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清那一个月那一个日,只因为遵义十天的生活,是在长征的行军生活中划分出来的,所以到现在还是深刻的记忆着。这十天中没有行军的事,没有打仗的事,享受着城市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是一年另一个月的长征生活中一段特殊生活。
因为昨夜赶到团溪已经下半夜,又是住在王家烈的一个政训处长家里,吃的东西太多,大家直闹到天明才睡,团部允许我们,只要我们今天到遵义,因为第二师昨天已经进了遵义。从团溪到遵义只有四十里路,所以在下午一点钟我们才开始向遵义前进,到遵义已经将近黄昏了。
萧队长说:我们乘这个机会,带学生逛街,省得明天学生藉故请假出来逛街。谁不想看看遵义全城情形,忘记了腿酸,忘记了疲倦,整起队伍,齐着步伐,从新城到老城,从大街到小巷,将遵义走个遍。
遵义确实不坏,大街上的铺子一间挨一间,只是比较大的铺子,家家门口挂了‘溃兵抢劫暂停营业’的牌子,从被刨坏的门板里,还看见柜台里零乱狼籍的模样,似乎要我们替他向王家烈算帐的神气。
以后由团部派来的通信员到县衙门宿营。
早起无事,学生们正在拭枪洗衣服,就约同萧、苏、冯三同志去逛街,买了一些应有的东西以后,大家不约而同的找东西吃,问了老百姓,知道有个川黔饭店,规模最大。到川黔饭店,因为过早未开张,同掌柜商量,掌柜很客气,让我们上楼到雅座,代我们点了他们的拿手菜辣子鸡丁、醋溜鱼、血花汤等六七个菜,一边同我们谈着王家烈的苛捐杂税,弄得商人没法做买卖,我们也告诉他红军的主张,不一时菜来了,一盆辣子鸡丁,堆得满出来,味道确不坏,大家都很满意,吃完算帐,三元多,我们唯一的土豪S.T.同志没有来,在座几个人谁也当不了这阔“主席”,于是大家凑钱,伙计看了很诧异。
夜晚团部送来一件皮袍给我做大衣的,S.T.也是一件,都是打土豪来的,我们商量做大衣的事,并告诉S.T.发现吃辣子鸡丁的馆子。
今天团部分配两家土豪家的用具为我们用,上午队长派我率领了二十多个学生去搬。我们去的那家,已经没收委员会初步的没收和检查过。屋子里有点零乱,用具很多,足够我们四十多人一个单位用的,群众很多挤进屋子里来看,我们将不需要的,多余的分给群众。并要求他们替我们搬送,大人们要鸦片烟的心比要其他东西的还要切,搜出来的三罐鸦片,分了两罐,一枝烟枪,转眼就不见了。在贵州,鸦片烟比现洋还通用,这是有使用价值的“货币”,军阀们抽不种鸦片捐比抽种鸦片捐还重,老百姓不能不种。在贵州吸大烟比上海吸纸烟还要普遍方便,这样不要说是禁烟,连子子孙孙都预定了是个大烟鬼。
今天我们搬到一个蒋师长的蒋公馆去住,在遵义算得数一数二的漂亮洋房子。土豪家的东西搬完,已是中午,随约S.T.去川黔饭店吃辣子鸡丁,今天人很多,而且都是我们的长征英雄,店伙计忙的不可开交,直等到下午二时才吃完午饭。
“红军之友社”满街贴了标语,欢迎朱毛,街上很热闹,已不像昨天那样冷静,在“溃兵抢劫”的铺子,我们同样可以买到东西,伙计说王家烈的兵从来没有对他们那样客气公道。我们在街上逛了一会,就回来布置房子,我住在楼上,可以瞭望全个遵义,算是蒋公馆里最好的房间。
晚间坐在洋房子里,烧着白炭,靠在摇椅上,看土豪家拿来的画报,我是布尔乔亚了。
早起街上闹哄哄的,挤满着人,知道是欢迎朱毛的。今天因为房子没有布置就绪,所以学生们不上课,我们还是逛街。丁字路上人挤不动了,都是想看朱毛是怎样三头六臂的群众,一个小宣传员站在桌子上向挤满着的群众宣传,“娃娃都说得那样好,红军真是厉害”听的群众惊奇的私语。
十一点多钟,队伍都来了,都是风尘仆仆的,一列一列过着,“朱毛来了没有?”群众问着,谁知我们的毛主席,朱总司令,正在前面经过,只怪我们的毛主席朱总司令,为什么不坐四人轿,不穿哔叽军衣,使群众当面错过。
中午同S.T.上川黔饭店吃辣子鸡丁,人还是很多,辣子鸡丁已没有第一次那样丰富,用白菜作底,大概生意太好了。
下午同S.T.去找裁缝铺做大衣,缝衣机都给供给部集中去做军衣,后来在一家不很高明的铺子里承做下来。
上午向学生复习了些课。
中午同S.T.去看大衣样子,又到川黔饭馆去吃辣子鸡丁,竟有一半是白菜,未免欺人,向伙计论理,他说明天一定做好。
看大衣回来,即到团部开会,直到深夜才结束,开的人头脑发昏。
今天开群众大会,成立遵义革命委员会,午后,队伍都去参加。同S.T.又去吃辣子鸡丁,不但没有起色,反而发现有猪肉冒充,欺人太甚!我们问伙计是猪肉丁还是炒鸡丁,伙计着了忙,再三赔不是,只要不当我们是“土包子”就好,辣子肉丁也还可以吃。
大会场在中学校的操场,人挤满了偌大的一个足球场。委员会产生了,一个红军里的遵义小同志也当了选,接着是朱毛的演说,群众今天才真正看见朱毛的庐山真面,“毛泽东原来是个白面书生。”有的群众说,原来他以为朱毛一定是国民党所画的那样青面獠牙的,那末今天也许是个小小失望。
大会结束,台上宣布遵义学生与红军比赛篮球,并传知要我出席参加比赛,好久没有摸球,手原有些发痒。大会一散,篮球场已挤满看客,穿着高领细袖裹身长衫的遵义学生队已一条一条如鱼一般地在场上往来练球。自然双方都是一时之选,初次比赛,谁也不肯示弱,我们还是以前在中央苏区打熟的一队,球艺彼此知道,传球联络,素称不差,银笛一声,双方开始正式比赛。红军打仗是百战百胜,打得学生队只有招架之工,没有还手之力。W.T的远射,更使遵义队无法应付,W.T矫捷,更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两场终结,十二与三十之比,红军胜利了。大概是W.T在场上英文说得太多了,当我们出球场时,听得学生们纷纷的私议说:“他们都是大学生呀!”
打球打得太剧烈,晚上睡觉全身骨头酸痛。
上午讲了两堂课,下午同S.T.去裁缝铺取大衣,小得不能穿,问他为什么不照量的尺码裁,裁缝说皮子不够,真是岂有此理!一件长袍子,改做大衣,袖子没有皮,长只到膝盖,岂有不够的道理,至少赚了一件背心的皮子去,貂皮的一件背心也抵得很多钱,但是未免太过分了呀!剥削得我大衣穿不成,同他争论,又无证据,只得在胁下两条加做棉的,裁缝愿意赔布,大概他自己不好意思。
回来又同S.T.到川黔饭店吃辣子鸡丁,太不成话、少得连盘子底都铺不满,并且大部分是猪肉,大概认为“红军先生”可欺,同S.T.决定以后不来吃了,伙计看我们有点像发气,又来赔不是,答允明天一定做好。
今天大家都兴高采烈,因为我们晚上开同乐晚会,并且又有女学生跳舞。学生忙于布置会场,我们的政治教员Y.同志特别起劲,跳进跳出,指挥着学生布置。
晚上并准备会餐,可是中午的饭菜竟特别坏,S.T.约我还是去吃辣子鸡丁,看看是否有转变,结果非常失望。
下午很无聊的坐在房子里看画报,Y.同志带了七八个女学生到我房子来参观,她们都是“红军之友社”的,今天来参加我们的晚会,并且表演跳舞,这是遵义的摩登女子,同画报上比比上海的摩登女子,摩登程度,至少相差十年,抽了我两包纸烟,就到其他房子去参观了。
五点钟,晚会开始。Y.同志做了简单的报告后,游艺就开始了,照例的魔术双簧过去以后,最精彩的女学生跳舞出台了,穿着红绿舞衣的女学生,从幕后走出来,一阵鼓掌,“可怜的秋香……”就开始了。最后的“……可怜的秋香”以后,我们还是热烈的鼓掌,因为听说这两位,还是遵义有名的舞星,这一场舞,实在令人失望。我们大家要求萧队长来一手,萧队长平时轻易不肯露相的,今天似乎是要使女学生开开眼界,竟是一请就登台,莫斯科带来的高加索舞,虽然个子大些,但是舞起来竟非常轻巧,这才是艺术的跳舞,女学生算是今天开了洋荤。 我们后来又请女学生再来一个,她们不肯,结果无法,唱了一个歌。
一直到会餐以来,她们才走,Y.同志直送出大门。
下午有一架飞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取大衣回来,得到命令,随时准备行动,于是将几天来布置的房子立即改为行动的状态。在遵义住了十天,有点厌倦,特别是辣子鸡丁,也吃不成好的,直到临睡,还未见出动的命令,依旧在这漂亮的洋房里过了一夜。
半夜来的命令,拂晓就出动,天没有光,就起来收拾行装,土豪家搬来的东西,完全送给了群众,依旧是十天前进遵义时的装束,穿上到遵义的纪念品“大衣”,在八点钟走上去桐梓的马路,又开始我们的长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