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阻止红军北上抗日,企图困死红军于松潘以西绝无人烟的草地。派四十九师为先遣队,由平武方面兼程来占领松潘以北的巴西、阿西一带要隘,结果被英勇无敌的红军消灭二个整团于包座附近。师长伍诚仁和我本是同学,他如不是快一点落荒而逃,也会在这里会面呢!总政治部派我和王盛荣、王观澜二同志到包座做俘虏兵工作。
七八百个俘虏兵,在包座南端空麦田里集合。我们讲了话后,就征求他们的意见:“愿当红军的站到左边,愿回家的站到右边,依各人的家乡远近发路费。”
整齐的凹字队形,散乱和噪杂起来了。有些打开共同的包袱,各取各的衣服和鞋子;有些欠债的在还账;有些互相送东西。过去是很好的朋友,现在都分开了,表现出他们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意志。
过了三十分钟的光景,站到左边的有十分之七,站到右边的有十分之三。当红军的编为三个连,愿回家的编为二个连,都在一个喇嘛寺里住下。
我和王观澜、王盛荣二同志在正中的一间房子。他们俩都到俘虏兵中去谈话,我在房子里和一个广东士兵(前在十九路军四十九师司令部当传令兵,现在团部当传令兵)谈话,渐渐地有十几个都是十九路军的士兵进来。
那个传令兵说话很多,大意是:在福建缴了枪后,就被武装兵硬押下船,经南京到武汉训练,不到两个月又开去打方志敏。此次是经西安来平武。前天打仗,不到两三个钟头,两个团都完全消灭了。师长在后面,带一个团走了。如是缓一点,那个团也是要缴械呢!我这个团死伤很多,二个营长阵亡,一个营长受伤,五个连长阵亡,二个连长受伤,一个连长失踪,一个连长被俘,团长和团副投河死了。我曾对团长、团副说红军不杀俘虏官兵。他们不相信,我拉都拉不住,他们二人抱着往河中一跃……。
一个当班长的说:“我在江西、福建都与红军打过仗,知道红军厉害,打也打不过。前天我们这个连就是第九连,连长卓跃率领全连官兵缴械,得到特别宽待。守一个山头,枪一响,我就劝连长不要打,缴枪给红军。连长听了我的话,我们这个连一个人都没有死伤。如果打起来,还不是一样要缴枪,恐怕又要冤枉死了好多人呢!”
一个士兵说:“十九路军排长以上的官长,都换掉了,放来的都是黄埔生。老团长奉乃武,不知道为什么事,被扣留在松潘坐牢。新团长才来两个礼拜,带来一批官长,又把奉乃武时代的官长换了好多。真是军阀都是培植私人的势力。”
又一个士兵说:“蒋介石不但不相信十九路军官长,就是士兵也不相信。我们在连上时常都有人监视,请假不准,开小差又要杀头,精神上是很痛苦的。生活上更不要说,每天吃两顿麦子饭,每顿每人分两碗,排长还要用筷子刮得平平,都没有一餐饱饭吃。就是杀头,天天也有人开小差,官长也有好多开小差的,我们的团副是开小差了。有一次派一连去运粮,连、排长和好多士兵都开了小差,只回来十二个人。”
另一个士兵说:“人家要卖国,还敢相信你这班在上海打过日本的人吗?我们回家没有饭吃,又找不到别个出路,跟着做走狗来打红军,想起来,真是可恨又可耻呢!打方志敏时,我们都是向天打枪,前天我一个子弹都没打。缴枪时,我叫红军官长看过我的枪筒。”
第一连长(原是一个湖南士兵,今天提起来当连长的)在外边吹笛子唤吃中饭,他们就散去了。
七八个士兵坐在喇嘛寺右侧草坪晒太阳,我也参加进去。
一个安徽的士兵,他是一个贫农,在家中派去修马路,被四十九师拉来当挑夫,后来拨下连去当下等兵。他说:“我的连长说:‘红军三天才吃一顿饭。’现在见红军是一天三餐,恰与他的话相反。他说红军捉到是割耳朵,挖眼睛,开肚子,过去我也相信,现在才了解他们的欺骗。我这个头脑真蠢呵!”他用右手向头上打一巴掌,七八个士兵和我都笑起来。
“连长那天说:‘红军没有饭吃,杀蛮子来吃。’我也相信。我应该打几个巴掌?”一个士兵笑着向前一个士兵问。
“如果说相信他们的话,就要打巴掌,我怕那一个都要打几百个巴掌呢!”又一个士兵接着说。
“我就不要打巴掌,我是不相信他们的鬼话的。在武汉出发时,他们说是开去打日本,我就对班长说是假的,一定是开去打那个红军。在平武训话,说了十几个蒋委员长,你们都这样恭恭敬敬地立了十几个的立正,我就偷偷地休息。”一个湖南士兵站起来做立正姿势,又坐下去,继续来说,“他们天天吃酥油,我们只是流口水。我们昨天吃了两餐酥油,今天又吃一餐酥油,如不是到红军来,我们的嘴巴一辈子也不会尝到酥油的味道呢!特务连长打断了腿 ,四个红军抬回来,医生又上了药。相信红军吃蛮子,挖眼睛,该打该打,你们再打打吧!”他越说,声音越大起来, 口水都喷到我脸上。
十四个十五六岁很活泼的小孩子,有些是当看护兵,有些是当勤务兵。他们都是报名回家的。吃了中饭后,王盛荣同志邀他们到喇嘛寺后面山坡上去玩耍。过了一个钟头,我也去看看他们。走到半路,就看见他们回来。王盛荣同志远远地就对我说:“他们都愿意当红军了。”
“我要换一顶红军帽子。”
“我也要换。”
“我也要换。”
“我跟你当勤务兵。”
“我总要跟着你,我不到别处去!”
“我不下连。”
这十几个小孩子,喋喋不休地向王盛荣同志围攻。
“好、好、好!……”王盛荣同志一边走一边说。
“红军好不好?”我拉着一个当勤务兵的小孩子同行。
“好。”
“为什么好呢?”
“红军不打人。”
“还有什么好?”
“官兵平等。”
“还有?”
“官兵都是吃一样饭,穿一样衣服。”
“还有?”
“教我们读书。”
“还有?”
“好玩。”
“还有?”
“没有了。”
就寢后,我要到各连看一看,出了右边的小门,看见两个俘虏兵在厨房里烤火谈话。
“人家走得,我们也能走得,为什么这样害怕?”
“不光是走路问题,我离家四五年了,我想回去看看。”
“路费也成问题,我想少是三块钱,多是五块钱,几省的路,怎样走得到?”
“讨饭我也要回家去。”
“我敢说你是回不了家的,半路又要去当兵了。”
“不论如何,我再也不当兵了。”
“我也相信,你不愿再去当兵的。但到没有饭吃,肚子要迫你去呢!”
“我就是当兵也不打红军。”
“话是这样说,那时候是不由得你呢!”
“你讲话真气人,难道说我还不知道红军好吗?我敢发誓:一打仗就送枪。”
“我们做了一年多的朋友,我总想大家在一块干事,你硬要回去,由你吧!”
“……睡去……”
一个往正厅——当红军的连走,一个往左侧矮楼上——回家的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