,连头也没回,就朝前边跑去了。张孟华摇摇头说:“你们哪,真把我当成病号了。”
“走吧,走吧,老张,有什么意见,到了魏家寨再说。”李冬生走过来,朝张孟华笑着说。
黄昏。太阳退到山峦顶上了,天空中一片火红的云彩,照耀着的山巅很像是披上了一件淡红色闪着光的战袍。这里的山峦是沸腾的、喧嚣的。山间的小路上,有一队队的人在前进着,这些队伍之间,都飘扬着一面面比晚霞更红更鲜艳的红旗。
山路上的队伍很多,一个连队紧跟着一个连队。他们走得飞快,一股劲地从南往北急插下来。随着行列的行进,传出许多热闹的声音:
“跟上!”
“别插队!”
还有此起彼落的歌声,有人走滑了脚的跌倒声,偶然间的笑声,间断的战马嘶叫声,加上并不整齐的脚步声……就足以震荡了这座平静的、缺少人烟的大山谷。
红军大都穿着蓝色军装,头上戴着八角顶、长帽檐的军帽,帽子上缀着红布剪成的五角星。腿上大都扎着裹腿,脚上穿着布条子扎成的草鞋。他们都肩扛步枪,身背背包,面容显出疲劳的神色,不停地前进着。
从行列后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的红军,他是政治部的青年干事何强。他穿着合体的军装,军帽上的红五角星上还蒙了一张玻璃纸,腰间扎着一条浅黄色的军用皮带,肩上斜背着一个挎包,挎包上边扎着一床蓝缎子面的夹被,叠得方方正正,和挎包大小一样,夹被上还罩了一张米黄色的油布。右肩上斜背着一只二十响匣枪,枪柄上系了两条长长的红穗子。背上斜背一把雨伞,雨伞是套在一条蓝细布套子里的。他腿上打着上下一般齐的鱼鳞式的裹腿。赤脚,穿着一双织得极细的满耳草鞋。他是一个极为年轻、漂亮的,红军里特有的青年。这时候,他满头大汗,以飞快的速度在队伍中穿插而过。
何强越过一支队伍,和一些战士说笑几句,又越过一支队伍,又招呼几声,便迅速地赶到队伍的前边来了。正当他还在朝前赶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着:
“何干事,等一会儿!”
何强站下来,回头一看,一个背着缀有红十字挎包的小个子红军正插着队伍,向他跑来。这个人也是满头汗水直流,瞪着两个大眼睛,满脸着急的样子。
“小蔡,你调到哪里去了?”何强抓住了跑得气喘吁吁的卫生员蔡家瑁,笑着问。
“能调到哪里去,还在三连啊,”蔡家瑁解开挎包上拴着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问着:“何干事,你上哪里去?”
“前卫连!”
“就是我们三连当前卫啊!”蔡家瑁摇摇头说:“今天赶不到了,都是盘山道,天都快黑了。”
何强看着蔡家瑁,想了一刹,便问:“刚才我在师里听说三连要急行军占领魏家寨。”
“魏家寨还远吧?”蔡家瑁问。
“还有好几十里。快走!”何强和蔡家瑁,加快了脚步。
忽然间,前边的队伍中叫嚷起来。何强连忙赶上问:“怎么回事?”
“抓住个民团。”一个战士一手持枪,一手抓住个人。
何强看着这个人,一身破旧衣服,白帕缠头,直勾勾地瞪着眼一声不吭地被绑在那里。便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是民团!”还是那个战士说。
“你说出来不要紧。”何强和和气气地说。
那人只是不吭声,脸上毫无害怕的神色。
“你叫什么?”何强问。
“阮继平。”那人吐出了三个字。
“从什么地方来?”“魏家寨。”
“什么?”何强急忙又问:“魏家寨到了红军没有?”
阮继平摇摇头。
“你是民团兵么?”何强又问。不过,这时何强心想,凭阮继平这么个种庄稼的样子就算是民团兵,也不会是情愿干的。
阮继平却盯着何强的脸,不回答了。
何强笑了。走近阮继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地说:“阮继平,你是民团也好,不是也好,我放了你。回到村里,告诉你们的人,就说红军大队伍来了,投降受优待,顽抗要吃亏。”
阮继平默默地听着,静静地让何强给他解开绑在胳膊上的绳子。
何强一边解绳子,一边说:“老板,红军信得过你。红军和穷人是一家。我看你是个受苦人,放了你,就算你是民团的兵,也凭你的良心了。”
阮继平被解开了。
“去吧!”何强朝阮继平的肩上又拍了拍,点点头说。
阮继平看了何强一眼,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们快赶路吧!”何强瞧了瞧蔡家瑁。
“何干事,你放他干什么?”蔡家瑁怀疑地问。
“是啊,捉住他的时候,这家伙正爬在山石后边偷看呢!”那个战士应声说。
何强边加快了脚步,边说:“没什么,就算这个人是民团,也赶不上我们了。明天,我们就过金沙江了。”
离红军行列十几里地的山下小树林里,有三四匹马拴在树上。林子里坐着几个人。为首的人身穿绸料长袍,腰间扎着一条极宽的布带子,带子上斜插了两把驳壳枪。下边是自绸料裤子,黑色长筒马靴。头戴一顶英国制的礼帽。这个人高高的身量,瘦瘦的脸,从右太阳穴伸到嘴角,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一对乌黑闪光的眼睛里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身旁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同样打扮的人和两个普通装束,身带驳壳枪的人,他们都默默地坐在林子里,惶惶不安地朝林子外边张望着。
那个大个子眼看着林子外边,嘴里说着:“大哥,咱们的队伍不在眼前,康委员又请你开什么鬼会。眼瞧着红军夺了寨子,把咱们挤到这个鬼地方,连周围有没有红军都摸不清楚。真见鬼了。”
被称为大哥的人掏出烟来,抛给大个子一支,沉吟了一下说:“老二,你们坐着,我看看风去!”
“你?还是我去吧!”大个子抢过来说。
“算了,”这个脸上有伤疤的大哥站起来,摆了摆手说:“这个时候,谁也一样呵!”说着,他迈步走出林子,朝小路上走去。忽然,他看着前边,怔了一下,连忙将两支驳壳枪都塞到怀里,按平了,打了打身上的土,装着若无其事地在小路上走着。
迎面走来了何强和蔡家瑁。
何强看见了小路上的这位穿长袍的人,就喊着:“老板,老板。”
那个人站住了,看着何强,赔笑着:“您是……有事么?”
何强走近了,看着这个人的装束和长相,皱了皱眉头,立时又露出笑容,客气地问:“我们是红军,和你打听一下,魏家寨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人连忙和气地说:“快了,快了,还有十几里路,天不黑就能赶到。可是不能翻这个山,要顺大路。”
何强看了看这人,又看了看端着步枪、警惕地盯着那人的蔡家瑁,便又问:“老板,你是魏家寨的?”
那人点点头说:“可不是么,要不是我丈母娘病得厉害,我就带你们去了。”
何强笑着说:“哦,那你忙去吧。谢谢你。”说着,就朝蔡家瑁扬扬手。两个人就要走。
那人却赔着笑脸问:“红军先生,请问你……这道路上走不完的红军,我能过去吗?”
何强点点头说:“能过去。”
“谢谢红军先生。”那人闪在小路旁边,让何强和蔡家瑁走过去。
何强看了那人一眼,心里一动,便停下来,指着正南方向说:“老乡,你有急事,走那边好了,那边没有红军。”
那人连忙鞠躬赔笑地说:“谢谢,谢谢。”
何强和蔡家瑁走得离那人远了。蔡家瑁就朝何强说:“何干事,我看这个人不像个好人。”
何强点点头说:“对了,这家伙油腔滑调,倒像个土豪劣绅。”
蔡家瑁问:“那怎么不捉住他?”
何强笑了:“小鬼,你呀真是的。你想,一个土豪跑出来,还能没有人保护着他?他不敢动我们,那是他怕大队听见了。其实,我们离大队远得很。你看那个家伙的神色,看他衣服里鼓鼓的,准藏着枪。我要不吓唬吓唬他呀,说不定,他倒把我们给于掉了。”
两个人正说着,就听见一阵马蹄声音。他们回头一看,只见四五匹马上坐着人。飞快地朝着南方的山道奔驰而去。
何强看着逃跑的人,灵机一动,说:“他为什么不要我们走小路呢?咱们偏走小路。”
蔡家瑁说:“对!”
何强拍拍蔡家瑁的肩膀,说:“我们走吧。这帮土豪劣绅早晚跑不掉。”
蔡家瑁恨恨地说:“真可惜。”
何强边走边说:“算了,正经事没办,渡江命令没传达,冒冒失失打一仗,不上算啊!”
蔡家瑁不言语了。
他们在山坡小路上走着。
天要快黑下来了。蔡家瑁心里有点发急,却故作镇静地扯着别的事。
他问着何强:“何干事,你没有看见何医生么?”
“没有。你见她了吗?”
“上午见了。她躺在担架上……”
“怎么!她病啦?”何强停住脚步,着急地问。
“没有,她快生娃娃啦!”蔡家瑁笑着说。“卫生部同志说,就在这两天生。他们还给小娃娃取了好几个名儿,你姐姐都不同意,叫我给陈政委捎个信,让陈政委给取。”
何强一句话没说,蔡家瑁给他找话说:“你好久没见过她了吧?”
“在湖南龙山时候见过的。”
他们说着话,很快爬到一个高大的山顶,这山巅岩石磊磊、陡壁重重,山下都是一望无尽的浓密丛林,而丛林中立起几个尖尖的山峰,这山峰就像海洋里伸出的海岛一样。
何强和蔡家瑁决定从山岩小道里走出去。据何强分析:这样走虽然有些冒险,但是方向是正确的,而且可以早到目的地。
他们越过一个个的岩石,爬过一层层的山峦。何强突然双手扒住岩石,腾身越过岩石堆,直从山坡上滑下去。
“何干事!”蔡家瑁站在上边吃惊地喊着。
“下来吧,大胆跑,没关系,”何强说完话,又跑起来了。
“啊!”蔡家瑁犹豫不定,系了系皮带,又推了推挎包,还检查了一下裹腿绑得紧不紧,却又躬下腰来,瞪着何强。
蔡家瑁仿佛听到山谷深处传来一阵回声。这声音说:小鬼,害怕么?
“谁说的!”蔡家瑁自言自语地说。他把帽子按了按,又稍稍向后推了推,心里说:谁怕来着。蔡家瑁学着何强的样,一哧溜就跑下山岩去了。
何强同蔡家瑁一股劲往山底深处奔跑着。当前进道路完全被森林的荆棘阻绝了,不能不停下来寻找道路的时候,他们的衣服和帽子却全湿透了。
蔡家瑁喘着气对何强说:“何干事,你看!这个山真不小。”
何强和蔡家瑁一起回过头去看着方才走过的路,看着周围山峰,山峰上,雾气像一团团的棉花,一会,从这个山峰移向那个山峰。一会,高大的枞树好像要把这些朵朵白云拉成一条一条的长丝。
“谁说云南贵州不好呢?这样的山,我们湖南真找不到。”何强感慨地说。
“何干事,你参加革命以前,听说过云南贵州这地方吗?”
“听说过一点。”
“我一点没听说过。哦!你那一点是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地主老婆念叨的。我每天放牛回来,总是吃不饱饭,那恶鸡婆还咒骂我‘又回来这么晚啦,充军充到云南贵州去了?’”
何强淡淡地笑着说:“这回就充到云南了!”
他们俩边走边说话。他们下了一个陡坡,穿过了一片杉树林,又趟过了一片茅草坪。在他们的前面又是一望无际的丛林。
走了好久好久,他们彼此不说话,他们都在担心:为什么还看不到村庄,甚至连耕地也看不到。但他们互相都不说出来。
突然,在山坡下边传来一阵尖叫声:“哦嚯,哦嚯!二黄,快来呀!”
这声音停一阵又叫一阵。何强和蔡家瑁停住脚步,蔡家瑁说:“有敌人!”他一挥小马枪,就要顶子弹。
“别!”何强止住他。只是把驳壳枪向前拉了一下。
他俩顺着声音方向走去,好容易才走出森林。看见坡下草坪里出现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
草地上有一群黄牛,一个个都护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一个小孩,赤着脚,穿得很破烂,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镰刀,挥舞着在追赶两只像小马模样的奇怪的野兽。这个怪兽特别机灵而狡猾,起初,小孩子连喊带吓地赶它们,后来,那怪兽改变了战术:小孩赶跑这个,那个又来了;小孩再回头来赶那个,这个又回来了。野兽用两条像猴爪似的前腿掀开黄牛的屁股,抓扒几下,黄牛痛苦地叫了两声,跑也不敢跑,就老老实实地吃苦头。小孩子累得喘不过气来。急得快要哭了。
何强看清了这种奇怪的景况,怔了怔,便朝着蔡家瑁一挥手说:“下去,打那家伙!”
“那家伙是什么东西?”蔡家瑁边跑边问。
“鬼知道,没听说过。”何强说着话,掏出枪来,朝怪兽打了一枪,怪兽的后腿负伤了,连蹦带跳地逃进森林里。
“小兄弟!小兄弟!”蔡家瑁喊着。“那是什么,什么东西?”
那个小孩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他对这突如其来的人,似乎比那怪兽还突兀。他吃惊着,把镰刀往身后一藏,戒备地后退了两步,瞪起一对大眼,不带善意地盯着这两个生人。
“小兄弟,我们是红军!你听说过红军吗?”何强温和而亲切地问着。
小孩还是一句话不说,可是小孩的脸上失去了惊恐。他看看蔡家瑁又看看何强。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何强走近一步问。
“马熊。”小孩说话了。
“这家伙很厉害吧?”蔡家瑁好奇地问着。
“连老虎和野猪都不敢惹它。”小牧童话越说越多:“坏家伙,专扒牛和马屁股掏肠子吃,跑得又快,连狗也追它不上。”
“它为什么不怕你呢?”何强找话说。
“我是人嘛。它什么都不怕就怕人。”
这时,一头黄牛向岩上走去,只见肠子从肛门里流出来一尺多长,小牧童赶紧跑过去把黄牛赶下来,用双手把黄牛肠子塞进肛门里。何强和蔡家瑁也过去帮助把牛赶下坡来。
据小牧童说,这条黄牛是去年红军来的时候,他的东家要他把牛群赶到山里来放,被马熊扒死了两头牛,这一条是刚扒了一点,被人们赶来救了的。
何强听到小牧童这番摆龙门阵似的讲话,便问:“小兄弟,今天就你一个人来这里放牛吗?”
小牧童就“唔”了一声。
“你刚才叫的二黄是谁?”何强问。
小牧童回过头去看着趴在他身后的一条大黄狗,并狠狠地踢了一脚,说:“就是这懒种!它也学得和财主一样,成天好吃懒做。”
何强又问:“小兄弟,到这深山里来放牛,为什么不多约些人来?”
“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怕马熊偷牛吃。”小孩说。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蔡家瑁问。
“魏七非要来嘛,他说宁让马熊把牛吃光,也不让红军闻香。”
“你们那儿到红军没有?”蔡家瑁问。
“晌午就到啦。听说就要在我们寨子里住,不走啦。”
“你是哪个寨子的?”何强问。
“魏家寨。”小牧童翻了翻眼珠子,意思想问:你们同魏家寨的红军是不是一事的?
何强看懂了小牧童的意思,接着又说:“小兄弟,我们同你们寨子里红军是一事的,你能带我们到寨子去吗?”小牧童满心高兴地答应了。他一拔腿就跑过去赶牛。何强和蔡家瑁也一起过去帮着赶。小牧童看这两个红军赶牛那么内行,不由得问道:“你们也放过牛吧?”
“我两个没当红军以前,也同你一样。不过我们那里没有马熊,只有狼。”何强笑了,边赶牛边说着。他们三个都一起笑了。
他们三个顺着山间小路走着,像是三个很熟的朋友,有说有笑。何强想到魏家寨,又想到刚才小牧童说的“魏七”,于是联想到在山那边遇见的脸上有疮疤的人。
何强走到小牧童跟前问:“你们魏家寨有个脸上有疮疤的人吗?”何强比划着脸说。
“瘦高个,浓眉毛,眼睛一大一小?”
“那就是魏七!你怎么知道他?”
“坏人,红军都知道。”蔡家瑁笑着说。
“你知道他家有几百家佃户,几百杆快枪,还有几十头骡子吗?”
“小兄弟,这红军还不知道,你说说吧。”何强亲切地说。
“魏七可厉害哩,他又有钱,又是江防司令。去年红军过这里也没抓住他,你们这次可别把他放掉了。”
何强拉住小牧童的手,笑着说:“这个土豪真鬼机灵,跑了!我还以为是个普通的民团,要知道是司令,嘿,拼上命也把他捉住。”
小牧童重新打量了何强一阵,才又说:“跑了?可别再回来呀!穷人们都分光了他们粮食、衣裳、银洋了。”
“你害怕了?”蔡家瑁插进来问。
“你才怕呢!”小牧童不在乎地瞧了瞧蔡家瑁。
他们三个简直熟得像一家人一样,开玩笑,指指点点,小牧童一点顾虑也没有了。何强和蔡家瑁也不叫小牧童为“小兄弟”了。
“鬼头,你今年几岁了?”何强问。
“怎么几岁?早过了十三岁了。”小牧童有些不高兴地回答着:“十二岁才是小孩,知道吗?”
“不过你的个子太不高呀。”蔡家瑁说。
“不出三个月,就比你高多啦。”
“呀!你看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们。”何强问小牧童。
“我啊!我叫……”
“叫什么?”蔡家瑁追着问。
“叫小牛唁!”小牛坦然地说。
何强和蔡家瑁都笑了。
“笑什么!这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小牛鼓着嘴说。
“现在叫中牛了么?”蔡家瑁说。
何强看了蔡家瑁一眼,问小牛说:“小牛,这离你们寨子还有多远?”
“过这小坡就到了。”
过了小坡,小牛突然提出要跟何强当红军去。何强给他解释了很多,小牛总是闷闷不乐地撅着嘴。突然小牛像哀求似的朝何强说:“红军连长,收下我吧,我也当红军,打魏七。我家里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何强摸着小牛的肩膀,摇摇头安慰地说:“我不是连长啊,小鬼。再说,红军今天走,明天走,你哪里跟得上啊?”
“我跟得上,爬山我会、游水我也会、打枪我也会,跟得上的。”小牛拉住了何强不放手。
“带上他吧!何干事。”蔡家瑁在旁说着。他爱上了这个年纪小、胆子大的娃娃。
“小牛,这么办,等我到了寨子,找上真正的连长,再商量一下,好吗?”何强温和地说。小牛这个小鬼,也合了何强的心意。小牛的神态、脾气正是他自己三四年前在洪湖苏区当少共团长那时候的样子。
说话之间,他们走到了寨子边沿。
“站住,再往前,我开枪了!”寨子边上,有人厉声地喊着,但是,看不见喊的人在什么地方。
何强松开小牛,立刻大声地问:“是王二田么?”
“你是谁?”看不见的地方藏着的那个人还在追问着,而口气却缓和了许多。
“我是何强啊,几个月没见,你就把我给忘了啊?”
“王二田,别磨磨蹭蹭了,何干事又到咱们连来帮助工作了。”蔡家瑁朝前边大声地叫着。
立刻,从一堵破墙后边跑出一个红军战士来,高大的个子,手里抓着步枪,满脸兴奋地奔过来,先朝何强行了个礼,才又笑嘻嘻地说:“青年干事,马上就过江了吧?”
何强照着王二田的又宽又厚的胸脯上擂了一拳,笑着说:“你乱猜什么?”
王二田朝着何强嗬嗬地笑了两声,背上枪,边走边打量何强和蔡家瑁。还揪了揪蔡家瑁的耳朵,笑着问:“领来了药么?小鬼。”
“怎么?你想吃一点?”蔡家瑁打开了王二田的手,笑着说。
“没福气吃那路子货,再过一百年也不吃它。”王二田说着,朝何强挤了挤眼,低声地说,“可看出一点点问题来。”
“什么问题!”
“老战士啦!闻见江水味儿了。”王二田闪了闪狡猾的眼睛,亲热地看着何强说,“方面军连着下来人了。早上,宣传队孙英来了。这会儿,政治部的干事又来了。看看,前卫连够多吃得开。打土豪、筹粮、筹款、扩大红军有人了。宣传鼓动也有人了,嗯?何干事,你说说看。还有,我们的‘卫生部长’也领来了不受欢迎的‘干粮’啦!”
何强点了点头,连忙问:“孙英也到你们连来了?”
王二田感叹地说:“是她。嗬,几个月没见面,变成大姑娘啦!”
何强的手在皮带上扭了扭,又拉了拉军衣,问着:“指导员身体还是那么坏?”
王二田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办法?他呀,行军、打仗,一住下就想到战士,问寒问暖,夜里给战士盖被子,每天检查伙食……就是一样,他一点也不管自己,就仿佛他是个铁打的金刚。”
“连长呢?”何强问。
“变不了,老样子,三天不喝水,也变不了我们连长的大嗓门儿,”王二田说着说着停下脚步,指着前边的一所很高院墙的大房子说,“连部就在那个院子里头。小蔡,你和何干事一块去吧!我得站哨去了。”
“去吧,去吧,小伙子。”何强同王二田握了握手。
王二田跑了两步,又折回来,看了看小牛,就拉住何强,走开了几步,小声地问:“何干事,什么时候过江?是秘密么?”
“没那么多秘密。明天就行动。”
王二田听了这句话,腾地一蹦,大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笑嘻嘻地给何强敬了礼,说:“叫白军的追兵到他娘老子怀里吃奶去吧!我们,嘿,我们……”他没叫出来,看看何强瞪起来的眼珠子,又咽回去那半截话儿,一个大转身,撒腿跑了几步,摘下枪来,向村外轻轻地走去,像是要搜索敌人似的又快又巧地几闪,就深入到朦胧的夜色中看不见人影了。
何强走到了高大宅院的门口,拍了拍小牛的肩膀说:“小家伙,明天见!”
“我跟上你当红军!”小牛撅着嘴,拉住了何强的袖子,倔强地说。
“明天再商量,怎么样?一清早,你找我来!”何强认真地说。
小牛立刻抬起手来举到眉毛上,学着王二田的样子笑着说:“敬礼,何干事。”
“嘿,小家伙,你倒学的快!”蔡家瑁笑着揪了一下小牛的耳朵。
“走吧,进去。”何强朝蔡家瑁说着,就迈步进门去。一进院子,何强就喊起来了:“第三连连长李冬生、指导员张孟华、方面军宣传员孙英,听命令。”
就瞧见正房门拍的一声打开来,随着油灯的亮光,从门里奔出三个人来。他们刚刚跑下台阶,就都站住了,立刻,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开了炮:“好哇,何强,你吓了我一跳。”这个喊叫的人正是连长李冬生。
他人随声音到,抓住了何强的手,连握带晃,嘴里边还不停地问:“什么命令?哪天过江?你什么时候来的?见过了贺军长么?任政委身体可好?没带来什么重要的消息?……”最后,他摇着何强的双肩,赞美地嚷着,“好样的,你又高又大了啊,可不简单罗,我们的青年头儿……”
“话都让你老兄一个人说完了吧?”指导员张孟华笑嘻嘻地走过来,握了握何强的手,不紧不慢地说,“为什么都在这个宝贝地方站着?来,来,进屋去说话么。”
何强上上下下打量着张孟华: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裹着瘦长的身体,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一双半旧的草鞋穿在脚上。他的脸又黄又瘦,除了鼻子直直的还显得脸上有点凸出来的地方之外,只剩下深陷下去的一双大眼炯炯发光还带出几分神气。
“指导员,你可得小心点,我得先警告你一下。”何强朝张孟华扬了扬拳头,说着。
张孟华摊开双手,微笑地说:“怎么?见面礼就是警告我啊?”
“对!”何强坚决地说,“看看你自己吧,又瘦了一个圈啦。你为什么不关心身体?嗯?”
张孟华摇摇头,抓住何强,笑嘻嘻地说:“为这个事啊,警告吧,警告吧,到屋里说去。瘦一点怕什么?不是更精悍么?”
“岂有此理,你又不是竹竿子。”李冬生嚷起来了,“何干事,你这一来,可太好了。咱们指导员啊,鬼也说不服他。”
“为什么要鬼说服呢?”张孟华笑着说,“你们想开我的斗争会啊?没什么,进屋,进屋里研究一下斗争会怎么样开法吧。”
何强这时候才腾出功夫来,看了看站在台阶上的孙英。
孙英手上织着一只草鞋,微风吹着她短短的黑发。她站在那里只顾织草鞋,低着头,一言不发。
何强走过去,笑着说:“小孙,你比我还来得早呵!”
“我不知道你也来,要不……”
“要不就该一块来?”何强接过来说。
孙英点了点头,看着何强的草鞋问:“快过江了吧?我来的时候,听说六军团也要走这条路。”
何强答应了一声,朝孙英打量了一阵,才笑着说:“小孙,我来的时候,王二田告诉我,你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喝,长高了。”
“怎么,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还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呢。”孙英反攻着。
“还‘像’大人?早就是大人了。”何强绷起脸来。好像只有绷起脸来才是真正的大人似的。他们刚一进屋,何强就说:“老李、老张。军部来命令,要你们师明天过江。这一下,你们前卫连神气了。”
“好哇!”李冬生一擂桌子。
“轻一点不行么?”张孟华连忙扶住了桌子上的油灯。又朝何强说,“我们马上召集个会,一来欢迎方面军来的你们两个,二来,你给动员一下,怎么样?”
何强刚摆了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冬生就站起来说:“对,老张,想的对。我集合部队去!”
“老李,我哪比得上指导员……”何强站起来要拉李冬生。
李冬生一甩胳膊,一阵风似的就刮出门外去了。
蔡家瑁这时候才来得及走到张孟华身边,解开了挎包,说:“指导员,卫生部给你一瓶鱼肝油,叫你天天吃。”
张孟华把蔡家瑁拿出来的鱼肝油瓶又塞回挎包里,皱着眉头说:“我都成了药罐子了,算了,给病号吃去。”
“你什么时候吃过药?”蔡家瑁抗议了,“你就是病号。”
张孟华笑着刮了一下蔡家瑁的鼻子,说:“咱们往后再商量,好不好?你先休息一下。”他又告诉一个战士:“告诉老王,给何干事拿火腿来。”他笑着对何强说:“我们的火腿做的特别好吃,你看老王的本领吧。”
“好嘛!”何强从蔡家瑁的挎包里拿出鱼肝油瓶子,塞到张孟华的军衣口袋里,说,“就记着我吃火腿。再吃这鬼玩意儿,我也就变成火腿了!”
“你看看,我哪里用得着卫生部来关心。有这种补品,应当给任政委吃一点。”
红军战士们在院子里集合了。一个个把步枪靠在胸前,坐在庭院地上,说呀,笑呀,说笑里都带着一股子神秘味道,好像谁也不用猜就明白了似的:今天这个会一准是布置过金沙江的任务。
院子中间,摆上一张八仙桌。张孟华、李冬生、孙英都站在桌子旁边。只有何强一出屋门就跑到战士堆里,看见小战士张娃,朝他凑了凑近乎。笑着问:“小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呀?腿上泥巴太多了,该趟趟河了。”张娃俏皮地回答着。
何强又捅了捅另外一个战士杨泉的胸脯,摇摇头说:“嘿,太瘦了,得灌你几口金沙江的水哟。”
“行啊,何干事。喝不干它,不算我肚子大。”杨泉笑着回答。
王大田端了一碗水,送到何强跟前,瞧着何强,笑眯眯地低声地说:“何干事,告诉你个笑话,昨天夜里,我烧着烧着柴锅,就打起瞌睡来了。打着瞌睡,就做起梦来了。哎哟,梦见咱们全都过了金沙江,和四方面军会师了。你看看,这个梦多有意思。”
“喝,老王,你可真能编,是做梦么?”何强笑着说。
王大田嗬嗬地笑了笑说:“梦是心头想啊!”
“差不离,想的不赖。”
王大田更凑得近了些,低声地问:“我说,何干事,是动员过江了吧?”
何强抿着嘴,看着老王那股子认真和故作神秘的样子,连连地点点头。
“喝水吧,喝水吧,”王大田忽然挺直了腰,眼光四射,大咧咧又大声音地说,“今天,打土豪,老王搞了点子白糖,喝吧,我在水里给你放了一撮呢!”
“谢谢。”何强端过碗来。
“同志们,开会了。”李冬生把手一扬,大声地说,“政治部派何强同志、孙英同志来帮助工作。我先表示欢迎,欢迎!欢迎!”他一连张扬了三次胳膊,才又说,“还有个大事情,你们听何干事说吧。喂,小鬼,快过来呀!”他刚刚说完了“何干事”又指着何强叫起“小鬼”,引得战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何强端着碗,从战士们中间挤出来,走到桌子前边,将碗一放,大声地说:“贺军长、任政委叫我问同志们好!”
紧接着,战士们回答以热烈的掌声。
“还有个喜事告诉你们,军部命令你们明天抢渡金沙江。”
又是一阵掌声,虽然,过江是在每一个战士意料之中的事,可是经过何强的嘴里一说,当然是代表上级发言,他们就更有了底了。
何强挥了挥手,表示是不要再鼓掌,他自己兴奋起来,顺手将帽子里溜出来的头发一塞,庄严地说:“过了金沙江,沿着中央红军的路线,走十来天就会合四方面军。再走一些时候,就能会合党中央、毛主席和中央红军了。”
战士们高兴得拼命鼓掌,同时,欢迎起来了。何强自己也大鼓起掌来。院里充满着狂欢的气氛。
何强更大声地说:“这一切,朱总司令都拍来了电报!”他激动地说:“前卫连任务又重要,又光荣。上级派我和孙英来到你们前卫连帮助工作,我们也显得光荣了。”
战士们沉溺在兴奋和欢乐的情绪中了。
何强最后说:“同志们,我们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就渡江了。”
“等一等,等一等。”一个平静的稍稍带点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陈政委!”李冬生喊出声来了。
孙英这时哨悄地拉住何强的袖子,兴奋地说:“看,你姐夫也来了。咱们俩是政治部里最先过江的人了。”
何强不满意地盯了孙英一眼,但一瞬间又低声地说:“为了争取到前卫连,我要求了十几次呢。这下子,咱们一定最先过江,最先会中央红军。”
团政委陈星兆走进门来。他中等个子,瘦瘦的长方脸,腰结皮带,挎一支小手枪,背上背着一顶大草帽。他一进门,便快步地走到桌子跟前,朝李冬生说:“队伍先解散回去休息,我有事情和你们谈。”
李冬生答应着,便朝连队说:“各排注意,带回去,等待命令!”
战士们都各回原地了,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李冬生盯着陈政委的眼睛,着急地问:“政委,明天拂晓过江么?我们准备了六条木船,二十个木筏子。”
陈政委摇了摇头,看了大家一眼,冷淡地说:“不从这里过江了。”
“啊?”孙英不自觉地抓住了何强的胳膊。
何强也脱口而出地问:“你说什么?”
陈政委看看何强,又重复了一句:“刚才得到命令,不从这里过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