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齐楚两国已经剑拔弩张,不过真正让两国兵戎相见的,却是一起不怎么起眼的突发性事件。
齐桓公具有古今帝王都有的一个缺点:好色。好色也算是男人本性,只要不耽误正事,那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毛病。齐桓公的好色并没有影响到他当霸主。
齐桓公好色,所以老婆娶得也多。齐桓公一会喜欢这个,一会喜欢那个,也没个准主意。最近这些年,他最喜欢的小老婆是蔡国国君的妹妹,我们叫她蔡姬。
蔡姬年龄不大,平时仗着齐桓公宠她,就经常撒个娇、耍点小孩脾气什么的。齐桓公就当成是小丫头胡闹,所以也没有怎么管教蔡姬。某一天,齐桓公带着蔡姬到花园划船。蔡姬和齐桓公上了一条小船,蔡姬很兴奋,估计是很久没有划过船了,就在船上又蹦又跳,把小船弄得左摇右晃。
齐桓公年纪不小了,惜命,另外也许他的游泳本领本来也不好,所以小船荡来荡去的,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在那一瞬间,齐桓公甚至想到了那位“南征不返”、被淹死在汉水里的周昭王。
齐桓公大声呵斥:“别晃了!”
蔡姬可能是平时撒娇撒惯了,没注意到齐桓公的惊恐表情,还以为这又是自己耍小孩脾气的机会呢,所以反而蹦得更厉害了,一边蹦跶,一边还消遣齐桓公:“国君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啊,你看我,我还敢跳舞呢。”小船被她折腾得,简直成游乐园的海盗船了。
齐桓公脸都绿了,好不容易等到蔡姬疯够了,上了岸,心里还是一个劲地后怕。而蔡姬呢,根本没意识到齐桓公被自己吓了个半死,还在那里谈论国君的丑态呢。
齐桓公气坏了,当即下令,让蔡姬回娘家蔡国反省。
蔡姬想不到自己居然闯下这么大祸,哭哭啼啼地回蔡国去了。
齐桓公那个意思,是让蔡姬回家反省两天,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再把她接回来。可是蔡姬也有骨气,你不要我,我还不愿意嫁给你呢。回国之后,蔡姬就要求改嫁。
那个时代,虽然已经进入了夫权社会,但是女子,尤其是贵族女子,还不像后世那样完全沦为丈夫的附属品。蔡姬想改嫁,蔡国国君就答应了,于是在没有办理和齐桓公的正式离婚手续的情况下,就把蔡姬转嫁给楚成王了。
蔡国本来是最早拥立齐桓公为霸主的诸侯之一,现在这么一折腾,倒站到齐桓公的对立面了。
当然,我们琢磨一下,把蔡姬转嫁给楚国也在理。蔡国的位置在今天的河南省上蔡县,本来就离楚国很近。而且齐桓公是中原霸主,他的女人要改嫁,中原诸侯谁敢要?也只能嫁给楚国了。反正蔡国已经得罪齐桓公了,那就干脆得罪到底,直接讨好楚国吧。
这一下可把齐桓公惹火了:我把蔡姬退回去,是要返修,又不是退货,你们怎么能随便把她又嫁给别人呢?而且居然又嫁给了中原诸侯的大敌楚国,我这霸主的面子往哪摆?这我要收拾不了你,威信何在!
齐桓公正愁没有讨伐楚国的理由呢,既然蔡国背齐投楚,那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公元前656年春,齐桓公召集宋、鲁、陈、卫、郑、许、曹七国的国君,组织起一支八国联军,讨伐蔡国。当然,伐蔡不是主要目的,齐桓公真正的目标,是站在蔡国背后撑腰的楚国。
蔡国这样的小国,还别说八国联军,就是这八国中的任何一国,它都不一定惹得起。蔡侯也想得开,反正自从得罪齐侯那天起,它就打定主意抱楚国的粗腿了。现在八国联军来打我,楚国肯定会来救援的。
可惜,蔡侯根本没等到楚国援军到来,自己就被齐桓公俘虏了。齐桓公击溃蔡国之后,就向蔡国背后的楚国发起进攻。
这下,楚成王坐不住了。八个国家的军队一块过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楚成王一方面命令全国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做好战争的准备;另一方面,则派遣使者,到齐桓公的军营去谈判。
这里面有一个小问题,就是这个使者到底是何许人也。比较负责任的史书上,并没有记载这位使者叫什么名字。而有些资料上,则认为这个使者就是接下来很快就要出场的楚国大夫屈完。当然无论是谁,对我们的故事进程,影响也不大。
使者到了齐桓公的军营,转达楚王的问候,并质问齐侯,为什么要来楚国打仗。齐国这边,是管仲负责回答。这一问一答,造就了中国历史上一段著名的政治对话。
楚国方面问(此为原文):“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这里要详细解释一下,这段话中的“北海”、“南海”,指的是北方和南方,而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海。至于“风马牛不相及”这句成语,那就更是尽人皆知了。此句中的“风”,指的是牛马到了发情期,互相追逐嬉戏。那么“风马牛不相及”的意思就是,即使是发情期的牛马互相追逐疯跑,也跑不到那么远。你看,短短的一句话里面,有多少学问!
这是楚国使者以楚王的口气在向齐侯质问:“你管你的北方,我管我的南方,就算是你们的牛马发情跑丢了,也到不了我们国境。你干吗来打我呢?”
管仲代替齐桓公回答:“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汝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
你不是说你离我远,我管不着你吗?当年召康公(就是召公奭)已经代表王室,把征讨天下不听话诸侯的任务交给我们的先君太公(姜太公)了,还给了我们一双草鞋作为纪念呢,谁说我管不了你?天底下的诸侯都归我管!
至于我们为什么兴师动众,是有两件事要问问你们:你们楚国的任务是向王室进贡苞茅(茅是产于南方的一种草,把这种草扎成一捆,叫做苞茅,可以用来过滤酒里面的渣滓。后来发明了蒸馏法,就不再用这么原始的办法了),可是你们老是不来朝贡,弄得王室祭祀祖先,都没有干净的酒啦,所以我奉了天子之命,来打你们。另一件事,当年我们的周昭王,南征你们楚国,怎么就没有回去呢?你得给我个解释。
管仲的这几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弄得楚国使者都没法反驳了,只有认错:“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那意思是说,没有向天子进贡,是我们的不对,我们认错了,马上装几大车苞茅让您拉走。至于周昭王淹死这件事,您还是到汉水边打听打听吧,这跟我们楚国没关系。
你看,楚国使者的回答也很艺术。不进贡是小错,承认就是了,大不了我每年都给你弄几车草送过去。可是周昭王淹死这可是大错,这要是承认了就麻烦了。其实,本书第十七章已经分析过了,周昭王淹死这事,跟楚国还真是关系不大。
齐桓公一看,楚国这还是没有完全服软啊,就命令八国联军加大对楚国的压力,进军到陉,楚国地盘,一般认为在今天河南省郾城县南。但是如果我们看地图,就会发现,郾城县实际是在上蔡县,也就是蔡国所在地的北边。这就与齐桓公向南进军的路线不符了。所以陉地到底在什么地方,还有待进一步考证),摆出继续南进的架势。
楚成王针锋相对,派出大夫屈完,带兵前去会会中原霸主。
楚国和齐国,都是当时一等一的大国,这一次,是这两个大国第一次和同等重量级的对手博弈,所以谁都不敢大意。
屈完虽然是带着兵来的,但不是打仗来的。他来到齐桓公军营,向齐桓公提出,诸侯联军必须暂时后退,空出一个缓冲地带之后,楚国才可以和齐国进行和平谈判。
管仲知道,对于楚国这样的大国,不能苦苦相逼,撕破脸皮对谁都不是好事。于是就命令军队暂时后退到召陵(召陵据说在河南郾城县东,不过这和前面的陉地一样,也存在着不合理的地方。召陵的真正位置,也需要进一步考证),准备和楚国谈判。
屈完得到了楚王的授权,来到召陵和齐桓公谈判。齐桓公命令八国军队列开阵势,和屈完一起检阅部队。
阅兵式上,齐桓公对屈完说:“我这次起兵,不是为了我们齐国能得到什么利益,而是为了楚国。你们楚国不能总是游离于中原诸侯之外呀。我想,从此之后,咱们就结为友好盟国,就和咱们的老祖宗一样,共同拥戴王室,你看如何?”
屈完毕恭毕敬地说:“您要是不嫌弃敝国,那结盟正是敝国国君的愿望啊。”齐桓公大喜,楚国同意结盟,那就意味着承认齐桓公为霸主了。这个骚扰中原数十年的蛮夷大国、齐桓公称霸路上的最大障碍被制伏了。
齐桓公一高兴,就想在屈完面前再卖弄卖弄。他指着八国的军队,趾高气扬地和屈完说:“你看我们的威武之师,用这样的军队打仗,谁敢抵挡?用他们攻城,什么城攻不破?”
屈完看看诸侯的军队,也确实是武器精良、阵容齐整,士兵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场面够壮阔了。可是屈完是代表楚国来的,哪能跌了面子呢?于是他不卑不亢地说:“要是霸主您用德行来安抚诸侯,天下谁敢不服?可如果您想使用武力,那么楚国以方城(山名,在楚国境内)作为城墙,以汉水作为护城河,就算您的军队再多,恐怕也没有用武之地。”
齐桓公心想,这个楚国大夫还真是嘴尖舌利,一点亏都不吃啊。也罢,咱们也别废话了,订立盟约吧。
于是,公元前656年夏天,楚国和八国诸侯在召陵签订盟约。这个事件,标志着楚国正式承认了齐国的霸主地位。签订盟约之后,八国联军就离开楚国,各自班师回国了。
仗没打起来,有些人觉得不怎么过瘾。费了那么大劲来打楚国,难道这样不疼不痒的就算完了?鲍叔牙就有些想不通。鲍叔牙问管仲:“咱们就这么回去了?楚国僭号称王这么大的罪过,难道不该管管,怎么说也得让他们把王号去掉,这可是原则问题。”
管仲说:“我也知道这是原则问题,越是原则问题,就越没有转圜的余地。楚国称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硬要逼着它去掉王号,它肯定不服。而我们又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敷衍了事,必须要讨个说法才行。这样,双方的矛盾就激化了。如果战端一开,生灵涂炭不说,咱们的国力肯定也要耗在这上面,这对齐楚两国都没有好处。现在既然楚国已经服软了,所以称王这件事,咱们就权当没看见吧。”鲍叔牙闻听此言,感慨不已。难怪自己当不了宰相,这差距就在这呢!伐楚之战,齐桓公固然是胜利者,但是楚国也不算失败。齐桓公组织的八国联军,在楚国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而且,由于双方没有真正兵戎相见,所以楚国的国力也没有遭受什么损失,只是暂时服软罢了。
但是,我们要看到,齐桓公用军事威慑手段,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成功。在齐桓公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中原诸侯,能够用这种手段压服楚国了。而且,一些原本是楚国势力范围的,如江、黄等汉水流域小国,也在这个时候脱离了楚国控制,投向了齐国的怀抱。这也是楚国从来没有遭受过的挫折。
在齐桓公死后,春秋的历史进入了晋楚争霸的时代。楚国虽然数次败给晋国,但是对晋国从来也没有服软过。遍观春秋历史,齐桓公还确实是被楚国承认的唯一一个霸主。所以我们说,春秋五霸之中,以齐桓公最为强盛。
召陵之盟的影响力,甚至波及100多年之后。楚国在楚灵王(公元前540年~公元前529年在位)时,还总是回想起召陵之盟带给楚国的震撼,要向齐桓公学习呢。
从此之后,一直到齐桓公去世,楚国咄咄逼人的北上势头,就被暂时遏制住了。齐桓公的攘夷大业,又一次取得了重大胜利。
楚国的威胁一解除,联军内部不和谐的声音就出现了。齐桓公出兵伐楚,那粮食物资的供给就依赖于陈、郑等国。就好像现在美国打伊拉克、打阿富汗,军费都由日本和欧盟来埋单一样。
当楚国对这些国家威胁很大的时候,他们当然愿意让齐国来帮他们打仗,无论出钱出力都没有二话。可是楚国一旦被制伏了,他们就觉得自己划不来了。这种想法,以陈国大夫辕涛涂为代表。这个辕涛涂就去找郑国大夫申侯(“申”代表他出身于申国,“侯”是他的名字,这与我们前面介绍过的作为诸侯的申侯,不是同一回事)商量:“诸侯联军的回军路线,如果从我们陈、郑两国经过,那还要我们支应粮草,咱们这样的小国怎么能承担得起?不如咱们劝说霸主,让他带着军队从东边回国,一路上还可以向东夷各国炫耀武力,您看怎么样?”
申侯说:“这办法好啊,你去和霸主说吧。”
于是辕涛涂就去向齐桓公建议:“霸主您带着得胜之师回国,不如从东边走,这样还能向东夷小国宣扬您的霸业。”齐桓公听了很开心。
转过天来,申侯来拜见齐桓公。齐桓公对他说:“陈国大夫辕涛涂建议寡人从东边的路线回师,大夫您看如何?”
申侯说:“霸主啊,您被辕涛涂那小子骗了。他是怕大军经过陈国的时候,他们国家需要支应粮草。他这是不想担责任哪。我看霸主您还是从原定路线返回。还能在陈国和郑国休整军队、补充给养。”
齐桓公这才恍然大悟:“好你个辕涛涂,一个陈国的大夫,居然敢耍本霸主,看我不收拾你。申大夫,您才是老实人啊,我这就让郑伯把虎牢关封给您。”
申侯靠告密得了好处,可是辕涛涂就倒霉了。齐桓公马上就把辕涛涂抓了起来,还把军队带到陈国,向陈国国君要个说法。陈宣公哪敢跟霸主对抗啊,赶紧派人解释:坏主意都是辕涛涂这小子出的,与我们没关系,您看着处理吧。
辕涛涂这个气啊,心想申侯你这家伙也太不地道了,我信得过你才和你商量,你怎么转过脸就把我给出卖了?不过还好,齐桓公还算宽宏大量,也没有为难辕涛涂,让他写份检查就把他放了。
这虽然是一件不怎么起眼的小事,但是却表明,在共同的威胁已经消除之后,诸侯们的心思也就活络起来了。以后我们会看到,这对齐桓公的霸业,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既然楚国已经被制伏,按照惯例,齐桓公要向周天子去报捷。楚国运送贡品(也就是几车茅草)的使者,也要朝见天子。
齐桓公派出大夫隰朋,带着楚国使者,一起去洛邑朝见,可把周惠王给乐坏了。楚国都已经多少年没来朝见了?这个化外之国,以蛮夷自居,从来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现在好了吧,被齐侯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来向王室进贡,可喜可贺啊!
周惠王觉得倍儿有面子。一高兴,就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太子郑、王子带,一块出来接待隰朋和楚国的使者。这一简单的举动,却让细心的隰朋,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隰朋回到齐国,告诉齐桓公说:“周王室恐怕又要闹乱子了。”
齐桓公大惑不解,现在天下诸侯宾服,连楚国都恢复朝贡了,王室怎么还不消停呢?
等隰朋把事情始末慢慢道来,齐桓公才明白,隰朋不是危言耸听。王室的混乱,或许真的不远了。
隰朋在洛邑有什么重大发现呢?